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泓
自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中译本(2005)面世十年来,“关键词”研究在国内学界一直呈现出一种备受青睐、广为征引的盛况。仅以文学艺术研究为例,直接以“关键词”命名的代表性著述就有: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丛书》(2005)、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2006)、张卫东等译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2006)、汪正龙等译安德鲁·本尼特《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2007)、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2007)、王晓路等著《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2007)、李建盛主编《艺术学关键词》(2007)、胡亚敏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与当代中国》(2015)、陈永国译于连·沃尔夫莱《批评关键词:文学与文化理论》(2015)、张泓明译镜味治也《文化关键词》(2015)等;在此前后,尚有汪晖最早在《读书》上发表绍介《关键词》一书的文字《关键词与文化变迁》(1995),洪子诚、孟繁华主编《当代文学关键词》(200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2003),陈平原《学术史视野中的“关键词”》(2005),以及《外国文学》《南方文坛》《电影艺术》等期刊开设的“西方文论关键词”“当代文学关键词”、“电影学关键词”等专栏;如果再算上“术语”、“概念”、“范畴”、“话语”等相关论域的专著、译著、论文及在研项目之类,关键词研究堪称当代学界炙手可热且高烧不退的“关键事件”之一了。
检讨文学艺术领域的“关键词热”,一个最重要的动因就是学界对西方“新学”“后学”的追慕,以及试图“以西解中”“再语境化”的世纪性冲动,这从大多成果有意择取“文学性”“互文性”“叙事”“修辞”“话语”“隐喻”“寓言”“身体”“他者”“意识形态”等词清晰可辨,其中存在的重复选材、拼盘作业、“后现代”“想当然”等流弊和“反本质”“反结构”“跨学科”“知识考古”等洞见同时并存。概括目前国内关键词研究,大体上有三种路数:一是词典编纂式,着重从知识论的角度梳理特定语词的语义源流、古今演绎等情况,凸显研究的文献基础与客观性维度;二是话语分析式,重点从价值论的立场掘发关键词背后的思想性、价值观尤其是权力宰制内涵,张扬研究的政治倾向和主体性维度;第三种即是二者的折中,既有文献材料的胪列及对历史语义的整合,中间也多有对特定语义的社会文化包括意识形态内涵的分析。凡此三种,引发读者最大的困惑就是材料丰富但真相依然隐而不彰,尤其是针对语义的滥觞、迁衍、连续性及其分裂等特定词条的复杂性,往往难以洞悉。通过对威廉斯经典《关键词》的回读,窃以为,“依经立义”式给出标准答案、“望文生义”式敷以政治阐释抑或“断章取义”式游移于知识碎片与价值独断之间的做法,或可是对“关键词”精髓最大的背弃。有鉴于此,本文谨以问题的源点——《关键词》——一书为本,同时以清末民初“文学”语义的古今演绎与中外对接为焦点案例,有针对性地重审关键词研究的方法论要义及其适用的限度。
一、“知识编纂”的要义与局限.
关键词研究的最直观形式就是词典式的知识编纂。《关键词》一书即是按26个英文字母的顺序列举了131条有关文化与社会的重要词汇,继而对词条逐一展开词源梳理、语义演化及其相关性的考辨分析,看似一种依经立义、语料汇编式的新训诂学模式。“我称这些词为关键词,有两种相关的意涵:一方面,在某些情境及诠释里,它们是重要且相关的词。另一方面,在某些思想领域,它们是意味深长且具有指示性的词。”例如“Literature”条,威廉斯从其最早的拉丁文词源Litera(字母),到传统之“文字技巧”、“学问”、“博学”,然后一直梳理到现代“具创意的”、“有想象力的”的“纯文学”含义。按王力先生的观点,“旧训诂学的弊病最大的一点乃是崇古”,只有“从历史上去观察语义的变迁,然后训诂学才有新的价值”。照此历史性和社会一文化标准,威廉斯可视为新训诂学在异域的知音。
毫无疑问,“关键词”编纂及研究以尽可能占有的文献、史料为基础,客观性、知识论维度是它的第一要义。这样做的学理依据在于,概念、思想必须借助于词语的“窗口”表出,针对特定词语的词典式释义有助于明晰概念的语言和结构、内涵和外延,读者亦可藉此权威性的定义扼要把握词语所表征的核心的社会与文化信息。复以中国近代较早的“文学”定义为例。颜惠庆主编的《英华大辞典》(1908)列出四条:“1.学识,学问,淹通,博学;2.文,书,文章,文库,经史子集;3.文学,文章(特别意义,除哲理及科学外;凡神灵思想为其资料,离奇变幻为其形式,或实际或杜撰者,皆文学也);4.文学业,文。”桐城派学者姚永朴1910年在北大的讲义《文学研究法》中认为,“文学”有广狭二义之分,广义上,“先儒谓凡言语、威仪、事业之著于外者皆是”,狭义指“经史子集”中的“集部”。颜、姚两用例,一个是近代辞书,一个是转型教材,均系术语、词汇进入社会话语体系最直接的传播载体。二者对“文学”的定义与《关键词》中的界定相类似,读者从中不难明确“文学”一语存在着“文章”“博学”等传统杂文学观念与突出“情感”“想象”的现代纯文学观念的基本分际。这是新训诂学与关键词方法的可通约之处。
可是,“关键词”的旨趣还不仅仅或主要不在于此。威廉斯明确指出:“这本书不是词典发展史的一串注脚,也不是针对许多语词所下的一串定义之组合。它应该是对于一种词汇质疑探询的记录;这类词汇包含了英文里对习俗制度广为讨论的一些语汇及意义——这种习俗、制度,现在我们通常将其归类为文化与社会。”也就是说,关键词研究之“关键”不是要交代词源并给出标准化、权威性的定义,恰恰相反,它瞩意于通过历史文化语义的知识性编纂,稠密分析特定词语形塑的过程,进而还原式呈现某些重要的社会文化争议与问题。“变”与“疑”、分裂与异质实乃关键词编纂及研究的枢机,文字表述只是一张皮。正是在此意义上,关键词不仅是对象,更是方法,用威廉斯的原话说是“一种纪录、质询、探讨与呈现词义问题的方法”。它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与静态结构,更突出其所承载的社会—文化价值赓续、变异、断裂、再生的动态历史过程。譬如“文学”,仅是近代以来国人对它的定义就多达十余种,代表者如“文章”“学问”“纯文学”“语言艺术”等,意义就像滚雪球般不断增殖,而各意义之间又相互粘连,“沿用的人有时取这个意义,有时取那个意义,或依照一般习惯,或依照行文方面,极其错综复杂”。如此一来,读者便只能在词典、教材中看到“文学ABC”式的简化版定义,语义的单一性与歧义性、偶在性与易变性、共生性与竞争性、延续性与分裂性等历史复杂性信息被化约成一种简单的逻辑序列,甚至直接呈现为一种“文学原指文章博学,后指以语言塑造形象来反映现实的艺术”的定论。近现代学人对此也多有体会。如孙假工所编《文艺辞典》(1928)就说:“文学底意义,看似明白,但要以简单的语句明之,实在极难。”章克标等人编译的《开明文学辞典》(1932)亦谓:“文学二字,一见其意义似甚明膝,然仔细一想,则其内容极为复杂,词意甚是暗昧。”汪祖华在《文学论》(1934)第一章“文学的定义”中也说:“中外古今,不知有几许文人,费掉几许精力和时间,在研究这个‘文学两字的定义上,意见纷歧,莫衷一是,直到现在看起来,也只能说得了几个比较合理的概念。”郁达夫在《文学界说》(1927)第三章“文学的定义”中则干脆说:“天下的事情,比下定义更难的,恐怕不多;天下的事情,比下定义更蠢的,恐怕也是很少,尤其是文学两字的定义。”
“本末倒置”“愚蠢至极”多少夸大了词典、教材“下定义”方式的负面因素。事实上,下定义对于明确词语的知识渊薮、概念迁移、词义净化以及跨文化旅行等具有一种“提示”功能,每一义项内部及各义项之间潜隐的逻辑关系、观念意蕴都是通过文字形式承载和表出的,义项表述构成思想、观念变迁的“踪迹”或“备忘录”。因此,下定义式的知识编纂不仅必要而且是必须的。问题的症结在于,正是由于词典、教材的高度凝练和简化,概念意蕴的多元性尤其是词语生成、流变的具体历史文化语境通常就被隐去甚至是遮蔽了。及至关键词研究著作,受限于材料占有的不足以及定义“后设”、词条的图便照搬等因素,词语所表征的概念便不可避免地产生“误植”。对此,陶履恭早在《新青年》上撰文就曾明示:“世人用语,率皆转相仿效,而于用语之真义反漫然不察。物质界之名词,每有实物可稽寻,世人用之,或能无悖词旨,鲜支离妄诞之弊。独进至于抽象之名词,无形体之可依托,而又非仅依吾人官觉所能理会。设转相沿袭,不假思索,非全失原语之真义,即被以新旨,而非原语之所诂,此必然之势也。”从这个角度衡定,关键词编纂及研究既是以辞书的形式行世,却又是反辞书性的:知识编纂、资料汇聚是它的基础,但非其归宿与根本,若试图将客观性、知识论之“一维”简化成标准答案、权威解释之“唯一”,那么所谓的“关键词”研究实际就走向了“关键词”的反面,或者说形成了对“关键词”的反对。
二、“话语分析”的政治化与非政治化
关键词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是政治化倾向鲜明。威廉斯在讨论关键词时一方面重视词义的历史变迁,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对“语言的政治”论争的浓厚兴趣,譬如书中对“民主”、“革命”、“民族主义”包括“文学”的探讨。他指出,西方英文中“literature”这个词的含义,是在历史进程中逐步变化、演进的。它最早出现于14世纪,与法文中的“1ite rature”和拉丁文的“litteratura”相近,最初含义与现在的“literacy”一词接近,意指“阅读的能力及博学的状态”,也指不为教育程度不高、无知而粗俗的人所掌握的“高雅知识”。在此时期,“poetry”一词则被人们用来指“创造的艺术”。到19世纪,“literature”继承了这一含义,特指那些“具有想象力与创造力的题材”。“很明显,literature(文学)、an(艺术)、aesthetic(美学的)、creative(具创意的)与imaginative(具想象力的)所交织的现代复杂意蕴,标示出社会、文化史的一项重大变化。”这就是说,特定词语不仅是历史的、动态的,而且还是话语的、政治的。作为政治话语实践的“容器”、“提示器”,界定“文学”“艺术”等词不只是一个纯粹的知识编纂或审美判断问题,更是价值判断问题,它涉及到统治阶级、精英、大众等不同社会阶层争夺话语权的角力。比如“高雅”与“粗俗”“教化”与“自律”“为人生”与“为艺术”等提法,背后的“潜台词”皆是为自己所代表的阶层或群体立言,各自的“文学”“艺术”定义均具有质的竞争性与排他性,这就是“关键词”所掩藏的“争议与问题”的真相所在。
因此,关键词研究的第二个重要维度就是政治化,它的“枢机”在于对语用或用词之人的主体立场和价值倾向的重点考察。这就是卡尔·曼海姆在《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中说的:“同一个词,或同一个概念,在大多数情况下,由不同情境中的人来使用时,所表示的往往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我们将前面所说的“依经立义”式的词典编纂视为相对客观的知识论研究的话,这里的政治考察则更倾向于福柯“知识考古”意义上的话语分析。作为“活的语言”或言语,关键词无不充盈着政治、意识形态的“话语”色彩。它不仅形成知识,同时也建构主体,任何知识性的表述只要是经主体人的“声音”表出,其必然具有修辞性、指向性、评价性和事件性,继而在社会文化中承担起特殊的政治实践功能。因此,关键词实则是社会文化变迁最为敏感的话语标志,而话语分析就是要探讨谁来言说、如何言说它,以及诸多充满多义性、含混性的言说之间或隐或显的权力关系。
继续以清末民初的“文学”言说为例。这一时期,不同的“文学”定义和描述胶着互争,譬如林传甲、黄人、谢无量、曾毅、姚永朴等传统学者仍在“文章”、“博学”的意义上使用“文学”新语,王国维、鲁迅、周作人、成仿吾、陈望道等大批留日学人则开始从日本引进“纯文学”、“美文学”的概念。前者看重“国粹”保护同时也蕴含着向现代转型的过渡性因子,后者立足“师日”(经日本学习西方)而具有鲜明的外源性、现代性特征。这一情形不仅彰显了新学语确立之初的纯杂、广狭之争,即使就新派学者的“纯文学”观念而言,同样潜隐着非为“文学自律”立言的政治功利诉求。一般认为,“纯文学”一语源自日本,系明治学者为申明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的独立性、自律性而从传统杂文学概念里剥离出来的。“‘纯文学、‘杂文学是日本的名词,大约从De Quincey的‘力的文学与‘知的文学而来,前者的作用在‘感后者的作用在‘教。”自1903年留日学生主办的《大陆》杂志上刊载《论文学与科学的不可偏废》首次输入“律得来久”(文学)之后,本就有深厚抒情传统的中国很快接受了这一西来(经日本中介)的纯文学概念。不过,身处新文化运动洪流的鲁迅、胡适、周作人等人,他们对“纯文学”“文学自律”的高蹈却不在“为艺术而艺术”,而是服膺于“打倒孔家店”同时“撄人”“立人”的现实启蒙目标——“文学革命”“为人生”,才是倡导“纯文学”“文学自律”最为关键的“潜台词”。
从话语分析、政治阐释的角度观照关键词,它的最大优势就是注重“语境”、言说主体及其价值立场对词语的规约。如果说知识编纂侧重于词语的显义、表层义以及历史语义的外在线索,话语分析则进入到词语的隐义、深层义和共时性关联的细部。二者的结合,可以从叙述与修辞、历时与共时、单元与星丛的复合层次较为完整地呈现特定词语的历史文化语义及其变迁的轨迹。并且,正是因为对话语的政治涵容及其流动性的关注,“使关键词研究跟一般的词典编撰区别开来。词典或者术语编撰的阐释诉求在于查询并归纳词汇/术语的稳定、明确和规范的意义,它将词汇/术语生成和变异的历史看作是走向那稳定、明确和规范的意义的过程。对于关键词研究来说,词汇/术语的稳定、明确和规范的意义仅仅只是介入表层话语的接口,它要做的事情是寻找话语的谱系学历史。”过去,学界对重要的词汇做静态的和貌似科学的文献考索较为着力,也取得了丰硕成果,而其中暴露的最大问题就是从文献到文献,知识性结论往往缺乏语境关联性和话语倾向性维度,因此显得说服力不足。威廉斯对131则“文化与社会”词汇的释义甚至包括《关键词》写作本身,均提起我们注意,关键词是“热的”(政治的)而不是“冷冰冰的”(知识的),关键词研究不仅关注历史语义的连续性、清晰性,更关注歧义性、变异性以及分裂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与话语竞争关系。看不到同形异义词语的境迁义转、伸缩变换甚至是基因突变的政治化动因,那么无论如何追求研究的客观性和明晰化,最终都“只是缘木求鱼而且是不伦不类”。
不过,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受西方“后现代”、“后殖民”、“新历史”、“文化研究”等后学理论之影响,国内关键词及相关研究对话语分析、政治阐释的偏爱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如对“历史”、“叙事”的解构,强调历史是一种叙事与虚构,而叙事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修辞,这就在根本上动摇了历史真实性、客观性的存在根基,同时也是对威廉斯“关键词”以及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最大误解。事实上,任何新理论、新方法的出现同样是历史性的。作为对传统理论、方法的补充和救弊,“关键词”和“知识考古学”不是对传统治学方法的否定,更不是罔顾事实、对象的任意发挥和“创作”,相反,它们的动因和旨归是为了“以事实决事实”(王国维语),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最大限度地趋近丰富、复杂的历史真相。仅就“文学”而言,其意域不仅包涵了权力竞争、主体制度化等话语政治的内容,而且更有技巧、作品、风俗等一般性和非政治的社会文化内容。除了政治兴趣与现实诉求,它还有对世俗事务与人文精神的超越性关怀,这一点可以从历经不同时代考验的无数伟大的文学作品得到证明。因此,德里达认为文学体现了一种保障一切人说一切话的民主权利。他说:“文学是一个现代发明,刻写在传统和制度之中,仅从这个特点来看,它在理论上保证了说一切话的权利。文学因此将其命运维系于某种非审查,维系于民主自由的空间。”由是观之,政治内容只是“文学”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并且,这些政治内容随着历史变迁逐渐成为中性的“社会与文化”信息,从而为后世深入了解历史的真相提供深层次的“观念踪迹”与“集体记忆”的文献印记。正是在此意义上,话语分析可视为知识编纂、史料考证的一种极端、精心设计的形式,无视其非政治、知识论的特征而一味强调政治化,结果势必与知识编纂的弊端一样,矫枉而过正,并从反“关键词”的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
三、回到“活态历史”的现场
通过以上对关键词研究的“知识编纂”、“话语分析”维度以及这二者适用的限度的考量,不妨这样说:关键词之所以“关键”,不是词语本身有多么重要,而在于它是身处一定“情境及诠释里”“意味深长且具有指示性的词”,它在共时性层面提示、汇聚了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在历时性层面上又积蓄、蕴藏着历史延续性与分裂的重要意蕴。这样来看,“历史还原”实系关键词研究最为重要的维度,并且贯穿于知识编纂和话语分析的始终。
“历史”是个“大词”,人们对历史的理解既有唯物主义、历史主义的,也有唯心主义、反历史主义的,还有人认为历史是有规律的但未必有历史规律,如此等等。从价值立场看,“关键词”非唯物主义也非唯心主义,“它关注的问题既包括哪些体验与实情被带入到概念中,又包括这些体验或实情是如何被概念化的”,还包括在“语言史”“事件史”的进程中稠密分析“概念与实情之间关系的一致性、偏移性或差异性。威廉斯把自己的这种研究方法定位于“历史语义学”(historical semantics)的分支,其明显的特征是“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及演变,而且强调历史的‘现在风貌一现在的意义、暗示与关系”;不仅承认过去与现在的“共联关系”,而且承认“词义的延续、断裂,及价值、信仰方面的激烈冲突等过程”。通过对“文学”“文化”“历史”等词的观察,不难发现,威廉斯的治思不是传统的“宏观史学”而是一种“微观史学”,它通过聚焦于历史“重构”或“再编成”的有限性观察,开始从结构性、确定性、连续性转向细节性、多样性、断裂点之类宏观研究所忽略的内容。诚如美国学者于连·沃尔夫莱在《批评关键词:文学与文化理论》中所说:“本书的目的之一是通过讲解让读者了解特定术语的复杂性”,“本书的另一目的并不是解决悖论、矛盾或含混性,而是要强调甚至肯定这些属性”。这一题旨说明同样适用于《关键词》一书。
把握关键词研究“历史还原”法的要义,最重要的是要通过作品、文献、史料等物态化的东西去“重建前人的所作所为,重建过去所发生而如今仅留下印迹的事情”。这就像《庄子·天道》篇所述的“轮扁斫轮”的寓言,人既死,“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之意自然不是否定“言”(迹、糟粕),而是提起对言后、言外之“意”(所以迹、精华)的葆真。福柯也说:“历史从事于‘记录过去的重大遗迹,把它们转变为文献,并使这些印迹说话,而这些印迹本身常常是吐露不出任何东西的,或者它们无声地讲述着与它们所讲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显然,古今中外的思想者包括威廉斯本人,他们最关心的是文献隐去的“活态历史”的部分,它们包括: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何种情境、由谁说、为了谁、是何原因、有何目的、为什么畸变、有什么关联……当然,考索关键词的“语言史”、“事件史”、“问题史”仍需文献、史料基础性的支撑,但是,这种“静态死物”唯有作为思想流、观念流以及社会一文化价值变迁的“提示器”才有存在的意义。否则,关键词研究只可能是文献、语料的叠加,读者看到的也只是事件、问题之间简单化甚或想当然的关联了。
为具体形象地说明还原“活态历史”在关键词研究中的关键性,我们仍然结合“文学”在清末民初的“现场”状态来予以举证。众所周知,自鸦片战争尤其是中日甲午战争以降,中西日文化关系发生了重大逆转,不仅是西方文化作为高势位一方向中国“输出”,同时,脱亚入欧、后发赶超的日本作为输入西方现代观念、文艺思想的“中间人”,同样在“西学中渐”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此情境下观照“文学”,可以形成一个基本的结论,那就是这一“新学语”的字形虽然出自古汉语,但概念却是纯西方的,其实系日本人借形变义、移植与涵化西学所得的“和制汉语”,继而在清末民初经王国维、鲁迅、周作人及其他留日学人译介“回流”至中国。长泽规矩也《中国学术文艺史讲话》(1943)、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1983)、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1985)等对此都有具体论述,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做文献叠加式的举证。应该说,上述论断大体还原了“文学”现代语义(纯文学、语言艺术)的创生过程,明确了其乃近代中西日文化交流与对接的产物,并且受制于一种“西方一日本一中国”三元模式的规约。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仍能找到无数反例来“质询”上述“历史规律”,并且进一步“呈现”历史语义变迁的复杂性与断裂点。例如,我们通常认为“文学”一词源自日本,但据意大利学者马西尼的考证,“早在19世纪此词已以‘literature之意来使用了,所以不应该把它看成是日语借词”㈤,西方传教士更早用它来表述现代“literature”的概念了。因此,王力、高名凯、实藤惠秀等学者认为该词“来自西洋,路过日本”并不可靠,真实情形可能是“路过”和“直译”并行,或者就是直接从西学概念汉译而来。第二例是在认可日本的“文学”命名权之下,不难发现,因为同时受中国传统杂文学观念、西学纯文学观念以及日本自身文艺观念的多重影响,日本人虽多在“纯文学”、“语言艺术”的现代语义上使用“文学”,但也经常与“文章”、“博学”、“美术”、“雅艺”等词混同使用而不作区分。这与中国输入“文学”新语之初的语用情形极为类似,它大大削弱了中国文学观念近代转型所受“日本影响”的说服力,最多只能证明是互动或相互影响。第三则反例是“时变事易”,如1920年代以降,中国开始摆脱对日译西书的依赖,转而直接从欧美翻译,日制汉字词汇的输入也逐渐减少;稍晚,又有俄苏因素的参与,文学概念的内涵、外延不断增殖。如此一来,事实的复杂性自然呈现了出来:所谓中西日“三方语境”不仅仅意味着一种简单、清晰的“西方一日本一中国”(日本作为中介)的线索,它还包含着中西、日西、中日之间多元互动的复杂关系,“文学”语义的多元性、歧义性和令人费解之处正是这一复杂文化关系的折射与印鉴;如果再算上古今转换(例如“文学”一词不仅是外源性地舶来自西日,更是中国古有概念内源性地调适与扩容),以及特定人物(例如西周、芬诺洛萨、王国维、鲁迅等人)横跨多国异质文化、兼收并蓄等等因素,那么探讨中国“文学”一语的近现代转型注定是一个庞杂的系统工程。因此,《在历史中理解“文学”概念》一文有段话颇能说明还原“活态历史”是何等的不易:“当历史叙述逐渐远离清末民初的时代语境,古今/中西两种‘文学概念的演变也最终以结果而不是过程为人所熟知,其间的断裂更加引人注意。中西两种知识具有不同的传统与系谱,近代知识转型过程中,西方知识体系作为高势位的文化输入中国,对中国传统文化形成强力冲击,‘文学概念的转换即是其中之一。在此背景下,知识界不得不以西方话语系统展开言说,难免产生‘失落之感。同时,概念的转换虽以西学汉字术语成为常用概念而告终,但其历程却远比‘替换更为复杂。”
因由时空的变换而发生的知识迁移及其本土化,委实是一个复杂而又多面的问题。事实上,“文学“以及与之相关的“艺术”“文艺”“美术”“文学性”“艺术性”“文艺学”“艺术学”“美学”等现代学科术语,因其含义、对象、分类等的场域性关联,已经构成了一个西学所谓的“星丛”(constellation)概念。这些概念就像不同的星座散布于星空,看似杂乱无章但又各有其位置,在人类的肉眼中呈现出某种“家族相似”的体系与种属关系。单就个别观之。某一词语、概念会随历史语境的变迁呈现出变异性、多样性;而从整体来看,各词语、概念间又彼此互联、会通,从而形成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粘连状态,共同为历史文化的复杂变迁见证。这就是说,所有这些词语都是“生长的活物的观念”(老舍语),我们不仅要关注它在文献、语料中所呈现的语义显象,更要重返历史的“现场”去深入探悉语义变迁的社会与文化动因,并且始终保持对“历史边界”“历史规律”的警惕。不妨再举“纯文学”一例来说明。今天,我们基本默认它是“文学”的代名词,并多以“想象”“情感”“思想”“形式”等要素来界定之,这大抵是受了日本人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1916)、美国人温彻斯特《文学评论之原理》(1923)以及朱希祖、孙俍工、戴叔清、张克标、赵景深等中国近现代学人著述的影响。可是,我们注意到,这个“文学”代名词在其创生之初还曾经常被“醇文学”“美文学”“美术文学”等复象用语替换或解释,本身并不稳定。就其外延来看,朱自清就曾指出:“所谓纯文学包括诗歌小说戏剧而言。中国小说戏剧发达得很晚;宋以前得称为纯文学的只有诗歌,幅员未免过窄。”而在金受申《中国纯文学史》(1933)等三十四年代文学史的通行架构中,诗歌、小说、戏剧都被“纯文学”所包括,并被学界认为代表了“文学的自觉”。这显然是一种典型的“后设历史叙事”,即以现代观念去观照过去历史,其对文学史作品的归类不是依照对象的客观存在,而对作品意义的阐释本质是一种现代阐释、强制阐释,并不切合于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因此,考察“文学”作为纯文学观念的指示或表征,须谨记王国维之“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的忠告,放弃畛域之见,力求在“复线历史”与“再语境化”、普适性知识与地方性知识之间,重新找到一种“断裂”表象下的历史连续性。
历史沉淀于关键词。关键词的“知识迁移”与“跨语境旅行”表征着特定民族思想观念、文化范式的变迁踪迹。尤其是在清末民初,中国文化包括各学科体系的近代转型,都与相关术语、关键词的古今转换与中外对接密切相关。类似“文学”、“艺术”、“文化”这些新名词、新术语在近代的生成流变,不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形成了巨大冲击,同时也重塑着国人知识谱系、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关键词研究正是要藉新词语义及其变迁的“窗口”,深入探悉各要素间隐秘而复杂的内在联系,从而最大限度地还原“活态历史”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