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忆
大多数南京人,包括很多祖祖辈辈生活在南京的人也许并不知道,说起近代以来对南京城市格局的影响之大,与南京城市变迁的关系之深,很难有哪本书能超过《首都计划》。
应运而生的《首都计划》
南京在历史上贵为六朝古都,朱元璋定都后又进行了规模空前的城市建设,但明成祖朱棣将都城北迁后,南京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落之路。近代以来,特别是太平天国战争以后,经过连年战乱的南京城,可以说是满目疮痍。民国初年的南京城,市民大多居住在城南夫子庙一带,城内许多地方包括现在的城市中心鼓楼一带,不是农田就是废墟,甚至荒无人烟,更不要说有什么现代公共设施了,空留下长度世界第一的南京城墙。
1927年3月24日,国民革命军攻克南京。同年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大量新增人口随之迅速涌入南京,据统计,短短一年内其人口从36万激增到49.7万。面对残破衰败的南京城,各国驻华使馆却借口南京城市基础设施不完善而滞留北平不愿搬迁。为进行人员安置和建设新首都,城市大规模改造迫在眉睫。南京由此拉开了作为首都进行城市建设的序幕。
这时,城市规划设计在南京历史上首次被提升到一种超乎寻常的高度。1928年1月,南京市政府发布的《市政公报》指出:“只有把首都建成中国最好、世界上最好的城市,中国才能谈得上是第一等的国家。”经过近一年的反复修订,三易其稿,1928年10月定稿的《首都大计划》,把南京定位于“农村化、艺术化、科学化”的新型城市。
1928年6月,国民革命军进入北京。1928年底,东北易帜,南京国民政府在形式上完成了国家的统一。虽然全国政局渐趋稳定,但此时的南京国民政府未必有号令天下的实力与权威,所以全国统一还是脆弱和松散的。作为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和最高权威的象征,这时首都的建设,对于百废待兴的南京,不仅是迫切的任务,而且被赋予一种宣示政权合法性的意义。所以,首都建设规划不再仅仅由南京市政府主导,而是理所当然地上升为中央层面的国家大计。
1928年10月,考试院副院长、铁道部部长孙科领衔的国民政府国都设计技术委员会成立,这意味着由南京市政府主导的《首都大计划》定稿被抛弃。11月,其下属的国都设计技术专员办事处成立,以林逸民为处长,美国专家茂菲和古力治任技术顾问,著名建筑师吕彦直、范文照协助,专门负责《首都计划》的编制,力求把南京建设成“全国城市之模范,并足比伦欧美名城”的首善之地。今天再来看,《首都计划》当时堪称南京国民政府的一个“面子工程”。
有意思的是,外国专家则不必说,包括孙科在内,虽然这个团队主要成员林逸民、吕彦直、范文照等人均有在美国著名学府学习市政、建筑等专业的经历,但一直以来,他们设计的建筑并不西化,而是倾向于在中国固有形式的外表下融入欧美现代科学技术,形成了一种被后人称为“民国范”的独特风格。美国建筑师茂菲,尤其痴迷于中国传统建筑,他称赞故宫“是世界上最好的建筑群,如此庄严与辉煌为他城他国所未见”,认为中国建筑应该享有与西方建筑平等的地位。这样的理念,在《首都计划》中,体现为专设“建筑形式之选择”一章,提出“要以采用中国固有之形式为最宜”。
孙科在《首都计划》序中提出:“首都之于一国,故不唯发号施令之中枢,实亦文化精华之所荟萃。”故此,《首都计划》“本诸欧美科学之原则,吾国美术之优点”的指导方针,宏观上采用欧美规划模式,微观上采用中国传统形式,城市空间布局上,以“同心圆式四角平均展开,渐成圆形之势”为模式,提出应避免使得城市发展呈“狭长之形”,防止“一部过于繁荣,一部过于零乱”的畸形发展。
《首都计划》背后的政治角力
调查、讨论、编制等工作耗时一年后,1929年12月《首都计划》定稿。林逸民在向首都建设委员会的呈文中解释:“此次设计不仅关系首都一地,且为国内各市进行设计之倡。影响所及,至为远大,加以全部计划皆为百年而设,非供一时之用……不敢不格外慎重。”方案采用当时国际最先进的功能分区和邻里单位等理念,并主张对“不符中国国情,不能直接用于南京发展的欧美原则进行调整后再予运用”,建筑强调中国传统的美学风格,开中国现代城市规划实践之先河。
在技术上,《首都计划》中很多方案的确定,多是先提出诸多备选方案,而后分别澄清利弊,权衡再三,才最终确定。作为百年大计,很多预测、估算都进行了大量调查,采集数据,纵向、横向比较古今中外的城市发展。在细节上,如道路、机场等基础设施建设分步实施,也是基于当时的国力和财力,既满足眼下实际需要,又为后续发展提前考虑。很多设计理念,如三块板路型,红绿黄三色信号灯的设置及配时,环城大道及林荫大道的方案,停车位的分配,等等,都具有创新性和指导意义。
此前,1929年6月1日,为加快首都建设进程,南京国民政府首都建设委员会成立,蒋介石任主席,委员有胡汉民、戴传贤、孙科、阎锡山、孔祥熙、宋子文、刘纪文等政要,其中孙科为常务委员。这是一个会议制机构,并无规划能力,层级上却凌驾于国都设计技术委员会之上。因此,在《首都计划》编制过程中,由于二者立场和想法不同,产生许多冲突,并自然而然地在成稿后的《首都计划》中有所反映。从这个角度讲,《首都计划》也可以说是一个政治博弈场,谁都想掌握首都建设的解释权。
南京明城墙的拆保之争就是双方关于南京城市规划建设的一次较量。1929年3月,为节省费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前身为黄埔军校)按照上年11月经国务会议批准的申请,开始拆除神策门至太平门一段城墙,拟用城砖建设学校讲堂。不料舆论大哗,徐悲鸿撰文《对南京拆城的感想》,直斥此举为难以想象的愚昧,“欲毁灭世界第一等之巨工,溯其谋乃利其砖”。茂菲也以城墙“是中国的象征,拆掉它将是巨大的错误”为由,坚决反对。
孙科向南京国民政府呈文,要求“即行停止拆城工作,以便设计”。南京国民政府随后“呈请饬令京市政府停止拆城工作”。但蒋介石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名义上报国民政府:“若一旦停止,势必影响工程,全部一切建筑将陷于不可收拾。恳请转饬市政府仍遵照前案所请办理,俾全部建筑免致功亏一篑。”胡汉民、孙科等人对蒋的独裁作风一向颇为不满,一直试图以党权来限制蒋的军权,故国民政府答复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所请未便照准。”
美国专家茂菲认为南京城墙并非无用,所以在《首都计划》中,南京明城墙被保存规划为环城大道。现在看来,好在南京明城墙被写进《首都计划》而在当时没有拆除,又好在《首都计划》没有全部实施,环城大道只是停留在纸上。南京城墙作为世界上现存最长的古代城墙,今天大部分仍然存在,而且基本上是原貌。这真是历史的吊诡。受此影响,北京的“拆城方案”此后也未按计划实施,北京城墙的寿命又得以延长了20多年。
《首都计划》的遗产
按功能分区规划,是《首都计划》的主要亮点之一,它将南京分为六个区域:中央政治区,中国的“国会山”,位于紫金山南麓;市级行政区,在鼓楼以北傅厚岗;两个工业区在长江两岸及下关港口区;住宅区分三个等级,除旧城区外,在城北建高级住宅区,城市住宅规划中将今公教一村位置规划为政府员工住宅,东水关南面规划为工人住宅;商业区设在明故宫、新街口一带和主干道两侧;鼓楼、五台山一带为文化区。
其中特别夺人眼球的,当属中央政治区的选址。紫金山南麓这个地点,这是一个颇具雄心的设计,景观上十分壮丽。对于为何放弃明故宫而选此地,《首都计划》指出:“一方固可规划裕如,一方亦有鼎新革故之意,该地位于郊外,实与斯旨相符,他如地在总理陵墓之南,瞻仰至易,观感所及,则继述之意,自与俱深。”设计者则归纳为五个优势:“面积永远足用也”,“位置最为适宜也”,“布置经营易臻佳胜也”,“军事防守最便也”,“于国民思想上则有除旧更新之影响也”。
孙科主导的这个方案中,南北中轴线从中山陵与明孝陵之间穿过,跨越紫金山上1500多年前的六朝祭坛。在全新开辟的山坡上,国民党党部大楼、国民政府、五院、各部会由高到低依次排列,所有建筑样式都有明确规定,整个中央政府可容纳10万人。最上方的中山陵颇具象征意味。中央党部占据中轴线的最北端,那里地势高峻,当然象征“党权高于一切”。试想,当时刚竣工的中山陵内刻有孙中山《建国大纲》全文,谁得到“总理遗教”的解释权,谁就将在政治博弈中占得先机。
然而,《首都计划》公布后不久,蒋介石一纸命令将中央政治区改在明故宫一带所谓“中正之地”,让《首都计划》雄心勃勃的宏大设计永远停留在纸上。1931年春,坐落在《首都计划》中央党部原规划位置的美龄宫破土动工。至此,南京城市规划脱离技术轨道,沦为国民党派系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因为种种原因,后来明故宫既没有建成为中央政治区,也因为蒋这一纸命令发展受到限制,没有成为《首都计划》设想开发成的商业区。而且南京最终也没有形成规模完整的中央政治区。这种以政治力量博弈而导致的南京城市格局的演变,竟成为《首都计划》留下来的遗产,这是作为技术专家的设计者们无论如何事先想不到的。
尽管受到一些诟病,例如工业区的选址至今对南京仍有负面的影响,但从技术上讲,《首都计划》仍不失其划时代的意义,尤其是其所宣称要能使“南京市民在精神、形体、经济各方面都获得利益”,这种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在方案中有诸多体现:
道路系统采用方格网,有利于城市腹地最大效率地得以贯通。道路则分为干道、次要道路、环城大道、林荫大道四种。它首次在国内提出“林荫大道”的概念,计划沿秦淮河、明城墙建两条林荫大道,林荫道加上公园占全城面积的14.4%,平均每个市民可享有9平方米的绿地——不亚于伦敦、巴黎和柏林,为当时华盛顿的两倍之多。
设计方案中包括不少“平衡城市权利”的市政制度主张,如在城市建设和城市空间权益分配上,强调“应供一般人民之享用,不能为有汽车者所独占”。
前瞻性地规划了南京城区内的汽车使用原则,汽车在商业区或其他繁华区域施行“限时停车”,“停留时间以不过一小时为限”,等等。
当然,因为国民党内的权力斗争对城市规划建设的非正常影响,以及时局变化等诸多因素,有专家测算,整部《首都计划》仅仅完成了约三分之一。然而即使这样,此后直至今天,南京的道路系统、城市布局、功能分区、公共设施的建设都留下了《首都计划》的痕迹,它也为南京城留下很多极具代表性的建筑,从而形成了南京的“民国特色”。
(作者系南京出版社副编审)
责任编辑:张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