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
灯光一亮,锣鼓一响,头戴官帽、身穿蟒袍的元帅一声令下:“带2000人马!”
4个小兵顿时冲了出来,鼓点急促,4人挥着红旗,迈着碎步,互相避让着在不足20平方米的水泥戏台上追逐,两圈之后,“安史之乱”平叛结束。
小兵赵丽下穿花裤,脚蹬绣鞋,擎旗在台边站定。这是她今天扮演的第3个角色,不到1小时前,她是富家小姐,不到半小时前,她是拦路抢劫的凶徒。
而她的真实身份是一家民间川剧团的团长。过去12年里,这个好不容易从乡村“杀”到成都市区边缘的草台班子,被推土机,被一个个的“拆”字,追着跑。有人称他们是“会唱川剧的吉普赛人”。.
每天下午的两个半小时演出里,这一打平均年龄接近半百的演员可以变成公子小姐、帝王将相。
灯光熄灭,观众散场,用卫生纸蘸着色拉油抹去脸上的油彩,一切又显出本来的底色。皇帝脱下龙袍,变成不到一米六的光膀子老头儿;将军卸下盔甲,原来是牙口不好的七旬老太太。真正属于他们的,只有每天50元的工资和舞台周围用编织袋隔开的一张木板床。
365天,每天的戏都不一样
没有演出的时候,很容易从赵丽的“龙泉川剧团”门口错过。剧团的塑料招牌发黑发烂,乍一看像废弃的仓库。墙根生着杂草,舞台下长出了蘑菇。透明胶粘了腿儿的竹桌竹椅铺上红布,就成了富贵人家的厅堂、审案的大堂,甚至皇帝的朝堂。
台下60几张竹椅总是半空着。白头发、没头发的老观众散落着倚在其间,椅背上挂着拐棍。他们抽着烟,咳嗽着,自顾自地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吐着痰。
旦角儿登台,穿布鞋的、戴解放帽的、穿松垮西装的老观众接二连三地起身,拿捧假花蹭到台前,和小费一起扔到角儿脚下。赏钱越多,掌声越大,掌声持续时间也颇长,因为腿脚不利索的老人要好一会儿才走到台前。
不演主角时,做“人肉背景”的赵丽偷瞄着地上的小费,盘算着数钱。有时候干脆暗数了观众人头,下台数钱对账。
演完戏,赵丽的丈夫严老五放下鼓锤和弓弦,开始在观众席后的灶台边准备晚饭。赵丽和团员围在桌边,边掐豆角边为明天的戏做准备。
“天天演不一样的都没人看,别说一样的了。”赵丽说,观众天天不变,只能换演出内容。他们的戏365天不重样,同一部戏每次演出也不一样,曲牌固定,演员的台词、唱词都是上台发挥,唱了上句想下句,还要押上13个半韵脚。每天晚上,躺在各自砖头垫起的木板床上,演员都在脑子里构思台词,“不能让唐朝人说汉朝的话嘛”。
赵丽床脚的砖墙上挂了台液晶电视,她爱看法制节目,然后把看到的故事写进戏里。婚外情引发情杀,就变成了奸夫淫妇通奸杀人、官府断案的故事。
十几年来,十几个硬壳本被写满,又被翻得折了页、脱了脊。头顶绳子上晾着内裤,赵丽掀开一个褪色的旅行箱。里面满满堆着她手抄和复印的台本,另一只箱子装着成套的川剧书。漂泊了十几年,这些台本一本不少。
饭菜上桌,团员各自拿着碗筷聚拢来,或坐或站抢着吃,几碟子菜马上只剩菜汤。赵丽就在桌边与明天合作的演员对戏,顺嘴唱着,手在桌上打拍子,还时常站起来扭几个动作做示范。
赵丽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会动,说起演坏人,鼻翼和下眼皮立即均匀地颤动起来,眼珠滴溜溜转得飞快。当年学艺时,戏班师傅拿柱香在面前转圈挥,徒弟的眼珠跟着火头转,每天练到眼睛酸疼才休息。
练腿功像坐“老虎凳”,一条腿绑在柱子上,另一条捆上扁担,把扁担竖起,腿也劈成了竖着的“一字马”,什么时候脚尖踢到眉心,什么时候算练成。
5月15日这天台上最有范儿的是一个武生。头顶戴珠钢盔,背插四面靠旗,手按腰间长剑,眉毛上挑,腰背挺直,言语间手臂大开大合。最终挥剑自刎,直立不倒。
卸了妆,才发现演员是个74岁的老妇人。
这个台上威风凛凛的武生只有在台下的饭桌上,才能流露出她咬不动菜的老态。
高老妈从小爱唱男角儿,“我个子高,扮得像!”家里不让唱,她就自己看着学。丈夫去世早,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在砖厂搬砖推车,在拉丝厂做螺丝钉。她总是把几天的工提前做完,然后跑出去唱戏。直到孩子大了,自己退了休,终于可以登台唱戏了。
高老妈直直盯着记者手机里的演出照片说,“以前我从没看过自己唱戏的样子”。
....42岁的赵丽也保留着小女生般的憧憬,她把本子按在满是油污的桌上,刷刷几下勾出了童年最爱的美女图,杨柳腰肢配戏服水袖,头上是双环髻,耳边坠着珠翠。
“我小时候把地瓜藤挂在耳朵上跟着学。”赵丽头一歪调皮地说。她小学三年级就退学进了戏班子,随团到处演出,直到2004年组建了现在的剧团。
每天最不开心的时刻,就是数钱
赵丽每天最开心的时间是台上的两个半小时,“本来想上厕所,一上台都能忘了”。每天最不开心的时刻是数钱,点着皱巴巴的票子,赵丽叹口气:“今天又亏了。”
作为团长,她要负担每月3000元的租金,每人每天50元的薪水,人均每天5元的伙食,以及剧场的水电费。她和丈夫严老五不拿工资,收入来源是12元钱一张的门票,和1元一杯、无限畅饮的茶水。
等待上台的间隙,两个武生沉着脸,坐在一塑料桶“宝剑”旁边抽烟。身后的麻绳上挂了一排假胡子,在戏里,王爷的胡子“黑长直”,老翁的中长灰白,武将的蓬松,奸臣的两边密中间稀。
一个武生的梦想是“拥有一把逼真的胡子”,可牦牛尾的胡子少说也要上百元,他让小外孙女留头发,“给外公做胡子”。
赵丽尝试了用各种方法给“一年少一排观众”的剧团找钱。背着包走街串巷发传单,往梅毒广告上贴海报;趴在耳边央求前来听戏的老人,“今天加演‘天女散花的时候,你献10元钱的花钱嘛”;找文化站商量,可不可以晚上把场地租借给歌舞团,又担心歌舞表演涉黄,连累剧团。
她们从一个“拆”字搬到另一个“拆”字旁边。在石板滩时,旦角在台上表演甩袖,工人手里的铁棍正一下下敲击旁边建筑的砖墙,扬起的灰尘飘进剧院,和老观众吐出的烟圈、茶水腾起的热气混在一起。
每搬到一个新地方,头几天会有七八十人来看,“图个新鲜”,之后因为拆迁修路、交通不便等各种原因,就只剩下三四十个固定的老观众。流动的戏班子被称为“火把剧团”,曾经在成都最为兴盛,现在只剩下一二十人还在勉强支撑。
有一次,赵丽刚挂出写着剧目的小黑板,就破天荒地有个年轻人探头探脑走了进来,眯眼冲她乐,问能不能“耍妹妹”。赵丽一边切猪肺一边向丈夫抱怨,打着领带做饭的严老五乐了:“你挂的是《一代名妓》嘛!”
剧团最忠实的观众是一个心智不全的中年人,每天在剧团扫地、给观众添茶水,赵丽管他两顿饭,再给1块钱。
赚钱最快的时候是庙会,每人每天能有几百元的收入。有时候,赵丽也会制造赚钱的机会,比如“隆重推出大型神话剧《观音得道》开光点像仪式”。
演到高潮处,一个演员拎起公鸡,一刀割破了脖子,揪着鸡头在符上淋,鸡血鸡毛洒了一地。做完法事,赵丽抓起“开过光”的“宝符”,“这个5元一张,好像只有45张”。
观众挤到台前纷纷掏钱,然后拿着香在地上边唱边走,“香火钱”堆了一桌子。
更多的时候,赵丽跟丈夫严老五抱怨不想干了,要“散伙”,严老五鼓励她要坚持。严老五从来不知道发愁,他做了剧团里绝大多数工作,乐队、厨师、电工和赵丽的出气筒。
“我不在乎钱,不然我早就去变脸了!”常年穿着西装、衬衫上别支笔的严老五一甩头说。
不在餐厅变脸是严老五的底线,他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最不济也是个“搞音乐的”,“伴餐看变脸是贬低我们的绝活!”.
上个月,赵丽问他,唱庙会的钱到哪里去了时,老五突然爆发了:“每天卖多少票!演员工资多少!房租水电多少!少给老子算账!老子不管了!”把一百多元零钱甩在床上,扭头走了。
“当假皇上能有什么感觉?现实中让我当个科长就行了!”
赵丽在工厂拣过酒瓶,严老五开过小饭馆,摆过烧烤摊,总是“不得劲儿”,兜兜转转又唱上了戏。
有一回,亲戚介绍严老五去外地打工,临走之前,严老五唱了一出关于离别的戏。“想着要告别这个行当,当时眼泪都要下来了。”没过多久,他又回到了戏班子,对于别的活儿,他“就是不喜欢”。.
严老五和团里的男主角严老二是亲兄弟。上世纪初,他们的祖父严泰洪创立了“泰洪班”,是当时成都最有名的川剧团,5岁投师泰洪班的周企何,后来成了我国著名川剧演员。
“文革”期间,泰洪班解散。古典戏刚一开放,打渔多年的父亲就买了一套锣鼓,教严家五兄妹学戏,此后举家开始了流浪艺人生涯。
严老二记得,那时靠唱戏就能吃饭。父亲带他们在饭馆赊饭吃,到了晚上,敲起锣鼓,站在山坡上就看见十里八村的人举着火把来了,看戏的队伍“像部队一样”。
有钱人拿着最流行的“大三阳”录音机录他们唱戏,每天的收入付了饭钱、房钱,每个孩子还能吃上一串臭豆腐。
后来,川剧日渐衰落,严氏兄弟开始演哑剧、跳迪斯科,严老二赊了套音响,凑人伴舞,唱《星星点灯》,结果观众在台下喊:“滚下去!”
三天的收入才够买一斤猪肉时,他决定转行。做过古董生意,第一单就被骗;打算生豆芽来卖,结果豆芽烂在缸里,招来满墙的虫子;他电工、钳工、焊工一概不会,装车太瘦、搬石头烂手。
一天下午,严老二刚在台上演完元帅,脱掉戏服和厚底鞋,台上自带光环的男主角变回了头发斑白的矮个子大叔。他坐在自己的木板床前,光着膀子吹着电扇,一边搓泥一边对记者讲起往事。
舞台另一侧,与观众席一墙之隔,并排支着演员的铺位,隔开各家的,是各色布帘和不到1毫米厚的编织袋,没有一把锁,“隔布有耳”的戏班从来没有私房话可言。
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以兄弟姐妹相称,赵丽和严老五吵架时,全团的人上来劝。但他们从不和自己人玩牌,每到晚上8点,演员就“各耍各的”了。
有人窝在帐子里用没有牌子的平板播放器看电视剧,最受欢迎的是抗战片,有人爱看《欢乐颂》。旁边的人不屑地笑笑:“讲的都是有钱人,我不爱看。”
他们很少聊戏以外的东西,常演官员的老人晚饭喝了几杯酒,面色微红地对记者说:“我不爱跟别人摆自己家这些事,说了也没得用。我们这个行当是最低贱的,最底层的。”
他说唱戏是为了糊口,这样可以把每月300元的低保存起来,将来唱不动了拿来养老。至于生活苦不苦,他往椅背上一靠,顿了顿:“不必说。”
在可控的范围内,他们尽量争取圆满的结局。这天吃完饭说戏时,大家讨论的焦点是,要不要给戏里的反派定死罪。最终胜出的是“没有杀人,不至于死罪,罚去做劳役”。
有人爱演皇帝,“好得很,都跪着喊‘万岁驾到!”另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当假皇上能有什么感觉?现实中让我当个科长就行了!”
把川剧“好好地藏在心里”,但是“不会当成职业了”
这个戏班子里,唯一转型成功的是丹丹。这个曾经最红的角儿,在18岁生日之后第5天,带着母亲给她的100元钱,离开了剧团。而今,这个刚满20岁的女孩儿已经自己贷款买了车和房。
她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搞演出,唱流行歌曲和民歌,照着网上的视频学跳舞。在写着大大“奠”字的黑白背景前,穿着亮片短裙和白色长筒靴的丹丹扭动腰肢,挥舞胳膊和台下互动:“亲爱的朋友们,会唱的和我一起唱好吗!”
丹丹出生在川剧团里,从小学会了用爽身粉和油彩化戏妆、从桌子往地上翻跟头,冬天的晚上穿着短袖和棉拖鞋,在舞台上练功。
一碗药面上亮着蓝色的火焰,这个总是带伤的女孩儿把手快速地伸进去,蘸上药在淤青处上涂,“这就是为了艺术献身”。
从十一二岁起,早熟的丹丹就决定了,不要走父母的老路。“剧团发不出工资,借了别人的钱,几万块要还好多好多年。”
剧团里的人也为她操心,劝丹丹妈让她练练主持和肚皮舞,“今后如果我们这个川剧不行了,你要让她在其他方面,比如跑乐队,赚高价钱”。
如今,这个曾经挤木板床的女孩儿学会了跳肚皮舞,她花十几万元,把自己80多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得很时尚,白色的电视柜上,摆着她穿戏服的大照片。
她更喜欢自己过去唱戏的样子,因为“看着年轻”,现在的自己“成熟得有点吓人”。她染着黄发,画着浓重的眼线,拍过性感的写真照片,喜欢的歌也从凤凰传奇的《自由飞翔》变成了宋冬野的《斑马斑马》。
这个以前走路“一冲一冲”的女孩儿,如今会满脸疲惫地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她曾非常想去读川剧学校,有老师看中她,学费可以全免,毕业后去省川剧团工作。但为了供妹妹读书,她放弃了。
2015年9月,她又有一次参加川剧比赛的机会,丹丹犹豫着说不想去参加了,因为离开剧团两年,“没有把握能够唱好了”。
在川剧戏台上,她爱唱苦情戏,时常唱着唱着想到自己。她在台上哭,老观众忘了喝茶,跟着她哭出声来。有时下了台,泪水仍然止不住,只好一直哭,哭到情绪过了自己停下来。
现在,她时常饿着肚子站上舞台,给吃着婚宴和寿宴宴席的人歌舞助兴,但她坚决不肯单独唱川剧。“如果有个剧团,让我一起演可以,但是图新鲜让我一个人唱一段,我绝不这么干。”
在她看来,唱歌是工作,而川剧是值得尊重的艺术。她平静地说,自己会把川剧这个行业和曾经在戏台上得到的荣耀“好好地藏在心里”,但是“不会当成职业了”。
为什么是“唱着活着”,而不是“活着唱着”
每个周末,演员的孩子从学校回到剧团团聚。除了不情愿地跑龙套,赵丽上小学的儿子对舞台毫不感兴趣,他捧着手机,歪在各种地方玩游戏。这个10岁男孩的理想是去美国开公司,先开小面馆,赚了钱再开大公司,因为“美国的1块钱可以换10块”。
赵丽的理想卑微得多,她想要一块结实到能翻跟头的舞台,上面有带桃花的背景。舞台最好能移动,可以带着下乡演出。小一点没关系,“侧点身就行了”。
现在的舞台下堆着杂物,一把陈年竹梯已经长出了蘑菇。灯时好时坏,有时电突然断掉,演员跑去修电闸,观众也不以为意。
但现实是,即便是现在这块塑料顶棚露了洞的舞台恐怕也难以保住了。主管部门答应赵丽,只要搬到合法的场地,就提供支持。但数万元的装修款至今没有着落,这个平日里泼辣爽利的女人也曾躲在旱厕里偷偷流泪,在朋友圈里流露一丝无助:“又是一个不眠夜……静下心来想想有些事该不该坚持……若坚持能得到什么?若不坚持又将何去何从……”
她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孩子回来时,她就安排“大场面”的戏,三个孩子披上白布从旁边爬出来,严老五“咩咩”地配着音效,就是羊群。脱掉“羊皮”,又立马成了小兵。但一拿到观众的5元赏钱,跑龙套的孩子就开始全身摸索着找口袋塞。
“年轻人不愿意学,川剧难度大,学出来也没用。”剧团的演员平静地说,唱戏的父母,没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做这一行,即便是从小唱戏的丹丹。
在一些电视剧里跑过龙套以后,丹丹断了明星梦。而她唱戏的老爹还在期待,将来女儿红了,给爱钓鱼的自己承包个鱼塘。
对于生活,这个女孩儿没有太多的期待。几年前的一次车祸让她受了伤,她不能再下腰翻跟头了。她曾有过很多梦想,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再赚几年钱,能开个小店,结婚在家带孩子。
早在几年前,剧团的演员就语重心长地开导她:“活在这世上,从妈肚子里生出来,就是来受罪的,不是喊你来享好多福的。活一天算一天,就是这样子。”
“就是这么一代一代的,我们也老了啊。”一个女演员盘腿坐在床上化妆,把假刘海夹在额头两侧,遮住有点秃的鬓角。但当锣鼓响起,前一分钟还在后台折衣服的她三两步冲上舞台,开始嬉笑怒骂。
“在现实舞台上,他们是非常边缘、困苦的人,但是一旦进入戏剧舞台,他们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纪录片导演赵刚说。
这群艺人曾作为主角,出现在赵刚的镜头前,又随纪录片《唱着活着》出现在国外纪录片节的大屏幕上。但面对赵刚的提问,“如果有更好的工作,你还愿意唱戏吗?”剧团里几乎人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不唱了”。
这也正是片子取名为《唱着活着》而不是《活着唱着》的原因,“他们不是生命不息唱戏不止,而是要靠唱戏才能活着”。
另一个纪录片制片人则被他们顽强的生命力打动。去剧团待了几天以后,她感慨道:“他们不是用脑子生活,而是用本能生活。”城市人总在为明天计划、忧虑,这些真正的无产者却没有不安全感,倔强而坚强地活着。
“舞台是虚幻的,生活太现实了”
同样依赖舞台的,还有平均年龄逐年上升的观众。有的老人上午聚在台下,围着写着简谱的板子练习拉二胡。也有的晚饭后来到这里,凑上一桌打一毛钱一把的长牌。
演戏的时候,有的老人主动在门口帮忙卖票,有的干脆拉二胡参加伴奏,严老五笑道:“根本不在调上,相当于捣乱。”有时候老观众会买点蔬菜熟食过来,还有的干脆给主管部门打电话,请求“关心关心老百姓的文化生活,给找找场地”。
导演赵刚认为,尽管缺乏文化自觉,这群传统艺人的生活本身,已经活成了一种行为艺术。在四处透风,苍蝇转着圈飞的屋子里,他们谈起自己的梦想。
有的演员想“每天耍”,等供完孩子读书,自己就靠社保过日子,每天打打牌,办个“夕阳红剧团”随便唱唱,票钱够买菜就行。
有的想中好几个亿,然后买个比现在大几倍的舞台,“不用租金,不收门票,就这么一直唱!”
有的希望能有几天“什么都不想,只钓鱼”,但三天不唱怕无聊,两天唱一场最好。
身材已经发福的中年妇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最喜欢演小丫头,因为“活泼”“热闹”。
咬不动甜皮鸭的高老妈用罐头瓶喝了口水,她最爱演精忠报国的硬骨头,拍了拍胸脯竖起大拇指:“就是那么忠!”
手指因痛风变形的大婶说,自己最爱演富家小姐,说着起身,手娇羞地挡着脸,膝盖并拢迈着小碎步。
演出开始了,严老五在戏台一边坐定,抄起鼓锤和弦子,脚边是鼓,面前支着唢呐、锣和麦克风。五六样乐器又忙活起来——他就是戏班乐队的全部阵容。
暂未出场的赵丽坐在他身边,夫妻俩高亢的嗓子合唱着,给台上的角色“帮腔”。这个全团最操心的女人说,她最喜欢演的角色是穆桂英,“巾帼英雄,上阵杀敌!”
“我就是人长得矮,再高30公分,我敢杀玉皇!”赵丽眼睛亮晶晶地说,自己第二喜欢的角色是坏人,因为可以“不受拘束乱说话”。
而在现实中,一个月前,这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小个子女人在朋友圈上转发了一篇《笑着低头,你不亏》的鸡汤文,评论说:“我现在的处境和位置就是专门与人低头,有很多根本不愿低的头……无奈……”
“还是舞台上好,舞台是虚幻的,生活太现实了。”鼓声急促,她又一脚迈入了别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