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华
一
赵小玲的手机里接到办公室主任老查的信息:明天八点半在公司八楼会议室开会,请准时参加。赵小玲有点小小的意外,除了一年一度在皇朝大酒店举行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县水电公司职工大会,别的会议她也是参加过的。比如上班上着,忽然七楼的某个领导打电话进来:赵小玲,上来开个会。那一般就是坐在某领导办公室的沙发上,几个人碰头,安排个什么事给赵小玲,然后就散了。这样隆重地发信息通知到公司八楼开会,还是头一回。赵小玲怕老查群发搞错了,又打电话确认了下,老查说,是的,你也参加,你们农网改造项目部的都参加。
赵小玲一下子安心了,安下心来有些许感慨。“你们农网改造项目部的都参加”这句话从老查嘴里出来多不容易啊。到底是这一届新换的领导班子不一样。赵小玲感慨得眼睛都潮湿了。以前轮到项目工程竣工验收时,老查也会通知开会,但赵小玲从来没有收到信息。非本部职工不用参加,非工程师不用参加。那一次老查手里抱着一大摞会议纪念品,看着赵小玲不解的神情,向她这样解释过。赵小玲觉得这规定简直就是针对她一个人的。她的工程师评了好几次都没有通过,第一次是论文没有发表,后来经人指点花钱发了篇论文,可英语又没有过关,年岁一长,她也懒得折腾。公司本部的编制名额里更没有她。她是从离公司本部有六十公里的蝎子岩电站抽调上来的,至今编制仍在下属二级机构里。
在下属站所的职工们看来,被抽调到公司本部是体面的。从六十公里外的山区,到县城的水电大厦九层高的大楼里,可不是升迁吗?再说,一个女职工,谁不想在县城里上班,家在县城,照应着孩子,多好的事。而且,工程都有补助的。私底下活动想往县城调的人多了去了。可本部的编制是省公司定的,要找省公司领导才行,县公司没有权利放人进本部,只能委屈大家在山区辛苦几年了。县公司老总都是这样对那些在月黑风高杀人夜拎着烟酒去他家的基层职工说的。一条中华烟两瓶剑南春,基层职工出门前苦巴巴地扫了一眼自己拎进来的礼品。老总的夫人倒是嘴里说着“东西拎回去拎回去”,可夫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总不能真的拎回去吧。要是辛苦几年大家当然无话可说,问题是要在山区辛苦一辈子的。
所以当电站站长接到公司办公室电话,说抽赵小玲同志到县公司本部帮助搞农网改造工作的时候,大家都跟着很兴奋。蝎子岩电站的同事都开玩笑说赵小玲你给老总送的什么烟什么酒啊,说出来让大家参考参考。又有人说赵小玲是水校正规中专生不抽她抽谁啊。
走的时候,站上为赵小玲搞了送行的宴,大家举杯,恭喜赵小玲升迁。站长还特意跟赵小玲搞了个双的,肠胃系统不太健康的站长举着一两四的杯子:“小玲啊,你在我这蝎子岩十几年了,真是舍不得。以后别忘了蝎子岩的兄弟姐妹啊,有机会的话跟领导提提,给站上配两台电脑,网络装起来,省得大家无聊跑到山腰上刘英红家打麻将。”
说到刘英红的名字,站长脸上的油光泛起了涟漪,他给嘴巴凑到赵小玲的耳边说:“刘英红的婆奶奶有意见啦,说站上职工老往她家里钻。”
赵小玲闻到站长嘴里有浓重的鱼腥味,赶紧给身子让了一下,酒杯的沿口碰了碰站长杯子的腰身:“站长我敬你啊!”
站长这一杯喝下去,中间歇了一小口气,从下巴到眉头都拧着,拧得脸上的皱纹就欢快起来。
站长五十多岁了,搞机修一把好手。但喝酒真不太在行,却又倒满一杯,再一次重复刚才的姿势,脸凑过来,嘴里的鱼腥味让酒味压下去了,赵小玲赶紧又以酒杯的沿口碰站长杯子的腰身。站长却将杯子的腰身往下坐了点:“小玲啊,机房的空调你晓得的,不大制冷了。还有你也晓得啊,站上女职工洗澡不方便,要盖个洗澡间。你回头跟领导都要提到啊,站上的困难你都看在眼里,不要忘啦啊,蝎子岩可是你的娘家啊。”
赵小玲的杯子是八钱的小号,两只杯子一下碰到一下又让开,看上去像一个壮汉调戏一个苗条少女。赵小玲将酒杯拿起喝浅了些:“站长我晓得的,只怕我讲不上话啊。”
站长也将杯子放到唇边,两只杯子在触碰中酒都洒掉了不少,这可是五年的古井贡,县公司统一配送的,不过除了招待管理层领导,平时可不会拿出这样的酒上桌。站长一仰脖子,喉结艰难地跳了两下,眉头到下巴都拧得更紧了,皱纹像山间四月的花,全开了。
三
赵小玲喝过送行的酒,收拾自己的床帐被服回县城,满心欢喜。马上就是汛期了,两台八百个千瓦的机组,满负荷发电,一个班要在山里住上九天。一个月来回四趟。六十公里的山路,一天只有一趟车进山。哪有水电站是建在平原大道的,下了车,还要走十几里山路。蝎子岩是个高水头大流量明渠式的电站,连个水库都没有。大夜班是跑不掉的,赵小玲上了十几年的运行班,大夜班的滋味可是尝够了。从十二点到凌晨六点,刚工作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熬几个夜也不见得有痕迹。可女人一出三十的头,眼见着就下了坡。凌晨两点还不到,眼皮就开始打架。楼下机房的空调不行,水轮机的叶子昼日昼夜地转,温度高得怕人。赵小玲的值长一上班就喜欢跑到二楼的控制室。赵小玲给沙发床打开,准备躺一下。值长毫不顾忌地打开控制室的门,一屁股坐到赵小玲身边。控制室很大,椅子好几把,可值长的屁股害怕寂寞。赵小玲只得挪挪身子,可值长屁股也跟着挪过来了。
站上女职工只有三个,八小时一个值,一个值一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车间主任这么说的。车间主任也是要值大夜班的。他在控制室备下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红色塑料桶,一条红白相间的条纹浴巾。早上接他班的职工看着塑料桶里的浑浊明目张胆地笑话他,用司空见惯的表情看着与他同值的女同事胡丽丽的慵懒。有什么呢,深山老林中的电站,哪个班没有男女同事一起苟且的。
然而赵小玲不想苟且,她一上大夜班就难受,当值长那壮硕的屁股给沙发床坐出“吱呀”一声响的时候,说不出的反胃。
值长挪挪他的屁股,“吱呀”声响后,问她:“你家汪三子的店开得还好吧。”
“嗯。”
“你家汪三子怎么还是那么瘦哦,吃不胖啊,小玲不是我说你,你不会调养男人 。”值长得到一声“嗯”后,开始进行深层次的交流了。
“怎么调养?”赵小玲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调养嘛。”值长得到回应后屁股的动作加大了,“吱呀”声连成了串,“我老婆就天天调养我的。我一休假,我老婆就天天给我吃韭菜,吃泥鳅。韭菜是壮阳的你晓得吧,还有泥鳅……”值长的声调激昂了起来:“还有啊,床上的事,也不能频了,时辰也是有讲究的……”控制屏上的灯一个红着一个绿着,两块铭牌上一只标着开闸另一只写着合闸,赵小玲真想用那只合闸的牌子封上值长的嘴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值长这样的男人,“好色”两个字油亮亮地挂到脑门子上,从餐桌到机房,没有什么东西不会让他联想到男人女人的器官。赵小玲什么话都不接,扭过背,头偏过去,眼睛闭得死死。
“咦,这么快就困着了啊?”值长的屁股期期艾艾,又是“吱呀”一声响,手似乎也无心地碰到了赵小玲的后背。
“喂,说说话啊,小玲,赵小玲?妈的×,什么女人,早死三年有得困……”
赵小玲真想跳起来给值长两个大嘴巴,然而她不能动。她明白,自己稍一动,这个每天中午在厨房的磅称上称体重的五大三粗的值长,就有了在床上来往的回合。车间主任就是这样的,“不肯,头一回都是这样”。 “扭扭扯扯,那是自然的,头一回都是这样”。车间主任那个“头一回”拿着一个长条凳,将那条红白相间的浴巾搭在上面,放到水轮机巨大的排风扇面前让它风干。连唇边的胡子里都满含着到手了的愉悦。赵小玲接班的时候,看到胡丽丽的眼睛是红肿的,她莫不是和自己一样,满腹的嫌厌。
然而那“头一回”的头是万万不能开的,后来的胡丽丽也无所谓了。她公然与赵小玲讨论两个男人在特殊场景里的异同。赵小玲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汪三子虽然瘦了点,虽然被县里的农机厂改制回了家,虽然只是开着个带卖兼修理电脑的铺子,赚钱不赚钱弄不清楚,成天抽着扑克牌潇洒地摔在桌上,可汪三子是正经八百的中专生,学自动化与自动控制专业,会用CAD画图,会弹吉他,会对着赵小玲深情无比地吟出“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个一脸恶俗的值长如何能比?
四
赵小玲很喜欢汪三子这样的男人,她发了工资一分不剩地交给汪三子,然后再从汪三子的手里要,她特别陶醉于这样的感觉。赵小玲要来的钱,除了给儿子必要的花销,全花在汪三子的身上。赵小玲对儿子汪刃都没有对汪三子好。她休假回家,第一件事是跑到汪三子的店里。店里很热闹,汪三子跟哥儿们斗地主,闲杂人等围了一圈。赵小玲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好模好样地笑着,轻声轻气地问“三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汪三子的嘴里腾不开空,“炸沉底了还斗么事哦,算账算账”,说着朝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抠出皱巴巴的一张五十的票子,“刚差外面四十正好不用找了”。
风和日丽的好景象在赵小玲脸上生了根,“三子我去买菜啊,买你喜欢吃的鸭脖子吧”。汪三子喜欢啃鸭脖,赵小玲去超市的冷柜里买来生的,大火煮开,洗掉浮沫,再放上黄酒酱油生姜蒜头五香大料一起卤。不时拿筷子翻动,嘴里哼哼唱唱,然而鸭脖子在儿子汪刃小小的嘴巴里闪闪躲躲,“妈妈这个鸭脖子我根本咬不动,我想吃蒸鸡蛋。”
“不许乱吵,”赵小玲跟儿子这样说:“电饭锅里只能蒸一只碗,已经蒸了爸爸爱吃的猪肠子了,小刃听话啊,乖,不吃蒸鸡蛋了。”这个叫小刃的儿子果然很乖,安安静静地不吵了。
汪三子吃饭和斗地主一样,那一只他最看重的膝盖放在胸前,摇摇晃晃,一只手拿起鸭脖子,歪着头啃。啃几下喝一口酒,双唇幸福地抿出一声赞叹,如豆般的小眼里透出的尽是快乐的亮。赵小玲这时候眉眼里饱含着对生活的满足。最后一口酒喝下去的时候,赵小玲拿过汪三子的碗,三子我给你盛饭,少一点啊。嗯,少一点。汪三子饭量不大,他喜欢拿腌猪肠子来下饭。
赵小玲每年的腊月都要在电站值班时腌猪肠子。入了冬就是枯水期,不用守在控制室里值班。 电站边上卖猪肉的师傅要是杀了乌毛犍,猪肠子一定要留着给赵小玲的。你个念了书的女人,真贤良,这样龌龊的东西,又是洗又是腌……有着红黑脸膛的卖肉师傅这样当着赵小玲的面夸她。赵小玲不好意思,付过钱,去厨房里找盆子,倒面粉,倒盐,与猪肠子一起揉搓。再端着盆走两里山路,到河里水流最急的地方去冲洗。站上做饭的师娘摇着头说:男人最不识惯的,赵小玲这样惯男人,看吧,总有一天要受罪……
没有办法,赵小玲就是惯着自己的老公。她被抽调上来,汪三子特别高兴。终于不用自己的继母在这里帮着做家务带孩子了。汪三子烦死了自己的继母,这个已经退休的教师,一天到晚以说教的口气,训斥他说男人成家立业应该如何如何。
汪三子觉得人生很简单,儿子在面前吵吵蹦蹦,老婆系着围裙忙忙碌碌。有个带小院的房子,院子里有树,树上有鸟的叫声。老婆烧的菜很合胃口,儿子健健康康,眼睛眉毛都与自己如出一辙。每天吃饭的时候,抱着膝盖晃晃悠悠喝点酒,夏天啤的冬天白的,有时老婆还心血来潮做点葡萄酒,或者加些话梅烫一壶花雕,儿子偶尔瞎猫碰死老鼠考个第一名。店里生意发不了大财也不至于饿着肚子,有几个哥们斗斗地主,又不搞大的,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呢?云淡风轻,细水长流。钱要那么多干什么?想不通。
赵小玲晓得汪三子这样的男人不喜欢对权势金钱的追逐,也没有机会去做这些。她经常看着电视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桥段,再关联起身边也这样闹腾的同事或朋友谁谁谁,对汪三子说:真想不通,那些人小日子不好好过,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汪三子这时候一手环住老婆的腰,用好听的男中音唱道:“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荒烟漫草的年头……”赵小玲就顺势倒入了他的怀中。
五
赵小玲与汪三子结婚没几年,汪三子的厂就改制了。这个刚被大家称作汪工的年轻人失魂落魄地下了岗,带着自己在车间的那一套工作服回了家。在这个小县城里高不成低不就。好在他学的专业是自动化与自动控制,与计算机很好关联起来。不知从哪弄来一部淘汰的486AST拆拆装装再拆拆,差不多晓得怎么回事了。正好县城迎来了“英特耐特”的学习热潮,单位居民纷纷买来了电脑学做时兴的现代文明人,与国际接上轨。汪三子这时就租了个小门脸儿,玻璃门上贴的是自己打出来的 “电脑销售维修” ,几个字弄得花花绿绿,圆头圆脸,一副童叟无欺和气生财的景象。
生意还是不错的, 给主机拆开,CPU风扇换一下,主板上扫扫灰,收人五十或六十不等,客人拿回家,说快了些不再死机了。或者内存条拆下换一根重插上,收人一百,人家拿回家说不叫了,好了。换下的那根又插到别人的机器里,又能收回一百。
最好做的生意是,有领导在家里看颜色黄绿的网页“中了标”,主页改了,一点浏览器就蹦出来白花花的女人身体。
“师傅,去我家里看看电脑吧。”领导面上微微泛红,额上也渗出了汗。“师傅,我也不晓得么样搞的,有的东西它自动蹦出来,不想看都蹦。”
汪三子不说话,只带着笑,随同着去了领导家,打开电脑从运行里进到注册表编辑器 ,随即出来一页注册表的项目。汪三子细细地搜索。
领导脸上的红一时退不去,“乖乖,么怪事啥,硬是往外蹦,不点它也硬是要蹦,烦死人了。”
汪三子的面上还是挂着清淡的笑,接过领导递上来的烟。一看是中华,再扫一眼领导手里的烟盒,软的。他妈的,狗日的有钱。心里恶恶地骂了一句。“哦,有点麻烦啊,你家的IP地址都被互联网上登了记。”汪三子看着电脑右下角时间显示11:10分了,书房里摆着一张全家福,里面的小女孩十多岁,一脸的天真烂漫,该放学了吧。他在心内恶作剧般地笑出了声。“有点麻烦啊。”
领导的面上更急了,不停地抬腕看表,“ 师傅,你一定要帮我弄好。”
汪三子其实已在注册表编辑器里清干净了。 他故意进到纯DOS界面磨蹭。“搞好要一百八啊,先说一下。”这一百八十块钱赚得多容易。
也有时麻烦些,那也不要紧,在纯DOS下一个命令也基本能还原到先前正常的时候了,再不行,带系统盘,给电脑系统格式化掉再装一次,这些时候,收人八十百把都是没问题的。
早些年,汪三子的电脑店开得还可以,名气传开了,也有人上门来咨询,师傅买什么电脑好。汪三子只一问,做什么用呢,客人一说,于是明白了。给主板内存条硬盘CPU显示器机箱电源键盘鼠标零零散散一并买来。要是人家是大点的男孩子,就给显卡配好一些,玩起游戏快点。要是女孩子或大人用得多,只要硬盘的容量稍大一些就行了。晚上在家里装好,第二天封个纸箱,上面假假的写几个数字,又像价格又像货号,说市里早上发来的,这个价格你加个运费吧,帮你带一台算了。一台电脑五六百就这样赚下来了。
然而很快,小城这样的电脑店无端地多了起来。是人是鬼都会盘电脑了,汪三子看着日渐冷落下来的生意这样骂着。生意终是差了,只能维持个基本的开销。四十往上奔的人了,就这样吧。熟手熟路的生意,莫要折腾了。
六
不折腾,汪三子的电脑店一路安安生生开下来了。赵小玲的抽调身份也一直安安生生。最初几年,中央农字头文件出台,国家投入资金进行大力度的农村电网改造。赵小玲每天上班前给饭菜做好,让汪三子吃饭时在微波炉里热热。然后跟着公司的那台国产越野去山间各个台区验收,先画出草图,哪个乡镇哪个行政村哪个村民组,面积多大,户数多少。电杆安在哪里,几米的,线路架了多长,线径用的是多大的,380V还是220V的,哪里耐张加拉线,几个转角,如此种种。她捧着画夹在山道上跑,同行的都是男同事,大家测档距画图给电杆做标示,说说笑笑,很是轻松。吃饭的时候,村里电管站伙食招待不错,农庄山野荤的素的都是美味,每天还能带一包烟回家。下午她就在电脑里给上午的草图用CAD做出来。
公司会CAD软件的人不多。早些年的时候,汪三子的同学自己搞工程,图纸的活都交给他了,汪三子自己懒散,丢着等同学三催四请,还完不成。赵小玲舍不得那不菲的外快,就学着画了。没想到还真在工作中派上了用场。还记得头一次开会,在主管农改工程的肖副总办公室。肖副总说:赵小玲同志,公司决定抽调你上来帮助农网改造项目部做绘图工作,ACD,听说你会的。赵小玲愣了一下神,肖副总边上的生产部方主任马上纠正过来说,是CAD。肖副总不满地瞪了一眼方主任,接着对赵小玲说:你的工作就是给图纸画好,省公司验收时资料里全部要出现场图的。
赵小玲在干完了农网改造工程后,又被抽到水电农村电气化工程项目部。生产部的那个快言快语的方主任看着这个女人很天真的工作态度,忍不住提醒她:赵小玲,你不要给什么工作都干得那么快。两张图你可以画两天,怎么一下午就画出来呢?领导还以为你画图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呢。赵小玲笑笑,画图对于自己真没什么,就是颈椎有点不舒服。农村电气化工程结束后,赵小玲又被抽到了电站自动化改造工程项目部。
抽来抽去,赵小玲觉得自己像汪三子抽出扑克牌,“啪”一声摔出去。公司本部这些年也是有编制腾出来的,管理层的领导换了三届。上届领导到任期的时候,倒是提醒接班人,项目部的这些技术骨干,等工程结束后要做相应的安排。
七
“明天八点半在公司八楼会议室开会,请准时参加。”终于这届刚上任的领导要相应地安排自己了。赵小玲在电脑上画着她的横线直线圆圈方框,一画就是八年,是谁说岁月如歌,赵小玲感叹,岁月当如刀才对。过了七月,就是吃四十五岁饭的人了。赵小玲把办公室查主任的信息躺在床上反复地看。 “三子,你说我抽调的身份是不是要擦掉了,上个月本部有办退休的职工腾出来空位呢。”
八年前的汪三子还是精瘦的长条个,现在却因为脂肪肝每天要庄重无比地在县城二乔路上暴走一个半小时。赵小玲八年前还不大理会自己的头发,可现在不理会不行了,白的花在黑的中间,打眼得很,三个月跑一次美发厅染它一次。那个小时候吵着要吃蒸鸡蛋,却老是因为电饭锅里蒸着爸爸爱吃的腌猪肠而吃不上的叫小刃的儿子,也考到上海的大学念旅游管理专业了。
赵小玲在床上翻了个边,头发痒刺刺地抚着汪三子日渐壮阔起来的胸脯,常年因家事劳作而略微粗糙的手在汪三子的小腹处边画圈圈边说话:“三子,我觉得我肯定要出头了。当年和我一起抽上来的,现在都下去当站所负责人了。就我一个女的,不合适搞二级机构负责人,可待遇肯定和他们一样的。”
汪三子让老婆抚得很熨帖,他捋捋赵小玲的头发:“你早该动一下了,抽调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工程都干了一个亿了,还是抽调的身份。”
赵小玲手上的圈划得重了些,笑了:“哎,我都老了,好日子才来。”
“不老”,汪三子弹了一下赵小玲的鼻头,笑着说:“不老,名字叫得好,永远老不了。”
刚被抽调的那一年是赵小玲的本命年,过生日的那天汪三子很动情地说:老婆你三十六了,这辈子跟着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大富大贵,我的性情你晓得……赵小玲的泪汹涌而至。她总觉得汪三子只要肯俯下身子,赚钱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他精贵的身子莫说自己不想俯,即便是肯,赵小玲还不舍得。汪三子这个远庖厨的君子那天把一只可怜的白鸡在厨房里弄得山崩地烈,总算弄出了一锅熟烂却太咸了的汤,让赵小玲糊着眼泪鼻涕喝得万分艰难却又幸福无比。
赵小玲觉得自己即使编制进不了公司本部,最起码和二级机构负责人一样的待遇是没问题的。他们都配了车,连学驾驶的费用都是公司报的。他们每个月都有一百五十块钱的通讯费,餐费每个月都能报两三千。工资里的绩效系数都提了五个点,增加了一千多块呢,赵小玲高高兴兴地在床上跟汪三子算账。要是这样,涨出来的部分给小刃在学校做生活费绰绰有余了。
八
南方小城五月的天空,一碧如洗。赵小玲早上洗了个头,吹直了,在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底,穿了件桔色的裙子,心情和天空一样开朗。公司的大院子里,几棵广玉兰豪情万丈,绿化带分出了经纬,紫薇一副通晓人情世故的样子,腊梅在这院子里都不好意思孤傲了,枝桠铺铺张张叶子繁密无比。栀子花正当时,开得一树大家闺秀仪态万方。赵小玲停她的电动车停了好久,车库里早停满了,也怪不得呢,今天有好多人来开会。
来到八楼会议室的时候,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公司本部职工,二级机构下属站所负责人,各项目部成员,或随意或严肃。会议室比开职工大会的皇朝大酒店还要气派。一张张领导或坐或站着的工作中的镜头像腾着云一样在投影仪里飘来飞去。音响里传出辣妹子宋祖英好听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生产部的方主任拉过一张椅子,招呼一脸茫然的赵小玲坐在边上。禁止吸烟的牌子,加了英文的翻译,但烟雾还是缭绕起来,报警器在几个领导的上空响了几下。
办公室的查主任拎着水壶绕着会议桌不停歇地加水,加完几个领导的,正好一瓶水空了,他又忙着收会议签到本。
会议桌中间一溜儿排开的是绿萝,碧绿的,坐在瓷白色的花盘里,端庄得要命。比绿萝坐得更端庄的是主持会议的肖副总,他处处透着当家作主的派头——有职工私下传言估计下一届的头把交椅就是他的了。他右侧是公司的一把手贾总,“咳,咳——”贾总有慢性支气管炎,嗓子里头可能痒得难受,不停地咳嗽。挨着贾总坐的是公司刚刚卸任的书记老费。离退休还有几年,一般他这个位置基本是茶凉的状态,但他的办公室很热闹,公司上上下下有不平事为难事都还喜欢在他面前论得热火朝天的。老费搞一把手的时候,一碗水端得平,谁能做什么谁不适合坐什么位子,他讲在明处。威信这个东西很奇怪,照理他不搞了,可还是经常有人给他抬出来,顶着眼下的贾总说:以前费总从来不会做这样的安排。或者,以前费总的制度好得很,我看不用改。这时候,贾总心内戚戚,却面上无言。费总,费总,都离了席了,还举着杯子撵着要敬他。贾总每天上班,听到隔壁书记办公室里的喧闹,老费对他的栽培与提拔之恩早就化为了一肚子的暗火。
“千金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宋祖英甜美的声音让肖副总很陶醉,他等最后一句结束,才正了正领带,扶了扶面前的麦克风。清清喉咙,用不太普通的普通话说:“呃——今天是我们公司新领导班子成立以来举行的第一次办公会议……先请大家跟着查主任学习省公司两位领导的重要讲话。”查主任马上给面前的麦克风打了个小弯,开始传达省公司领导的重要讲话。赵小玲听到查主任念的讲话中间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句子。“好像是毛主席的吧?”方主任歪着头问赵小玲。赵小玲不好接腔,她还是头一回与公司管理层领导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呢。查主任又翻了一页,省领导说完毛主席的那重要的诗句后就开始批评了,批评县公司将工资福利按事业单位标准发放,严重违规,责令立即整改……
念完了三张纸,查主任放下稿子,又起来给领导们加水。方主任给杯子高高举起,老查为难晃晃水瓶,空了。
肖副总喝了一口茶,说下面我们跟着财务部的冯主任学习公司安全生产奖惩规定文件。冯主任将老花镜戴上了,他说安全生产目标管理实行考核办法,各子公司根据实际情况确定一定数额的安全生产专项资金。推了推老花镜后,又说基层的水电站里,装机容量小于八百个千瓦的,用于安全生产宣传、培训、奖励的资金减半……减半两个字刚刚落地,坐在冯主任边上的公司营销部主任老杨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定的?为什么八百个千瓦以下的就要减半?冯主任偏过头抬眼看了一下,杨主任,这是公司经营层决定的。杨主任忿忿地坐下,全公司下属只有一个电站是低于八百个千瓦的,老杨的女婿是负责人。
不知谁的手机里响起彩铃,“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方主任伸长脖子在会场里寻找,赵小玲觉得这些人一点儿也不注意会场纪律,她早上起床就给手机调成静音了。
肖副总面带不悦。查主任又起来加水,拉椅子的声音杂乱,夹带着贾总的干咳。赵小玲边上的方主任起身去卫生间,他自言自语道:哎,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赵小玲不由得笑了。这个方主任很有意思,他喜欢各个科室里串门,有时串到工程项目部,看着赵小玲在扭酸胀的脖颈,笑话她,女同志不是这样努力的,孬子才会像你这样默默奉献等提拔。
大家静一下啊!肖副总坐的姿势非常端正,他的声音也很洪亮,不管大会小会,他都坚持用普通话。方主任从卫生间回到会场,手上湿湿,裤子上湿湿。赵小玲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这个方主任常常很大声地在电话里推掉麻将局的邀约,前列腺发炎,不能久坐,这几天不搞了啊,过几天再约。好像前列腺发炎是一种很体面的毛病一样。
大家安静,下面请党群部的葛主任为我们解读县里下发的关于廉政风险的文件。葛主任也扶了扶麦克风,以文白相间的方言来为大家做解读:“传统的抓廉政风险,往往只是将制度印刷之后进行保存,或者分发各部门,平时可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翻看,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廉政风险防控系统的作用。”赵小玲觉得会场的空气有些憋闷。查主任把烟雾的报警器插头拔下来了,不时往会场的各个角落扔整包的烟。缭绕的烟雾,赵小玲有些恍惚,领导们发言和咳嗽的声音提醒她这绝不是仙境,神仙才不会咳嗽呢。
葛主任的发言时间很长,他翻了好几页纸,他说要在水电公司量身打造适合于自己的廉政风险防控系统,分析了一二三四五个方面的动态,梳理、学习、资源、监控到结果,需要订制一套专门的高科技电子设备系统,要科学地运用科技知识来防腐。风险态势随时都要掌握,纪检流程纳进系统……葛主任说他经过多方面有效地比较,决定让县内的风华科技公司为水电公司度身打造一套廉政风险防控系统,风华公司的贾经理已经送来了预算,需要经费为人民币八万七千九百三十一元。
葛主任好不容易把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了,赵小玲硬是没懂。方主任抬抬眉毛,看了一眼风华科技公司贾经理的哥哥贾总,歪着头对赵小玲说:“哼,廉政风险防控,我倒想贪几个,没机会啊。”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赵小玲吓了一跳,谁的手机搞这么大的彩铃声音。“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彩铃里一个女人在不依不饶地谴责着强买强卖爱情。“呃,呃,我在开会。回头再讲了。”终于有人叫爱情停止了买卖。请大家安静!肖副总的声音又在麦克风里响起。下面让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当家人贾总为大家做重要讲话!
赵小玲激动了,坐这么久还没有一件事提到项目部。抽调的男职工都升了职回去了,公司本部抽来的加了薪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了,她在等着相应的安排。听到贾总要讲话,赶紧抬起两只手使劲地鼓掌,零落的掌声里,赵小玲的既持久又响亮。
咳咳,贾总扭了一下屁股,身子坐直了些:本人非常感谢上任以来,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鉴于省公司提出的通过持续重组和深化用人制度改革的文件精神,我们需要在降低企业成本,提高企业效益上做文章,所以公司经营层经研究决定——说决定的时候,贾总的音量提高了,他说决定,公司要求距法定年龄达到五年以内的所有职工,也就是说,从上到下,从管理层到机房,凡男年满55岁女年满45岁的所有在编人员,统统执行内退工资待遇。内退期间,单位不再安排工作任务,内退人员不必再来公司上班,考勤奖、绩效考核工资、岗位工资及年终奖金都不再发放……
贾总的话并没有完,然而财务部刚过完54岁生日的冯主任脑子里却“空”地响了一记,手中的茶杯应声而倒,残茶泼向了边上的杨主任。杨主任一只手体贴地帮冯主任扶起杯子,另一只手暗暗用力按住了老冯,两个同龄人已经在这一按中惺惺相惜,一致将眼光移到贾总身边的老费身上,老费眼神微眯,似是假寐中。年轻的方主任又要站起来上卫生间了,哎,前列腺发炎,苦毛病。他对着赵小玲笑着说。赵小玲根本没有听见,她只听到贾总的声音还在麦克风里响:请办公室尽快将内退人员的手续办好。今天的会议就这样,结束!哦,还有,今天参会的所有人员在风生水起大酒店用餐!风生水起啊,查主任已经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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