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碧静
一
整个早上马开贤老人都像一只被人踩瘪的破皮球,“哧哧”漏气的身子弯成了半扇毫无生气的弯脖子瓢。
儿媳赛里梅叫了他三遍:“大,收拾桌子。”他最后逮着了第三遍“桌子”的尾音。要不是他从自己的冥想中惊醒过来,眼光使劲撕破蒙在眼上的那层雾气,怎能见着儿媳赛里梅那双焦急中略有不满的眼睛。
马开贤老人像要说什么,终是将涌上喉头的话用半桩残牙嚼了嚼,少了桩子一样的牙齿支撑的脸颊随着他的咀嚼一下下吸进去,只凸出两块礁石般的颧骨,他的脸就瘦得触目惊心了。他毫无表情地转开了眼光,也不哼一声。他这只漏气的破皮球——或是干瘪的弯脖子瓢僵僵地走到后门旁,拿起一只扫得只剩下把头,当地人称为“葛蒂儿”的扫帚头并一只小小的铁簸箕,木木地走到客人吃完的高桌子旁。桌上一派狼藉,最显眼的是一堆堆仍散发着麻辣浓香的羊骨头。这是儿媳的拿手好菜“麻辣黄焖羊肉”,偏石同村的特产,几乎人人会做,相同的材料,各人做的又有细微的不同,只是那些跑几百公里专程来吃这个菜的城市游客是吃不出来的,他们只要下了高速路,看着路边打着“麻辣黄焖羊肉”的招牌就会进来。也有吃精了的,下次来就专往“尔撒正宗麻辣黄焖羊肉”店跑了。
这段时间,老人感觉心里住了两个马开贤,他们一个白一个黑,两个马开贤时常在心里打得不可开交。儿子饭店刚起步时他希望饭店财源广进,随着儿子饭店生意越做越大,他竟然默默求乞真主不要再赐予那么茂盛的财源了。
马开贤老人小心地将剩菜倒进泔水桶,油腻腻的“葛蒂儿”斜偏着将羊骨头扫进吃在桌边的小铁簸箕里,只两下,马开贤老人的手就无法自制地颤抖了,他喃喃自语,用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真主啊,我是个罪人,实在不敢求乞您的饶恕啊……
二
想破几个脑袋也想不到儿子尔撒的小饭店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开成这个规模!
一年前这里是形容年轻人想法不着边际的庄稼地——没边儿。
一年前偏石同村的人想如何发财想破了几个脑袋。
一年前儿媳赛里梅哭着喊着要跟尔撒离婚。赛里梅原本不是泼妇,可是贫穷如同一根尖锐的挑花针将人内里的“泼”挑出来了。
一年后的今天高速路像被剖开了肚皮露出坚硬脊椎的黄鳝,闪耀着白亮的骨脊远远地刺向天际。天际是哪里?偏石同村的人不去想也想不到,他们只想借助这条黄鳝鱼脊般无限延伸的可能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一年后的今天,高速路下十多家村人开的小饭店犹如被浇了松油的火把点着了!偏石同村的黄焖羊肉冲出了偏石同,打到了昆明、楚雄、保山等相邻州市甚至是省外。一年后城市游客将“去腾冲大热锅煮鸡蛋顺便在偏石同村吃羊肉”改为了“去偏石同村吃羊肉顺便去腾冲大热锅煮鸡蛋”。
一年后儿媳赛里梅再不提离婚的话,她悄悄将“泼”掖回了内里,庄重地戴上了盖头,像有了遮挡,生怕被人发现了她曾经的不堪。也为尔撒羊肉店的“清真”做着活招牌。她和尔撒巴心巴肝经营起小饭店,一分分攒下了钱,眼看入冬快够五万了,这钱还可以再救四岁的孙子一次。
想起孙子,老人马开贤就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哭完了再该做什么又做什么。孙子七个月早产,落下个脑瘫,生下来就抢救过一次,两岁上又抢救一次。这次医生下了断言,如若不赶在迈进冬天这个门槛手术,孙子可能过不了冬天。
孙子咋会早产呢?还不是他妈为这个穷家操劳。不能想,他晓得自己一想还得再哭一大场,那就连撇申(晌礼)也完成不了了。对于现在的这个马开贤,他不想再给他丝毫放松功课的理由了。
马开贤老人洗完小净,戴上那顶洗得寡白的白帽,尽量伸展开弯得像一扇瓢的矮小身体向清真寺走去。路边有一家宰鸡店,店主很富态,窄小的白帽歪戴在胖大的脑袋上,一张阔大的脸笑着和马开贤老人打招呼,手里提着一只宰好的芦花大公鸡正往圆桶状的机器里送。马开贤嘴里应了声,并未停步。这年头的人是懒到家了啊,连褪洗一只鸡都不愿意了。他想到了早几年,日子没这样好过,不会天天有鸡吃,鸡要放在主麻天开经或搭救亡人才请他们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阿訇宰上一只。那个时候他们往往是从清真寺礼完拜回来,在路头被抱着鸡的阿姑阿婶拦着,接过刀子就着门前的窄沟嘴里下着太思米就把鸡宰了,随后在阿姑阿婶家净了手,接过两只油香道了谢而去。接下来主人会十二分认真地褪洗鸡,先划肚子取内脏、取鸡嗉子、鸡血皮,用线缝合好。再将坐在灶上沸腾的开水淋在鸡上褪尽鸡毛、割鸡翘、鸡小撤儿、抠鸡嘴壳、抠鸡舌头、撕鸡脚外皮……
现在的机器褪洗如何比?马开贤老人甚至认为这种对比本身就是对传统的侵犯。这几年高速路边的饭店为了省事,每家每天七八只鸡地往宰鸡店送,他们得把工夫用在褪洗主打菜羊上,那东西没办法用机器弄。有时鸡端上桌才惊异地发现鸡翘没割、小撤儿没取。好几次马开贤老人盯着炒好的鸡肉,像被无形的绳索拉到客人面前,他差不多就要对客人说:“难为你了,鸡没炒好,重给你换一盘。”客人立马大口咀嚼阻止了即将出口的话。他将那句话艰难地咽回了肚里,弯弓着身子挪到后门边坐下伸着细瘦的脖子打嗝,他觉得有些消化不良。
事后他就反复叮嘱儿子儿媳取回鸡后要仔细检查。儿子是个木呆子,矮小单薄,只是还未被世事锻打得弯背。儿子只会重复一句:“晓得了,大。”儿媳块头胖大,是个盘庄稼的好手。盘庄稼时她在庄稼地里把汗珠挥洒得淋漓尽致,现在她将这些汗珠挥洒到小饭店了。她用垂下来的盖头角擦一把汗津津的脸,给老人讲“道理”,她说:“大,这些人哪点像穆斯林呢?哪点像呢?是因为这里没其他饭店,所以随便进了,和我们出门专门找清真饭店是不一样的。”
马开贤老人有些同意儿媳的说法,可又觉得实在别扭。他心里那两个黑白马开贤又开始厮杀了。
黑马开贤说:儿媳说得对,这些规矩只对穆斯林起作用,外族人是不会在意的。既然不在意,也就说你没损害到别人什么嘛!
白马开贤说:话是这个话,理却不是这个理。万一遇到虔诚的穆斯林食客咋办?这不是将不洁的食物卖给人家吗?背的罪又算在哪个头上?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黑马开贤说:你就不要老古板了!儿子儿媳撑着这么个饭店,还要轮换照顾至今仍睡在摇篮里的可怜孙子实在不容易,他们只敢请一个小工,有时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白马开贤说:看看现在这些清真饭店吧!有几家真正达到了“清真”!照此下去,还不知被他们糟践成什么样?
三
想到“糟践”,马开贤老人像被冰冷的利器扎了一下,又疼又冷又怕。这个时候他已经在清真寺礼完撇申往回走,穿过安静的小村落,岔向通往高速路与村公路那条连接线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这个拥有十多家回族小饭店的连接线是个小世界,马开贤感觉耳膜是被哗地撕开的,像撕开了一页沉重的窗帘,洞开的窗户不容拒绝地往里灌进声音。
拐过一个弯,一辆三轮摩托静悄悄地停在易卜拉欣饭店后门的小路上,马开贤一眼看到了货厢上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厚篷布,走过时还能闻到一大股腥膻的气息,马上明白了,这辆车是马二嘎的,正是这车上个月给儿子饭店送“货”。
这一明白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那团火就疯狂地蹿出来了,烧得他整张老脸都泛红开来。这个马二嘎,上回被他拦在村子里教育了半天,一口一个错了,想不到还在干这肮脏丑陋的营生。
马开贤老人打定了主意候在这里,等他和易卜拉欣出来卸“货”就将他俩骂个狗血喷头。可是,他没等到两人出来,时间一分分走过去,他的心一点点静下来,像一块石头沉到底不能再往下沉时就会感觉被浸透的冷,冷到极致就会滋生悲哀,悲哀将老人的头勾到了雪白的上衣上,他沉默着,一步步挨回了家。
从这天开始,马开贤老人主动承担了照顾孙子的责任,不愿再到前头饭店帮忙了。
尔撒两口子当然明白是咋回事,但都不愿深想。他们都将“为了儿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作为挡箭牌挡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不愿往里探究。隐隐地他们都透彻:挡箭牌前是早一天做手术,儿子多一分生机。挡箭牌后是,邻居易卜拉欣只需花三分之一正常羊的价钱就可买回一头因生病或外伤刚死去不久的羊,除了没经过正规穆斯林的宰牲外,从肉质到保鲜程度真没多大差别的。他们也晓得,易卜拉欣因为“开放”得早,早在半年前就这样进货,到现在已经添置了一辆小轿车一辆小货车,据他透露,他家银行存款也比尔撒家多了一位数。
这些小饭店的年轻人,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虔诚的穆斯林,每个人都清楚地明晰《古兰经》里禁止商人出售自死物,知晓这样做后世将受到的责罚。只是,他们就像一茬争先恐后往上蹿的庄稼,沐浴在市场经济的春风里,稍微蹿慢点就会被挤得失去生存的空间。
他们一再对自己的心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况且他们的食客绝大多数是无关紧要的外族,请求至仁至慈的真主饶恕!
四
自从痛心疾首地痛斥儿子儿媳无果后,马开贤老人觉得活着的心性都被掏得所剩无几了。儿子尔撒面对斥责仍是呆木木的,只会一声声地喊“大,大”,语气里坠满了苦楚和无奈,让人觉得这个男人根本就承受不起这么大的罪责。
马开贤只好将矛头对准儿媳赛里梅,她倒是坦然得很,扯起盖头下角擦一把汗津津的脸,又指指睡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儿子说:“大,瞧瞧你大孙子吧,他再不医就死掉了。”
说完这话又扯过盖头下角掩住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哭是一位母亲扯心扯肝的疼痛,她边哭边痛诉她可怜的儿子即便做了这次手术也不代表完全好起来,这一辈子不晓得还要医多少次,不积攒下点钱咋办?或者她可怜的儿子根本就等不到就医了,她真怕什么时候睡醒他就已经归真了……
赛里梅哀哀的哭诉像一把小锤将马开贤老人的怒火和苦口婆心的忠告一下下敲打得变了形,终化成了一摊的苦水。
那以后他完全失去了开饭店的新奇与热情。想想当初的那个马开贤,可完全不是这样的。那时不用儿媳赛里梅吩咐,从早到晚总能找得到事情做,苦点累点,却是苦中有乐,累里有喜。他经常站在小饭店门口翘首企望,只要看到小轿车下了高速路出了收费站,便慈眉善目地看着,真有车往这边开了,又忙着指挥师傅停好车,乐颠颠将人迎进饭店,又泡茶又递菜谱。等客人点好菜,又殷勤地给人指明卫生间。客人在老人的细心招待下心情都非常好,一不留意多点两个菜,老人又以老朋友的口气帮他们精减两个,走时还给人家茶杯里添满开水,这样一来,下次客人必是找着这一家来的。
马开贤老人对儿子和儿媳说:“那么多饭店人家不去,偏跑来你饭店吃,你就得感恩真主,就得亲人一样地对待人家,这才对得起人家来你店里吃饭,给你付钱。”
可是,现在阿巴(爷爷)欺瞒客人了,我就是一罪人!真主啊,我该咋办啊?马开贤老人对着熟睡的孙子喃喃说,又拿起一串雪白的泰斯比哈(念珠)数了起来。
日头偏西,马开贤瞅瞅屋角那只电炉,炉上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铝锅冰冷地杵在那里,直杵得马开贤一阵心寒。自和儿子儿媳闹掰,他就不愿在饭店里吃饭。小半碗米、两个素菜,足够他吃上一天了。
院里响起了脚步声,是小工来喊他吃饭。他本是不愿去的,可小工说:“阿巴,你就去吧。今早阿婶和马庆阿訇家过了一膀子壮羊肉,特地炒了黄焖羊肉请您吃呢!”
马庆阿訇家的羊好,宰牲也认真,这是在偏石同村公认的,但价钱也不便宜。如若儿媳果真过了他家的肉向他赔罪,也足以看得出她的真心了。莫不是儿媳真有了悔罪之意?如若这样,我是应该去的。
马开贤迅速在心里权衡一番,终是打定主意去了。他想着借此机会也许可以劝儿子儿媳悔改,还可以缓和紧张关系。
今晚客少,临门的两张小桌子上坐着两个散客,不一会儿也先后吃好走了。现在,偌大一个饭店就他们自家人这一桌。
饭桌上,儿子儿媳显得非常殷勤。儿媳除了一个劲儿地劝菜,还将她那张硕大的脸盘笑成了一朵鲜艳的石榴花。马开贤被她笑得蒙了,也不轻易开口,只默默下了太思米,扒了两口饭,滋味十足的黄焖羊肉嚼在嘴里也吃不出什么味儿。
儿媳说:“大,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就更得齐心!越齐心呢,日子就越过得好!”
儿媳又说:“大啊,人都说家和万事兴!又说和气生财!自家人可不能拆自家人的台子。尔撒,你说是吗?”儿媳说着拧了儿子尔撒手臂一把,疼得儿子龇牙咧嘴的,却一个劲儿地迎合着说:“是,是这个理!”
马开贤开始听着像是讲和的意思,可越听越觉得儿媳似乎话里有话,老脾气上来了,就干脆说:“我说,你们就别打太极拳了,有话直说吧。”
两人一听老人这话,先愣了愣,相互对视一眼后,儿媳“扑哧”一下将肥大的屁股摔到靠背椅上,刚才绷着的那股子“小心”也一并摔得落花流水,看样子她是早撑不下去了。她舒出一口气,用往常那股大咧咧里又夹杂着棍棒的尖刻戏谑口气说:“大,您老还装啥子?人都说你要去检疫局投诉我们,叫公家来查我们的肉源?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绕了半天,原来摆的是鸿门宴啊!
马开贤一下子心里明镜似的,他晓得这是上回他骂马二嘎时说的气话传到两口子耳朵里了。说真的,当时他觉得自己可能就真的会走这一步了,只是过了那个点,他还得细细想一想能不能这么办?他晓得要真这样办,儿子儿媳的饭店可能就真完了。现在食品安全、卫生频频出问题,不但公家会抓他家当典型,饭店的名誉也就毁了。在这件事上,老人一直十分矛盾,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结局。他对儿子儿媳还有信心!
只是现在儿媳把话都挑明了,这件事就得摆到桌面上来谈了。
“不错,我是说过那样的话。人在做,两膀飞仙在记功过,至能至大的真主在看,别以为你们做得秘密,顿亚(人世间)是没有秘密的!”马开贤没等两人答上话,又接着说,“不过,我觉得你们不会那样执迷不悟的,对不对?”
儿媳赛里梅跳了起来,她一把扯掉盖头摔到桌上,尖细着嗓音逼视着马开贤老人:“阿大,就你是穆斯林,就你虔诚、不染人间烟火行不行?别人都是狗屎,可你要晓得,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我们这些狗屎挣来的。装啥子装呀?现在这社会,有钱就是老大!有钱就可以救你孙子的命!没钱就只有等死……”
“钱可以慢慢挣,有些东西失去了,一辈子也挣不回……”马开贤面对着儿媳机关炮的轰炸,心痛难耐,他干瘦的脸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哟!我的阿大,你说得可真轻巧,有本事你给我挣啊,你倒挣钱给我看看。我们现在给你打声招呼,算是给你老脸面。不然我们做我们的,又关你个屁事,你别筷子夹的不吃要吃脚夹的!”
“你,你这是人话吗……”马开贤老人万万想不到儿媳能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他一时感觉心慌心跳、气阻胸闷,颤抖的手指着儿媳嘴里说不出一个字。儿子尔撒只会在一旁耳语般地说一句:“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哪晓得儿子这句无关痛痒的话又使儿媳火上添油了,她借题发挥、装疯卖傻地干脆发起飙来,她将桌子一拍,掀翻了茶杯,边哭边骂:“哎哟,我咋会这样命苦?摊上一个无用的老公、一个痴瘫的儿子、还要加上一个老火(难缠)的公公……我……”正哭骂着,只见不解世事的小工急匆匆跑了过来,她将端着的小簸箕“噔”一下坐在桌上,也不看势头,就火急火燎地说:“婶子,错了错了,你炒的是客人的羊肉,这才是马庆阿訇家的羊肉……”
“啊?”
一时间,桌前的三人都愣了。儿媳停止了哭骂,像是唬着了。儿子不知所措地望着此时已面无人色的阿大。马开贤从骨子里低低吼出一声:“报应啊……”便一口气堵在嗓子上不来,昏死过去。
桌上,那膀子壮羊肉在灯光下油晃晃的,红是红、白是白,分外勾人食欲。
五
躺在床上这段时间,马开贤觉得做了一个长梦。
现在能下地了,他却仍觉得在做梦,人整天恍恍惚惚的,却似乎不记得梦里的内容。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
最近他老梦到老嬷嬷,他想是老嬷嬷想他了呢?还是他想老嬷嬷了呢?或者都差不多,或者他们就该见面了。
这天晚上他又在数泰斯比哈,数一数能让他心安一点。数了两遍,马开贤数不下去了,拉开屋门,院子里黑漆漆的,看一会儿,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前院的饭店门板透出细微亮光,今天是“十·一”黄金周头一天,外来旅游的客人很多,虽是夜下,饭店里仍是人声鼎沸。
距离斋月还有两个月,自从那次晚饭后,马开贤的良心再也没有安稳过哪怕一秒钟,而且这种不安稳是与日俱增的。他不求乞真主用他的苦修和坚忍抵消他纵容的罪恶——这确也是无法抵消的!只是希望加倍的功修能使他好受一点。
马开贤立在门口,感觉每一丝凉意里都长出了一个钩子,不经意地、又是深入地勾住了他的肌肤,他被凉意勾得有些站不住,好几次都像一片单薄的纸片要被吹倒。马上就立冬了,空气里的凉加厚加重了,马开贤猜度着等空气里的凉重到厚到不能承载时就该下霜了,下了霜黑夜就会变得拖拖沓沓,就像一个人说“快了”,实际上要等天亮还得很长很长时间。又像一个人说“还早,还早”,实际上说着说着黑夜就来临了。
那个时候,孙子的手术是不是也顺利进行了呢?这样想着,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孙子。孙子仰面睡在他收拾得十分洁净的床上,照现在这个角度,孙子脑积水的脑袋显得出奇地大,四肢又因不活动而萎缩显得那么地干瘪瘦小。他就像搭配怪异的假娃娃!然而,他又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得让每一个亲人都痛到了心里去。
马开贤抹一把混浊的老眼,轻轻掩上了门。他将自己关到了黑暗里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嬷嬷啊,还是你早走的好!都说真主总会召喜欢的仆人先去,我这点是咋说都比不过你啊!
他在黑暗静寂的院子里转了两圈,一阵阵凉意里闻到了一股腥膻的气息。这种气息使他痛苦而又战栗。想起来了,院子左侧的羊圈里关着两头下午二嘎子送来的羊——不,是放着两头失去生命的羊尸体。儿子和儿媳还来不及处理。
突然想要逃离,又突然想去看看它们。心里的两个马开贤又开始厮杀了。闭上了眼睛,口里念着“至仁至慈的真主啊……”无助地让恐慌和苦楚淹没自己。
“咩……咩……”一声脆生生的羊叫声传入了他的耳朵。
马开贤一惊,偏着耳朵听了听,又什么都没有了。他苦笑着晃了晃头。可是,没等他晃完头,第二次咩咩声又传来了。
不是头一次听到的,头一次的是柔弱一些的母羊的声音,绵软有尾音,这一次的粗犷老气一些,不拖沓。
马开贤的眼睛射向了左侧的羊圈,他兴奋了。一步步跌撞着扑向羊栏的同时,天上的月亮拉开云层将光辉洒遍了小院。
一下子明如白昼的小院里,羊粪的甜腥缭绕里,马开贤真切地看到,一头黑色的小母羊和一头黄色的公羊站在羊圈里。它们用羊们一向温和的眼光静静地看着他,黑母羊的眼睛温润潮湿,它像披了一件名贵的黑缎子,在月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亮,它的蹄子小巧秀气,一圈雪白的毛镶在黑前蹄上像故意弄了一道漂亮的绣花边。相比之下,披着黄裘般的公羊威武庄严,它头上两支稍稍卷曲的角是它的利器或手杖。它很老到地长着山羊胡,魁梧的身体像木桩一样稳稳地站在羊圈里。
马开贤在心里问:这是咋回事?
公羊咩咩地回应两声,像是在说“坚持正信的人啊,我们是真主所赐的佳美食物。如果你们不吃猪肉、血、自死物和不以真主之名宰牲的食物!”
马开贤虔诚地以右手抚心:“万物非主,唯有安拉!”
公羊又咩咩地说:“请你去做小净,然后以真主之名为我们宰牲。”
在这个月光普照、明如白昼的夜晚,一直带有大净的老人马开贤认真细致地再一次做小净,分把数地洗手、漱口、呛鼻、洗脸、抹耳。之后下着太思米从容地为两头羊宰牲,他从容地做着这一切。从下刀的这一刻开始,老人的心像经历过惊涛骇浪的大海,经过了,就像埋葬了悲怆和杂念,再没有什么能打扰它的蔚蓝、澄明和安宁。
六
尔撒和赛里梅一直忙到夜里十二点。他们拉亮院子里的灯,虽疲惫万分却仍兴致盎然地准备处理下午马二嘎送来的“货”时,却惊异地发现两头死羊脖子上准确而娴熟的刀口。回族的老阿訇几乎每人都有自己宰牲的特点,自己的大也不例外。这分明是大宰的牲!
他们看到两头羊——一黑一黄,黑母羊像裹着黑缎,黄公羊像披着黄裘,高贵安详地并排睡在羊圈里,殷红的伤口上掩着干燥的草把子,它们的呼吸似乎刚刚停止、血液似还作着静止前的细微流动、咩咩的尾音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未曾远去——一切都证明着它们刚刚被宰牲。
此刻的黑夜恍若白昼。静静地,两口子在羊圈前站了很久很久。
选自《民族文学》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陈 冲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