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骨感

2016-05-14 10:47李森林
牡丹 2016年7期
关键词:校长老师

李森林,四川简阳市人,教师,大学本科文化。在各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兄弟三角》《三道岩》;短篇小说《窗外潇潇落叶》《校园·生活档案》《分校之后》《姨妈》;散文《生活的港湾》《理发》《再上白塔》等二十余万字。

爱情是杯美酒,结婚前,男男女女为它死去活来;结婚后,它被放进日子的大锅里,跟琐碎的买菜、洗碗、拖地、洗衣服和娃娃的屎尿搅在一起,咕咕噜噜,就煮成了一锅皮包骨头的稀饭。

男人有毛病,谁都知道。抽烟喝酒,大大咧咧,不做家务,扯谎嗜赌,唯我独尊,有时候,还要干点偷鸡摸狗的事等等。只要是男人,都会占一两条。这没什么,世上男人,谁没点毛病呀?老师方天恭除了把男人的毛病全部通吃,还在开拓创新。

婚后不久,吴又芳老师喝日子这碗稀饭,喝出骨感了。她看见男人方天恭身上的毛病,像灌肠机里跑出来的香肠,一截一截的,源源不断。

当初,在大学里,高挑漂亮,能歌善舞的吴又芳,一双丹凤眼迷倒了班上大片男生。班长江典掏心掏肺,每天写给她一首骄阳似火的情诗。方天恭也喜欢吴又芳,可他的嘴巴比较笨拙,在这场竞争中,几乎被江典逼到了死角。好在方天恭足球踢得好,是学校足球队长,披“10”号战袍,球神马拉多纳的球衣号。吴又芳偏偏是个足球迷,她一看见球场上的方天恭,就兴奋得死去活来。方天恭数学还特别有天赋,很多时候,老师都在跟他探讨比较深奥的数学问题。在吴又芳眼里,方天恭才是一座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高山,靠着这座山,一辈子踏实。比较起来,她觉得,江典太甜言蜜语,鬼点子又多,跟这种人过日子,像踩在海绵上,没有安全感。

结婚后,吴老师的高山崩掉了。方天恭的两项特长,没地方施展,教育局没有组织过足球赛,因为它连一支足球队都组织不起来。市里也没有组织过足球赛,因为全市没有一个像样的足球场。他的数学天赋,眼睁睁被活埋了,因为学校需要的数学水平,一个中学生都可以对付。他就只剩帅气了,可男人的帅气,女人的漂亮,结婚后,成了商店里换季的衣服,想怎么打折,就怎么打折。

吴又芳偶尔也要让想法信马由缰地跑一跑,唉,当初要是嫁给江典,生活恐怕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想归想,现实还得面对。

针对方天恭的毛病,吴又芳按照培养学生的办法,制定了一套详细方案。她首先要解决的,是方天恭的抽烟问题。香烟谋财害命,妇孺皆知,道理不用多讲。

她给方天恭戒烟,分出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换牌子。把他几块钱一包的烟,往十几块上提。档次高一点,烟味就淡一点,能为顺利戒烟夯实基础。第二阶段,减量。从他现在的每天两包减起,一天减少两支,二十天为零。第三阶段,以糖代烟。戒烟以后,方天恭的嘴巴必然要怀念香烟,就拿糖去做善后工作。

戒烟收到了明显效果,方天恭不再抽烟,成天笑呵呵地含块糖在嘴里,一会儿在左脸鼓一块包,一会儿把右脸拱出个疙瘩。吴又芳很高兴,对方天恭的进步,积极评价。有了成绩,她积极性上来了,又让方天恭戒酒。

方天恭的好酒,犹如他的嗜烟。在家里,他自己劝自己,三杯两盏喝下去,就有点信马由缰了。在外面喝酒,他喜欢用感情来跟酒挂钩,“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他经常把自己的感情搞成万丈深渊。他喝醉了,就要“嘿嘿”地笑,笑什么?没有具体内容,样子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

他醉了去上课,先笑一阵,笑得学生被感染了,跟着笑。最后,大家稀里糊涂哄堂大笑。笑完,他再天南地北讲一两个故事。讲完故事,又帮班主任搞思想教育,从尊敬师长到孝敬父母。一堂数学课,被他活生生变成了热热闹闹的班会课。

三源校长批评了,校会上批评。

三源校长批评方天恭,吴又芳在一边面红耳赤,丢人现眼啊!她的自尊心被烤焦了,咬牙切齿看着方天恭,戒!

戒酒的办法比较简单,只消釜底抽薪就行了。身上没有钱,我看你怎么喝?吴又芳把方天恭的酒坛子,送给了他的好朋友孙闲。

方天恭成功戒烟戒酒,吴又芳的信心,得到了空前的鼓舞,她相信自己能够让方天恭改掉所有的毛病,让他走回正常的轨道。她要向方天恭最大的肿瘤开刀了。

方天恭那块最大的肿瘤,长在教学上。他数学有禀赋,三源校长就让他教数学。可他一上讲台,就茶壶头装汤圆——倒不出来。干教书这一行,传道授业,就像屠夫理下水,得把肠子里的东西一把一把挤出来,交给学生。当老师,教学成绩是硬杠子,教学成绩好,学生满意,家长满意,领导满意,社会满意,一乖遮百丑。评优选先,晋级提拔,都有果果吃。要是拿不出点点来,那就只好给人提破草鞋了。人家陈景润倒不出来,研究出了1+1不等于2。你方天恭倒不出来,能研究出2+2不等于4吗?

吴又芳像解剖麻雀一样,把方天恭的备课、作业批改、课堂教学、学生辅导,拿出来一一梳理,分析解剖。结果,发现课堂教学中,他在表达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吴又芳上网查资料,请教专家,给方天恭制定了一套又一套方案。可是,那个茶壶头装汤圆的家伙,把茶壶捂得严严实实,汤圆怎么也倒不出来,这让吴又芳非常恼火。

方天恭的烟酒,表面上是戒掉了,事实上,还在搞地下活动。这家伙,戒烟的糖吃得差不多了,就到处跟人要烟抽,开始是偷偷摸摸到男厕所去抽,或者躲到孙闲家里吞云吐雾。后来,肆无忌惮了,公共场合也敢抽,只是改了个抽烟的手势。一接到烟,他把以前理直气壮的一把手枪手势,改成随时准备跳孔雀舞的样子,拿三个指头做孔雀头,撮住烟头,无名指和小指翘起来,让香烟隐身在孔雀脑袋里,时不时就在孔雀嘴巴上恶狠狠亲一口。他还要拿指头竖在嘴巴上“嘘”,招呼别人不要让吴老师晓得。

方天恭戒酒,还是走的戒烟的套路。在家里没酒喝,他就隔三差五溜到孙闲那里喝两口。他还要睁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穷凶极恶地盯着四周的动静。一经发现风吹草动,他就经常会很巧妙地,在恰当的时间和恰当的地点,很碰巧的样子,出现在那些正要进酒馆的人面前。无论是学生家长请客,还是学校接待领导,人家都会客气一下:“一起吃噻,方老师。”方老师的客气,带有相当的诚意:“咋个好意思呢?”说话间,就裹进了队伍。

方天恭的所作所为,转弯抹角还是传进了吴又芳耳朵,她气得咬牙切齿。这方天恭,不给他点颜色,他不知道老娘是开染坊的,她把离婚协议书摆在了方天恭面前。方天恭痛哭流涕,口头检讨加书面保证,还找好朋友孙闲说好话,才勉强过关。

十月,学校职称评定又开始了。

中学教师评中一、中二过后,要四年,这是文件规定。学校僧多粥少,三源校长又加了一年。今年,吴又芳和方天恭都够条件了。吴又芳想,名额这么紧张,一家人要评上两个不可能,自己比方天恭条件好,今年就让方天恭先评。掰起指头算下来,还是僧多粥少,两个名额,六个人竞争,方天恭要进前二,有点玄。

评分细则有很多条款,有两项非常重要。一项是群众测评,一项是职称考核领导小组测评。群众测评之前,吴又芳鼓动方天恭,四处拉票,自己也积极活动。

群众测评下来,方天恭的票数不错,七十四人参会,他得了六十二票,第一名,比第二名多出十多票。

正在吴又芳兴高采烈的时候,职称考核领导小组测评结果出来了。综合起来,方天恭名列第三。上线的两位,一位是教导主任曾如俊,一位是数学老师唐莉。吴又芳生气了,气得脸青面黑。教导主任曾如俊,除了善于溜须拍马,欺上瞒下,有什么本事?唐莉才中师文凭,教学成绩又年年都在“吆鸭儿”。怎么会是他们上呀?

副校长孙闲私下跟方天恭透露:三源校长在职称考核领导小组测评会上,特别提到了他。说方天恭肚里头虽然有货,却是茶壶头装汤圆,教学老是上不去。他希望大家划票的时候,注意到这一点。他也特别提出了教导主任曾如俊,他说,教导主任的工作,特别辛苦,往往是累死不讨好。在考勤、排课、检查“六认真”等具体工作中,跟老师直接面对面,得罪了不少人,他群众测评的票数不太理想,希望在领导小组在测评中,能改变这种局面。他还提到唐莉老师,他说,人家一个女同志,又离了婚,还带着儿子过,不容易。人家班主任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大家应该投他一张同情票。

划票之前,三源校长给大家发了一支彩色笔,就是小娃娃画画那种。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领导小组正好七个人,一人一色,对号入座。大家拿到这种会说话的笔,不敢乱来。

方天恭气了两天,自己顺过来了,他劝还在喝藿香正气液的吴又芳说:“评上高级,一个月涨几十块钱;少怄气,多活几年,啥都有了。”这想法好,退后一步自然宽。要是美国总统有这个想法,世界上恐怕要少很多事。真是个可爱的刘阿斗!吴又芳又好气又好笑。

吴又芳正在灰心丧气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九九二年,有位老人到南方走了走。老人家不游山,不玩水,到处找人谈话。东一句,西一句,“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秘书一梳理,就成了“南巡讲话”。这个讲话,犹如一股春风,很快就吹进了永宁的校园。

教师会上,三源校长鼓励老师,以搞“勤工俭学”的名义,出去发展。三源校长开出的条件很优厚:出去的人,保留公职,不领工资,学校不收一分费用。这个条件很不错了,有的学校要交钱回来,才保留公职。

三源校长像朝河里丢了一块石头,溅起了一片浪花。老师们议论纷纷,群情振奋,可到头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有两个民办教师报了名。

三源校长很不满意了,因为,学校经费是按年初预算,总额拨款。老师出去,学校可以“吃空饷”。民办教师的补助,每个人每个月才三四十元,就跟在胡子上抹饭吃差不多。公办教师,一个就顶好几个。他反复强调:“公办教师这边,要打开思路,走出去,海阔天空。”他苦口婆心,抛砖引玉,公办教师这边仍然是死水一潭。他点名了:“方天恭,咋不报个名?”

方天恭正在打瞌睡,猛听到有人叫他,以为值周领导在点名。他脆生生答应了一声:“到。”还站了起来。会场上哄堂大笑。三源校长忍住笑,问:“听说你有路子,出去闯一闯吧,年轻人。”方天恭“嘿嘿”一笑,坐了下去。

三源校长微笑着,向吴老师投去征询的目光,吴又芳说:“就让他出去长点见识吧。”三源校长乐呵呵在表上填上了方天恭的名字。

吴又芳心中有数。江典毕业,分回了重庆,书没教几天,就辞职干企业了。现在,他的玻璃厂正红红火火。江典早就叫方天恭去帮他了,厂办主任的位置,正虚位以待呢。当初没有政策支持,要跨出校门,等于断了后路,需要义无反顾的勇气。现在好了,抬腿就可以走人,还保留公职。

方天恭一走,家务事就落到了吴又芳身上。公公婆婆干什么都带着土生土长的意思,碗洗不干净,衣服洗得还能闻到洗衣粉味,买菜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买的菜,总是比吴又芳买的要高出几分钱。别看一斤才多几分钱,长年累月,集腋成裘呢。不是卖菜的人给她这个老师的面子,而是她很会讲价钱。她买菜,喜欢买虫子咬过的,这种菜农药打得少,还能掐到短处,讨价还价。她总是还要在别人称好秤后,随手拈一根葱,或者拿两个海椒,添点“旺向”。

她什么都要自己干,时间安排,就相当紧张了。又要当班主任,又要搞家务,又要应付三源校长的“六认真”检查,还要抄写那些可有可无的目标考核资料,时间得掐成分分秒秒来用了。

暑假,吴又芳带着方雅,到了方天恭工作的重庆。一是劳军的性质,二是看看那家伙,有没有长出花花肠子来。

重庆的天气是热情的,火辣辣地欢迎远方的客人。江典玻璃厂的烟囱,晃晃悠悠冒着黑烟。那些来来往往的工人,衣服和脸蛋都浓墨重彩,他们用隐藏在厚重色彩下的眼睛,惊异地打量着方主任的漂亮老婆。有人感叹了:“好乖的右客!”

吴又芳感觉,方天恭没有她预想的那样热情,跟她说话,就像压在办公桌玻璃底下的照片,看得见,摸不着。

吴又芳没事的时候,就到厂部各办公室去走走。各办公室的人看见她,都客客气气打招呼,有人忍不住要称赞她:“好漂亮哟!”

方天恭办公室的小陈,是个很不起眼的姑娘。她皮肤黝黑,长一张桃子脸,似乎没有下巴。她嘴角的皱纹,还给自己嘴巴打了个沧桑的括号。小陈言语很少,除了毕恭毕敬叫吴孃,说两句恭维话,就埋头打字。

第二年寒假,方天恭回来了。他一放下行李,就坐在沙发上抽烟。吴又芳烧来热水,拧干洗脸帕,递给方天恭。方天恭三心二意抹两下,就把洗脸帕丢回了盆里。盆里的水,溅了吴又芳一身。

饭桌上,一家人赔着笑脸,跟方天恭说话。方天恭像是在对待一伙无关紧要的小客户,眼神游移,一问一答。除了答问,就只听见他嚼芹菜的“嚓嚓”声,和喝酒的“嗤嗤”声。

睡觉的时候,吴又芳问方天恭心里有什么事?方天恭不说,闷头抽烟。在吴又芳一再追问下,方天恭说出了三个字:“她有了。”谁有了?有了什么?吴又芳紧追不舍,方天恭还是说:“她有了。”问了半天,吴又芳终于问明白了。是方天恭办公室的小陈“有了”。她肚子里的“有了”,是方天恭做的作业。消息突如其来,吴又芳眼睛一黑,耳朵里吹起了哨子。

方天恭把离婚协议摆在了吴又芳面前。

吴又芳想不明白了,自己这么漂亮,工作又出色,还温柔贤惠,是公认的“贤妻良母”。怎么会出这种事情?你方天恭什么水平呀?跟一个要五官没五官,要品味没品味的人搞在一起!说实话,小陈的模样,她越想越模糊,倒是她省略了的下巴和那嘴角上沧桑的括号,给她留下了较深印象。是方天恭急不可耐,还是那个狐狸精在死缠烂打?是自己大意失荆州,还是男人天生就靠不住?

吴又芳很伤心,也很迷茫。自己做错了什么呢?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克勤克俭持家。扶老携幼,披星戴月,呕心沥血,只差把心肝掏出来,煮给你方天恭下酒了。可方天恭的心呢,狗吃了?她思来想去,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吴又芳去找孙闲,想让孙闲拉方天恭一把。孙闲抽完一支烟,又点上一支,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在你眼里,方天恭是一堆狗屎,狗屎还可以做肥料呢。”当然,他还是答应劝劝方天恭。

吴又芳决定跟方天恭推心置腹谈一谈,她找到方天恭,诚心诚意想弥合。方天恭死了心,决定丢公职,离婚。他根本不在离不离的问题上纠缠,他跟吴又芳谈的,是方雅的抚养问题。

哀莫大于心死,在吴又芳面前,方天恭已经成了一副躯壳。与其跟一个行尸走肉在一起,倒不如一刀两断。吴又芳一咬牙,跟方天恭办理了离婚手续。

走出乡政府大门口,吴又芳拍了拍手上绿皮离婚证,哈哈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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