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
一早就起了大雾,一饼一饼,老棉被似的,压实了撕扯不开。也有说,是从阴间泄出来的怨气,经久不散。衣衫褴褛的人们勉强排了个队,开拔。浓雾极像一条狗,悄无声息地随着行军队伍朝北边去了,出了五福门。那石砌的牌坊门懒懒张着大嘴,一口接一口地把一个个影子吞掉。
对多数人来说是第一次行军。对所有人来说是最后一次。
谁也不知道这支队伍去了哪里,它是落进炉子里的一滴水,嗞一声,烟一缕。之后,就不再有之后了。没有目击者,没有史料记载,甚至没有小道消息。
就是说,出了五福门之后,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忽然变成了半透明的生物,永远处于疑似的、需要被证明的生存状态。
“教授。”
“专家。”
打招呼时都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相互吹捧或暗含讥讽的意思。多少年了,称呼而已。
教授在中学里教历史,专家是县志办的干部,早年相识于一场研讨会,讨论“影视剧的乡土纪事”。会上发言的人极尽冗长地发言,坐在台下的专家竖起衣服领子,把头埋进胸膛去,对自己的心脏小声说:无聊。坐他旁边的人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也小声说:我陪你聊。这一聊,高山流水,千年不悔,都觉得对方长了副知音知己的模样。
“教授。”
“专家。”
专家捧着不锈钢水杯,被请到学校来。教授亲自把水杯安置在课桌右前方,两手做俯卧撑一般撑住桌子,情绪略略激动,向学生隆重介绍专家和他即将开场的讲座。
这没有用。语言的受众是势利的,当毫无教学经验的专家勤勤恳恳讲了十五分钟之后,台下的学生都轻易地判定他:一、无用;二、无趣。总之是权力与魅力的匮乏者。他们把判决结果轻易地写在脸上,昂扬着那些脸,示威了。
专家并未察觉,中学生们耐着性子给了他十三分钟的缓刑,终于忍到头了。第三排竖起一只小小的手臂,直直的像一个惊叹号,果敢地截断了专家的发言,而后者正沉浸在《离水县志》的漫长时空中。
惊叹号站起来,代表所有少年法官提问:
“老师能不能告诉我们,撰写县志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的已经过去,后来的人改变不了什么。前人曾经笑,那表示他们过得很OK;他们曾经哭,那又如何?今天的纸巾擦不干当年的泪痕。
忧郁顷刻间张开巨翅,投下大片阴影。专家还没开口,嘴唇已开始哆嗦,溢出类似艺术家的痛苦表情。
“你们想当孤儿吗?”许久,他反问。
他急急抓起一支粉笔,扑到黑板前吱吱写字,尽力控制着愤懑之情。黑板上留下一道作业题:制作家谱。往上追溯,能写到哪一辈就到哪一辈,写下他们的姓名、生卒年月与生平简况。
这创意性的作业得到了教授热烈的响应。在他催促下,三天以后作业收上来,八成学生只写了三代:祖、父、我。两成学生写到了曾祖父一代,却残缺不全:写了曾祖父的名讳却无曾祖母的,连“刘吴氏”这样悲凉的称呼都没几个人用上;生卒年月概略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地步;生平简况是发电报才用的节约语词,“裁缝”,“务农”,“据说开杂货铺”。
教授把一叠作业放到专家桌上,预备给他一个狠狠回敬学生的机会。专家把自己埋在藤椅里,深深地怯懦了。
“别傻了,”他说,“连我自己也完不成这个作业。”
张德明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待手心有了点烫的感觉,就着这点温度捂了下鼻子。冬天他常这样,老怀疑鼻子冻住了。
媳妇醒来,浸泡在屋子水样的黑暗里。外面有微微泛光的说话声。
“吃的时候要手快。”
“……”
“发了饷记着存起来。”
“……”
“真要开仗了,寻个空儿就跑回来!学你大表哥,当了三回兵,回回都跑成了!”
“……”
“还给她说啥!回头我给她说就是了。”
“……”
永远是一方的声音敞亮着,另一方被摁在罐子里似的,只有嗡响,听不清吐字。
媳妇披衣起来,摸索着来到浮着灰色晨光的堂屋。大门半开,她男人站在门口,婆婆妈正给他掸掉衣服上的枯草或是发丝,嘴里叨叨不停。
那是离别的架势,媳妇想起头一天男人就和公公婆婆在厢房里嘀嘀咕咕,偶尔吵几句,“到底参不参”,“说是打不了几天的”,“这个军是有饷银的”。
她想上前去问问,腿却犹豫了。婆婆妈是镇上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早年当媳妇时也过得憋屈,轮到她当长辈了,当初受过的气都成了银庄里的底钱,必须利滚利地加倍返还到儿媳身上。儿媳过门第二天,以下巴处一颗扣子松了为由,当面给了刻薄话,算是定下了调,此后摔碗、垮脸、指桑骂槐甚至顺手甩个耳刮子都不算稀罕了。
上个月媳妇被发现有喜了,骑马巷的接生婆又赌她怀的是男胎——张家有了微妙混乱。喜,自然是喜,但张德明眼里的喜色刺激了他的娘。媳妇去提水,张德明抢过了水桶,一口气提了七八个来回,把一口缸装了个大满。
“倒是娘娘命了,”德明娘阴着脸却斜挑了一丝冷笑,“就可惜没个太监来伺候!”
前两天媳妇开始害喜,吃不下饭,吐。这还了得,迅疾被婆婆妈判定为“花骚”——变着法儿逗男人去疼。这直接的后果就是,外面又来了招兵的,这次婆婆妈鼓动儿子去当兵了。家里吃饭紧张是个由头,深埋的小算盘是,儿子去当上一年兵,回来时媳妇已经生了,大肚婆的金贵劲儿也退了,看她还敢娇气?
那个早上,媳妇像颗前途未卜的种子,落生在浮着灰色晨光的堂屋里,瑟瑟发抖。隔着半个堂屋的距离,她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张德明站在半开的板门外,挎着个破包裹,和他娘说着话。他把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就着手心的温度捂了下鼻子。
小夫妻终未道上别。
离开时,才发现起雾起得那个厚,张德明只走了几步,身形便隐去了。也不知他回头没回头。他娘在心里给他画着地图:穿过巷子,爬个坡,往东,很快就到土地庙外的小空坝,和另外二三十个人会合,有人来登记姓名、组织队伍——就算是吃上扛枪饭了。
专家所知道的也就这些。再铺展开去详尽描写,抽出核来也就这么一丁点儿。
他不能容忍时间那低弱的保存能力,任何人、任何事,在时间面前都是赤裸裸的,任其日晒雨淋,然后被肢解、风化、侵蚀、蒸发。谁都没有保质期,得以留名全凭运气。
县志办主任用胖指头夹起红笔,笔尖迅速位移,在纸上派生出一条粗拙而肯定的线条,像条漂亮的红尾巴。红尾巴盖住了专家绞尽脑汁撰写的一条“史实”,虽然只有一句话。
“说他们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证据呢?”
所有人的口气都是一样的。胖胖的县志办主任,县委宣传部部长,搓麻绳的阿婆,打扫卫生的斑脸大姐……只要说到这,他们就像是同一个精子和同一个卵子的结合物,脸是一样的脸,屁股是一样的屁股,说的话放的屁都是同一种味。
其实脸和屁股们够客气了,他们都有同样憋住没放出来的——“还找那没影儿的人做啥?”
即使证明他们投了共产党,或者国民党,又能怎么样?二三十号人,烧成炮灰也不过一箩筐,倒出来给老县城垒城墙,墙砖都不会抬高一寸——又如何值得写进煌煌一部《离水县志》?
在这无声无影的嗤之以鼻里,专家的眼中像白内障一般充斥着悲愤,充斥了好多年了。随着年龄增长,悲愤渐渐变得乏力,变成了无助。现在他朝教授幽幽瞟去,后者简直看到一双枯骨般的手从那瞳仁里伸出来,战栗地求救。
“我只知道我爹叫——张德明。”撰写县志的专家凄惶地说。
写不了自家的族谱,更感受不到祖辈、父辈的温度。张德明只是三个可转换为书宋、幼圆或其他字体的汉字,张德明只出现在“zhāng、dé、míng”几个音节发出的瞬间,开口即到,闭口即走。永远是这样。
教授抱来了自己搜来的一堆资料,放在专家——现在我们知道他是张德明的儿子——那装得满满的大书柜脚下。算是一种表态。
县城里两大历史权威人士有了新的晨昏。他们只要得空便聚在一起,翻阅脆黄的、快碎成纸屑的旧版书,从印迹模糊的老传单中认出一个个可能有用的文字,偶尔会抬头想想,复又埋首。当某个新的念头像鸟一般掠过,他们便急急抓住,高声将其放出。仿佛两个好学生在一起温习功课,又仿佛业余侦探陷入迷案,或者,仅仅是以这种方式消磨时间,继续这段奇异而又坚定不移的友谊。
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呢,皮是皮肉是肉,喘着气儿的,怎么会生生没了呢?
那时节,离水县这偏远之地跟块破补丁似的,算不上兵家必争,却谁也不肯随便舍弃。各方政治力量都是懒洋洋地腾出一只脚,占着点位置。早年间闹过太平军、闹过革命党,都像唱堂会的小跟班,匆匆忙忙上阵去走一圈台步就撤回了,正经的亮相都没一个,可惜了一脸的大花油彩。
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它成了半解放区,一会儿共产党来,一会儿国民党来,来了都要征粮,都要拉人入伙。共产党一来,兴兴轰轰搞土改杀地主;国民党回来,鲜血淋淋地搞反攻倒算。折腾久了,大家都把脖子缩起来,谁都不敢相信谁了。
那支队伍聚集的时间正好在一个空档期,镇子没有明显地被哪方势力控制,而走的人也不多吱声,唯恐让人知道底细似的。人们只道他们是参军去的,都不晓得参了哪边的军。
“是国军。”
教授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志在必得的神情刺痛了专家。他只顾着展开自己亲手绘的一幅红、蓝两色的路线图——
张德明是跟着一小股打了“回马枪”的胡宗南的部队走了,汇入了大部队,去攻打延安,参加了青化砭、羊马河及蟠龙镇等战役,失利后退出延安,撤退至秦岭及巴山地区……教授像指挥作战的将领,右手食指在路线图上一马平川地奋勇前行。张德明在这根食指的指引下一路艰辛地到了西昌,到了海南,甚至到了台湾。
是了,台湾。
专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预感到会有一个词预备在那里,等待着对他进行高规格的安抚。台湾。这个地名多么动听,生来就带着哀伤的气息,战争,隔绝,无可企及的海峡,历史的感叹号……多少想像都止步于此,多少未解之谜都依靠它来假设谜底。
早就有人用过这个地名来宽慰他了。“或许去了台湾呢!”一般都是这样说的,还带着点揶揄,暗示他有“海外关系”。但那是看热闹的人啊,知识界的外围,没有文化也不讲依据,而教授怎么可以得出和他们一样的可笑结论?
专家冲到柜前,从第二层抽出一厚叠纸,展开来,却只是一张,大大的一张。那是另一张路线图。在这张图上,解放军的一个团曾在那段时间行军经过邻县,为补充力量,宣传力度很大,他的父亲张德明正是投奔他们,参加了陈赓的部队,随部协同王震部进行吕梁战役和汾(阳)孝(义)战役,狠歼国民党军胡(宗南)阎(锡山)两部三万余人,解放了晋西南大片土地。之后可能被编入第四纵队,参加了与太岳军区共同发动的晋南攻势,再后来又强渡黄河,参加鲁西南战役……
他的滔滔不绝中断于教授的一个微笑。把微笑翻译成语言就是——原来你要的不是一个结论,而是“某一个”结论。
教授慢悠悠地说:“其实,1949年国民党撤退至秦岭及巴山地区后,胡宗南手下只剩三个兵团,第七兵团裴昌会在德阳投共;第十八兵团李振在成都投共;第五兵团李文在雅安被围剿,只有少数人逃往了西昌——活到那时候的,很有可能也已经投诚,成了解放军了。”
“那样,”专家依旧不服气地说,“那样和原本参的解放军还是不一样!”
教授凝视着他,一面寻思那个尊重历史的专家去哪里了,一面坚持着:“投诚又如何?俘虏又如何?起义又如何?还不是殊途同归?”然而话至此,他知道自己错了,光这几个词,就有很大、很重要的不同,是有性质上的区别的。他又赶快补充:“你知道,陈赓最早还参的是湘军,最后却是授了共产党的大将军衔。”
听了这话,专家愤然道:“难道因为陈赓早年参了湘军,连后来参加他部队的人员都有污点了么?都不是正牌解放军了?这是什么逻辑!”
教授脸色大变:“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简直是无理取闹!”
两人面面相觑,之后一起沉默。
他们同时发现了这争执的幼稚。在时光的隧道中,原来最经不起的就是“可能”。它是妖魅,千变万化之中玩弄人于无形。一个名叫张德明的人,站在两份路线图的起点上,他何去何从?每一个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分岔点都诞生一个新的可能,谁能穷尽每一种可能?一个单薄、渺小的个体,出发,投入滚滚的历史洪流,你能从哪滴水中把它捞出来?
专家把两手的手指插入已微微泛白的头发,仿佛和虚无中的父亲抱头痛哭。
德明媳妇如愿地生下了儿子,但德明却没有如愿地回来。
这当然是德明媳妇的错,如果她不嫁过来,德明不会宠她;德明不宠她,她就是怀上孩子了也不敢骚情;她不骚情,婆婆就不会那么看不惯,哪怕一家人再吃不上饭,她也不会狠心让儿子去当兵了……
德明娘恨死了媳妇,一直到死都不能原谅她。惩罚媳妇的方式是如此独特,她坚决不透露一丁点儿子从军的信息,仿佛媳妇多知道一点,就多抢走一部分权利。1959年德明爸和德明妈先后死了,说是生了怪病,其实都是饿的。媳妇守在快断气的婆婆妈身边,只想问一个究竟,但这向西走的女人,眼睛大大瞪着,嘴巴却上锁一般牢牢闭合。
忽然暮色砸进濒死的眼眸,德明娘开始抓扯自己,一张脸皮像揉熟的面饼一般,往四下里拉伸开去;枯竭的血管像竹枝一般纵横交错,几欲刺出皮肤;骨子里尚未排尽的恶气化作千百万只虫豸,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里涌出;在这骇人的背景中她猖狂地干笑起来。
“你永远找不到他!他被雾气娘娘收走了——”
她得意于自己死了,儿子也没留给媳妇。笑声落下,最后一只虫豸爬了出来,东张西望,半晌,仓促逃离了这片迅速冷却的死土。
德明媳妇眼光硬了。自那以后,德明不再是亲近的影像,他朝她背过了脸。
那消失的面孔却不得不面对人民群众。自解放之后,张德明家都坚称他是参加了解放军,但前来找麻烦的人——每个时期都是不同的人——总是抱有与之相反的猜测。
“参的是解放军,怎么还乡团不来灭你们呢?”“镇压反革命”那年,镇群众大会上站起来一个面带刀疤的中年男子,激愤地质问张德明一家。他小舅参了解放军,也不知道是哪支部队,一直没回来,但还乡团杀了他家两口人,他脸上也吃了一刀。右颊上的两寸疤痕如今是恢弘的证据。
“就是怕还乡团报复,一直没敢敞口……”德明媳妇鼓足勇气,照着婆婆妈教的去说,马上又被顶回去:“不敞口?怕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吧?共产党得了天下你说参的是共产党,要是国民党得了天下呢?你还不说你参的蒋介石的部队?”
这句话戳中了张家的心窝,然而德明媳妇揪着他一个尾巴,柔中带刚地回道:“这话可说哪儿去了?谁不知道,国民党是得不了天下的!”
对方一下子被噎住,显然是被德明媳妇打了嘴巴了——觉悟不够高,居然还想到国民党会得天下的可能!
亏着那一嘴巴,没人再追问这事,遥不可及的张德明得以免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但终究是有影响的。德明一家走到哪儿都是灰扑扑的,仿佛一窝麻雀,街坊们带着一张玻璃的面罩,冰冷而警惕地与之对视。儿子读书用功,用功也没用,考上县中还是给刷下来,因为政审没通过。
德明儿子读镇上的中学还没读完,“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一夜之间空旷,从围墙到黑板,到处被大字报层层覆盖。年轻的人们英武地头顶红五星,身着草绿军装,束宽腰带,配上领章、袖标,加入了谩骂、攻击、抄家、批斗、群殴甚至战争。
德明媳妇总共被揪斗了十几回,一会儿是这派一会儿是那派,总之揪她是没有错的。她态度好,每次都很配合,叫低头就深深埋头到裤裆里,叫认罪就老老实实说自己有罪,这种批斗对象其实是没什么斗头的,往往斗完就被扔下了。
有斗头的是那种死不悔改、临到头了还要犟嘴的。有一次一同挨批的“坏分子”陆老孤就不服,大喊“老子是打过日本鬼子的”。军装男女们便来火气了,带劲了,解下宽腰带围着陆老孤抽,啪——啪——啪——由混着呼喊声、叫骂声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抽打声,热闹气氛渐渐消退。一个女生一边抽一边喘着气说:“你死有余辜!看你这态度,还不如人家张德明家的!”
围观群众便将眼光投向一旁的德明媳妇,原本低头站得妥妥的女人,最多随着一下一下的抽打声微微战栗,在听到“张德明家”几个字时忽然惊慌失措了,两股战战,身体像坏掉的钟摆一般摇动起来。这表现引起了军装者的注意,一个男青年健步走过去,把德明媳妇像拎个散架的稻草人一般拎到前面来,厉声道:“你心里有鬼!说,张德明到底去哪里了!”
深深垂头的女人对着自己的裤裆哆哆嗦嗦,尽力控制着嘴唇颤抖的程度:“去去……去了……雾里……”
她看见裤管底下的泥巴地,像泼墨的宣纸,迅速洇开了一片水渍,热气腾腾。
如果你能看到那天的青年专家,站在围观群众中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被斗与出丑,眼里涌上针一样的泪分子——你会理解他的执著。
若干年后,一首著名长诗《周总理你在哪里》风靡一时,诗的旋律落进专家心里,唱片一般不停旋转,反复播放——只是不由自主地替换成了张德明的版本。
张德明,我们的张德明,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
——你的家人想念你!
他的家族史,浓缩到最后只剩下一个问号。
他穷尽一生,要的也不过是个句号。有那么难吗?
专家和教授现在改变了方向,不再从文献资料挖掘,改走田野调查的路线。他们搭乘汽车,风尘仆仆地回到专家的故乡小镇,希望寻找到活着的证人。
那是一座幽凉而悲伤的古老镇子,青苔爬满石头砌的小桥,木排门连绵不绝地沿小路并在两边,屋檐一家接一家,雨天可以不用打伞穿过整个镇子。
细节,重要的是细节。教授站在五福门下若有所思:“你母亲说,她婆婆妈说过,‘这个军是有饷银的,还叫儿子‘发了饷记着存起来,可见就是国军的部队。解放军是要解放全中国,这伟大事业是没有饷拿的。”
教授的观点颇有几分道理,但他们在采访到镇南头一位老革命的家庭时,老革命的儿子说,他爹当年临走时特意留下话,如果打了地主,一定要理直气壮地多抢值钱的东西——“长官说了,那就是革命队伍发的军饷。”
没有几个还记得那次不明不白的行军。一起失踪的人里头,还有两个认识的,但他们的后人都已搬离小镇。
打听到下午,柳暗花明,一个坐在街荫处打盹醒来的白发老太太提供了一条线索:那个雾天的早晨,聚集的队伍里,有人仿佛在打着拍子念快板,念的什么记不清了,只是不停说着什么“不怕不怕”。
听到“不怕不怕”时,专家的眼睛像猫头鹰一般透出了夜晚才有的萤光。他急急地伸手在随身带的大包里翻寻,像耙子一般捋过里面的书、笔记本、签字笔,最后抓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本上世纪80年代的手工油印品,封面是一团有些模糊的大字:《离水县解放战争标语口号集》。集子显然被专家翻过多次,他得以毫不费力地翻到一页:
兄弟们,姐妹们,
还在挨租子?
还在受欺压?
不怕!不怕!
解放军,打来了,
神兵如天降,
要把土豪打。
不怕!不怕!
那是当年最红火的解放军宣传歌谣啊!参加国民党的军,怎么可能唱这支歌谣呢?
专家把自己抛到地上,因为被满心满眶的眼泪击垮了。他像一个小孩儿般耍赖式地哭,重重用手拍打着弯曲的膝盖。教授尴尬十分地守候他半晌,确定这只余着老弱病残的小镇没有几个人关注到此番景象,他才放下心来,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专家的后背。
“你还是不信是不是?”坐在地上的专家昂起头,向教授哭着质问,将后者作为一切异见者、怀疑论者、居心叵测者的共同代表,泪与鼻涕喷到对方手上,“你还是不信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
教授在心里回答。
就因为半句疑似歌谣,就能断定队伍的性质吗?歌谣不能。眼泪也不能。
至少在教授看来,到目前为止最准确、最合理的解答还是德明媳妇的那句:去了雾里。
“回吧。”教授说。
“你还是不信!”专家执拗于这一句,好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他自己也恨,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因为教授信不信,对这件事的认定没有任何作用。
1972年,专家青年时在插队的柳田乡九里大队萌生了一场爱情。对象家的成分也不好(好的话估计也看不上他了),是地主分子,两人在草垛边拉了手、拥抱了若干回又结结巴巴地吻过一次之后,觉得可以向家里“正式提出”了。
“你骗我!”专家一辈子记得第二天上姑娘家去,她以痛楚不堪的表情对他重重一击,“你说你爹参的是解放军,骗人!”
没等专家反应过来,从堂屋里慢慢踱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是姑娘的二伯。二伯身形高壮、面皮宽大,一开口却是女人样的腔调,走着讥诮的尖声。
“你爹是去云冠山上当土匪了!四八年我给当成肉票绑了去,见识了那群土匪,后来我爹找人到山上胡乱放枪,他们以为开仗了,吓得扔下我就跑了。”
他走到年轻人面前,顿一顿说:“你一来我们这里插队,我就觉得眼熟。昨晚上忽然想起来——难怪呢,那土匪头子身边有个师爷,简直就跟你生生的一个模子!”
一字一句,都跟长了刺似的,蜇得专家浑身瑟瑟发抖。他知道最最应该的反击言语是斥责他“血口喷人”,最最应该的报复行动是一拳揍到这张宽皮大脸上,但他却什么也没做成。那一瞬间,对真相的畏惧——是真的畏惧。
当天晚上姑娘没有来赴约。
第二晚也没有来。
再也没有来。
躺在草垛上的年轻专家数了七个晚上的星星。他发现,在某种情况下,某一个人的相信是决定性的,胜过世界上其他人的总和。
后来听说姑娘被二伯介绍给大队书记的外甥了。完全有理由认定,那个所谓“上山当土匪”的说法只是一个恶毒的诬蔑。没办法,见过土匪的人不多,二伯拿这当防身服,他说谁是土匪谁就是了。
专家从没有跟人提过有关父亲当土匪的猜疑。他不想节外生枝。他只知道——在那个重要的时刻,最重要的人选择了不相信他。
转机是在决定离开小镇时出现的。教授与专家沿着干净如洗的青石板路走向汽车站,没有说话,青石板路却说话了,嘚嘚嘚,嘚嘚嘚。
他俩同时转过身去,看到刚才打过盹又向他们提供了重要线索的老太太远远站着,拄了一根兵器般的木杖,威严地敲击地面。之后,抬起枯干的一只手掌,朝内挥了一下,又一下。
两个大儿童狐疑万分地回到老太太身边,她用揭秘般的口吻郑重地说:
“其实,每年的那一天,那个时辰,都要起雾,那队人都要穿过镇子……”
教授用半年的时间来证明这种说法的荒谬性。
专家用半年时间来考证父亲出征的具体日子。他最终圈出了一个比较精确的范围。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劝慰着教授,“去看看,没有就算了,也不吃亏什么。”
口气里却完全没有话语中的颓然,满是兴奋,满是跃跃欲试。他的一生系于这个谜题,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不让他继续,他会立马变成一具活尸。
本来邀请了教授同往,但那几天正是学校考试的时间,请不了假。勇往直前的专家向教授挥了挥手,心里高唱凯旋之歌坐上了开往小镇的汽车。
他划出的范围是三天。三天之内的某个早晨。
第一个早上,四点的闹钟将他惊醒,他翻身而起,第一件事是推开木窗打量外面。外面有雨,黑暗中如有千万只老鼠,窸窸窣窣不住潜行,冰冷的雨点子打到他鼻尖,一点点冷透到心里去。
第二天四点钟,没有雨,也没有雾,眼睁睁地看着小镇的青石路与木板房上色,远远近近,清晰而平静地由黑变灰,再变亮,带了彩。
第三个早上,不到四点钟,专家就醒了。他感到一种临终般的焦灼,宛若电影放映到接近尾声,所有人都紧张地知道,将有一场最后的战斗。
窗外。什么也没有。
只一秒钟,他突然意识到这说法是错的。应该说,外面满满的——都是雾!是雾!
专家全身的血涌上脑子,身体像枚失控的炮弹,轰地射了出去。在空荡荡的巷子里转悠了一个多钟头,有了天光,把雾气衬得更是浓墨重彩。
从那浓雾的深处,有了一点声音,渐渐近了,一团一团的,居然有了人形。胳膊晃动,腿前后交替,一个,两个……是一支队伍!
专家知道自己此生的大奖来了,他努力平息着剧烈的心跳,健步追了上去。隐隐的,他也听到“不怕不怕”的歌谣声,循声搜去,却发现是队伍里一个身着破烂棉衣的男子,鼻涕糊了一脸,自顾自地仰一会儿头又低一会儿头,眯了眼无邪地笑,不时唱上一句:
“不怕不怕,我蛋蛋大!”
是个二傻子。
这颠覆性的发现虽令专家吃惊,却并未摧毁他正熊熊燃烧的勇气与激情。他佝偻着背,向手心里哈着热气,一面识别着浓雾里父亲的身影,一面紧紧尾随队伍,穿过镇子,一路向北,直奔五福门。
春天过去了,专家还没有回来。然后是夏天。
教授想到了报警,又觉得有些荒谬。专家固然没有联系过他,但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追寻真相的赤子,终是用自己的方式存在着,存在于世俗生活之外。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教授做了一个决定。他开始翻阅去年的日历与记事本,确定专家离开的日子;像专家一样准备了羽绒服、旅行包、照相机、录音笔等等;也提前向学校请了假。
冬季的某天,教授如期来到了那座悲凉的小镇。他的计算时间稍有差池,却歪打正着,第一天早上便遇到了大雾。他从没见到过的雾,厚得像实心棉,可以掩盖一切形状似的。
夹在浓雾深处的,是一支人形的队伍。队伍中有人用小孩般天真的破喉咙唱着一支歌谣,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渐渐有了可见的肖像,一个个活动着的祖先!多数人衣服打着补丁,棉帽下是土青的脸,神色一律迷茫,把手抄进袖笼里,慢吞吞地在队伍里挪动着步子。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哪一个是张德明呢?或者说,哪一个不是张德明呢?
当队伍移到更远处,教授才趁着渐起的天光,看到队伍的最末,尾巴似的紧紧跟着一个身着羽绒服的人,他佝偻着背,向手心里哈着热气,一步不漏地随着数十年前的参军者们走远了。
一路向北。
直到被浓雾吞没。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甫跃辉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