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朱占平

这场感冒来得突然，我晚上睡觉时还一如寻常，凌晨3点一觉醒来，嗓子就排山倒海般肿痛起来，不仅发不出声，咽口吐沫都显困难，不得不连夜去了医院。

夜班医生倒也尽心，几乎动用了全部的检查设备：拍片、验血、尿检、B超、CT、心电图、脑电图，楼上楼下，一直折腾到天亮，检查费花了上千元，还没诊断清病情。白班大夫要继续检查，当他得知我没有医保，完全是自费以后，心怀悲悯停止了其他项目的继续检查，并根据已有的结果，判断出我没什么大病，就是感冒引起的扁桃体发炎。我说这个我来的时候就知道啊。大夫说你那只是猜测，我们的结论是有科学依据的。我哑着嗓子问他该怎么办，大夫说回家多喝水，吃消炎药，慢慢就好了。

回家三天，喝了六暖壶开水，吃完两盒药还不见效，于是去了医院，直接要求打针。每天三瓶，吊了六天，嗓子总算不肿了，但又开始咳嗽，晚上咳得睡不着觉，白天也不分场合，有人没人拼命地咳，仿佛要把肠肠肚肚咳出来才罢休。家里人都劝我住院治疗，我坚持不去。不是怕花钱，而是不想担“住院”这个名声。劳顿亲戚朋友前来看望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老家还有84岁的母亲，87岁的继父，都是风烛残年的岁数，一旦听说我住了院那还了得？瞒是瞒不住的，如今信息社会，电话、微信普及，几乎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他们都要过问，住院这么大的事岂能隐瞒得了？！

母亲在千里之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三月下旬突然电话嘱咐妻子给我叫一下魂。惊诧之余，我问为什么要叫魂？母亲说她做了个对我不吉利的梦，叫一下魂她心里才踏实。我们只能满口答应，实际谁也没打算执行这一指示。咳嗽一直不住，喝了秋梨膏、止咳糖浆，吃了咳喘宁、甘草片，还是不见效，叫魂能顶什么用？

清明节前夕，我回老家祭祖，看望父母。劳累了一天，到家后咳嗽得更厉害了，母亲心疼地拍着我的后背说：“怎么咳嗽成这样？早几天就让给你叫一下魂，叫了没？”我说：“城市里不讲究这个。”继父靠在被子垛上慢悠悠地说：“不讲究，那是他们不懂。叫魂这个事，讲究大了，从周公手里就流传下来了，到现在也几千年了吧？”我问：“怎么是周公流传下来的？有什么说道吗？”继父说：“周公算命，算见石留住要死在破瓦窑里，石留住的老娘一听，就在大街上号开了，桃花女知道后，让石留住的老娘晚上呐喊石留住的名字，叫他回来。石留住路遇大雨，钻到一个破瓦窑里避雨。睡到半夜，听见他老娘叫他，刚出瓦窑观看，瓦窑轰隆一声塌了。石留住回家知道是老娘叫他，救了他一命，从此就在人世上留下叫魂这一说。你是识字人，书上没写过这个事？”我窘于自己的学识浅薄，孤陋寡闻，嗫嚅地说：“别说书上，我连听都没听过。”打开手机搜索百度，继父讲的竟然是个很古老的神话故事。继父没上过学，他是从哪里知道这故事的？经我一问，继父说是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

晚饭后，下起了毛毛细雨。大妈过来和我妈商量叫魂的事。我说：“千万不要，外面下雨了，你们出去要淋坏的。”大妈笑着说：“这点雨还能把个人挡住？”那神态分明是风雨无阻。我说：“人家听见要笑话的。”继父说：“笑话什么？娘叫儿，千里路上能听见，你有个老娘给你叫魂，那是你的福分，别人就是听见，他们也只能羡慕，怎么会笑话哩？”

母亲和大妈已经开始收拾叫魂的镇物，她们俩都是十七八岁就进了老朱家的门，母亲还是大妈亲自迎过门的。俩“先后”（妯娌）在一个门上生活了近七十年，干什么活都能默契配合。如今她们都已是八十多岁“咯噔噔”的老人了，今夜又为给自己的晚辈祈福而忙前忙后。我被安排躺在炕上不许乱说乱动，她们则在地上准备香、表、罗子、食品，还要走了我穿的一件毛背心。整个过程她们交流的声音是低沉的，有几分敬畏，有几分神秘。我也是年过花甲子孙满堂的人了，今夜回到故乡，重新被长辈如此娇惯宠爱，使我一下回到了久违的童年，闭目仰卧，两行热泪顺着斑白的两鬓缓缓流向枕头……

三个老人在蒙蒙细雨中出门了，我躺在炕上五味杂陈。他们出了大门如何点香、烧表我不知道，但我能想象来他们在风雨中步履蹒跚的身姿和肃穆虔诚的神态。过了一会，远处传来了他们的声音。最先是继父的声音，他机械地答应着：“回——来了！回——来了！”母亲似乎在中间，呼唤着我的名字叫我回来，大妈在最后，也答应着：“回来了！”声音沧桑悠远，从大门穿过院子，传了进来。进了窑门，母亲和大妈站在炕栏前，轮番用罗子和香柱在我头上、身上罗着，嘴里念叨：“罗魂，罗魂，罗了米面罗真魂，真魂禄马罗上身，满年四季不下身，百病消散罗出门。罗魂，罗魂，罗了前心罗后心，从头罗到脚后跟，各人认得各人的魂，走走路路不离身。”祈祷完毕，她们又反复到院子和窑门口叫了两次，每次都诵念了基本相同的词句，然后叫我起来穿上背心，再把罗子里的食品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叫魂仪式才算完毕。

我在温热的火炕上蒙头盖面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咳嗽竟然神奇地停止了。几位老人都露出得意的笑容，大妈说：“看你们不相信，这下该立竿见影了吧？”我也高兴，点头认可，心里却在嘀咕：是不是咳嗽本来就该好了呢？这个念头一闪，马上觉得对不起三个老人的一番苦心。

我的一位中医的老同学说叫魂其实不属于迷信。亲人间在意念上有一种相同的频率，能够彼此接收到对方的生物信息，叫魂就是如此。我理解不了那么深奥，但我觉得叫魂至少是一种心理暗示和精神抚慰。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