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咏
一
唐四妖气越看越觉得儿子不是自己的种。
二
蝉声渐渐稀落,溶入无边的夜幕。月亮弯弯的,已爬到东边颖河大堤的树梢上,借徐徐的小风,把丝丝缕缕的清凉送到忙累了一天的人们身边。屋里已点起灯,比丈夫小二十岁的灯草开始补一件苞米叶拉破的汗褂,焦黄的瘦脸在灯光摇曳中抹上一层黯淡的红。唐四妖气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叠起二郎腿,优哉游哉,正听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此时恰唱到:“他(个)言讲住在河东啊有家门,杨令公是他先人,他本是那宗保的儿子杨延景的孙。”唐四妖气微闭双眼,沉沉欲醉,竟然忘了自己的哮喘,飘飘然大有神仙风度。
“啪噗”,一只小矮凳被人碰翻了。唐四妖气猛然从沉醉中惊醒过来。眼睁一线,见儿子记柳怯怯站在三四尺远处,垂着头,肉疼似的瑟瑟着。一股火腾的一下,就蹿到了脑门顶上。
“滚!说了不中就不中。姓唐的老坟里就没长那棵狗狗秧,考他妈那×!没尿性的杂种。”
记柳双肩一阵抽动,眼里汪起两泡泪,在油灯斜出来的光影里,琥珀色,雾蒙蒙透出一丝羞辱,一抹凄苦。
良久,屋里灯影下传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三
儿子像一只猫,无声无息地就隐进了不知哪个角落。唐四妖气还在鼓鼓地喘气,像一只被人按住了脊背的大蛤蟆。
见不得人呦,这小杂种。
一想起何瞎子那双鸟爪一般枯瘦坚挺的黑手,想起那对白森森不见瞳仁的眼珠射出的灰暗的光,唐四妖气就打心底里往脊梁骨上泛寒气。这股寒气已经时断时续地泛了十五六年,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次了。
吃了十五年的白饭,小杂种还没长出个人样儿,细弱得撒泡尿都打冷颤。稀不愣登软哩八叽的几根黄毛贴在头皮上,像冬天里晒干了皮的老洋葱疙瘩,不见一点儿水灵气。这哪像是唐四妖气家里的男人。
唐四妖气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风光。一有不顺心的事缠头唐四妖气就想过去,想他年轻时摸黑戏的惊险、勇武、彩头。
那时的唐四妖气,哪像这小杂种终日没精打采的一脸呆气。据村上人说,这活脱脱是他爹唐百乐再生,武高武大,一个二五蛋戏迷。只要听到一丝锣鼓声,不管路途多远天多黑,唐四妖气从不含糊,单枪匹马,拔脚就走。那才是唐家的种,是唐家男人的气魄。
这小杂种上秤伸劲没有四两重,塌鼻凹眼两耳招风,活活一副饿死鬼托生的贱相。妈那×竟还想上高中、读大学!我四妖气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当过庄王爷(旧戏曲艺人敬奉的神灵,据说是唐玄宗)的人,绿帽子认也认了,唉!再花大钱供这样儿个野种,我可不是有香没头烧了。
唐四妖气正在心里自说自话,一阵细细的脚步声慢慢响近跟前。一句恶辣的脏话将要出口,却被一股浓郁的女人脂粉香噎了回去。
睁开眼,是学校的孙老师。这个骚妮子,整天花蝴蝶一般显来摆去,搅乱了一村姑娘的心,哪像个先生样儿。屁眼里生蛆屙不出好屎,妈那×又是那小杂种考学的事。唐四妖气“呸”地吐出一口粘痰,眼皮一塌蒙,学习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坐了半天,只得到唐四妖气几串没命的咳喘。孙老师一脸羞愧地去了。留下一院子的脂粉香。唐四妖气伸个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接着猛地鼓起一口中气,把一口浓浓的黏痰吐向小院门外。
四
十八岁那年的腊月十四,唐四妖气忘不了那一天。小菊妹子出嫁了。唐四妖气一早就躺到了床上,任瞎眼老娘百般哄劝,不吃不喝不说话。
天暗下来了,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唐四妖气钻到床底下,要找一根麻绳、一把刀子,要去抢回小菊妹子。发热发胀的脑袋贴到了冰凉冰凉的黄土地板,两颗豆大泪珠不由自主滚出眼角。又过了好久好久,唐四妖气伸袖子去抹泪珠。泪珠没抹掉,人却突然呆了。
他听到了锣鼓声。高台大戏开场前召人的锣鼓声。接着是黄铜大号,“嘟——嘟——嘟——”,震人心魄。那是天国突然飘下来的一组仙乐,大开大阖,雄浑粗犷,而又庄严肃穆,引动云中仙子骑鸾驾鹤乘云跨虎冉冉而下。
唐四妖气一跃而起,撇下瞎眼老娘惊慌焦灼的呼唤,揉着额角上被床帮撞出的鸡蛋大肉包,腾云驾雾般飞出村子,飞向那天国音乐奏鸣的地方。
那时的唐四妖气才真是唐家的汉子。哪像如今这现世的小杂种,看见个蚂蚱也会向旁边咧八丈远,从小就只能当人家的捶垫子,没气性的石头人看见那熊样儿也能气个半死。真不该当年不听何瞎子的话,留下这么个现世宝,祸害精,有点肝胆豪气也给这小杂种败坏光了。
唐四妖气像一个充足了气的大气球,凌空御风往前飞。不见星星,不见月亮,也不见脚下的路。只有那一缕神奇的乐音,充塞着大脑,充塞着破碎的心灵。那声音在东方,一直在东方。唐四妖气忘掉了一切,忘了小菊,忘了瞎眼老娘,似乎也忘了自己。只是顺着乐音的指引,往前飞。这就有了那场惨烈的生死搏斗。
多年以后,何瞎子向唐四妖气解释说,是唐四妖气的父亲冥冥之中帮助了儿子,那乐音便是证明。唐四妖气唯独在这一点上不相信何瞎子。
一个对四个,那才叫姓唐的有尿性。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听到铁捶撞击肉体的沉闷的嘭嘭声。那是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正合上唐四妖气心中天国仙乐的节拍。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咚咚嘭,那至善至美的乐音中,渐渐矗起一尊双目如炬的凛然天神。我们的唐四妖气呦,唐家的男儿。
五
东边的月亮驼着背,颤巍巍爬到了离树梢两丈远的高处,晃晃悠悠地挂在那里,似有微风轻轻在摇。或许,侧耳倾听会有一缕两缕吴刚、嫦娥共同奏出的《玉阶怨》的旋律飘过来。谁知道呢?唐四妖气的口鼻耳目,都被记柳小杂种封死了。灰啧啧的,像茅厕墙根上结了一层苦咸苦咸的尿碱土。这淡淡的苦咸味几十年来好像就从没有离开过唐四妖气。你用心找它时也许藏起来,不找它时也许就细蛇般悄悄爬上你冰凉的鼻尖,慢慢湿润成一朵艳丽的或晦暗的轻云。那时的唐四妖气就嗅吸着这股苦咸苦咸的尿碱土味,铁拐李颠倒乾坤,扑跌到了高高的戏台下面。那戏台真高呀。台上的人像云中的仙子,在一层轻雾中缓缓去来,羽衣飘飘,似乎就要乘风归去。唐四妖气吸一口长气,“嗖”的一下,乌龙摆尾,整个人盘到了那根粗大的将军柱子上。
喘了一口气,艰难地抬起头。“当”的一棒锣响,煞戏了。唐四妖气给锣声一震,散了心神,一个倒栽葱,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印出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墨金色,带几条红筋,在汽灯白亮亮的光照下凄艳又美丽。
唐四妖气毕竟是唐四妖气。对那朵血牡丹视而不见。大口喘息一阵,轻飘飘到跃起来,又抱住了那根冰凉的将军柱子。盘好双腿,仰面向着台上,舌绽春雷,轰然爆出一声大吼:
“骚气骚气,五十里路摸个煞戏!”
轰轰嗡嗡的戏台前,如中了魔咒,一下子静默下来。那一刻真叫人心尖儿打颤。唐四妖气贴着柱子的赤脚板,突然万针攒刺般疯疼起来。额角那个鸡蛋大的肉包上,现出一道道细细的溪泉,涩涩地蠕动着,欲去吻地上那一朵凄艳的血牡丹。
也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台上踱出一位长衫斯文老者,满面红光被灯光一照,闪闪颤颤晃得人心里发抖。一部蓬蓬松松花胡子缓缓飘动起来,唐四妖气耳朵里如蚊叮般钻入几个字:
“客官打哪儿来?”
“逍遥西北唐家寨,听见锣响就赶来了。”
“唐——家寨?”
“唐家寨。”
老者花胡子抖动两下,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台上。向着一脸血污灰泥的唐四妖气,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站起来,转向后台,亮开嗓门,如轰雷阵阵。
“庄王爷显灵,庄王爷显灵。快快迎接庄王爷。”
戏台前静默了半天的死海,轰然涌起浓潮,没命的喝彩声直冲得高高的戏台子东摇西晃,眼看就要倾覆下来。
唐四妖气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血肉模糊,口唇频动,却听不见他老人家说的什么。只是那焦灼的神情,那狂舞的手臂,惊得人灵魂出窍。唐四妖气闭了闭眼,“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顺着柱子溜到地上,瘫成一团泥。
六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那才叫风光,才叫精神。唐四妖气被戏班子的人奉为庄王爷,走一路敬一路,五迷三道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跑周家口,串漯河,跟着许昌、郑州、洛阳……想想,谁曾有过那样的排场露脸?
唉,要说这天下事也真是命里注定,不由你不信。唐四妖气的父亲唐百乐,年轻时也是个摸黑戏的人精。那次到南边四十里外的黑龙潭摸黑戏,不知怎么的戏台子就塌了,把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生生砸死在将军柱子下面。唐四妖气也跟他爹一样,最终毁在摸黑戏上。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把唐四妖气拉出了戏班子。回到家,老娘早已哭干眼泪,死在东边的大堤上,被几个邻居埋了半月了。唐四妖气从此成了一匹没有笼头的儿马蛋子。
说是说,过是过,转眼就解放了,就到了后来全国大地一片红的年代。人家忙着红红火火闹革命,唐四妖气孤家寡人一个,终日掂一面破渔网,沿着颖河岸边往来蜇摸。鱼打得虽不多,却也尽够去镇上何瞎子那儿晕两壶,神仙似的,自有一番美妙在。
人不走运,喝口凉水也咯牙。要是走运,摔一跤说不定就能捡个金元宝。唐四妖气二五蛋出了名,没人把闺女嫁给他。不想四十岁上却从河里捞出个媳妇,不惑之年做了新郎。别人在为路线打得头破血流,他却过上了世外神仙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唐四妖气在林彪爆炸那一年,不知从哪儿摸了个带天线的半导体,每晚上趴在被窝里拨弄,就惹出了祸,被人告发,打了反革命。从此得了哮喘病,腰背也驼了。媳妇秋草也怪,自进了唐四妖气的门,只是苦挣苦做,却哑巴似的终日不说一句话,连娘家居住何方父母兄弟怎样都不肯对人说。唐四妖气不知打了她多少顿,仍是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秋草。更怪的是她的肚子,一连七八年都没鼓起来。唐四妖气求签问褂不下百次,何瞎子只是翻着白森森的眼珠子摇头,别的算命先生也只是摇头。七八年没有花出去一分算卦钱,人家不要他的。唐四妖气实在急了,就威逼何瞎子“是长是圆说出个道道来”。何瞎子吃不住他那曾经拗断牛角的大手,白眼珠翻出眼眶外,却只说一句“你也学算卦吧”。便不再言语。一张丑脸肃穆得如庙里的恶鬼泥胎,逼得唐四妖气心里结出冰渣子。
唐四妖气认命了。
可天下事就这么怪。百般切告得不到的,不声不响万年惧灭时,却陡的自己来了,让你来不及惊喜,当然也来不及细思量。一九七五年那场淹没了所有房顶的大洪水退下之后,秋草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起来,后来就有了那小杂种。
咋会那时候有的记柳,唐四妖气一直不明白。自然,他也不愿意相信何瞎子的说法,把儿子当成一条前来讨债的水蛇精。要是真的不明白,不相信就好了,偏偏那小杂种越长越叫唐四妖气瞅着不顺眼。自然就少不了挨打。唐四妖气打了儿子,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两眼怒牛般瞪着,瞅瞅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瞅瞅在屋门槛上抹泪的秋草。直瞅得母子俩像小老鼠见了大狸猫,气都不敢出,缩缩的成了两个小小的肉球。心头的怒火却更加炽热,就再扑过去拳打脚踢,连秋草也打。直到手脚再也抬不动了,才哼一声,走回屋里,把床板砸得山响。
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可也像树叶一样易黄易逝。十几年转眼过去,还算平安。没见到媳妇让自己戴了绿帽子的证据,也没发现儿子有伤人害人的迹象,可能生给打怕了。可也有更难受的一条,那小杂种越大越看着不像自己,唐四妖气心里的疙瘩就越结越大。加上别人含意明显的目光射出的一支支无镞的毒箭,把唐四妖气的一颗心撑得严严实实的,再也装不进任何别的东西了。每到憋得受不了时,就逮住那小杂种或他母亲再很揍一顿。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小杂种倒先找到头上了。真是他妈的阎王爷行善鬼唱歌,妖气到家了。我供你初中毕业已他妈的窝囊到顶了,还想上高中,做他妈的杂种梦。
唐四妖气咒着恨着,眼前又出现何瞎子那白森森网着几根猩红丝的两只死眼珠。那两只灰白色球状物仿佛被一张无形的魔口鼓吹着,渐胀渐大,遮住了黄月亮,遮住了白星星,遮住了整个熟睡的乡村之夜。一片无涯无际的大水缓缓漫压过来。龙爪般伸缩不定的浪头上,两条缠绕在一起的巨大怪蛇高昂着三棱形的铁头,瞪着四只绿森森的小圆眼睛,咝咝吐着阴寒至极的冷气,直向唐四妖气眼前扑过来。
唐四妖气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停止了流动,并且很快凝成了冰块,大坨大坨的冰块。
蓦地,唐四妖气头顶冒出几缕惨淡白气,僵直的身子弹簧般跳起几尺高。口中怪啸一声,腾腾腾,几个飞跃,射进了窄小的屋门。
屋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了。
七
小小的唐家寨像煮沸了的锅,一下子乱起来。十五岁的记柳不见三天了。
邻居们进进出出,走马灯般,踢破了唐四妖气家本就不怎么结实的门槛。互相碰头了,打个长长的唉声,沉沉叹一口气,低下头走开,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只手脚抬动间,没有了往日的轻快,灵便。有嘴巴不严的女人出来,就说,四十五岁不到的秋草,眼成了干井。头发,全白了。又说四妖气的哮喘,看起来好了许多。说完,摇摇头,快步走开。几颗米粒样泪珠,别那一摇头甩落,钻进地里,灰黄灰黄的尘土,很快不见。
第八天头上,在长葛卖胡辣汤的唐石头回来了。吃过晚饭,跑到唐四妖气屋里,说是申凤梅的越剧团到长葛,为即将召开的亚运会募捐演出。台上那个拉大幕的瘦弱青年,晃眼间似乎是记柳。
隔着箔篱子,里屋传出一阵床板轧轧声,随着一缕若断若续的啜泣,游丝般钻入唐石头耳鼓。唐石头猛觉心头泛出一丝寒意,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瞥眼间,见唐四妖气冷漠如坚硬冰岩的脸色白了白,喉结上下滚动,像卡了两枚硬核桃。一股森森寒气突然间走遍五脏六腑,唐石头面颊发僵,舌根发硬,张大嘴,涩涩咕噜了两个不知什么字,逃也似的蹿出那座阴湿晦暗的屋子,回到家便病倒了。
又过了几天,在开封读大学的西头春英姑娘回家过暑假,说在马道街见到记柳跟着几个年轻人溜达,问他好像是哪个名人安排他到戏剧学校学唱戏的。不过,看那几个年轻人,春英说,不像正经人,倒像是,像是开封街上的小流氓。
正依在被摞上纳鞋底的秋草,身子突然晃了两下,一头栽下地去。左手食指肚桑,汩汩冒出一串殷红的血珠。那血珠很快散漫开,把一根食指肚洇成了一条猩红的小鱼儿。唐四妖气愣了一下,站起身,走到跟前,迟迟疑疑伸手去扶,却像突然间中了风,双目僵直,两手抖颤,定定地站在了当地。
秋草正用一条红丝线缠裹浸冒血珠的指头。那红线连着一个小人,三寸高的泥人。那是发大水那一年,唐四妖气在村里几位老女人的撺掇下,徒步跑到陈州太昊庙捡来的娃娃。
好半天,唐四妖气像是突然还过神来,问吓愣在一边的春英:
“英子,你说,你记柳弟在开封,学唱戏?”
“是。不过,那几个跟他在一起的年轻人,看着妖里怪气,不像正经人。”
“咋个妖里怪气的?”
“大热天,一人头上戴个帽壳子。哦,对了,就像戏台上那些人戴的那种,高高的,两边还有两根短飘带。”
“天呀!”
唐四妖气怪叫一声,晕了过去。
八
第二天,唐四妖气失踪了。
秋草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有人说,好像脸上还不时漾出一丝笑意。
“这一家人,全都疯了!”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地爷听了人们的议论,硬硬地摞下这么一句,又回到手中的《水浒传》里去了。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