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巅》:

2016-05-14 03:22王艳荣
文艺争鸣 2016年6期
关键词:迟子建文学小说

王艳荣

21世纪以来,风起云涌的历史变迁和社会变革,激烈碰撞的多元文化和人伦世情,在作家的笔下得以精微的呈现。这些作品在为社会历史、人生经历存照留念的同时,也为文学提供了讲述故事的独特经验。

毋庸置疑,日新月异的现代传媒正在深刻地改变着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在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庞然大物面前,几乎所有的人都无处/无法/无力逃遁。同样,后现代自媒体时代文化传播呈现出的密集性、速度化、视听性、碎片化、一过性、戏谑化等特点,也一定会影响到文学的创制。能够在这个喧嚣的世界葆有对文学精神的持守、对人类心灵的深度观照、对不幸命运的悲悯、对世俗人间的诗意感受,既是优秀小说所具备的品质,也是小说创作者的自我期许和追求。我们看到,文学在继承传统、创新手段、扩大格局方面有过斐然的成绩,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学,也在世界文学殿堂发出了中国文学的声音。莫言积累数十年的文学实践,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使中国故事与中国经验为世界所知,而贾平凹、陈忠实、刘震云、铁凝等一大批坚持精英写作的作家,也把中国故事以及地域故事讲述得气韵丰沛,色彩生动。

在这些中国故事的优秀的讲述者中,迟子建极为独特。

迄今为止,在近七百万字的创作中,迟子建讲述得最多的是从她的家乡繁衍出来的各种东北故事,这些故事的格局已然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漠河,甚至也超越了地域文化的价值。迟子建为她笔下的人物插上了灵动的翅膀,让这些“逆行精灵”在“原始风景”中“起舞”。迟子建讲述中国东北故事长于从小人物人手,从小场景切入,渐行渐近,终至恢宏气象,长篇者如《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中短篇者如《秧歌》《原始风景》《清水洗尘》《采浆果的人》等,把每一个东北故事讲述得波澜起伏、耐人寻味,把一个个东北男人女人描绘得色彩生动、充满诗意。在当今中国作家中,像迟子建这样长篇短制,包括散文创作俱佳的人并不是很多,迟子建的文学精神稳定而踏实,文学风格抒情而写意,这并不是虚妄之言。

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是迟子建文学风格渐入佳境后一部厚重之作,虽然它不过20余万字,但却以小博大,塑造了一座心灵的高原。对人性的挖掘,对命运的悲悯,对精神的追问,对美好的向往,使小说充满了迷人的气息,使凡俗的世界变得斑斓璀璨。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好看的小说。

什么样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文学理论中有种种解释和标准,在诸多的阐释中,我以为,“好看”应该是一项最基本的标准。所谓“好看”,通俗地讲,就是有意思,有趣,进而有意义。文学不同于文论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在“好看”与“有趣”中体现“意义”。“好看”的义项至少应该包括情节生动引人入胜、人物清晰跃然纸上、语言清爽诗意盎然等等。事实上,无论什么流派、什么风格的作品,如果只能在小众们手中被欣赏研究和把玩,那么它的曲高和寡一定会演变成孤芳自赏,终将因为挑战了大众的阅读耐心而失去大面积读者。

《群山之巅》讲述的故事密集有趣,情节跌宕起伏,神性与人性相交融,历史与传说相混杂,神秘文化与赤裸现实相抵牾,心灵救赎与道德惩戒相纠结。就小说本身而言,叙事扑朔迷离,富于弹性,人性的复杂和心灵的纠缠,被描写得波澜起伏,道德评判与文化评判贯穿其中,其表达的寓意及传递的价值观不仅延展了小说的空间,更将个体文化经验扩展为人类关于真善美的文化精神。

一、小说故事与现实主义文学精神

在北中国龙山之翼一个名叫龙盏的小镇,一场杀人与强奸的恶性案件打破了小镇的宁静。顽劣少年辛欣来杀了养母,强暴了侏儒美人安雪儿,他的行为震惊了包括养父在内的全镇人。围绕着追捕辛欣来,小说展开了各种的人和事的讲述,而这个讲述一旦开了头,就呈现出现实主义小说情节连绵不断、人物形象生动复杂的特点。

辛家祖孙三代人——辛欣来与养父辛七杂、辛七杂与父亲辛开溜(辛永库)之间的恩怨情仇,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父慈子孝观念。辛欣来杀死养母无异于弑父,辛七杂因传说父亲是战场上的逃兵以及与日本女人不清楚的关系而鄙视他,导致父子之间几十年的冷漠对峙,他痛恨自己不洁的血统,自虐般地断绝了辛家的血脉,在重子嗣的中国文化中也等于从精神上弑父。辛家两代父子之间相杀相搏的历史都与中国重要的历史时期相关,所谓典型/现实环境中的故事:辛七杂与父亲之间冷漠关系的背后是东北长达十四年的抗日历史以及光复时期东北日侨、俄侨与当地人的复杂关系;辛欣来与辛七杂之间的相搏对峙,隐现着当代中国“文革”期间知青群落的伤痛与“孽债”。迟子建以文学的真实性原则来处理这些历史问题,表现人物在特殊历史环境中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体验,这种现实主义文学求的真实性,表现了作家在错综复杂的历史面前冷静的思考和独特的判断能力。

《群山之巅》在反映和表现现实上,显示出作者举重若轻、化千钧于一发问的文学创作能量。迟子建曾经说过,“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优秀作家的最主要特征,不是发现人类的个性事物,而是体现那些共性的甚至是循规蹈矩的生活。因为只有这里才包含了人类生活中永恒的魅力和不可避免的局限。我们只有拥抱平庸的生活后才能产生批判的力量。”《群山之巅》对一些生活现象的描写和揭露,让人们感受到现实主义文学的批判精神。小说写了龙盏镇地方政治故事,这些故事以日常生活书写带起政治生态描述。陈金谷的仕途腾挪与贪腐丧德,驻军部队首领汪团长、于师长等与地方年轻女性的权钱交易,让人看到了文学的批判精神,而“格罗江英雄曲”一章在叙事的同时,又充满了反讽的意味,军民鱼水情的优秀传统在此处变了色。

迟子建在选择小说典型故事时,具有极强的现实感。其中触目惊心的不是辛欣来的杀母和强暴,甚至不是陈金谷的贪腐,而是唐眉对好友陈嫒的投毒伤害。对于这类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室友投毒案,作者进行了文学式的改写,法律虽然没有惩罚到唐眉,但却让她在心灵的炼狱中受着沉重的击打,罪与罚在此处的力量要远远重于法律的惩处,唐眉说“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对陈嫒,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唐眉的故事是天使变成魔鬼的现代版,是复杂人性与阴暗心理的极致体现。

二、被光照的微尘与渺远的心灵

迟子建小说一以贯之的文学气质是诗意的书写和人性的延展,这一点同样体现在《群山之巅》中。与其说小说写了北方群山之巅的人和事,不如说小说突破生活表层,发现了被现实遮蔽的世界,为读者带来一座精神的高原。

辛七杂是龙盏镇的屠夫,也是小说第一个出场的人物,用迟子建的话来说,辛七杂是“最能出彩”、“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这个小镇的屠夫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他有着与普通屠夫不一样的职业操守和人格精神,作为屠夫,他不杀也不吃家禽,他宰猪怕猪的呻吟声骚扰邻居,总是用一个细麻绳捆住猪嘴。在妻子被养子辛欣来杀害后,他被小镇上两个女性“逼婚”:唐汉成的老婆陈美珍试图让自己的女儿唐眉摆脱陈嫒的拖累,而自以为是地想把陈嫒许配给辛七杂;被丈夫遗弃的单四嫂给辛七杂买了一顶帽子主动示好。在爱情与婚姻中,有拒绝往往就会有接受,辛七杂亦如此。辛七杂的心中深藏着一个女性,开榨油坊的金素秀。小说对二人这一段朦胧的情愫没有进一步展开,而是发乎情止乎礼义,及时收束住,但仍然有令人动容的效果。迟子建特别擅长在普通而平凡的人身上发掘丰富的内心世界,通过他们对善与美的判断与追求以及道德上的自律,体现文学的审美精神和力量。当然,对辛七杂而言,最出彩的地方是他以凸透镜从太阳取火点烟的技能,这取来的天火祛除了辛七杂做屠夫所携带的阴冷血腥气,也照亮了辛七杂的内心,屠夫只是谋生的一种职业,而生活却需要足够的阳光与诗意。

迟子建在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写了一个鄂温克族的女人,这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女人是小说的叙述人,她一出场就已经成为历史,她讲述的故事是清晰的,而她本人的面目却是模糊的。与此不同,《群山之巅》则清晰明亮地塑造了一个鄂伦春女人——绣娘,迟子建钟情于北方少数民族的性格和精神,赋予了绣娘许多美好的精神气质。这轮“好月亮”,长相俊美,性格开朗,喜欢骑马打猎,擅长缝制婚服,喜饮烈酒浓茶,追求心灵自由,“快八十了,却还像年轻时一样,喜欢骑马出行。”她的绣工独一无二,不仅在婚服上刺绣,也在木头上镌刻花纹。刺绣镌刻对她而言是发现美和创造美,而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她会为自己的作品而由衷地发出“真俊啊”的感叹,平凡枯燥的工作变成了充满诗意的创造,虽然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居让人的精神光彩熠熠。

“对女性的诗意书写一直是迟子建小说最为精彩的亮点。她笔下一系列女性都具有生动有神、充满灵气、聪明美丽、多情重义的审美特质”,读迟子建的小说都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群山之巅》写了各种各样的女性,有充满神性的女人,如老神仙绣娘、小神仙安雪儿;有世俗女性,如陈美珍、单四嫂、刘小红、烟婆等。具有神性特质的人多少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而浸染世事太深之人,则必然充斥着浓重的市井之气。在小镇上,兼有神性特质和人间烟火之气的女人,当属殡仪馆的理容师李素贞。她的职业性质令人对她退避三舍,她的人格精神却充满感人的力量。为逝去的人服务,让她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价值,平凡甚至卑微的工作没有消减她对生活的热爱。与安平的相识相爱不仅仅是惺惺相惜,更是精神境界的一见钟情。在茫茫宇宙间,人是如此的卑微渺小微不足道,但只要被阳光照耀,微尘也能变得神采奕奕。在凡俗庸常又孤独的世间,惟热爱与温度能驱散冷漠,给孤独以欢愉。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的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到对存在的遗忘”,迟子建的小说提供给读者的就是这样一种反抗人生被命定的诉求,让温暖与爱意照亮生活的世界。

三、魔性书写与神性世界

迟子建在小说实践中,一个非常引人瞩目的看点是地域神秘文化书写和神性故事叙事,《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都有这方面的内容。这些文字延展了小说的文化半径,同时也彰显了文化的力度。《额尔古纳河右岸》和《白雪乌鸦》,一个书写的是鄂温克民族的断代历史,一个记述的是百年前哈尔滨的一段故事,前者写了萨满教,后者写了萨满教变形的“过阴术”。《群山之巅》写的是当代东北故事,以侏儒美人安雪儿的神奇功能来延续着她已经形成并舍不得放弃的魔性书写风格。安雪儿生来的特殊状况(事实上是侏儒人)让小镇人尤其她母亲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一个不幸的人,迟子建给她插上了一副飞升的翅膀,让她具有了神奇的预卜人生死的功能和制造墓碑的技能。她身材矮小却长于读书,头脑聪明,记忆力超好,有如神助的预卜生死功能,被人们视为神人。对安小仙的描写是小说中最具神性色彩的一章,安小仙每每预言必中的谶语,也让人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而这是可以启发人们正确认识人生,认识生命的。

作为小说家的迟子建是充满温情的,她的文化图谱自然打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老子《道德经》所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许是迟子建赋予安雪儿神奇功能的深层情感与文化原因,“民歌、寓言和传说……在某些方面是一个民族的信仰、情感、感觉和力量的结果。一个人信仰因为他不知道,他想象因为他看不见,他受到自己诚实单纯并且尚未发达的人性的激励。这实际上是历史学家、诗人、批评家、语言学家的一个大题目。”诗人/文学家要呈现给读者的正是这种情感和力量。事实上,文学中所有的魔性书写都是现实的寓言,它要借助魔性的狂欢,达到神性的境界和人性的高度,《聊斋志异》《西游记》《变形记》自不必说,就是当下一些网络穿越、奇幻小说,在无所不能、极度颠覆的魔性书写中,也清晰地传达着关于人性的思考。“小说是这样一个场所,想象力在其中可以像在梦中一样进发,小说可以摆脱看上去无法逃脱的真实性的枷锁”,毫无疑问,迟子建的想象力是丰富的,甚至是超常的,这是一切优秀的小说家在面对现实场所时都会生发出来的能量。

关于中国故事和中国经验,迟子建仍在践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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