主观书

2016-05-14 03:33闫文盛
西湖 2016年5期
关键词:书写生活

闫文盛

消食记

我大多时候的写作是源自一种强烈的非说不可的冲动。将这种创作的隐喻放大到生活中去也大致如此。我或许不应该愤怒,不应该有强烈的爱恨,或许,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但事实上,一切既定的生存模式已经告诉了我最终的答案。我的设想是居住到安宁的离城不远的乡下去,如果有可能,把父母接到身边。我想开辟一个可以种植蔬菜的小小田园。我想使他们过上宁静生活的意愿从未止歇。现在,我的理想变得微不足道,因为生活过于宽阔,而我们卑微的活与此太不相称。我怎知死伤之重,性命之轻?是某些无意义但不得不为之事使我变得焦虑,我目下的困境大致如此。

人生大致如此。如果我不会出走,接下来的此生我应该再也体会不到那新鲜如初的幻梦。如果我继续固执,我的主观书将永无尽头。我不知道这种书写是否贴近我的生命本身。我不知道生命为何种物?有时看着他们的垂垂老去我觉得伤悲,有时我体会他人的孤寂如同看到己身。我不知道谁是我们的主体。我不知道,这永在重复的追问有何意义?在闲暇的正午时分,阅读他们的书,我的目光中再无困涩,在注定要忙碌的日子里,我多想这种闲暇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与更重要的事情相比,我的读书与写作计划似乎无足重轻,但我自私地敲打着我想写下的句子,这种自我救赎的奢侈便是我永久的限定。

我去年曾经无来由地担心过的事实终未发生,现在它们似乎永远也不会来了。对于安逸生活的恐惧和期待,弥漫了我清醒时的每一个片刻。我如此急匆匆地扩大着我的领土也成为一个老旧的幻梦,有些时候我明白一切更改都没有发生,我所占据的土地依然只够我转身。我小小的院子绝对比不上图书馆的轩敞和阔朗。当然,基于某种托身于感受而生活的准则,我除了写作,或许再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我想我的内在之力根本不可能撼动整个世界中哪怕一个小小的局部。我的精神通道异常有限,狭窄,大可不必以此为傲。有一年,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我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流水和舟楫,但接下来的沉闷时日如此漫长,往事再也不可复返。我永远停留于为自我而设的高高的祭台上。

当然,我想回到纯粹人间的理想已经难以实现。我的一切思维都变得复杂而混乱。这么长的回想也不可能使我写作的意义加重。或许,从本质上讲,这些叙述都毫无意义。我并没有觉得个体的努力能抵消整体性的失败,但是我一直走在这样奇特的路上。我警觉地面对他人和未来之时,我们身外的所有事物也正走上质疑主义者的漫漫征途。这眼下存在的爱不会长久,我们固有的自我欺骗也并非一种非凡的本能。我上世纪去过的村庄南部已经建设起一条凌空而过的高速公路,在尘土飞扬的路口,我茫然地望着更南部的高山,那里居住着我从未见过的野人。在夜里,他们以骨骼走路。每一个墓地都埋葬他们的先人。我爱恋这里毫无理由,但我无法将这一切痛恨诉诸于人。因为相比于那暗地里的黑漆,这有声息的世界终归还有光亮,所以恋世者无法理解:我每写下一句就觉得与终点无比接近。是啊,它们远在我的故里,而最近的一些年中,我想外逃他乡,不再归去。我们之间,羁绊全无,彼此早已厌弃。

小心

我一直在固执地进行着下一次。很多时候,我觉得劝说毫无裨益。在我小心翼翼地拒绝许多人的同时,我个人的世界变得孤立起来。自然,我并没有愚蠢到四处树敌的地步,但我向来的禀性并没有为我提供一个避雷区。艺术,成了我安定生活的敌人。但没有艺术这个幌子,我的生活会更其不堪。我已经躲在这把四处破碎的伞下度过了数十年,我不知道,它真正的价值何在,是否与推进我们整体性的人类文明相关。如果这是事实,我会高兴得发狂。但艺术本身不仅荒谬无助,对于坚硬的现实,它更是无力的,在我最寒微的时候它甚至无法为我提供一顿简陋的晚餐。当然我从来不是因为囊中羞涩而忍受饥饿,我只是想使这种精神的完善变成一种我意念中的绝版。为此我不只蔑视自己,而且蔑视我的侪辈,甚至我无处不在的导师。我不太喜欢他们喋喋不休的教导和眼神中的轻忽之感,如果我不善加控制我的愤怒,很多次我都会拂袖而去了,但是目前,我做得即使算不上最好,但至少也没有直接遭致他们的反感。尽管在秘密的地下,事情可能正相背反。我相信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任何辩解都是无意义的。在我们这个过分谦虚的国度里,一切自我设障和小心都是美德,而任何自我放纵都是错的。我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性情,这么多年,我不仅在自我改变,而且沾染他们的习气,近于我最蔑视的那种种人。可是,不,我最最亲爱的祖母,尽管我一直保持谨慎,穿越那黑暗洞府里的泥泞道路,但我总是无能,我其实不能变成任何他人。无论他多么优秀,遵守道德或者过分自律,或者他干脆就是邪恶的,对自己的生不负责任,我都只有羡慕的份。在这庞大的两极中间,我活得琐碎,普通,类于我身边的多数人。当我孜孜以求于艺术,我觉得是一种更深的滑稽感让我变得痛楚。我目下的祖国并非一个艺术的国度,但是祖国,我多么难以谈论这个词。在历史的玄学观面前,我热爱着,憧憬着那曾经有过的灿烂时光,舍此之外,我一无所得。我内心里的江山地大物博,无数自由之鸟飞跃漫漫海岸。我喜欢在深夜里书写的那些岁月也在悄然流逝,在寂静如一的词语内部,我尚无那种标志性的艺术气度。但是我的思想一直服从于我的感官,在灯光可以飞翔的夜晚,我无须小心,因为是惨淡之梦在敞开接纳之门。我站在高楼上,望向更高处,星空中一片灰茫,如同我们的时代,它含混,芜杂。我一直想写它,但一直没有动笔。我在憧憬之中走过的那些道路,也已被后来的风尘覆盖了,我只能寄望于自己活得足够久,但这是另一个梦幻之门,它深知我们所面对的一切变数。在枯燥的记忆里,我活得诚恳,毫无虚荣,我自身是愚昧的,只有如此,我才欣然,乐于面对一切大众。但我若写书,我只有麻木的恨,我也并不想对爱保持彻底的忠诚。这整个世界,都既独立,又互补,它的内部,深藏我们命运转折的种种渊薮。它是永恒的笑面人。

创世纪

但写作绝非茫茫虚无中的创世纪。

我见过一些学识渊博的人,他们的言语出众,但他们很少写作,或者从来没有。在再度发现的时光中,或许应该由旁观者来写下他们的言行,气度,偷情史。

我暗地里揣测善言谈者的生活,但我经常觉得经历有限。我一直没有学会有效地支配时间。我只是乐于思想和窃听。有时我把自己的生命切成几块……在陋室之外,我的交游尽管太过局促,但也至少有那么一星半点。为了交谈,我得学习一点人世的学说,走很多路,如此一来,他们谈及的那些人与事,我至少不会陌生。

自然,这是我与他们建立友情的基点。

如果可能,我觉得写作者自身应向着整个大地卑躬屈膝。

他们的言语有时完全无用,我只有沉浸在其中时才可以发现其妙处,但是一旦喝点酒或者有我倾心的人在场,我的言谈欲就会被调动起来。这么多年,我开始一点一点地抛弃我的寡言。但终此一生,我也绝难媲美那些先天生成的演讲家。我只是慢慢地不怯场了。

言语可以替代写作,但创世之人不会滔滔不休。

我偶尔会察觉一些被压制者的愤懑。但总有一些人乐在其中。通过宴席我们可以发现的权威在代代更新,我觉得难受,如果被指令做事,我所采取的措施与多数人没什么不同,但我打碎杯盘之时,也会深感不自由。尴尬之人所面临的处境或许源自权威的破碎。极少的时候,整个场所里的每一个人都喑哑无声。这是我们遭逢的另一种冲动。

生活仍在继续。

昨天我阅读一个同代人的书到凌晨三点,老实说,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在我写作自身事件的那些年,我停留于自我感觉的表面,从未深入下去。但这个人写得比我好多了。她的书已经可以包含我的全部感受。

我们一定具有某些相同的面目。我喜欢她的表述。对相类的才华,我可以无条件地爱。

但事过多年,我变得谨慎,不会急于表白。

我在自己的词典里开始列下备忘的词条。这些年,我本来随写随丢,那一本我梦想中的创世之书,至今一片空无。我曾经钦佩过的十年前的我也已悄然消逝,我想在自己所经历的裂变中发现一些有用的线条,未来之我将经由一双沧桑大手重新塑造。

在写作上,我肯定是一个自得的勇士。我谦卑地面对自我之时,一种高效的循环正在急剧地进展。往事空空,只有时光继续,山川河海都变得慎重。

我们抓紧了那防止滑落的缰绳。如果深渊处处,我们得看历日,缓出行。

很难说,我们现代主义的风格没有古老的源头,但基于高峰林立的事实,我们必须审慎地对待一切既定的秩序。我理想中的一部书应该包罗宇宙般的神圣法则,它是我们所有人类灵魂的圣诞,隐秘命运的仓储。

但这很可能是我终生的错误。为了弥补,我已经在着手建立我小型的图书馆,它珍藏一切可能的素材,分门别类,文字和影像应有尽有。作为我后半生命运的萌芽时刻,我或许应该记住这个灿烂午后。

我的生活逐渐隐身。

我的生活……作为一种宗教,它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养分,我竟日沉浸其中。

而“万物浩瀚空洞,一切都湮灭在天空与大地之中”。

我所爱的人……我终究会告诉他们,我并非仅仅一个人活着,在魔幻的真空,我们是不同国度的人彼此交融,我们所身受的痛楚,异曲同工。

我们都是自己的悼亡人。

无尽归途

我们费尽心力,一直在向着最终的时刻跋涉。

那漫漫路上,爱与恨、鲜花或荆棘都毫无新意。

如果努力回想,我可能已经无数次地抵达故乡。在我内心纯洁的那几年里,记忆尚未产生,我的忘却使一切身边的事物新鲜如初。

那时,我的祖母、外祖母都还活着,她们苍老的皱纹是我所有内心镜像里的钟声。

我迷恋过她们安然坐在大树下的样子,那橙黄色的泥土,便是她们的归途。

一切都如此悠久。

我出生时的阴暗小屋已经在二十年前被拆毁。那个时候,我的心中尚无茫茫大地。屋子里有时会漏点雨。我看着泥泞的时光在冷与热的交替中缓慢来去。

我们屋子的隔壁住过一个陌生人,他在使劲地雕刻木头。我学不会他的手艺。多少年后,我所记得的夏日黄昏是我所有旧时光的提纯。

我一直在观看并经历着漫长的死亡。从草木的荣枯到先祖的去世,那阴凉墙壁上的挂像日日蒙尘。直到数十年后,先祖的住所也已经不存在了,新的一代在他们劳作过的院子里飞奔,长成。任何更改都没有发生。

这些年里,我走得很累。向着那个永恒之地,我们一直在前赴后继。我的祖先,他们生活在黑暗的地下,我从未获得的安抚来自一种虚拟中的错误。我从未见到的,我很难热爱。

我的祖父,他是离我最近的,却也已经面目模糊。

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每次回故乡,我都看不到他。我的生命中,再无童年出生的小屋。在时光中,一同被拆毁的,还有我无忧的笑声。我昔日的玩伴中,已经有先行者潜入泥土。我不知道那地上的重物会不会把他的骨头碾疼。

我不太喜欢那无廉耻的重。

我不太喜欢谈论这一切但是无法,我们恐惧的事日日都在发生,在没有内心安详的日子里我无法展开任何研究。我不太喜欢任何破碎。

我的整日子很少,它被无止限地切割,分解。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我一直在期待着成长,但从未想象到这种茫然的痛楚。

我无法写作的时光也越来越多。岁月每天都在长出的散乱枝叶,构成了我童年之外新的秩序。我偶尔会想象我的求学时代,那规律的生活让我感到振奋。那初生的爱情,是我诗歌的源头,我喜欢那夜路下的疾走。

十几年中,这一切也已不在。我找不到通往昔日之门。

我有时是被自己的敏感挫败的,在我深为嫉恨的同类中,我找不到更美妙的法则,可以融汇所有的可能。

我想分身多数,变成我所憎恶的,热爱的,我想做一个麻木的健在者。

但这一切已毫无可能。在离奇的异地生涯中,我以写作度过了我不太喜欢的生活。时至今日,我的写作也变成了我的离奇性格的一部分。

我的童年站在遥远的村口,一路目送,我始终无法回头。

那数十年的空气中,充满着凝滞和流逝的双重引力。

我徒步走过的路途,都不完整。

在疲惫到极点时我觉得悲伤,在我们人为设障的语法内部,我并不是自己人。

我已经加速活过了,是的,在旧年之我看来,或许我是陌生的,不存在的。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思想去面对作恶之人、痛苦和辗转之人。我不知道该如何与我的祖先相逢。

不,很有可能,我们是宇宙中无数条并不相交的平行线。黯淡的星光永远探不到我们所置身的黑暗里,人间万物只是在无所事事地重复着他们伟大的无眠。

无论我们活着或死去,自然都是一样的。乡愁处处,它最终都将被重构。

我们无法忘却的时光,它并不为我们所独有。

我无数次站在窗口凝视远方,它毫无感受,混沌而苍茫。

我无法持续这样的行动。多少年了,我们都在书写:凭栏叹,大江愁。直到灵肉消失,整体性的自我被抽空。而书写并不牵涉本质,更无关肺腑。

在所有的寄生病毒中,它令人作呕。

或许是啊,“书写者都是无信之人”。

他们集体发疯。

日记或碎片

我从未下定决心写日记。我觉得日记太麻烦了,它比日常生活更为散碎和拘谨。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就这样结束全天,如果距离天黑的时间还早,而且我的规定动作已经完成,那我就太幸福了。在边体验这种幸福边踌躇的日子里,我才能写诗写散文,如果这种日子可以连缀起来,那我就能够进行叙事了。我已经设想了一个大部头。

我至少应该用十年时间去写。

我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才可以确切地纪年。我从未有过的思想距我很远。在我无邪的此刻,无数不幸在诞生。无数爱在破碎。无数性欲构成我们写作的直接冲动。

但你要相信,是写作帮我驱除恐惧和不幸。

是的,不幸也是一种荣誉。它间离我们的爱,使诱惑者最终丧失归宿。在衣不蔽体的流浪中,那含苞待放的女性隐含着人世这最大的激情。我们最终都得做回乞丐。

走过荒无人烟的沙漠和郁郁葱葱的密林,夜宿客舟,这漫天漫地的风尘,真让我们愁闷。

爱即生之宇宙。

我相信自己具备一个作家成长的所有要素:不幸的童年,不断失去的情感,内在的柔情和疯狂。我曾经用十年的时间来书写自己的忧郁,即死的幻觉。它们不是日记,只是一段段终极告白。我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徘徊,为什么忧郁,为什么会在兴奋的情境之中暗含说不出的悲哀。我想终身隐藏的自己的身世之谜终将被揭开。

我为了写作进行的储备源源不绝,我从未体会到灵感枯竭的一刻。我不知道生命将在何时终结,在为了生存进行的徒劳的搏斗中,我愤懑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可是,只要有片刻闲暇,我就觉得一切付出多么值得。

我的幸福应该远远不止这些。

我是自己所书写的无数碎片的一部分,在无数逼视自我的长夜,我在拒绝,反叛,孤傲地对待身边诸事与日常。我早已厌弃了那伪劣的抒情和做作。

我讨厌一切无关宏旨的修辞学家。

当我能够说出心中最真实的幻觉,我觉得我异于一切不幸者。

我很少直接地去书写秘密之疼。

我所做出的选择或许是唯一的,或许完全就是种错误,但我从无改悔。在如此崎岖的旅途中,我所获得的内心回报已经足够丰厚。如果我一直写下去,我会有足够的傲慢来支撑我去除,保留,或说出。在我思考的另一个维度上,书写与自由等同。

除了行走漫漫路,疯狂情爱,或许再无别的事件能大过我的诗篇。

愤怒和厌弃的实质也是一种放纵,有时我会蔑视无数人。

这些日子,我已经走得很慢了。俗务冗繁的岁月里,我并非无心著述,而是分外渴求。

将一些不可能的断片付诸实现,总是带着无比的荣耀和诱惑使我沉醉。我如同一个迷恋种植的农人,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用尽力气翻耕。我为它输送水分、日照、湿润空气和化肥。我看着我的努力小见成效的日子,周围的土地上已有苍天大树。

我仍是觉得骄傲。在阴凉事物的内部,我将那些孤独莫名者的思想一一解剖。他们是神学、物理学和逻辑学家的弟子,我费劲唇舌,也不可能使他们回头。我们彼此对视的瞬间,这整个世界在崩塌,毁坏。永恒的思想家在毫不犹豫地建立爱。

日记是纪念堂。我如果倾心于此道,一定会为我所推崇的孤独者建档。

他们的人生绝无任何重复,但其本质无比相似。我抓不住他们做坏事的小辫子,因此只能悄然写诗。这平淡岁月里的闪电,吞噬我们身体的有毒溶液,是我们成为诗人艺术家的惟一正途。我珍惜却时时舍弃这样的机缘。

那最完整的一刻我无法说出,那爱情中的灿烂极光我无法说出,这些年我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接近这个目标。因此,一切宁静和喧嚣都是可诅咒的,一切内心之死都是可诅咒的。当我处在癫狂和享受中,我知道他们都回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被感动。

它远离书写,无比鲜活和充盈。

我们活着,“终究会有更大更可贵的丰收”。

表白

我一定爱生活,爱你。在这个早晨,我一定爱生活里的鸟语花香。漫漫水流。

我曾经是生活里的迷路人,至今仍然难以确定,我为什么会居住在这里,看着远处花木丛生,在你最热烈芬芳的岁月里,从未有片刻闲暇俯下身子,看你日复一日地开放、衰败,以一个园丁的眼光去修剪你的枝杈。我一定爱你爱得不够。

我有时会觉得唐突,在面对你的时候,在无数的黄昏和午后。在深夜,曙光初现的早晨,我一定还做过十一年前的梦。在阳光浓烈的大路,我一定还年轻,如昔年的小兽。

我看着我的孩子,他的脾气暴躁,如一头小兽。

我们随同万物,同时生长。我一定对于身边诸事与人,惺惺相惜。

我为什么不放弃写诗?或许源自那从未出现的爱情,或许源自那爱的从未消逝。

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新生。但在那空旷无涯的时辰,我经历过时时履新的阵痛。

在我以茫然之姿刷新记忆的写作之初,我一定无比真诚地爱你。

在童年奔跑的乡野,我一定爱你,爱生活,但是被压抑的激情从未得到释放之机。

我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十里八乡的十五岁,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我的孩子,他距离我奔跑的土地,也已经远得不能再远。

他对于父亲的童年,毫无探究之心,毫无惦念。

我们一定要爱自己的生活,爱身受的疼痛。

我从来没有在生活虚妄的事实中找到那不可思议的来日,在每一天生生不息的孕育中,我从来都被动而乐观地承受着。

我一定爱过,所有旧时光中的麻木和孤寂。我一定是健忘的,在每一首诗清晰的雕刻线上,我一定已经写下了自己的密语。

我时时都谨慎地活着,远未找到那种恣肆而磅礴的激情。

我时常描摹的悲哀来自我的生活,在那黯淡而漂泊的十年,我一定得爱生活,爱你如诗,否则,这难以驱遣的悲伤一定早已击垮了我。

我一定得爱。

在我们最终的理想的源头,我一定已经垂垂老迈,无论身形似谁,都无关宏旨。

我们一定爱过那激烈的情感,内心的争斗与纠缠。在平淡的灰日子和艳丽色泽之间,我们一定踌躇万端,难以抉择。

在无数亲好仇敌之间,我们一定得勇敢地找到那潜匿甚深的事物,那无法面对的一切必将到来。如果我们的生命可以圆满完成,我们一定得信服那冥冥中的神。

我一定爱过,憧憬过,放弃过,重新挣扎着站起,看着北部高山远处的日出,那金黄色的晕眩一定短暂地成为我们的理想。我一定得学习绘制日出,在我的每一生,我一定得绘制这样的图谱。它苍茫的时空是我们存在的另一种见证。

我虚妄的理想已经丢失了大多数。我一定得爱。

在迎着日出复生的每一个早晨,我一定爱你,爱生活。你一定明白,我们曾经多么美好的青春不可能再来了,但这种流逝所保有的虚无是我们灵魂的本质。

你一定欣喜于那生动的记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触碰灵魂的事物都异常独特。

我觉得自己走的路太少了,在我的好奇心尚未彻底泯灭之前,我想走遍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角落。

我爱山川草木,以自己微弱的内心去承受那万端的落寞。在那山巅深海,人迹罕至的异途,我希望我能找到一种力量,去毫无改悔地爱你。

在一切不存在的真正的、纯粹的爱之羽翼中分娩出恐惧与失败感。在一切为艺术的人生中,我们都是非诗人。

我从未真正见到灵魂的助产士。

十一年了,我的技艺已经越来越生疏。

在我难以测知的余生中,我一定得爱。无论如何,我痛恨虚假的造物。

无论如何,我痛恨过自己的退缩和言不由衷,我痛恨但是无法挽救无法改悔。

在已经看到的灵魂的残疾中我终将度过余生。

除了诗,我只求爱与神明引路。

我只求写我想写的。

窗外,驿路纷纷。尘土依然如故。

种种担心

我不太适合饮酒,但迄今仍然无法戒除。在清醒和盲目的生活之间,或许醉酒的日子更是例外。我的生命中因此有很多空白。

但事实上这些空白并不存在。在我无法感知的那段时空,家人们在另外的房间里走动。他们以轻微的耐心替我把每一个日子一点点地填充起来。

在过去的这一年中,我喝醉的次数并不少。

但我厌倦酒徒,对于疯狂的冲动,人近中年以后,我毫无迷恋。

种种担心总在诱惑我。

在我经过的每一天,我过得并不充实。如果是杂乱的岁月破坏了生存的秩序,或许我最终可以明白,我始终在过着他人的日子。有很多天,我的生活与我毫不相干。

即使足不出户,我也会感到狐疑,紧张。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温暖的臂弯或许就已经消失了。

很多年以后,我时时担心的生活日日持续。他们小心翼翼地居住于自己的村子,我的父母,他们终生没有伸张。

二十几年前他们就开始苍老。我以自己的小心眼揣度他们的孤寂,我的视线里没有遍眼苍穹。

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找到一种力量,强大到足可庇护我已经衰老的父母。

我的疲惫感根深蒂固。

有时夜已经很静了,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休憩,因为中午的酒仍在发生作用。我在沉睡中接电话,做梦,身体异常不适。

我觉得我不太适合饮酒。

我所感到的痛苦在于构成我的兴奋体验与真正的精神愉悦之间相距甚远。因此我不太喜欢劝酒之人。直到今天,这种徒劳的生活已经渐渐萎缩。

在我激情消散的年代,我只是个理智的诗人。

所以一切并不存在。

我很少能发现出自自己笔下的光彩四射的诗,通常情况下我伪造的韵律恰如我正在经历的一切。它们真实,麻木,类同荒岩上的尘土。

种种担心总在诱惑我。在肉身消失之前,我无法对任何人与事做出明确的拒绝。如果我勉力去做了,种种痛悔会纠缠我的生活。

我犯有许多过错。

没错,是这一切无比真实地构成了历史。我日日走过的这段路途也终将变成历史。如果是十年或者更长的岁月使我无法回头,我相信我曾经爱过的人也早已忘记了我们共同的生活。

在无比清晰的消逝之前,那爱意多么新鲜而美。

我有时觉得毫无意义。现实生活只是使我厌倦。我只是想写完自己想写的作品然后迅速离开。但这多么荒唐啊。在我的前人那里,反复的吟咏也充满了一种思想与现实的悖谬。

“我无助地看着心灵之水流尽,像一个坏掉的水桶。”

这么多年了,我所经历的生活样式已经穷尽可能,但我时时不甘。我总在担心,那未知的生活也会变成我们的艺术。

不过,似乎一切已难以改变。

在无所不在的“被限定”之中,我还在一天天向着更老的中年走去,直至皱纹满脸,变得像我的父母,小心翼翼地生活于自己的方寸领土。

我无助的时候似乎毫无感知。

但从始至终,我都活得软弱而坚强。在越过了生活无数的浪潮、暗礁之后,我向着我的中年走去。种种担心诱惑我。

受此鼓励,我至少还有书写理智之诗的激情。舍此,我的生活毫无新意。

做梦的权利

但我还是不曾爱过。

我时时觉得,现在我正在经历的并非唯一正确的生活。在琐碎的日子之间我所丢失了的梦境和时间,或许我从未获得。那已经远去的爱情也从未获得。

在彷徨的今天与未来之间,我从未活过。

我有权利居住于自己的内心,尽管有时会觉得沉闷,但相比于喧嚣的街头和杂乱的小商铺,我还是较为喜欢平静地躺在床头,揿亮桌岸上的台灯,去阅读我所倾心的书籍。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书页,是的,你一定明白,那蒙尘的部分绝非日用品。

才华和强制力并非生活之秩序。我在中午休憩的椅子上也能做梦。似乎是很久以前,我就保有这样的联想: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忘却尘累;在孤身一人走过的街头,我随时可以做梦。

或许在数十年后,我们的城市上空,就有无数归来客驾御热气球。

我们行走在空中。陌路。或许能遇到旧人,似曾相识的面目,她的容颜已老。

她在空中划着十字。

我觉得难受。如果是早三十年我们重逢,或许我会轻声朗诵我专为她写下的诗句。我在梦中找到的句子是诗的一种极致。

我已经被无数人劝说放弃诗歌,但终未做到。诗歌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梦。

在我竭力保持的从一而终的幻象中,诗歌要甚于爱情。我并不是一个守信的人,但只有最真纯的激情可以使我警醒。

我时常想念那些浩瀚的天宇,我相信诗人们可以自由飞行。

我尊重一切内心。即使对于罪恶,或许我们也该心怀怜悯。

时至今日,我尊重一切做梦的日子。但我的生活终归被慢慢定型。我再无思想,除了沉浸于如此短暂而能书写的日子。

我迷恋的人终将一个个故去,或许还等不到他们的落幕,我就该收束我的梦想。我制作了一个机器,用来收藏我平淡生活里的期待,但我已经再也没有决心重新开始。在我无法看到的未来,我找不到我真正想找到的。

我们的生存,总是寄身于一切破碎。

我只有在鼾睡时才会觉得诸事安稳。在每一个人生段落开启的部分,我都是自己的旧人。受累于某种短缺和空疏,我总在奔波,仓皇如丧家之犬。

这是我的劳碌年。

经过无数的友情,斜坡,灯盏,我回到家中。

经过这种种伪造的生活,我终于重享独处的不幸和快乐。

这真是难以言喻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创造出一个真正的自我。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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