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茨安
我们搬了新家,搬到新建的一个小区,三楼,房子倒是挺大,三室两厅,很漂亮。比起胡同里的那老屋当然好多了,我也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但是我不喜欢,真的,我很不喜欢。
在原来胡同里住多好,一条胡同里的小朋友都认识,晚上,满胡同都是我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现在呢,一回家,门一关,就像进了笼子,对门的,隔壁的,楼上的,楼下的,楼上楼下对门的,谁也不理谁。搬进来快半个月了,还不知道他们长啥样。我还是喜欢住原来胡同的平房。
小区环境倒不错,宽大的草坪,草坪上插着牌子:小草也有生命,请勿践踏。花坛,女真、迎春花的灌木围墙,樱花树,桂花树,像一个大花园。可我们只能在小道上行走。我再也不能像在胡同那样撒野。何况也没有小朋友能和我一块撒野,花园里都是些爷爷、奶奶和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们。
因为新家离原来的学校很远,我又转了一个学校,原来的小朋友再也见不着了。
还有一点让人心烦,那就是小区麻雀好多。每天下午我回家做作业的时候,就听见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听叫声,麻雀还真不少,像大合唱,吵得心里烦。
不过我很奇怪,我特地在小区里走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多少麻雀。
住进小区一个月了,新学校的同学还没混熟,小区的小朋友又不像原来胡同的小朋友,不爱下楼玩,搬来新家后,我感觉很孤独。
一天回家早,我的钥匙忘了带,进不了门,只好坐在草坪边的长凳上,把书包放在膝盖上,趴在书包上做作业,作业不多,很快就做完了,就剩下一篇该死的作文。我呆呆地看着在小区散步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们。
一只很大的蚂蚱忽然跳进我的视线,无聊的我立即放下书包,悄悄地走过去,一个饿虎扑食,就把它逮着了。
这是一只很大的蚂蚱,瘦瘦长长的,尖尖的脑袋,绿绿的,我捏住它的两条腿,它就像敬礼一样上下摇摆着身子。我稍一用力,就扯下它后面的一条腿,捏住大腿一用劲,它的小腿就翘起来,一松,小腿就收回来了,很好玩。我正想扯下另一条腿,听见有个声音说:“小朋友,把它放了吧。”
我这才看见一个老头站在我的面前,老头清瘦,戴副眼镜,笑眯眯地看着我。
“为什么?”
“你会弄痛它的。”
“它又不知道疼。”
“把你的腿扯断了你疼吗?它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它是个虫子嘛。”我说。心里想,多管闲事!
“它也有生命。”老头说。
我看着手中折了一条腿的蚂蚱,不知道是该放了它还是不放呢,不放吧,看来这老头很固执,他会一直在旁边唠叨的,放吧,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听话,孩子。”老头还在旁边不依不饶地说。
我想了一下,还是把蚂蚱扔了。
“这就对了。”老头摸摸我的头说。我没理他,拎起书包就走了。
快到我们家的单元,抬头看看,本想看看窗子开了没有,因为妈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窗子,如果窗子是开着的,就说明妈妈回来了。
“哇!”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窗子开了,妈妈回来了。
不错,妈妈是回来了。不过这值得我“哇”一声吗?
我是发现了那些吵得我心里烦的麻雀们在哪儿了。它们居然就在我的楼上!确切地说,是在我的房间窗子的上面,也就是四楼窗子,四楼的窗子伸出一块木板,那些讨厌的家伙们就在那块木板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闹腾着。
我回到家,扔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把头伸出窗外,看看窗子上面的麻雀,只看见头顶上一块半米宽的木板,看不见麻雀,倒是听见麻雀们叫得正欢。
四楼住的是个什么人呀?难道不嫌麻雀吵得烦?说不定是他喂的,不然为什么麻雀都要到他家来?也真是的,喂什么不好,宠物市场猫呀,狗呀,还有小白鼠啊,多的是,干吗要喂麻雀?我正胡乱寻思着,妈妈叫起来:“干什么呀,快做作业。”
“早做完了,就剩作文了。”
“那快写呀,你看什么呀?”妈妈问。
“没看什么。”我说,“妈,这作文怎么写啊?题目是‘记一件对我教育最深刻的事。”
“自己想!”妈妈丢来一句话,忙着做饭去了。
我摊开作文本,想了一下,想不出来。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如何教训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们:用弹弓打,不行,木板挡着,看不见;在楼下打吧,距离太远了,搞不好打碎了人家的玻璃,就闯大祸了;把木板戳垮,也不行,不谈木板掉下去的后果会怎样,楼上住的人会知道是我干的,上门来告状,那我就惨了;做一张大网,这也不实际。想来想去没想出好办法。麻雀们叽叽喳喳像是在嘲笑我:好笨啊!
结果是办法没想出来,作文也没做。
晚上,妈妈叫我吃药,这两天我感冒了。我在药柜拿药时,一个妙计突然在我脑瓜里冒出来——药死那些小东西!不过,哪来的毒药呢?去买老鼠药,不行,我们这一片都是新的小区,没老鼠,当然就不会有老鼠药卖。就算有药怎么毒麻雀?它们在四楼。我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办法是:不用药死他们,那样也太残酷了,弄点什么泻药之类的,让它们在木板上拉些稀便便,这样四楼的主人嫌脏,就会拆掉木板,麻雀们就不会再来了。我想象四楼的主人捂着鼻子拆木板的情形,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太妙了,我太有才了!
我明天就行动。
但是第二天没有时间,你不知道,现在我们小学生多忙多累啊!
回家一进小区门,倒是又看见了那个瘦老头,他坐在我昨天做作业的长石凳上,像是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又像是在沉思。以后我经常看见他,有时坐在石凳上,有时背着手在林荫道上踱步。
过了几天,一天下午老师开会,早早就放了学,我急忙往家里跑,连同学约我去踢球我都没去。
一进门放下书包,就去翻药柜,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瓶中,就是怎么也找不到泻药。我忽然看到一个小药瓶,上面写着“安定片”。我听说安定片好像是安眠药,对呀,这也可以呀,让那些麻雀们吃了睡觉,不再叽叽喳喳也可以。安定片怎么这么大?和我吃的钙片差不多。我倒出了五六片,然后跑到厨房用蒜臼把药片捣成粉末,用一个纸片包好。
现在问题关键是要能够走进四楼的房间,而且要有机会把药粉喂给麻雀吃。
要是四楼住的是个很凶的大块头男人怎么办?要是四楼住的是个女的她不让我进怎么办?即使进去了要是没机会喂麻雀怎么办?管他呢,别想那么多,先进去再说,一切见机行事。我将包好的药粉放进裤袋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给自己壮胆。
走到四楼门口,我深深吸了口气,下决心敲了敲四楼的门,心怦怦直跳,右手放在裤袋里紧紧地捏着包有泻药的纸包。
过了好一会,门开了,我看见的是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天哪!这叫什么?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是他呀!
我不说你们也许猜到了,就是那个批评我不该扯蚂蚱腿的老头!我愣住了,好尴尬的。
那老头倒是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是你呀,小家伙,来来来,进来坐坐。”
“我,我,我敲错了门,我是来找同学问作业的。”我撒谎说。
“没关系,”老头一脸的笑,“你住哪栋啊?”
“我就住楼下,三楼的。”
“啊!是吗?原来咱们还是邻居啊。”老头高兴地说,他还坚持请我进去,“进来坐坐吧。”
其实我求之不得,但是我装着恭敬不如从命的表情,跟他进了门,心里一阵狂喜,没想到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就走进了四楼。
他们家结构和我们家一样,客厅很简单,一个很大的布艺沙发和一个很大的茶几,茶几和沙发上都是书。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液晶电视。他们家一定很有钱,我想。
他领我走进一间房,这大概是书房,正是我的房间的楼上,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两面墙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书柜,全是书!这老头肯定很有学问。
“坐吧。”老头很客气地对我说。
我的注意力一下被窗台上的麻雀吸引住了。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少说也有几十只。
见我在看麻雀,老头说:“麻雀是鸟中的小精灵。它们大概饿了,得喂食了。你读几年级?”
“四年级。”我说,心里却想着,怎么把药喂给麻雀。老头忽然问我:“你想喝点什么?”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记得回答了什么。老头说:“我去替你倒水,你来喂麻雀,鸟食就在书桌上的饼干盒里。搁板上有个烟灰缸,抓一把放进烟灰缸里就行了。”老头走了。
真是天助我也,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我急忙打开饼干盒,里面装的是黄灿灿的小米,我抓了一把刚走到窗台前,一些麻雀就向我扑来。好家伙,竟然不怕人!待会儿你们就没这么欢了,我想。
木板上有一个很大的烟灰缸,我把小米放进烟灰缸内,又赶忙从裤袋里掏出安定药,倒进烟灰缸里,又抓了一把小米放进去,匆匆一拌。那些麻雀们叽叽喳喳地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着啄,挤不进去的,急得直叫。
“喂了?”老头进来了,“来,我给你冲了一杯果珍。”
“谢谢爷爷。”我接过果珍,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老爷爷,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对呀,我女儿在国外,她妈妈去看她了,所以就留下我这老头子一个人在家。”老头说,“你要是有空,就过来玩玩吧。”
“您不上班吗?”我问,一面看着整面墙的书柜。
老头见我在看书柜,便说:“退休啦。你喜欢看书吗?”
我其实不喜欢看书,但我还是说:“喜欢啊。”
“喜欢看书就好,多读书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我随口答道:“童话啊,侦探破案的啦,对了,还有《哈利·波特》。”
“那我送本书给你。”老头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递给我,“是本童话,刚出版的新书,我写的。”
哇,老爷爷(我心里已经不由得改口,不再称他“老头”了)还是个作家啊!我接过书一看,书名是《三个虎崽的故事——纪念被我们灭绝的野生华南虎》。
我现在觉得有点对不起老爷爷了。我看看麻雀,依然在欢蹦乱跳,叽叽喳喳,简直没有睡觉的意思。
我没话找话说:“老爷爷,您怎么不喂只小狗或者是小猫,却喂麻雀呀。”
老爷爷看了看麻雀,说:“我欠它们啊。”
我没听懂老爷爷这话的意思,看着他。
老爷爷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杀死的麻雀太多了。”
我好奇起来,“您,您杀麻雀干吗?”小孩子嘛,就是好奇。
“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一身武艺——弹弓打得准。知道弹弓吗?”
我点点头。
“我一射一个准,每天都要打几十只麻雀,少说一二十只,最多的一天我打死了六十七只。几个月里,我打死的麻雀恐怕上千了。”说完,老爷爷叹口气。
“后来,果园里遭了虫灾,我才知道,麻雀除了吃庄稼,也吃虫子,麻雀没了,虫子就无法无天了。我读高中,上大学,到参加工作,成了个科普作家,才明白那时候,我做的最得意的事竟然是最愚蠢的事。”
我看看麻雀,麻雀依然欢蹦乱跳,我心里犯嘀咕,药没有起作用?大概半个小时后药才起作用吧。不过,我害怕麻雀现在就一个个东倒西歪睡觉了,那可就露馅啦,我还是赶快走吧。
我想站起来,老爷爷还在继续说:“所以我说我欠麻雀的太多,现在喂喂麻雀,算是补偿吧。”
我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哦。”
“我们人以为自己了不得,是地球的主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爷爷说,“地球不是我们人类的私有物品,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共同财产。包括我们人类、华南虎,包括麻雀,也包括蚂蚱。”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老爷爷没有在意我脸红,继续说:“我们要关爱生命,尊重生命,敬畏生命,这应该是一种生命对待另一种生命的态度。我那本童话,就是写一个叫虎崽的小朋友,一条叫虎崽的狗,与一个真正的小虎崽结下友谊的故事。”
这段话我倒是听进去了,现在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我开始后悔我做的事。
我又看看麻雀,麻雀依然叽叽喳喳,没有一点睡意。我再也坐不住了,现在快半个小时了,万一麻雀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下来,我就太难堪了。我站起来说:“爷爷,妈妈回来了,我要回去了。”
“好吧。有空再来坐坐。”老爷爷把我送到门口。
我逃也似的飞快下楼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了。
“到哪儿去野了?”妈妈问。
“到楼上去了。”
“去王教授家?”
“嗯。”我点点头。我才知道老爷爷姓王,是教授。
回到我的房间,拿出作业本来想做作业,心里却惦记着四楼的麻雀。我又做了件荒唐事,唉,我真的后悔了。
楼上的麻雀还在唱歌,这说明它们还没睡觉,现在我已经不觉得麻雀吵得心烦了。
就这样,我一面做作业,一面惦记着麻雀,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作业做完了,我很奇怪,麻雀怎么还一直在叽叽喳喳?我不是怕它们叫,我不烦了,而是怕它们不叫。
不对!是不是那一批麻雀已经睡觉了,现在叽叽喳喳的麻雀是后来来的呢?
老爷爷要是看见麻雀睡着了,他会怎么想?会猜到是我干的吗?最可怕的是,麻雀们会不会吃了安定药死去呢?
唉,老爷爷要是先给我讲那些事,我就不会在鸟食里拌安定药了。以后怎么好意思见老爷爷呢?
我胡思乱想着,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第二天一清早,麻雀的叽叽喳喳就把我吵醒了,我翻身爬起来,伸出窗外看麻雀。
妈妈进来了,惊讶地看着我,“今天倒是很自觉啊,不用我叫自己就起床了。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自己去拿药吃,你总是忘了吃药。别忘了还要吃一粒钙片啊。”我嗯了一声。
“钙片的瓶子我摔破了,就剩几粒我装在安定药的小瓶子里。”妈妈又说。
我“啊”一声,然后长长地嘘一口气。
“又怎么啦?”妈妈在客厅里叫。
“没什么,你怎么把钙片放到安定药的瓶子里呢?害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妈妈探头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诧异地看着我,问:“这,与睡觉有关系吗?”
“没没没。”我嬉皮笑脸地说。哈哈,麻雀们吃的是钙片啊!我白担心一晚上。
我忽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听见那麻雀们叽叽喳喳,都觉得格外好听。
下午放学,一进小区大门,就看见了王爷爷,他也看见我了。
我说:“王爷爷,我做完作业,再去喂麻雀好吗?”
“好哇。”爷爷说。
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我也和麻雀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