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宏伟
菜园,本是一处老宅,年久无人翻建,野草杂树不择地而生,零落破败得不像样子。野树在坚硬的白土上,根须难以向深处钻扎,汲取的养分仅仅可以支撑奄奄待毙的生命,即使树龄十年八年以上,也只是多半个成人那么高,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好在,两面临墙,一面陡峭,另一面凹在路面以下,稍加整治,便可防鸡挡猪。几年前,母亲自己动手将这一小片树木稀少的宅基变成了菜田。
起初,母亲是很看不上这块地的,更不会在此种菜。种植蔬菜需要技巧,只是不怕出力还不够。年轻的时候,母亲有的是力气,干活虽不惜力却很不细腻,掌握不了这种菜的技术。在母亲看来,多出一份力,就能多收一颗粮食,少挨一顿饥饿,至于萝卜白菜这些东西,那是改善生活的玩意儿,穷人家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能改善改善,种那东西实在无用。
母亲七十八岁那年,弟弟剥夺了她的责任田。为了断绝母亲种地的念想,弟弟连同自己的责任田一并流转给了外村的一户种植能手。任凭母亲无数次申辩自己腿脚怎么怎么灵便,得到姊妹几个暗中支持的弟弟硬是岿然不动。原因很简单:上村下村没有和我母亲年龄差不多仍耕田种地的;再说,也担心村上人说我们儿女的不孝。
拓荒造田是力气活。母亲已举不动撅头,就用锄头刨地。一锄下去,也就一指那么深,有时连地表的那层硬皮也破不了,锄头在地面上画出一道印痕后还会被顶起老高,把母亲震得踉踉跄跄。刨三锄,仍嫌太浅,她就对准这个地方刨四锄、五锄。就这么一点地,连从前责任田的十分之一也不及,她有的是时间。
菜地,不光小,还不规整,起初的品种却很繁多。菠菜、大蒜、白菜,等等,凡庄户人家的家常菜,一应俱全。母亲种菜也不规划,只要符合时令,只要有种子,只要能倒开茬,或集中一片,或星罗棋布,或见缝插针,全都随心所欲。小小的菜园十分杂乱,杂乱得毫无章法;小小的菜园十分繁盛,繁盛得土地几乎没有喘息的闲暇,一年四季支撑着高高低低的菜秧、白天黑夜背负着青青红红的菜果。
母亲种菜是不用化肥的,一则花钱,二则也不特别渴望菜果的硕大。现在的农村,家禽虽不家家都养,可在村口路边捡拾一些牲畜的粪便还是容易的。母亲看见动物的粪便,不蹙眉、不恶心,满脸的皱纹立刻灿烂如花,仿佛那条条皱纹就是一道道血供丰富、收放自如、富有弹性的静脉血管,笑吟吟地铲起一抔抔粪便,小心翼翼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箩筐。积攒半筐或少半筐,掂起来沉甸甸的送到菜地,围拢着菜根。后来,听见有人说菜地臭气熏天,反胃作呕,母亲只好作罢。
母亲把打扫屋里、院里集聚起来的灰尘、纸屑、烂菜叶,一锨一锨端到菜地边,连同清扫院内、院外的积存起来的树叶,一起集中堆放起来。趁着腾茬的间隙,把那些已过时令的菜秧一段一段地剁断,就地和那些树叶、垃圾搅和在一起,再倒进刷锅的泔水,使之发酵腐烂,变成优质的农家肥。这种沤粪程序,母亲非常娴熟。过去集体耕种时,她就是沤粪能手。凭着她的勤劳,我们这个缺劳力的家,工分并不怎么缺。这让男劳力们先是不解后是佩服。
由于肥力不足,蔬菜的个头自然比较小。大蒜,也只有超市的一半大。个头虽小,味道却特别。辣辣的大蒜,带有一种粘粘的稠稠的甜味。有时,就着炒菜,吃街上卖的大蒸馍还难以下咽。就着这蒜瓣,居然能把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个馒头,还想就着蒜再吃一个。太阳把西红柿晒得红透了、红遍了,母亲才肯摘下来。自然长熟的柿子,软软的,皮子稀薄稀薄,一触碰就皮破汁流,果肉发虚,像棉絮,还莹莹发亮,果汁很充分,盈盈地,直往下淌,糖分也大,酸得很自然,甜甜酸酸,味道好极了。母亲把这些送给老头老太们品尝,收获着长长的赞美声。
母亲说,种菜一半是有个事做,免得闲出病来,一半是吃的,自己吃点,孩子们吃点,邻居们吃点。若是喷洒了农药,不光不健康,还容易中毒,得不偿失。
没有了农药,那些虫子便猖獗起来。
菜牙刚刚露头,特别娇嫩。蚜虫依仗虫多欺负弱小,密密麻麻爬伏在菜牙的周身、菜叶的正面和背面,整个一棵青苗黑黢黢的。幼苗哪经得起如此蹂躏!母亲从灶台内拨出草木灰烬,覆盖在菜苗上。蚜虫们吃了草木灰,解不下大便而被撑死。母亲尝试着集体经济年代“菜把子”们摸索的经验。包菜的叶子比较甜,是虫子的最爱。对付虫子,母亲的办法就是严防死守。右手夹捏住一把小剪子,弓着腰逡巡在菜田里,发现虫子就剪断它。那些较小的虫子,特别是青虫,颜色和菜叶一样,大都能逃过母亲昏花的眼睛。待到母亲发现时,先前的小虫变成了大虫,菜叶菜茎已经遭过大殃。有时候,母亲也颇会自嘲,说:“虫子吃点就吃点吧,不吃我的就吃别人家,吃了我家,省了别人家。反正,我一个孤老婆子也吃不完。”难怪,母亲种的青菜缺着角、露着豁,窟窿眼一个连一个,有时一棵菜上竟然连一片囫囵叶子也没有,虫子、虫尸和虫屎随处可见。
最让母亲无奈的当属钻心虫。那些逃过一劫的漏网之虫,似乎学会了一点游击战术。挪到包菜叶子的背面,紧贴着中间那根最粗大的茎,蜷缩着躯体,尽可能好地伪装隐蔽起来。母亲带着老花镜,腰弯得低低的,仔细端详着每一片菜叶,有无虫眼,有无蠕动痕迹。如有异常,翻动菜叶,察看背面。母亲用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又消灭不少虫子。有时,虫子也捉弄母亲。白天,趴伏在菜地周边的草丛或者土下,夜晚,大摇大摆爬在菜叶上撕咬,塞满饿得空空洞洞的腹腔,把第二天需要的能量也储存起来,再故意咬烂菜叶、啃断菜梗,弄得杯盘狼藉,像是发泄对主人的不满。母亲也不很生气,一边拔出吃剩下的包菜,一边喃喃自语,害虫真瞎,害虫真瞎。有两颗包菜好不容易挺过了数场灾难,已有数层菜叶翻卷。母亲眉头舒张,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也就在这时,几条虫子潜入菜心,在此安家生活。吃,鲜嫩的菜叶;住,层层包绕的房子,既遮风挡雨又无被捉着的危险;屙尿,也在其中,恣意逍遥。几天过后,菜心被全部掏空,只剩下最外层的那两片叶子也发黄发霉,轻轻一碰,露出大大的窟窿,虫屎、残梗、烂叶满是的。
母亲想,包菜容易保存、便于携带。成熟后可以先用塑料袋装起来,暂存在屋子墙角的阴凉处,待子女们以后带回家慢慢食用。可惜,虫子太多、太狡猾,用尽心机,仍然一无所获。
苋菜比较皮实。阳春四月,腾出一小片地来,撒上苋菜种子,在地里走几圈,踩瓷实,种子和土壤之间没了间隙,接了地气才会生根,再用圪针密密地摆放在地上,防止小鸟来啄食苋菜种子。一场春雨过后,肯定钻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绿芽。苋菜和空心菜一样,掐掉上面的嫩芽,用不了几天,新的嫩芽就又生长出来。从麦子成熟到初秋,我们姊妹几家又有了母亲送来的或是托人捎来新鲜苋菜。
和粮食作物相比,蔬菜更依赖水分滋润。母亲深谙此道。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头几年,只要作物叶子打蔫,不管别人家如何消极怠惰,母亲总是吆喝着我们几个儿女担水浇地。从河滩到耕地,最近的也要爬上一个高高的土坎,远一点的在一里之外。母亲不管这些,她担心的是因为天旱人懒,粮食减产或者绝收。我们几个相继成家后,母亲便一个人上坡下岭担水抗旱。她常常天不亮就起床担水,一直到太阳升起老高,到光线毒辣辣,炙烤得整架坡上没了人影,才会收工。母亲也会抱怨老天的可恶,也会炫耀和一帮老婆婆祈雨后天降甘霖的功绩。至于担水浇地,绝不会说半个字。我们得知后,在电话那头做一些委婉的劝解,诸如“老天爷也不会光旱死咱们”、“天无绝人之路”等,母亲在电话那头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显得非常不高兴,开始絮叨光绪三年年馑怎么怎么,天气干旱到何种程度、人人相食、饿殍满野如何惨不忍睹,母亲是从父辈口口相传中听说的。遇到天旱无雨庄稼枯焦,这句话是训斥后生最有分量的最高指示。那些刚刚还脸红脖子粗犟住不担水浇地的,一听这话,准像被重重挨了一记耳光,满脸通红,不再争辩。
母亲已无力担水,只好一盆半盆地端水。好在,和母亲一块生活的我的侄儿侄女懂事。一看他们的奶奶又拿盆子,便放下手中的作业或者玩具,蹦蹦跳跳地去夺过盆子,接水抬水。有时,他们也会说一些劝阻不再种菜的话,母亲便说,过几天,等这茬菜罢园,就不再种了。其实,还不到这批菜换茬罢园,母亲就在间隙又套种上了。
不管母亲怎样辛劳,她的菜还是干燥,大头青等叶子菜,纤维比较粗,筋也特别多,味道还多少有点苦涩。母亲知道后,便改种大葱。种葱,工序太繁琐,活也特别重。正月十五刚过,便锄地碎土,撒籽育苗。五黄六月天,顶着烈日酷暑,在坚硬的白土上,开挖深深的葱沟。葱苗一棵一棵摆好,稀稠均匀,在根须上埋好细土。种葱,虽没有常常浇水的不便,却有培土之劳。培土,比起挖葱沟轻巧多了。对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只要是活,便全是重的。锄头把母亲的双臂摆动得实在举不起来了,就坐下来,用手指抠土,用手掌当锄板钩土。入秋之后,大葱长得特别快,葱白三天两头露在土层外边,先前挖的葱沟早已填平,并且葱的两边都围上了土,垒得老高老高,再要封葱,实在难以取土。母亲知道自己的力气无济于事,就从远处端来细土,一锨一锨围在两边,让葱白再长一寸。
入冬之后,姐夫们一准惦记着去帮母亲挖葱。拽掉葱根上的泥土和枯叶,露出白花花的葱白。别家种的葱,常有蓟马、根蛆等病虫害,灰斑腐烂、根断叶枯。母亲种的葱,没有遭受过这些虫子的袭扰,就是短了点,粗细匀实、健康茁壮。莫非是钻心虫们糟蹋包菜的行为太过而良心发现,嘱咐同族弟兄对我母亲客气了一点?或是这些虫子领略了我母亲的执着和坚定,对菜主人由衷敬佩而退避三舍?
挑拣分类后,母亲把小的留下,大一点的,一分为三(两个姐姐家在菜区,无需为她们储备),用绳子捆扎起来。有了这些葱,我和弟弟、妹妹三家整个冬天和来年的半个春天就不用上街购买,既省时、省钱,又能吃上上好的辣味十足、饱含深情的大葱。
虽年老,却依然勤而不惰的母亲,是我们儿女的骄傲。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