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诗歌

火车南下

以摇晃形成触动

触动着我，或轻微

或轻微的三到五倍

它不停地触动

在它的波峰上

它或许就是时间本身

或一个黑色条状化身

一定隐密地停靠过

在一截分岔开的安静轨道上

但无法肯定。不

是无法否定

它持续而平滑地行进

像一滴早春的雨

一直行进在玻璃背面，

像割裂又像缝补地行进

泪花花白

哪里都有春风拂衣襟

哪里都有下苦人

登高卖气力

哪里都有一小截骨头

样的铁钉

砸进钉孔里

再更猛地拔出来

哪里都有一群野鸭子

赶早下河嘎嘎叫

哪里都有一朵花

一巴掌扇肿脸

泪花花

白

她比去年更白

马榴花

在蜿蜒的土灰小径边

在越落越低的暮色里

在弓形伸展荡漾的枝头

非要踮起脚尖等

一个骑风马的人来，他穿白衣

大姑娘样五瓣黄花

寡妇样三角黑刺

举高紫色结晶的眼泪

蹲下来继续等。等那负心的人

在夏天来，在秋天来

来一颗一颗掰开花谢的五月

尝她丝状又甜又苦的心

一掬山野毒药

夕阳下的麦地

是有千只耳的，吸四野鸟声

吸百花寂静，吸一阵微风

送来蝴蝶轻颤的白

黑黑地吞咽这些声音

它肚皮微微隆起又蔓向远方

吐一口蒸腾之热

麦芒之上闪烁油光

或就呆呆站着

一个海洋般沉思

纹丝不动的绿脸王

等太阳揪起又红又黄的马鬃

祈愿之蝉

半个夏天都在犯罪

这只晋东南的夏蝉是急迫的

午后一点，它隔墙呼唤圣母

一群蝉，它的兄弟姊妹依次加入，抬高

这祈愿的呻唤。它究竟何罪

除了知道太多。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等

蝉噪停止，等寂静从谷底升起

整个下午我还一直在等

圣母玫瑰堂的黑漆木门从里打开

送出轻的光亮。而整个下午

谷地里一直黑森森的。青玉米一直咳着

血色之缨

蛇来了

蛇来了

那些法国神父走了

他们的中国岁月讲的汉语

一直带有土门村口音

而村民缺乏这样的好记性

他们惯于遗忘。天主，他的外国口音

抵不过一个接线的高音喇叭

他们开始在神坛上酿醋。不用开门

隔墙就能闻见高高的酸味倾泻。教堂

在村子高处。在房子般巨大的磐石上

像一个虚淡的存在。日落时

它恰好能遮蔽太阳血红的帽顶

而十字架戴上了破草帽扎在菜地边

像个破落的草人

当初念经的人藏起他们的经书

成了村里人人知道的打蛇人。好像

那些法国人漂洋过海来到晋东南

就为传授这打蛇的秘技

后来，我也离开教堂下的村子

离开之前那里闻不到醋味很久了。而钟声

再次响起。一个姓杨的老邻居从远方回来

重新举起白铁十字架。他举过自己的白发

一直举到钟楼的尖顶

一些人重新翻出经书，一些人重新给斑

驳的大门

刷上黑漆并涌进它森森的内里

而自从离开教堂下这个村子，很久

我再也没有见过蛇了。只在摆弄尘根的

夜晚

偶尔梦到夏日教堂下隐伏的蛇类

白的，黑的，花的

而那时总会有人尖叫

快，快去找打蛇的人来。我

就飞起穿孩子鞋的两脚

冲进那些墙上贴着卷头发的圣母

和婴儿小耶稣的人家。大喊大叫

蛇来了！蛇来了！

大暑夜

大暑夜。晋东南缩成天井大的暗影

在27度的门洞里乘凉，黑瓦下静坐

听两岁小儿远远操唇弄舌

我不拒绝，且有暗喜

一片乡音在他返乡的舌尖成形

青光悬落向院庭正中的香炉时，高处

鸟巢有一阵最后的响动

虫鸣

以发光的丝线在阶前廊下抽呀抽呀

好像缝隙里坐着发光的线团

而枕上一偏，夜又哑了

像南峪河止水的桥头。梦正从此处

经过。而它又开始流水样鸣叫

河里一段浮木是翻来覆去的床笫

而总有一种踝骨上的不安

在齐眉的对岸黑黑地等你

半渡而击

玉帛

梦里看穿一个骗局，醒时又忘了

我真是一个梦里操戈的人啊

苏醒，是我献上的玉帛

剪径为生

真想在这林高草密处剪径为生

养活一群垃圾堆上刨食的黑鹊

和涧底月下横行的螃蟹

留下那条光

从荆棘叶上踩出的无人之路

给自己深夜行走

命

砍瓜的命，就是长一截就被砍一截

砍一截再长一截。如刑场上

晋东南好汉摔了酒碗

碗大的疤上接续新生。直到断子与绝孙

而小黄瓜永远一劳永逸。如顶花带刺的

小闺女

等你掐来，红嘴白牙张开

谁吃它，谁留一小段绿把柄

喜鹊

黑喜鹊有素纹。灰喜鹊有缁衣

巢在柿子树上，树下三座荒丘

一丘一荆棘。茅草绕纸灰

黑喜鹊栖于槐，灰喜鹊集于桑

不惧人，不惊响

飞止随其性，起落由其身

高十丈，低三尺。将翱将翔

翼展如水，飞出阡陌纵横

羡其小丘下，丘下是我家

成向阳，山西泽州人，山西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诗刊》 《诗选刊》 《星星》 《天涯》 《青年文学》 《黄河》《山西文学》《山东文学》《延河》《都市》等。著有《青春诗经：出自国风的别样花事》《历史圈：我是达人》，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