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弄记忆

2016-05-14 11:39饶永恒
红豆 2016年6期
关键词:芥菜

饶永恒,壮族,广西罗城人。现供职于河池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体育局,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国内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多万字。已出版散文集《草弄情》《旅途放歌》,主编旅游散文集《宜州览胜》。

草弄,是我的故乡。

我自幼生于斯,长于斯,对草弄那缕割舍不断的情缘与生俱来就滋长在我的心灵深处,并随年龄的增添而愈发厚重。不管草弄多么渺小,多么贫穷,在外人眼中不值一顾,但她始终靠自己的乳汁博爱养育了那方水土上的生灵。草弄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我从小就受到熏陶,锻就了我磐石一般的个性,岩水一般的心境,火一般的热情。今生不管我在何处,千里或万里;不管是命运对我微笑,还是我在逆境中挣扎,我都热爱草弄,我都以自己是草弄的儿女而自豪。

我眷恋草弄,我和草弄的亲缘关系就熔化在我的生命中。偶寻故地,听到浓重的壮家乡音,我就感到特别亲切;久别故里,思念的心绪一直在我的心中萦绕。于是,在风清月明的夜晚,总是不由自主地沉静在对故乡风土人情和孩提生活的回忆之中。

社树

在草弄,凡有村落的地方,皆有社树。

孩提时,我就知道村里有一棵社树,距屋舍有一里远,在那口维系村民生命的水岩旁边。社树原本是一棵枳椇树,属鼠李科植物,落叶乔木。其子性味甘涩,可入药,除烦止渴,利二便,解酒毒。据传,有一年农历腊月廿九,全村有四成男性酒民因喝糖泡酒中毒,差点过不了年关。村中有一老者便从枳椇树上取来枳椇子与红参、五味子配五份水煎,给每人灌了一大碗,保了性命。于是,村人视那树若神灵,遂在社日那天,正式将那棵枳椇树立为社树。

弄里的老人讲,社树保护社王,社王保护社民。说明社树在原始的图腾崇拜中具有特殊的地位。

社树既立,其神圣,位尊。逢年过节,尤其社日,各家各户都要祭祀,献上贡品,烧香跪拜,以求岩水长流,青山永在,人丁平安,五谷丰登。

社树不能砍伐,修枝也不可以。社树老了,根茎染上了穿孔病,不得动手术,村人只能在树根外面涂上一层泥,似消炎解表药,无法治本。附近老鼠乘虚而入,在社树里打洞、做窝,繁衍后代,成了社鼠。日息树穴,夜出觅食。社树从此一天天枯黄。村人见状,十分着急。慌乱中,想用火熏老鼠,又怕熏坏了社树;想用水灌鼠洞,又怕弄坏了社树外那层护泥;想钻入社树里边捉鼠,又无孙行者的变术。终于,社树被社鼠搞倒了。

其实,生死轮回。要想捉住老鼠,保全社树,也还有别的办法。

腌菜

草弄生长有一种菜,绿叶黄花,弄里人叫它“芥菜”。芥菜可供食用,还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载,芥菜温辛,“通肺豁痰,利膈开胃”,散寒解表。弄里人偶感风寒,用芥菜与生姜、葱白共五份水煎汤服之,便可治愈。用芥菜叶与黄豆粉做成的“豆腐肴”,食之可以生津止渴,健脾暖胃,可谓美味佳肴。草弄芥菜多,到采摘轮植季节,许多农家都把暂时消化不了的多余的鲜菜腌起来,叫腌菜,待没有鲜芥菜上市时,拿出食用。别说弄里人没多少墨水,脑瓜子还真会急转弯。腌制芥菜,方法简单,不用大动干戈。先将摘来的鲜菜洗净晒成半干,然后拌上粗盐,一起揉搓揉搓,包成团状,细心地腌进瓮里去,把瓮口密封,置于屋角,就这么简单。芥菜在瓮中虽然寂寞,但不会腐烂,同鲜菜相比鲜味少了,但别有一番滋味。在耕地渐少、作物轮植、流水耕种的国度里,在“芥菜”与“谷物”不能同时兼得的情况下,这是最佳的选择。这种方法,一代沿袭一代,至今也没有多大改变。

柴草

草弄,多草,满岭满坡都是。那草不用施以肥料,不用喷以药物,四季常绿,生生不息。那草,不怕镰割,不怕火燎,不怕挖刮,只要还附着泥土,就会顽强地生长。那草,给弄里带来了勃勃的野趣与生机。少时,经常上坡割草,下地除草,深知草的功用。草,可喂牛马,可作燃料,可盖房子。早年弄里人家盖新屋,就是用白茅草盖的,叫“茅草屋”,透气性特好,雨天能挡风雨,夏日能避酷暑。如今有的人家虽然盖了砖混楼舍,但仍舍不得拆掉那茅草屋,可谓旧情难断。还有许多草根可以入药,能治百病。草弄的草,真宝贝。

草弄,多树,弄里人叫柴。春夏之时,放眼山野,满目滴翠。在柴的家族中,有的可以做栋,有的可以为梁,有的当火柱照明,有的作火把探路。弄里人夜晚走路,都是操火把开路的。有了火把,不怕黑夜蒙住眼;有了火把,不怕山道弯有坑;有了火把,不怕流水过滩头。然而,多数山柴是被用作燃料的,在灶窑里燃烧,为主人烧饭菜,直到灰飞烟灭。弄里人讲究财气,每逢过年,各家都要备上好几堆干柴,以求来年财气旺盛。人获得了财气,满足了心里虚荣,却苦了那山,只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听闻现在弄里已办起了沼气,用上了水电和液化气。那庭院中的老柴堆已被岁月尘封,渐渐被人遗忘。那连绵群山已无人光顾,渐渐地又披上新绿。

柴草与山水,构成了草弄亘古以来不朽的美景:水随山转,山因水活。水因山而成曲折,山因水而生烟云。草随土长,柴从石出。草因土壤肥沃而茂盛,柴因石山巍峨而峥嵘。大地万象,皆为因果。人与自然,共生共荣,善莫大焉。

垂钓

弄里没有江河湖泊,只有水潭一泓,水岩一口。潭中有鱼,岩中有蟹。在草弄生活的那十多年光景,除了读书、割草、砍柴、锄地、放牛,最有趣的活儿就是跟同伴到潭中垂钓,到水岩里捉蟹。日子倒也打发得蛮充实的。

垂钓,有时是钓情趣。读书累了,垂钓可以放松一下紧张的大脑神经;干活累了,垂钓可以消除疲劳,恢复体力;吵闹烦了,垂钓可以消除闷气,忘了怨恨。有时也为大人弄点鱼仔作下酒的菜。无论目的为何,垂钓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

垂钓,讲究的是心静,锻炼耐性,急躁不得。小鱼一般易钓,因其浮游水面,鱼饵移到哪里,它们就追到哪里,如掌上之物,容易调动,也容易使唤,钓手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剿杀。大鱼则不同,它常遨游于深水处,尤其是鲶鱼,常居深水岩中,其性狡黠,它不缺食,没有钓饵,它可以吃小鱼,故不容易上钩,有时蹲钓半天,还是空手而归。因此,钓大鱼,需要的是耐性。蟹目光短浅,但嗅觉听觉特灵,常生活在浅水处和沙石边,肉眼能看得见。蟹喜食生薯,钓蟹不需钓钩钓线,只需要一根钓竿,将一头削尖,扎上小块生薯,送到它的双夹中间,如果蟹夹住了,就慢慢地收竿,把它引到岸边,将其捉拿。如果钓手性情急躁,不等你收竿,它早就被吓跑了,你只好随岸跺足。

围篱

围篱,是草弄一道风景。

相传,围篱是老祖宗发明的。老祖宗由猿变成人类以后,开始学会打造和使用石器,学会说人话,靠垦荒种地生活。后来,垦地的人渐渐多起来,为避免相互蚕食,祖宗发明了围篱。起初的围篱是用从山上砍来的刺芒扎成的,扎一次可顶上半把年,但很快就腐朽了。也难怪,没有生命的东西,必然腐朽。到了次祖宗,吸取老祖宗的教训,始用柴条和竹片来扎围篱。这种围篱是编织而成的,扎实通透,不易掀翻,经久耐用。此时的围篱能防止他人乱占耕地,还可防御各类牲畜糟蹋作物。后来,经过很多代的演进,人们学会了用栽刺的办法扎围篱。这种围篱且生且长,不会腐朽,防御能力很强。春夏刺叶繁茂,内藏杀机;秋冬刺叶凋零,满目狰狞。人不敢触,牛不敢恋,真有种危险刺痛的惊恐。有人说,现在城里搞的花屏围栏、防盗网窗是从村上围篱那里学来的。真实与否,无法考证。

在故乡,有一阵子,是没有围篱的。那时,田地大家种,于己无碍,耕地越少越好,省得累。粮不够吃,国仓里有救济粮;生活困难,国库里有救济金。于是有人惊喜:咳,没有围篱真好,活得轻松,心绪也没那么沉重。如今,田地包到户,毫厘也得争。这里是祖宗山,那里是土改地,纠纷官司没完没了,忙得吃公家饭的人多了一份活干。这时,许多农人又仿效起老祖宗来了。在故乡广袤的土地上,遍地皆见围篱。甚至村中唯一的人行道也围了半边。可以理解。然而,却苦了那些外出打工仔,他们过年回家,看了就不顺眼。好不容易带上一个城里媳妇,租了一部车子,高高兴兴回来,到了村里就走不动了。车子刮花了不说,媳妇下得车来,靓裙子被刺芒钩出一个大洞,光天化日之下,露出大腿给人看,多尴尬。“不要紧,老话讲,苦尽甘来,就忍着点。”扎围篱的老爹说。“咳,要是在城里能拿到‘绿卡,我还回这山旮旯做鸟?”那后生打工族气着说。是呀,天涯无处不围篱。有些围篱是无形的,但时时缠绕在你身边,令你无法应对,如城乡围篱、文化围篱、身份围篱、关系围篱……冲破这些围篱谈何容易。看来围篱老爹说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从小跟围篱打交道,深知扎围篱之人的苦心。没有围篱还实在不行呢。村中有的人家,专放鸡鸭牛马到别人的园里觅食,自家不喂养,还说是禽畜自个儿去的。你打了他的牛马,砸死他的鸡鸭,他就跟你没完,村规民约也管不住。村里的二叔和三叔,屋连屋,坪连坪,院连院,常为丢鸡的事闹得两家人见面都不打招呼。自从两家隔了围篱之后,就省了许多麻烦事。你瞧,这围篱还真管用。但从此两家不再往来,兄弟如同陌路。最终还是把围篱拆了。各家的禽畜都各涂上了一种色彩分明的颜料,这样即便是两家的禽畜混在一起也能辨个你我。然而麻烦还是有的,这些禽畜杂交之后,生产的后代就难以分辨是谁家的了。我不知道,人为何要这样折腾自己,到底是人性的一种缺陷。

围篱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围篱,你要像河水一样,把自己化成蒸汽,让云朵牵引着你飞越重重围篱,到达目的地后,再还原成一个“真我”,切不要宿命地停滞叹息,更不要莽闯。当你每次越过那围篱之后,再回想那段经历时,你会咀嚼出生命的真味。

草弄,是大自然的浩渺长卷,永远读不完。

草弄,是深水中的倒影,永远读不懂。

山在转,云在转,世间在善变,而我永远爱着草弄。倘若有一天,我化作一抔黄土,这抔黄土上长出的春草也是为她而绿,这黄土上开出的花朵也是为她而艳。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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