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清 魏忠
对话嘉宾:
顾小清:华东师范大学上海数字化教育装备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华东师范大学教育信息技术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学术研究兴趣包括学习科学与技术设计、教育培训系统设计开发、计算机支持的协作学习(CSCL),以及学习技术系统用户行为研究。入选2011年度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计划。受聘英国埃克塞特大学荣誉访问教授;任学习、教育和培训信息技术国际标准化组织(ISO IEC JTC1/SC36)中国专家组成员;担任两个国际会议主席及执委;全国中小学信息技术教育学会常务理事。任JCAL编委会成员及国内外多家学术期刊同行审稿专家。
学术贡献:近年已完成及在研国家级、省部级,以及国际合作课题十余项。近年来在中文及国际同行评审的高水平期刊发表论文50多篇,并出版著作和教材十余部。研究成果在美国教育研究协会年会(AERA)、学习科学学会计算机支持协作学习(CSCL)等5个国际权威会议发表;受邀ICOFE与来自北美、欧洲及澳洲学者同台做主题演讲。
对话嘉宾:
魏忠:博士,副教授,未来教育学者,上海海事大学MBA/EMBA导师、《教育正悄悄发生一场革命》《教育正悄悄发生一场怎样的革命》作者,庚商智能教育科技(苏州、上海、西安、珠海、大连)董事长,多家教育媒体专栏作家。
23岁获得风险投资在深圳办厂,有过十多年的创业、开发、管理的跨界经历,2000年至2007年代表某国字号安全机构制定7个国家信息安全标准并领导了几百名安全工程师进行电子政务体系的建设。2006年进入高校,作为双师型教授进行了10年的教育实验,在此基础上撰写了5本专著。2011年至2013年在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访学,在此期间访问了数十所大学和数十所美国高中,撰写了系列文章,引起轰动。其文中关于教育革命、看不见计算机的信息化、从教育信息技术到教育信息思维、教育场景、任务教学模式、一体化三段式、教育之真趣美等的阐述,具有广泛的影响。
● 教育变革有哪些环境和外在因素?
魏忠:提到教育变革,首先要想到的是外在环境和经济技术因素。事实上,绝大多数如能源、环境、科技、公共事业、电子商务等行业的变革已经早于教育而发生了。在各行业大变革的行业背景下,教育革命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必然要进行的。10年前,乃至5年前,我们谈医院的革命还是危言耸听,但是大家看今天的医院:如果离开了HIS系统(健康管理系统)、LIMS系统(实验管理系统)、PACS系统(影像归档和通信系统)、RIS系统(影像信息系统),医院基本上就开不下去。那么,教育为什么变革得这么慢?
教育变革是由学习变革推动的。在美国,1997年在家上学的学生比例只有1.3%,到现在已经到5%左右。另外,近年来多数的美国著名创业者都是辍学生的现实,让我们能够还原出信息技术在学习中的革命作用。移动学习、随时随地学习、网络学习、查询资料、论文检索、社交网络,我们如果对比一下10年前和20年前的学习方式,就会得到非常明确的结论,学习的革命已经发生了。
著名大数据专家张小彦说,人类经济如同大海的表面波涛汹涌,人类的政治制度如同海的深处相对平静,而人类的文化如同海底似乎永远不动。教育,既有政治因素,又有文化因素,更有人们的行为习惯因素,因此,在产业的30年巨变后,教育成为最后一个顽固的堡垒。
顾小清:的确如魏老师所批评的那样,教育领域是应对技术推动的变革最为迟钝的领域,不仅仅是现代的信息技术,历史上的每一项被寄予推动教育变革厚望的技术,比如电视,无不如此。所以看待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考虑一个重要因素,即我们所赋予的“教育变革”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刚才魏老师所举的例子中,医疗系统通过HIS系统、LIMS系统、PACS系统、RIS系统,极大地提高了医院的管理模式和效率,信息技术所体现的变革作用,也都是对管理模式和效率的提升。而这个层面的“变革”,教育领域并不缺乏。10多年前,高校的教务、人事和公文系统信息化都已经普及应用;近年来,基础教育领域中的学籍管理、入学管理等应用也逐渐得到推进,这些应用显然也能从管理模式和效率角度,体现信息技术在推动“教育改革”方面并不是没有作为。
另外,魏老师前面提到的“学习的革命”,实际上已经而且正在发生着:通过注册网络课程的在线学习、移动微课的随时随地学习、与人分享的交流中学习、通过购买服务的个性定制学习……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并正在发生着,也影响着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这不正是学习的革命已经发生了的证据吗?
那为什么人们依然对信息技术推动教育变革极为不满?人们所期待的教育变革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图景?
针对教育变革不力问题,受到诟病最多的是几百年不变的工业革命时代课堂。
自工业革命以来,机器系统不断强化了人类认知与行为能力的工具与载体作用,当今的信息技术革命的发展速度全面超越了有史以来任何一次产业革命。工业时代的班级授课制极大地拓展了受教育人群的规模,在实现人人都能接受教育上发挥了重大的推动作用。然而这种教育模式在互联网的开放、分享与个性化特征面前,再一次面临变革挑战。
魏忠:的确,正如您所说,我国的教育正在变革,也将再一次面临变革挑战。那么,对于我国来说,情况与世界还不太一样。从1950年到1980年,人口快速增长,那个时代年轻人没有足够的就业岗位,让青年回到农村造成了大量负面的社会问题。在这30年里,高考制度和基础教育全面标准化培养了大量标准化和中低端的人才,解决的是我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问题。然而,从2009年开始,准确地说从1996年开始,我国的劳动力又开始出问题了,随着劳动力成本的提升和世界经济循环的作用,低端劳动力开始过剩,而高端劳动力明显不足,于是有了从1995年开始的10年高校扩招,扩招仍然是培养标准化的人才。
进入2010年后,国际化加强,签证放开,我国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即由劳动力富余进入劳动力紧缺,全面的独生子女时代的青年进入婚龄,造成人们对教育的期待非常高,国门的打开又让国人看到了世界各国好的教育。
相比起世界各国的教育,我国的教育国民期待更高,教育体系变革更少,社会经济环境变化更大,因此国民的不满意率非常高。
顾小清:正如魏老师所讲,我国的确有着重视教育的文化传统且有着自己独特的教育文化特征。除了文化传承这个意义以外,教育还承载着改变命运这样的上升通道功能:从科举时代的文官考试,到文革之后的高考。“学而优则仕”几乎是中国文化的DNA。为此,也形成了非常有中国特征的教育文化现象,如普遍地追求外在的学习动力而缺乏内在兴趣的培养,普遍地追求知识的传承而忽视技能的掌握,应试已达极致而学会学习的现状则令人担忧。
我们前面提到人们对教育的不满、对教育变革进程的不满,这些不满情绪,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教育培养目标的不满。
教育领域常常谈及的一个例子就是OECD组织的PISA(国际学生评估项目)测试,我国上海在2009年和2012年两届的测试中,阅读素养、数学素养和科学素养全部三项评价,均排首位,这样的结果使得西方多家媒体惊呼“意外”,纷纷开始探索上海乃至亚洲教育的成功经验。在国内,这样的结果反倒引起了一些争议,特别是在2012年PISA测试中新增加的问题解决能力方面,上海屈居第六位,有人提出这“暴露了中国教育的一些问题”。显然,我们的教育更加注重知识传授,而在实际工作与社会生活中所需的交流能力、沟通能力、理解问题能力却存在缺口。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各大国际组织就开始关注21世纪学生所需的必备技能。欧盟所制定的“核心素养”,包含了母语、外语、信息素养、学习能力等八大领域,每个领域又有知识、技能和态度三个维度的表述;OECD组织定义了“关键能力”的八个领域和三大类别,注重使用工具技术的能力、协调沟通的能力、自主行动的能力。如何使我们的孩子在未来社会掌握更多的核心技能以更有竞争力,或许是国民教育期待的一个方面。
● 从新东方模式到蓝翔模式,教育剥离了什么、剩下了什么?
魏忠:在人们面对“如何使孩子在未来社会掌握更多的核心技能以更有竞争力”的困扰时,市场化解决了部分人们的需求问题,即补习班应运而生。新东方模式是最集中和典型的体现。
正如补习市场颠覆了传统的教育,自己却被更新的后来者最早颠覆。因为补习不是教育,学习也不是教育。按照信息经济学的说法,教育有两个重要的功能,一是筛选人,二是培养人。新东方模式在筛选人方面无疑是成功的,在短期高强度训练后,成绩能上去的是适合学英语的。按照这个逻辑,托福、SAT等背后的考试机构不断和新东方模式进行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毫无疑问,应试是可以短期训练出来的。然而,短期应试出来的人,却不能和真实的水平画等号,您是如何看待新东方模式的?
顾小清:新东方等传统教育服务模式遭遇被颠覆的挑战与危机,促使原有的教育服务行业面临转型,我认为是由互联网服务的精细化、垂直化特点所引发的。精细化代表服务的个性化、人性化、多元化;垂直化代表服务的是直接以特定群体用户为中心的创新性、灵活多变性。网络时代兴起的长尾理论能够为此提供理论基础:互联网使得人们获取资源的成本下降而效率提升,这个时候如果能给原本在“正态曲线”尾部的那部分群体提供所需要的服务,同样能够实现经济上的收益,所收获的总体效益甚至会超过“头部”。互联网所开拓的教育模式不在于把几种固定不变的教育服务提供给大量学习者,而是瞄准由个性和多样导致的利基市场(即对用户群体进行细分所形成的无数个小众市场),将更多的教育服务推荐给特定的人群,以达到一定的教育规模效应。
网络技术在教育领域中有轰动效应的事件,MOOCs当属之一,无论是edX这种名牌大学自身开创的在线教育平台,或者是像2tor这种企业通过为大学提供资金、工具而与大学合作,还是Udacity这种完全由商业公司开发的在线教育平台,都代表了硬件成本降低、云端软件技术进化所促进的开放教育资源运动的新发展。MOOCs是网络技术在教育领域发展起的关键转折点,但这仍旧是一种尚未成熟的商业模式。cMOOCs、xMOOCs、sMOOCs等后MOOCs时代的产物,则是体现服务精细化的在线教育新实践,它们将目标锁定为目标群体的不同需求,充分体现互联网去中心化后能提供适应性服务的特点。以UniversityNow平台为例,他们的服务对象是因经济贫困、机会错失而没有参加过高等教育的低端人群,该公司联合创始人Wade表示:“我们不需要颠覆哈佛,只是想为大众建立一所学校。” UniversityNow能够吸引这群人的原因是它的学费低廉,多数人无需贷款即可入学,而且提供正规学位,即低成本高质量。
传统教育服务要想改革,要想迈入在线教育的新阶段,机械地将线下内容置于线上是不可能满足市场需求的。在线教育的学习模式、特性、学习方式与传统教育有很大区别,我认为要在汲取传统模式经验的基础上,充分利用互联网的特性,由大众向分众拓展,细分用户需求,体现自身价值与特点,同时关注网络社区建设,通过用户参与形成集体智慧,帮助用户做出有效的选择。
魏忠:美国的教育也曾走过了应试阶段和学校围绕考试的历史时期,到今天,高考基本上和美国的中学毫无关系。我女儿在美国的一所私立高中读书,这所私立高中还算比较重视高考的学校,学校的校长将本任期的重要任务放在确保每位学生升上本科。然而即便如此,在高考SAT和申请大学最紧张的时刻,学校课程一点没停、作业一点没少,高考和高考补习班是社会培训机构的事情,中学的任务是按照自己培养人的既定目标和既定课程体系进行。
新东方应试模式剥离教育之后,技能训练的蓝翔模式继续剥离学校教育。当标准化的高考制度筛选的人进入大学,经过4年的训练和学习进入社会的时候,这些毕业生突然发现毕业的薪水要远远低于农民工和保姆。这并不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因为人才市场发生了劳动力的逆转,紧缺的是技能型人才。
而技能型人才的培养和培养体系也是堪忧的,我国的中职和高职学校,其师资来源并不是社会的工匠,因此培养的人基本无法达到社会需求,虽然比本科生强许多。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机会,蓝翔模式应运而生。蓝翔模式针对那些连职业学校也考不上的学生,去训练他们几十年上百年也不变的技能:厨师、挖掘机、保安等,客观地说,蓝翔模式的培养效率要比职业学校体系好。
我不断地跟很多职业学校的领导谈到,岗前训练不是大学也不是职业学校的培养目标。这是因为我们要培养的人必须是要为未来10年、20年、30年储备的人才,未来的岗位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今天职业学校教师都不会的技能,费半天劲教会学生说不定没毕业就失业了,正如前几年的计算机维修专业。学校要面对未来,将岗前培训交给蓝翔这样的学校,围绕几十年后的基本技能培养,这比职业学校的适应未来的能力培养要重要得多。
顾小清:近几年,出现了非常多的向职业教育倾斜的相关教育政策。这当然是好事,但换个角度讲,也表明我们的职业技能教育在教育系统中的尴尬地位。中国社会“学而优则仕”的文化DNA是不待见职业教育的,所以通过中考筛选出来进入职业教育体系的学生,其中依然有很大一部分,其奋斗目标(如果有的话)也依然是高考;同样,职业教育学校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把高考入学率作为其办学成效的证据。
当然,我们这里并不是要讨论教育配置问题,这是另外一个很大的话题。
回到职业教育功能的剥离,个人觉得还是前面提到的,通过精细化的互联网服务来满足多样的教育和培训需求。这样职场所需要的技能,任何一种技能,作为小众的需求,都可以通过这种精细化的互联网服务方式来提供。
魏忠:那么,既然知识走向云端,技能回到现实,一个被新东方和沪江所替代,一个被蓝翔所替代,我们的学校——中小学、大学、职业院校,还剩下什么呢?还有什么要干的呢?
教育,无非是完成信息传达。近些年的生命科学的进展揭示了很多我们过去无法解释的问题:一般意义上讲为什么女生的短期记忆力比男生强,为什么男生的创造力又比女生强,为什么沉浸学习效果更好,为什么深度学习和浅学习效果完全不一样,等等。由此还发明了很多实用的信息技术,如沉浸眼镜、现实增强、深度学习、体验空间等。随着脑科学的进步,体验对学习的作用越来越受关注,也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支持纯记忆和考试,这无论是对筛选人还是培养人都有巨大的教育缺失。杜威的“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不仅仅是一种教育理念,更有更多的生理学证据。在信息化支撑的教育环境中,体验这件事,是传统学校逆袭的最后机会。
如今的班级、课桌、铃声、教案、纪律要求,是50年前工业化时代培养会规划、懂技术、守纪律、懂规则的时代的产物,而今后的学生要面对的是办公室代替工厂、松散组织代替等级组织、创新代替标准化的世界,因而教室的形态就会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其实就是顺应时代特征的学生的体验。办公室代替工厂,是50年前美国出现的情况,由此走班制、小班化和学科教师代替了工位课堂。信息时代,学科融合、跨界、团队合作,需要各种学科在一个场所办公,背后是软件支持和管理,于是创客空间应运而生。创客空间做得最好的、也是最成功的就是互联网泰斗尼古拉庞帝建立的麻省理工新媒体实验室,之所以如此多的交融学科集中在建筑学院的一个空间内,也是有赖于信息技术的进步。
顾小清:知识的获取与习得是主体参与的一项认知过程,离不开学习者的探究、创造、选择,体验的增强会促使人们秉性、灵感得到充分施展。魏老师刚刚提到杜威的“体验及生活”,杜威的系列研究提供了体验学习的指导原则,表明学习者与正在学习的知识建立了直接联系,人们的学习来自他们的经验,需要透过参与实践来反思及分享学习。研究体验学习的另一位专家,美国社会心理学的勒温教授所建立的群体动力学理论,是要为个人经验的积累设计一个模拟情境,使得学习者在平等气氛中进行游戏、观察、角色扮演,从而产生观点碰撞,学习的过程在本质上是体验式的。
魏老师提到教育无非是完成信息传达。我更认同的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在上世纪90年代所提出的“四个学会”:Learning to know(学会求知);Learning to do(学会做事);Learning to co-operate(学会合作);Learning to be(学会生存与发展)。相比传统的学习,它是从更深层次上把握知识经济时代对人才的要求,强调学校要给学习者各种发现与实验机会,以发展想象力和创造力,为每一个“学会”能力的发展,营造体验式的社会互动过程。我认为现在强调的教育体验是对“四个学会”在实践领域的呼应,是传统课堂从注重结果向注重过程的一次重大转变,是面向做中学、问题解决为主的个性化学习方式革新。尽管我们国家的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纲要早已提出了课程教学的三维目标,但知识与技能之外的目标却未能很好地体现于教学之中,以创客空间为代表的模式这个时候出现在教育面前,为学生提供有目的的、主动学习的机会,营造真实、可感知的情境以激发学习动机,通过团队式、参与式、协作式的学习方式,促使反思内省成为学习过程的重要环节,很有可能会成为后两维目标落地生根的催化剂。在技术增强学习的相关文献中,与教育体验相关的术语更多地指向为学习者提供各种交流、活动、任务的机会,而这些机会又与特定的学习主题相关联,还有一种观点是认为教育体验是一种学习方式。
随着体验学习技术的不断发展,我们与中小学之间在科学课(在小学对应为科学课和探究课)中进行了丰富的实践探索。由于教育体验的增强还代表了对高级学习过程的支持,因此我所带领的团队正在以科学学科为例,指向深度理解的学习活动设计与学习技术设计,对协作问题解决、批判性思维、创造性思维给予了较多关注。
● 一亿注册用户,沪江将颠覆什么?回归什么?
魏忠:沪江网的创始人伏彩瑞在一次演讲中说:“魏忠老师说教育正在进行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我说静悄悄也可以,但那只是点燃革命的火种。星星之火能燎原。但要大的变革,没有声音、没有声量、没有动静怎么能行?我很想告诉大家,沪江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2015年,沪江网与山东省荆嘉中学、四川省凉水井中学、前所中学,以及山东省铜川路小学等数十个中小学进行网络课程(英语、诗歌、创客、物理)的直播,在南京栖霞区的几十所学校的实验中,数千人同时上课。教育正悄悄发生一场革命。
然而,在线课程真的会革掉传统教师的命吗?答案是否定的。在人类历史上,教育是为了解决信息传递和个性化指导双重任务,但是由于资源和经费问题,教育任务一直是以信息传递为主,个性化指导为辅,而真正好的教育则主要是解决个性化指导问题。在线教育能解决部分甚至全部的信息传递问题,但个性化指导和体验,却是教师的天职和最擅长之处。技术越进步,教师越可能会被淘汰吗?
顾小清:类似沪江网的在线教育平台,瞄准了教育市场的需求,相当一部分资源是免费的,海量用户能够利用网络资源学习,对于有强烈学习动机的那部分人群,甚至愿意支付费用进行有偿学习。我们注意到的一个现象是,沪江网在提供传统资源的基础上,引入了大批优秀教师进行真人教学网络直播,从平台搭建到用户体验,让用户通过他们的平台学习最有价值的知识。可以看出,在线教育非但没有取代教师,反而在更好地传播优质的教师资源,最大程度使学习者受益。
国际21世纪教育委员会指出,“没有教师的协助及其积极参与,任何改革都不能成功”,技术将教师从重复性的、灌输性的劳动中解脱,取而代之的是创造性的参与。之所以出现“技术是否会淘汰教师”的讨论,我认为是因为我们的教师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如何应对教学中技术的改革,在面临技术革新教学时暴露出来了一些问题。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技术进步为教师角色定位所带来的转变,以及教师需要从哪些方面改善自己的教学。CSCL(计算机支持的协作学习)一直是我们团队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我的一位博士生在语义图示工具应用于协作学习、基于认知负荷理论的协作学习任务设计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她发现作为“数字土著”的一代,在利用技术如何进行协作问题解决上的能力有很大欠缺,学习者并不能利用手头丰富的资源和优质的工具,对任务进行有效的解决,如果教师能够对这些问题进行一定的思考,进行创新性、灵活性的教学设计,更多地关注学生,启发学生,那么我们常常强调的“教师主导”的教学过程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技术的进步是朝向人工智能的方向发展的,目标是接手一部分认知任务,从而使得人类大脑的部分功能得以解脱,去开展更复杂的认知任务,或者让人类有闲暇享受生活。知识发现、数据挖掘、基于事例的推理、模式识别,人工智能在这些领域有了不断的突破和进展。教育技术领域对技术如何支持、提升教师的教学有着大量的研究,从早期的CAI(计算机辅助教学)到后来的ITS(智能导师系统),都是在解决计算机如何能够模拟教师思维来辅导学生。从研究的角度来讲,人类借助技术的学习,不仅仅是技术这一个因素在起作用,更是同伴互动、师生互动、工具与人互动等多重因素形成的复杂研究对象。OECD刚刚出台的ICT在教育应用中的作用的报告表明,教师的作用是信息技术的作用在教育中是否发挥的关键。
魏忠:教师在学生的教育中的作用是完全不同的。对于初中以下的学生,西方国家基本一致的看法是养为主,形成良好的社会规范、行为习惯、学习习惯,发掘学生的天性,教师在此期间更多的是监护人、天性使者、基本知识的传递者的角色。到了高中阶段,教师开始成为导师、知识的引导者、考核者,云端的教育开始为主,这个阶段的孩子自立能力不强,处于逆反期,教师通过强制的任务和作业以及集体主义,来规范学生的行为。在美国,高中生的学习是很辛苦的,教科书是主要的学习来源,课外作业通过大量的网络资源来完成,学习和教育管理系统是信息化和教师重要的管理工具。
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成年人的学习有一个假设前提是成年人为自己负责,教师更多的是导师,教师的辅导学习和学校的支持学习开始分离,大量的学校行为表现为在线课程、资源库、慕课配合教师教学相长的个性化、小班化的讲座和作业任务系统,教师的作用通过互联网会有更大的提升。对大学生来讲,教师的辅导未必重要,因为这个时候通过网络查询已经变得很容易了,教师自己做科研的方式和学问及作业的严谨性,是对学生影响最深刻的。
由于教师在不同阶段的教育作用不一样,因此,不能泛泛而谈教师会不会失业,正如您所说的“教师的作用是信息技术的作用在教育中是否发挥的关键”。
信息技术对教师的冲击是必然的,原先做信息技术能做的重复性事情的教师受到的挑战要大,而具有核心竞争能力、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的教师,在教育回归核心功能时,会更加重要。随着信息技术的总体发展,解放人力,从整个社会来讲,需要更少的直接劳动力,需要更多的服务业和体验经济,教师只会人数越来越多、比例越来越大。
历史上把皇帝杀掉的革命,几百年后都祸乱不止,历史上懂得谈判与妥协智慧的民族,总是能迅速强盛。各种各样的教育看法都不是凭空而来,人类教育的知识、技能、体验,需要有越来越多的教育工程师去重构、去深化、去整合,世界因为不同而精彩,教育因为智慧而跃升。学习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教育正进行一场悄悄的革命。
顾小清:魏老师的论述非常清晰,我也是很赞同的。我想补充的是教师在任何学生发展阶段都可以参照的一个学习理论——人本主义。人本主义学习理论强调了知情统一的教学目标观、有意义学习的自由学习观、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学观,罗杰斯认为要培养既用情感方式也用认知方式行事的情知合一的人。当下我们不能回避的一个现实是,当今的教育实践同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重视和关照人本主义,会对我们确定学生发展的目标提供依据与线索。
教育技术哲学领域也以人本主义学习理论作为重要的理论基础之一,将它视为继建构主义学习理论之后出现的一种新理论。南国农先生曾指出,“电教工作要从学生出发”,“教是为了学”,“学生是学习的主体”,“要强化学生的主体意识”。教育技术在给学校带来变革的同时,又常常会遭遇尴尬与诘难,技术在促进学习者发展的潜在价值方面已经得到了一些认可,然而人们在对技术的欣喜中也会掺杂很多忧虑,技术使用过程中看不见“人”了。教育技术发展有着深深的技术烙印,技术主义取向的教育会把学生视为原材料,通过技术开发与利用,把原材料培养成合格的产品。人本主义学习理念的到来,将为我们的研究提供支撑,重视人的主动性与差异性,依据学生的兴趣来引导学生学习,提高学习品质。目前,华东师范大学教育技术学科正在进行的上海市高峰学科计划“促进深度学习的学习科学研究”,属于学习科学基础理论的研究,将从学习的心理机制以及生理机制(脑功能)角度,探究促进深度学习的基础理论,力求为我国教育在全球化智能化时代的转型发展提供新的理论资源与实践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