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咖啡馆

2016-05-14 14:40钟求是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咖啡馆儿子

钟求是

对他来说,昆城是卧在时间里的。它只属于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

这样的星期二当然与别的日子不一样。天刚获得一点亮色,他便被自己催醒,吃过冬媛备好的早餐,然后搭地铁到火车东站,准时坐上七时十八分的高铁。上午的车厢是惺忪的,声音并不显闹,如果他愿意闭上眼,可以将扣减的睡眠补回来一些。过了三小时两分钟,列车在昆城站歇一下脚,停留的时间刚够他将自己送到站台上。出了车站,他坐一小会儿公交车,又步行一百多米,便看见了那座棕色门台的咖啡馆。

此时的咖啡馆开门不久,厅堂里顾客稀少,气息还有些懒。他在窗边一张小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搁在桌上,然后安静等着。过了片刻,一位携着托盘的清瘦姑娘站到他跟前,轻着声音说:“方叔叔,我知道您今天会来的……还是一杯绿茶吗?”他点点头——虽然在咖啡馆,喝茶仍是他的一贯选择。姑娘离开很快又回来,将一只盛了绿色的杯子放到桌上,又轻着声音说:“天气有点凉了,阿姨的身体还好吧?”他让自己笑了笑:“还是那样……她身上的力气老是不够用。”

起初几次,冬媛是伴着他一块儿到昆城的。两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虽然不多说话,神情到底是相互支援的,而且还可以在镇子里住一夜,当作每月一次的放闲。但冬媛的身子已变得薄弱,一想事心里又容易晃动,三小时的旅途便成了畏途。有一回临出门,她脚一软坐在门口地上,样子有点儿童。他递手拉她起来,她摆摆手,说让我想一想。想了一分钟,她说:“我不去了,老方你去吧。你一个人去。”他说:“我一个人坐在那儿会有点傻。”她说:“不傻不傻,你把儿子的书带上。”

儿子的书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浅灰的封面显着哲学的脸色,现在就摆在桌上。灯光有些暗淡,不过因为近着窗户,眼睛是舒适的。他打开书本,翻到上次阅读停止的地方,便找到了新的一节《山上的树》。在这一节里,查拉图斯特拉与一位少年展开了对话。查拉图斯特拉告诉少年:“人与树是一样的。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少年说:“我改变得太快了,我的今日推翻着我的昨天。我上升时,我跳过许多梯级。”少年又说:“当我在高处时,我觉得我孤独。”查拉图斯特拉说:“我心痛极了。你的目光诉说着你所冒的危险比你的语言还清楚些。”

他有些恍惚。他每次读这本书的时候都有些恍惚。他的底子是工科,往细里说是冶金工程,虽说后来转行做了单位的内刊编辑,但与哲学的文字仍是错道的。他还不明白的是,儿子是学计算机的,与哲学的距离差着一丈远,最后却偏偏贴近了这种虚飘的书。他揉揉眼睛喝一口茶,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返回时经过留言墙,他停一下脚。这是一块随心所欲的语言集聚地,上面贴满了各种纸条。一张纸条上留字:乳房是手的故乡,我的手游走在他乡。另一张纸条写:Lxd,你猜猜你那天酒后说了什么?算不算数呀?还有一张纸条写:到底有没有来世呢?有一个人答应来世嫁给我!这些文字差点把他逗笑了。他想,这墙上的纸条与哲学没有关系,但同样制造虚飘。随后他又注意到一张纸条,上面的文字倒不虚飘:我要点赞三号服务员徐娟,她的服务态度好!这句话让他受用,因为徐娟正是轻声与他说话的清瘦姑娘。

午饭时间到了,厅堂里的顾客在增加。他合上书本抬起脑袋,那位清瘦的徐娟姑娘很快来到跟前。和往常一样,他点了一份扬州炒饭和一碟水果。在英文名曲的舒缓音乐中,他吃掉了炒饭,又吃掉了水果。

午后的时光有些柔软,吃客们的身影已经离去,忙碌的声响静伏下来,而傍晚的热闹几个小时后才能到来。这是一天里他最想等到的时刻。在这段闲淡的时间里,徐娟姑娘会放下服务姿态,乖巧地坐到他对面。

他很想给徐娟姑娘添一只茶杯,由他来买单。不过他又知道,对方是不会接受的。她是服务员,坐下来聊话必须是临时的样子。

他已预备了一些话,但这些话并非要紧,所以口气也是淡散的。他问她的近况,譬如周末安排、追星变化、微信交友什么的,她便顺着问话说过去。她说:“方叔叔你忘啦?我没有周末的,我只有周四一天轮休,我一般把这一天用来睡懒觉逛商场听歌曲。”她说:“我喜欢的歌星是周杰伦,听说他结婚生孩子了,不过我也没有难过。”她说:“我在手机里装了计步软件,每天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嘻嘻,微信群里谁也走不过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地努一下嘴,眼睛里有流动的光亮,这让他忍不住地暗笑。他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喜欢她说话的样子。

如此说了一回,他的手翻一翻桌上的书又合上,然后话题会来到儿子身上。这时她便静了脸,摆好耐心听讲的准备,这多少鼓励了他的嘴巴。他先点评儿子的喜好和脾性,又发展出儿子的一些趣事。这些趣事以前并不有趣,现在想想真是沾着可爱。譬如高中寄宿学校,儿子不屑于管理自己的卫生,脚臭名震全楼。一天他正在寝室看书,不知门外已聚了一群男生,他们在打赌谁敢进去待上十分钟,以挑战那双著名的脚丫子。有赏之下,一名男生昂然走进门去,但五分钟后崩溃而出。又一男生很不服气,用棉签塞了鼻孔挺身而入。十分钟后,众男生心生敬佩正要庆祝,不料房门猛地打开跑出光脚丫子的儿子,说里边有个人不知怎么突然晕倒了。徐娟姑娘便笑,说:“这故事是演绎的吧?”他说:“上了大学,有同学写逗乐文章,把儿子的逸事挖了出来。”徐娟姑娘说:“他是个好玩的人。”他点点头补充说:“不仅好玩,还阳光。他是个脸上老有阳光的人。”这么说着,才发现桌上有半截淡淡的光影——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这是结束见面、搭车回返的提示,他喝掉杯中余茶,跟徐娟说告别的话。在这时,他会让自己的目光在对面的目光里多停留几秒钟。

在许多时候,儿子的目光是顽皮不羁的。他打小喜欢旁门,喜欢顶撞,喜欢玩游戏,让人看不准他的前景。幸运的是,大学计算机专业把他的缺点招安了,他的不良脾性与电脑鼠标一结合,产生了左冲右突的想象力,这是软件设计所需要的。大学毕业时,他成了一个自信的计算机青年,并很快被一家不错的软件开发公司所收纳。工作了不到两年,他的收入已比父母两个人加起来的工资还要多。这个数字对比进入母亲的记账本,似乎成了她津津有味想解开的数学题。

去年四月的一个傍晚,儿子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先拐进一家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许那些日子正好喜欢上了空灵的思考,也许只是路过书店时的心念一动。离开书店,他携着书本回家。穿过一条马路时,绿灯已经亮起,他的脚步没有犹豫。正是在这时,他与一辆轿车相遇。那辆车子力气太大了,让他一下子躺到离斑马线七八米的地方。

医院电话打来时,几只兴高采烈的盘子正摆到桌上,晚餐的气氛已经形成。但只需几秒钟,所有的温馨在一声通知中戛然而止。他们匆匆赶到医院,才知道碰到了无法对付的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曾小心翼翼地回想那天在医院里的具体情景,但记忆是那么的摇晃,让人实在追捕不住。他脑子里只存着一些破碎片段:自己硬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后来有人过来跟他说话,他点了头;又有人拿来一些白纸让他签字,他写上了自己名字。还有,他没有忘记一个镜头:他抱着迷糊的冬媛,听一个医生说话,那话里有伤人的请求,将儿子的眼角膜移植给别人。但那时他似乎没有犹豫,硬是用崩散的脑子做出了一个理智的决定。

一年后的一个深夜,他被冬媛推醒。冬媛坐在床上,幽幽地说:“老方,我做梦了,我梦见儿子的眼睛。”他“哦”了一声也坐起来,在暗色中找到冬媛脸上的惨白。过了半晌,他说:“那咱们去见见那个姑娘吧。”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眼角膜的受益者叫徐娟,并见过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来过两次电话,说一些感谢的话,但那会儿在他们的耳朵里,没有一种声音是动听的。这些感谢的话掉到他们寂寞的日子里,就像几颗水珠落在干枯的石板上,停留一下便消失不见了。他们的脑子和身子似乎很懒,不愿意接收外来的任何信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最需要的是安静。

现在,一个梦终于在一年之后前来提示他们:在一个不算太远的地方,儿子以某种方式等着他们;或者说,日子原来并不是封闭的,还留着一扇窗口可以跟儿子相处和说话。

第二天,他们找出手机号码,给照片里的姑娘打了电话。对方的声音轻细并且礼貌,对他们见面的要求没有不高兴。她说:“你们星期四来吧,星期四我休息。”他们这才知道,徐娟姑娘在一家咖啡馆上班,一周只轮休一天。对他们来说,这个时间倒不成问题。打儿子出事后,冬媛办了病退,他也处于半上班状态。他们已做不到在单位撑着心劲做事了。

星期四那天,他们坐上了去昆城的高铁。冬媛坐在窗边,玻璃上飘过各色景物,又叠映着她稍稍不安的脸。他知道,冬媛在心里已对这次见面预设了伤心和激动。到了昆城,找到徐娟家已近中午,其父母已备好饭菜,这使一见面就很快进入有点欢快的吃喝场景,仿佛亲戚间热乎乎的相遇。他看得出来,冬媛的筷子有些心不在焉。用过餐,两家人又坐下来喝茶聊天,话题远远近近的,却不轻易往儿子身上靠。正这么拖沓着,那徐娟姑娘也许有点犯困,不经意用手指揉了下眼睛。冬媛见了,赶紧凑上去说:“怎么啦怎么啦?”徐娟姑娘说:“没什么。”冬媛不放过机会,伸手捧住徐娟姑娘的脸,细看她的眼睛。徐娟姑娘露了羞涩,目光软软的,冬媛突然送出嘴巴,在那眼眸上吻了一下。屋子里一时静住,气氛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忧伤。

这次见面时间不长且带点儿生涩,却打开一道闸口,让他们对儿子的念想像流水找到方向一样,有了投奔之处。分别时徐娟姑娘送他们出门,走到巷口,冬媛迟疑一下,说出一个月来一次的打算。冬媛说:“我们有时间,我们不怕麻烦。”冬媛又说:“下次不占用你轮休日子,我们只去你的咖啡馆坐坐。”

冬媛没有享用几次咖啡馆的日子。一月一次的旅行会引起心念的起伏,于是也带来体力的加倍支出,她的力气不久便跟不上了。之后的这一天她就留在家里,等着晚上他带回一些东西。一些东西是指见面情景的再述和因此产生的儿子之气息。

再述是一种复习,似乎加强了他的记忆。他便一月一月在心里积攒着见面的细节。

其实见面的情景每次都是相似的,不一样的主要是他嘴里讲出的儿子逸事。坐在咖啡馆闲静的木桌前,对着一张耐心倾听的脸,他总能在脑子里找到儿子的生动片段。譬如又有一次,他讲了儿子踢足球的事。他说儿子足球踢得不错,是班里的主力队员。高二时学校举办联赛,他代表班级出战。一场场球打过去,进入了半决赛。那天全班男女同学倾巢而出,站在场边为自己的球队加油。比赛打得很胶着,双方都进不了球。到了下半场接近尾声,队员们精疲力尽又异常卖力,禁区前不时有拼抢纠缠的场面,终于有一回儿子为了解围,将球使劲回传给守门员,也许是儿子力道拿捏得不好,也许是守门员有些分神,那球在空中走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却在守门员的指尖上方掉进自己的球门。整个球场一半寂静一半欢腾,一大群目光拥向儿子,儿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汗水顺着耷拉的头发淌下来——那是一个让全班同学难以忘记的镜头。他说这场比赛让儿子很难过很难过,儿子是个善于幽默的人,但几年过去,每当提到那个乌龙球,他仍不能将失误转为自嘲或嬉笑,眼里总会露出孩子般的伤感。

到了下一次,儿子的恋爱故事在他嘴里出现。他说儿子上了两年大学没碰到情事,大三那年学校在图书馆门口搞书展,儿子买了一堆打折书抱在怀里往外走,下台阶时发现右脚鞋带松开了。他停住身子准备放下书本,这时旁边一位女生看见了,问一句我可以帮你吗?便蹲身替他系上鞋带,然后抬头冲他嫣然一笑。儿子愣怔着,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等他回过神来,那女生已不见其踪。儿子回味了一天,知道自己遇到了爱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儿子开始了在校园里的寻找——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班级,记住的只是她一笑的脸。他时常在图书馆游走,在食堂里游走,在商店服务区游走,有时远远看见有点像的,就赶紧凑上去辨认。对他来说,这是一次辛苦又有味道的寻爱过程,但直到毕业,他没再见到存在脑子里的那张脸。

他讲儿子的大学情事时,是秋尾的星期二下午。窗外有风走过,玻璃上时不时贴上一枚树叶。徐娟坐在对面,目光有些走神。他注意到这一点,话语渐渐收住。徐娟轻叹一声说:“后来他一直没找到那张脸吗?”他说:“没有,校园里的女生太多了,再说也许是大四学生不久就毕业了呢。”徐娟说:“如果找到了,两个人会好吗?”他说:“也许会好,也许好不上,还得拿到一个缘字。”徐娟努一下嘴,慢慢地说:“方叔叔,这个缘字我拿到了,我找到了一张我喜欢的脸。”他吃一惊,说:“你恋爱啦?”说完马上笑了,“你说这话我不该奇怪的。”徐娟说:“本来要迟一点告诉你的,今天我没忍住。”他想一想说:“好到几分了?”徐娟又努一下嘴说:“好到几分在那上面呢。”她抬手指了指留言墙。

他站起身走到留言墙跟前,举着目光在众纸条里找。纸条们没有纪律,一大堆句子在墙上挤来挤去,不知道谁对谁说的。驳杂之中,到底发现了一张纸条:XJ,如果你是咖啡,我就是开水,我要泡你!依此线索,他又找到几张以拼音开头的纸条。一张写着:XJ,举起手来,你已经是我的俘虏!另一张:XJ,我要把你带回家,成为新房子里的生活必需品。又一张:XJ,你就学一回明星帮我签个名吧,在结婚证上。

他回到座位,微笑着说:“瞧着拼音,我像是在偷看你们的私语。”徐娟点点头说:“他是写给我一个人看的,不过我也想让你看到。”他说:“觉得出来,他是个幽默的人。”徐娟说:“不仅幽默,还浪漫,还聪明,还体贴人。”他说:“呵,看来你挺喜欢他。”徐娟说:“不是喜欢他,是爱他!如果他的鞋带松开,我也会蹲下来替他系上。”他心里晃了晃,说:“他经常到咖啡馆来吧?我能不能遇上?”徐娟说:“有时也来,不过都在晚上。”又轻声一笑说,“我们在准备婚礼了,在婚礼上你能见到他。”他说:“都靠近婚礼了,这么快。”她说:“也没那么快,下次你来我才给你请柬,请柬上会写着你和阿姨的名字。”他欢了脸说:“听到这样的消息,阿姨会很高兴的。”

晚上从昆城回到家照例已是八点多钟,他把徐娟的好事说了,冬媛果然高兴。两个人洗漱完了坐在床上,忍不住又把刚才的话题续上。说了一会儿,冬媛出来一个想法:“婚礼的事可不是小事,咱们该送她一份礼物的。”他“嗯”了一声——其实他也想到了,只是不知送什么好。两个人便商量礼物,从床上用品、十字绣挂品,到手表、女包,再到珍珠项链、艺术摆品,一路说过去又说回来,竟未遇到特别合心的。摁开手机百度一回,搜到七嘴八舌的建言,也没一样中意的。两个人觉得累了,收起讨论躺下睡觉。

第二天上午起床吃过早饭,他按例捏了拖把拖地——这活儿本是冬媛干的,自打她丢掉力气,便由他接手了。正在客厅里忙乎着,听见冬媛在卧室呼叫一声,他放开拖把奔过去,却见她脸上渗着笑意。未待他问话,冬媛先开了口:“老方你没想到吗?有一样东西适合做礼物。”他说:“说说看。”冬媛说:“擦地机,机器人擦地机。”机器人擦地机是新鲜玩意儿,电视里老打广告。他刚伺候地板时,冬媛有些过意不去,想找地址寄钱买一个。他犹豫一下投了反对票,理由是反正拿着一把时间,打理家务正好活络身子。现在听冬媛一说,倒觉得是不差的主意,只是不如送玉器或书画那么雅致。冬媛说:“什么雅致不雅致,那昆城是个县城,用上这东西也算是领了新潮。”又说,“做着新娘最怕眼前多出一堆杂活儿,有了擦地机,心宽了一半。”他嘿嘿笑了,说:“你这话像广告语。”

定下目标,他们便携了兴致到淘宝网去找,很快看中一款,美国设计中国制造,虽然价格有点凶,到底符合心念的。几天后货件寄到,打开一看,样子端庄可爱。充了电在地板上试用一回,果然忙碌而灵活,显得很积极。

下一次去昆城时,他将礼物带上了。坐在车厢内,他脑子里出现了几个小时后的婚礼请柬,又出现了若干天后的婚礼场面。冬媛已跟他说好,婚礼那天怎么也要到场。那时候,他们俩将身着鲜衣,先静静坐在亲友群中,看着一场热闹在眼前一步一步展开。然后呢,也许他会扔掉斯文,将酒瓶拖到身边,一杯追着一杯地饮酒。他的酒量并不可观,但若得了机会,他知道自己愿意跌入昏醉的。他甚至觉得,坐在那热闹地方一杯杯往醉里饮,冬媛不一定会劝阻,因为他的酒也是替她饮的。

窗外的景物向后移去,阴淡的天空已显出初冬的样子。他算了算,从初次拜访昆城到接收一张婚礼请柬,花掉了九个月时间。九个月中,他的日子因为多了一家咖啡馆而变得不再摇晃。摇晃,那是多么不好的感觉呀!这么轻叹着,他又一个月一个月往回追想,把一些有意思的星期二拣出来,在脑子里慢慢回放一遍。

车抵昆城,他照例坐一段公交车,又步行一百多米,迈进开门不久的咖啡馆。厅堂里身影稀少,气息闲适。他走到窗边小桌前放好礼物纸箱,坐下掏出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搁在桌上,然后安静等着。过了一小会儿,一位携着托盘的陌生女孩站到他跟前,说:“先生,您要点儿什么?”他心里奇怪着,说:“咦……徐娟呢?”女孩说:“先生,您找徐娟吗?她不在。”他说:“她今天迟点儿来?”女孩说:“她今天不来了,她好几天不来了——先生您要点儿什么?”他“噢”了一声说:“她请假了,这些天她应该会很忙。”女孩说:“她没有请假,没有请假她就不来了——先生您要点儿什么?”他不解地瞧着对方,嘴巴茫然报出一句:“一杯……绿茶。”

待绿茶端上来时,他心里已攒了不安。他想一想,起身凑到留言墙跟前,去找“XJ”打头的纸条。纸条们多而散漫,一批话语骑着一批话语。他先用眼睛搜阅一遍,又用手翻看一遍,没有遇到要找的文字——就是一个月前那几张曾读过的纸片也像入冬的树叶飘失不见。

他回到座位,脑子里跑出一个仓皇的假设。他摁了呼叫键招来刚才的女孩,松一松脸,问徐娟到底怎么啦。女孩说:“先生,我可以不说吗?”他说:“你应该能认出来,我每个月都来店里与徐娟见一面。”女孩点点头说:“我认得您,可我不知道您是徐娟的谁。”他说:“我像一个心藏恶意的人吗?”女孩说:“那好吧……徐娟跟男友掰啦,不能结婚了。”又说,“掰就掰呗,男人又不是稀罕东西哪儿没有,可她偏急,偏跟自己较劲,偏要丢下这份工作……”

他收回耳朵,从兜里摸出手机查徐娟的联系号码。他很少打她的手机,总觉得平时不打扰、隔一个月在咖啡馆见面才是贴切的。女孩在旁边说:“我们也打她手机了,打打打总是打不通。”他没有停手,将找到的号码拨出去,得到的是关机的提示。他不甘心地又拨一次,提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他收了手机合上书本,将礼物纸箱拎到女侍跟前,请她暂时保管。女侍瞅一眼纸箱,说:“可以的先生,我把东西存在收银台。”

他走出咖啡馆来到街上,左右瞧一瞧,脚步一时有些迷茫。他决定去一趟徐娟的家,可又记不起方位——距离第一次上门已经很久了。踌躇之中,他想起家里似乎存有那住址,便给冬媛打了电话。冬媛问:“怎么啦?你干吗去她家?”他说:“她请假了……这些天她不是要忙事嘛。”说完便郁郁等着,目光在纷杂的街道上无趣地溜达。过一会儿冬媛回来电话,报了徐娟家址,又塞他几句偏题的叮嘱。他嗯嗯应着,一边抬手招来一辆人力三轮车。县城其实不大,车子卖力地东走西拐,不多时便将他送到目的地。

对着曾经拜访的楼房,他记忆回来了。他走进楼门上了三楼,才想到此时正是午饭的点儿,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瞅准了一个房门伸手去敲,“咚咚咚”,屋内没有反应。他迟疑一下,增加了手上力量,敲出“砰砰砰”的声响。这回门开了,不过是旁边的邻房,一位大妈站在门边瞧他。他赶紧说:“我找徐娟,她不在家吗?”大妈说:“您是哪位?您不知道她不在家吗?”他说:“我不知道……我刚从杭州来。”大妈说:“杭州……可是个好地方,我去过一回,那还是十多年前……”他说:“徐娟去哪里了?她家里人呢?”大妈“唉”了一声说:“听说徐娟躲起来了,不愿意见人,连爸妈也联系不到她。”他说:“这有几天了?”大妈说:“好几天了,开始她爸妈不在意,后来慌了,怕女儿想不开做傻事,就出门满世界地找她。”他说:“镇子又不大,她能躲哪儿呢。”大妈说:“屋子里掉东西都不易找呢,何况一个镇子……这会儿她爸妈只怕又去了婚房,那儿没准有啥消息。”他赶紧问婚房的地址,大妈表示自己记忆不好,但能记住那个地方,因为叫高兴大楼。大妈说:“高兴大楼让人不高兴,那婚房收拾好了都用不上。”大妈又说,“一个楼里出了稀奇事,你去了一问准能问出哪个屋门。”

大约是里边有人招呼,大妈收住话语回了内屋。他静一下脸,转身下楼向外走去。出了巷口,是一条布满商店的主道,不过因为阴天,街上看上去热闹但不热烈。他捉住一个人打问高兴大楼,对方用嘴巴和手臂指示了方向。他便朝着那个方向走,走了一会儿,遇着一街心休憩区。此处养了几片花坛,又摆着几张木椅。他一眼扫去,心里忽然弹跳一下——一张木椅上坐着一个很像徐娟的身影。他吸一口气,缓着脚步走向木椅,转过角度,那身影长出一张陌生的脸。

他暗叹一声,靠着街边继续往前走,过一家点心店时,一缕肉香提醒了他,这才觉出肚子是多么饿。他拐进店门,坐下点了一碗排骨米线,然后手扶脑门,让自己松一松神儿。此时已过了忙碌时间,店厅里显着闲淡,倒是墙上挂着的小电视机正积极地播放广告。那广告很顽强,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时而汽车时而服装又时而饮料。不一会儿,米线端上来了,他开始吃起来,吃了几口,电视里开始播出一个街访节目。他注意地抬起脑袋,看见一位采访者将话筒伸向路过的年轻女子。采访者的话题是:如果发现你的男人(男友)对你不忠,你会拿出什么态度?因为是拦路突问,便回答得形形色色且雅俗不一。一位年轻女子说:“我先要查明白是什么原因,万一是我不可爱了呢。”另一位年轻女子说:“他才不敢哩!他真敢,我也带一男人到他跟前去。”一位胖黑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吐出狠话:“还能有什么态度?一旦发现,我立马摘了他的桃子!”一位戴眼镜的女生说:“我会流泪吧,流一公斤的泪,再在微信群里放一首伤心的歌。”随后镜头给了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她认真着脸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不搭理别人的嘴巴,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是用来审美示爱的,但真让我瞧见了丑陋东西,我会很愤怒!”采访者问:“愤怒中你会做什么呢?”姑娘说:“我不知道,但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一定是两个人!”

不知怎么,他一边举头看着一边心里有些暗淡。这时街访画面跳到播音室分析,他撤回目光,发现手中的筷子停在嘴巴前。他回过神似的轻咳一声,催促自己将碗中的米线赶紧吃完。

从点心店出来,他又问一回路人,然后快了脚步往前走。不多时,高兴大楼四个字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幢商住结合的高楼,底层是服装店加文具店,转到背面进去,有一个不大的门厅,一位保安模样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上前问了两句,又强调了自己找人的心情,那保安明白了,说这屋子有故事哩,不过这会儿你遇不到人。他说:“我心里着急,来了总得瞧一瞧。”保安细看他一眼,似乎没看出坏意来,便报了房门号,又叮嘱道:“屋子门锁撬坏了,出来时记着把门带上。”

这句话含着屋子先前争吵的信息,此时却像是对他辛苦走来的补偿。

他进入电梯升到六楼,很快找到一扇新鲜的房门。房门像是紧闭着,轻轻一推,果然松开了。他在打开的门上敲出两声,里边没有回应——看来徐娟爸妈没到这儿来。走进门去,迎面先是一间客厅,沙发茶几已经就位,窗帘吊灯也已布上,墙上还挂了一幅复制油画,缺的大约只是电器什么的。踏入侧门,是筹备中的卧室,一张宽床居中摆好,旁边立着浅色衣橱。衣橱上有一面镜子,映出半截房间,也映出他的身子。他忽然注意到,镜子上画着几个字,有点像留言板上的短语。走近了看,竟是用唇膏写出的四个字:我看见了!

他愣了愣,使劲盯住镜子上的字。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眼睛?他想稳一稳脑子,里边却已跳出好几个猜想的念头,相互拥挤着,同时一组街访画面醒目飘过,像是不甘落后地做着提示。

正乱着神儿,他瞥见镜子里的墙角立着一只镜框。他转身走过去,看到这是一幅双人合照,玻璃已经碎了,框中的照片被手撕开,裂线从两个人的脸上横跨走过。他蹲下身子,默默瞧着徐娟,瞧着徐娟的那双眼睛。静寂之中,他觉出心里被什么扯了一下,隐隐地痛。

他收一口气,伸手取了照片,将裂缝彻底扯开,再细细地撕了几下,手里只剩下包含徐娟半张脸和一双眼睛的相纸。他把这张巴掌大的相纸近到眼前,很慢地看一会儿,然后小心放入自己衣兜里。

他回到咖啡馆。

迈进去后,弹簧之门甩回原位,把街上的喧闹挡在了外面。正是下午的柔懒时间,厅堂里保持着惯有的暗淡和轻闲。他仍然走到窗边的小桌前坐下,静一静,取出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搁在桌上。不一会儿,上午服务过的那位女孩站到他跟前,说:“先生,您找到徐娟了吗?”他摇摇头,说:“我要一杯绿茶,我在这里再坐一坐。”女孩不再说什么,离开又过来,端上一只玻璃茶杯。

他翻开书本,找到新的一节开始阅读。读了一会儿,他看到这样的文字:给你目光不是为了看到不好!查拉图斯特拉刚说了这句话,他跌倒了,如同一个死人,如同死了一样,躺了很久……最后,在七天之后,查拉图斯特拉从床榻上起来,拿一个红苹果在手里,吻它,并觉得它的味很香。于是他的动物们想着这是对他说话的时候了。“哦,查拉图斯特拉哟,”它们说,“现在你已经闭着眼睛躺了七天,你自己不再站起来了吗?”

他的目光离开书本,看向桌上的茶杯。茶杯光溜,让他的目光打滑——其实他的视点是虚飘的,他在计算儿子跌倒之后已躺了多少个七天,或者说,他在计算儿子的视力交给徐娟已多少个七天。这不是个困难的算术题,但他算着算着,脑子有些恍惚又有些潮湿,似乎里边渗出了泪水。

这时那位女孩又来到他身边,将上午寄存的礼物纸箱搁在桌上,说:“这东西还给您啦。”他点点头。女孩又说:“这是什么玩意儿?箱子上写着机器人擦地机,我可没见过。”他说:“就是帮人干活的擦地器,可以在地上跑来跑去。”女孩说:“它没有眼睛,怎么能认得路呢?”他沉默一下,将箱子打开取出擦地机。这是一台白色的方型机器,擦布已经装好,他抚摸一下放到地上。

到了地上的擦地机马上进入不错的工作状态。它先兴冲冲地爬出一条直线,碰到墙壁后一个转身,又稳稳地笔直爬回来,中途遇到一条桌腿,灵活地躲闪一下,立即调好身子开始了在桌子底下的清扫。它不大的声响在安静的厅堂里仍然醒耳,几位喝客低了脑袋好奇地盯着它。

在一群目光中,擦地机从桌子下边钻出,直溜溜地奔跑过来,在那位女孩的脚上磕了一下,再不好意思地离开。女孩嘻嘻笑了起来,说:“这愣小子有趣,像个真人似的。”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杨 泥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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