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怿
见子真颜色,同登鬼见愁
(评杨绛《洗澡之后》)
张爱玲说,“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不敢有这样的抱怨,杨绛先生说了,“我这部《洗澡之后》是小小一部新作”。孔子七十从心所欲,杨先生都百岁了。
原作写知识分子改造思想,人人都得“洗澡”,可仍旧“如匪浣衣”;续作的历史背景淡化近无,也写洗澡, 许彦成离开琵琶别抱的杜丽琳,“临走利用学校热水方便洗了一个干净澡,好像把过去的事一股脑儿都冲洗掉了”。就在这一天他和姚宓领证。“姚太太就叫女儿洗澡,这是照例规矩”。许彦成“连内衣也换了干净的”。杨先生在《前言》里明说要为“乌龟宴”翻案,《结束语》里特意另摆一席,许彦成和姚宓已经成婚,名正言顺坐一块。“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为迎接续集,我重读了《洗澡》《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
钱先生未必喜欢方鸿渐,杨先生想是喜欢姚宓的。杨先生在《走到人生边上》里说,柏格森的一句话常萦回在她心头:“人在当时处境中,像站在涡中的一片落叶或枯草,身不由己。”姚宓和许彦成在龙蛇混杂凡圣同居的小世界中显得可爱,这两片落叶努力要自己做主,在感情漩涡里,不沉沦堕落;在时代风暴中,不随波逐流。
杨先生和钱先生都想要隐身衣,姚宓和许彦成也一样。姚宓把自己灰色的身影隐没在书堆里,许彦成淡定低调,“装成庸中之庸”。万人如海一身藏,“只管耕种自己的园地”,这也是钱家三口的生活方式。“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我们仨》)
《洗澡》里,许彦成和姚宓的几通书信,没有充分展开;两人在小书房那次促膝谈心,更是直接隐去。许姚到底谈了些什么?姚宓说的“我们都讲好了,我们互相勉励,互相搀扶着一同往上攀登,决不往下滑 ”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被杜丽琳撞见后这么坦然?怎么谈完以后他们倒要做“君子之交”?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些问题,在重读《走到人生边上》之后涣然冰释。我把杨先生在书中的“自问自答”稍作梳理如下:
人是灵魂与肉体的结合,灵与肉各有各的本性。“食色性也”是人的本性,性灵良心也是人的本性。性灵良心属于灵,“食色性也”属于肉,灵与肉是不和谐的。既有矛盾,必有斗争;经过斗争,必有统一。在灵与肉的斗争中,灵魂和肉体是一伙,自称“我”,性灵良心是斗争的对方,是“我”的对立面。听受性灵良心管制,超越了肉体的我称“大我”或“超我”。很多时候,代表肉体和灵魂的“我”会妥协,因自知之明不足,没法看透自己,不同程度地自欺欺人。
人生有命,多不由己,但是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
人生实苦。人需要锻炼。先得正心,就是说,不能偏心眼儿。要摆正自己的心,先得有诚意,也就是对自己老老实实,勿自欺自骗。不自欺,就得切切实实了解自己。要了解自己,就得对自己有客观的认识,所谓格物致知。
受锻炼的是灵魂。人生一世,灵魂为善或作恶,受或不受锻炼,灵魂就有不同程度的改变,不复是当初和肉体结合的灵魂了。
人生的目的,在于修炼自己,完善自身。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虽说作者思想没法与小说人物思想划等号,借来相照,却能解惑。
许彦成说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到这个世上来是要找我的“另一半”,我终于找到“她”了!他要离婚追求姚宓,甚至“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姚宓回答:“我就做你的方芳”。这都是灵与肉的斗争,一时间肉体占了上风。确实,我们都不是“天上的安琪儿,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我们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颗凡人的心”。但是仍然可以用性灵良心管制住“我”,成就“超我”。姚宓更冷静,是她把许彦成拉回来,“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许彦成答她,“你问得很对。我到这个世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是来做一个人。”如何做人?需要锻炼。怎么锻炼?要自知,勿自欺。这还只是个头,往后一步步跋涉,上行不息,犹如登险峰,非大智大毅者不能。
许彦成“另一半”之说出自柏拉图对话录《会饮篇》,这是阿里斯多潘对爱神的颂词,苏格拉底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爱所向往的是自己永远拥有好的东西。讲到灵魂的相爱,“他们之间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共同性,比夫妻关系深厚得多,他们的友谊无比坚固”(考虑到当时古希腊男风盛行,“友谊”一词或可别解。不过杨先生也说许姚之间是“纯洁的友情”。友情是所有美好关系的基础)。把灵魂的美看得大大优于形体的美。“人们凭着那种纯真的对少年人的爱,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开始看到那个美时,可以说接近登峰造极了。”(《柏拉图对话集》)
由此看来,许姚相约同登“鬼见愁”,更像是一个隐喻。 就像姚宓说的:“我们知道不容易,好比攀登险峰,每一步都难上。”钱钟书先生去世后,费孝通去拜访杨先生,送他下楼时,杨先生一语双关:“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和她一起登山的那个人已经走了。登峰实难,达成者方能“To be the happy few”(《红与黑》)。对于在这一层次互相理解的两个人 ,可以说是“灵魂相识”,见子真颜色。“我常想,甩掉了肉体,灵魂彼此间都是认识的,而且是熟识的、永远不变的,就像梦里相见时一样。”(《走到人生边上》)这就能解释,小书房交谈之后,许彦成与姚宓“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和宝黛初见便似曾相识不同,这是志同道合者的相互印可。“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庄子·大宗师》)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 “洗澡”是洗不出干净灵魂的,就像许彦成所说,“我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灵魂;也不信一经暴露,丑恶就会消灭" 。真正的“洗澡”,需要灵魂的完全坦诚,对爱人,更对自己。得道之路是困难的,“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渡人稀 ”。(《刀锋》)最幸福莫过找到“另一半”,携手同登“鬼见愁”。杨绛和钱钟书做到了,许彦成和姚宓也会做到。
弹管风琴的IT民工
(评马慧元《书生活》)
管风琴(我还是这么叫)是少数我自己发掘的好作者,第一本读的是她的《管风琴·看听读》,关于乐理技艺坦白说我大半看不懂,但是用澄莹的文字表达的源自深心的音乐体悟,根本不需要理解,如光芒植进心里,来不及说好已经被她感动。那些文字直接带来一种生理上的舒适感,就像好音乐入耳时过电一样的触感。我马上去找她的《北方人的巴赫》来读,最早的一本集子,像百草园未经细理,有不规矩的杂草,见得着带露的初蕊,还有天子忽然间直窜云天。
严锋老师写她,《管风琴上的老马》,可谓的评。有网友这样评价她,“因为她我真去听了场管风琴”。我完全赞同,读了她,会唤醒你内在对音乐的渴望。做编辑之后她是我第一个约稿的作者。她说自己乐意写乐评,但是更愿写不一样的东西,不想重复自己。作为一个编辑,要统马慧元的稿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文章很杂,思维像幻想即兴曲一样生鲜、活跃,跌宕自喜,《管风琴·看听读》这样的名字,也真是机巧得难得,好歹把悟空封在了五指山下。不过马慧元拿着一纸曲谱,“唵嘛呢叭咪吽”,还是把自己给解救了出来,今年的新书——《书生活》,更杂更生活。这本书有生活本真的原味,松散舒扬,同时不失嚼劲。简言之,期待她正襟危坐讲音乐的人要失望了,因为她这本书旁逸斜出得太多,期待知道更多,也愿意更深入思考的人会欢喜的,作者又一次天马行空,跳出五线谱,不在五行中。这本书是她从前旧稿的整理,反复提到的是她在图书馆里饱蠹,读各种书听各种音乐。近来读她的博客,过的已经不是学生样的生活,越来越洒脱,不变的是爱乐爱书,爱思考。这样倒过来看一个人的书是一件有趣的事,能借别人之手将自己的成长也梳理一遍。
她的本业是计算机,本书中有几篇涉及她的专业领域,比如《计算机科学家的思想》《侯世达谈模式》。大概因为身边最亲近那人也是一个“目光呆滞的IT民工”(管风琴的豆瓣签名档)的关系,我对这组文章爱得不行。看看下面的段子:“我一直悄悄把写复调的作曲家巴赫当成现代艺术家,拓扑观念的高手。” “史蒂文斯的诗歌充满荒诞意象,在我看来……这些理念都‘后计算机得不得了”。这样四手联弹式的说法让我想起我很敬重的一位老师,讲课时会引用经济学观点来佐证庄子,或是用物理学原理呼应易经,让我倾倒不已,所谓游戏神通,亦复如是。
我完全没有理科头脑,但是有两个人讲计算机理论让我觉得非常精彩,其中一个就是马慧元。书中一批关于计算机原理的文章,将极为专门的技术,与寻常生活和感悟结合,随手抛出几枚他山之石,击得我心湖澎湃。老马从不畏难,她不屑评价没有思考难度的书,认为“音乐也好读书也好,都是很难的事情,越挖掘就会越喜欢”,这应该不无自小苦练钢琴的影响。喜欢求新,大概跟从事IT业有关,没有比这个领域更日新月异的了。她常说“我最近有这样的观点”,自觉地渴望拓展到多个主题。她有记博客的习惯,几乎每天都会把自己的思考点滴记录一二,真是个好习惯,可以把自己的思想走过的路径清晰记下。也只有真正爱智的人才会这样做。但她同时又强调,全新的东西不过是“主题变奏”,她的思考逻辑严密,并不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而为。这本书讲到图灵机、“堆栈”、递归、拓扑观念、“不可解”论。曾经听某人跟我讲过怎样“训练”计算机,让我觉得惊奇而感动,与人类的成习过程太相似了!马慧元也提到了,这门科学中类似“哲学”的问题:“机器能否思想?到底什么是‘思考?”最美的是她所谈的递归:发端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天意或者“第一推动”,而生命如默默跟着头羊的羊群,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我近来迷上用一种不甚习惯的方式去思考,就像思想的放假一样轻松有趣,偶一为之就让我兴奋不已。马慧元呢,可以用想着古尔德谱弹管风琴,左手《编程的艺术》右手张中行,真是个快乐的家伙!
刘绪源的序说出我最佩服她的一点,“她要把时间放在更艰苦的题目上,要面对更苛刻也更有尝试的读者。”她严以律已,同时“苛”以待读者:“我希望我的读者带着问号来看,而不是只来享乐的”,甚至,“读者要主动付出思考,要有耐心阅读一些不那么好看好玩的资料。连这点努力都不肯付出,只图‘优美文笔的人,反正已经不是我的目标读者了。”让我这个小编辑在旁有点不适,哎哎,读者是上帝啊。“上帝”一思考,编辑就苦笑:这本书还会畅销吗?嘿嘿。
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写文章就是磨炼自己,一点点把自己调整得好。我自己一直没能做到,但我觉得管风琴就是在这样做的,并且她还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如果你喜欢上她,也能把自己一点点调得更好。
来点段位高的吧,咳咳。管风琴喜欢读谱,这更是纯技术活。严锋老师说,“版本有限,人心无限,也只有在用心去读谱的时候,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去接近那个无限。”她说,听西方古典音乐的中国人,往往“对技术讨论的积累不足甚至根本就轻视技术,所以容易夸大精神因素并概念化,又无力矫正它。” “‘森林一旦被固化而不随时和‘树和比照的话,其实容易遮蔽视野。”这话实在切中要害。她深恨评者信口空言“管风琴气势恢宏”,也不惮直言对“出色的发挥,使之成为本次音乐会中的一大亮点,显然这是位有着很高音乐品位的钢琴家。对于这部作品的解读,他在古典的格调和诗一般的韵律之间寻找到很好的平衡,那灵敏的触键及明暗交织的音色也很能抓住听众……”一类乐评的鄙视。读她的书,是对我辈纯文科生的一种“解毒”。她同时让我更相信,“我们这个世界是可以被不同的定义和推演所描述的。”
她赞赏巴札纳对古尔德一九八一版《哥德堡变奏曲》的研究,“每个变奏的时间、节拍都统计出来,画出图表,总结其中的规律”,对于很多业余爱好者的会认为“煞风景”的事,她“认为这些枯燥的数字和分析,恰恰是音乐思想的必经之途。” 她坦言“自己乐意做个老实人,哪怕被人称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工匠”,“细致的研究,德高望重被视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但我现在的看法是,只有反复观察树木,才有可能看见森林。甚至,有时树木就是森林本身。”说到现场演奏,她的表述有些让渴望传奇的听众失望:“为防止各种事故,演奏家唯有不断思考,加强安全措施,堵死所有可能的漏洞。一个洞没堵死,你在背后为前后文付出的巨大心血都毁掉了。”这哪里像华美精致的演出?实在像一个苦命的程序员在DEBUG!
豆瓣上有一张她弹管风琴的照片,手脚并用,专注地盯着乐谱,光线和她的侧脸一般柔和。看着管风琴上复杂的构件,我总觉得这个姿势跟IT人写程序有某种相似,包括那种担心漏过BUG而如履薄冰又镇定自若的神情。后来听到她说:
“我觉得,管风琴这乐器,是技术和音乐结合得最好的主流乐器——因为,离开音乐,简直也就没什么技术了。我说过弹得好的人,就是弹得‘正确得优雅的人,这在钢琴上不可想象,因为钢琴的‘音乐外技术太多了,而别的主流乐器,又没有这么管风琴长的历史和这么文献化的曲目。在管风琴上,比较难的是‘正确,更难的是‘轻松自然并且稳定的正确,而追求之的过程,也就是音乐成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惊讶地目睹了音乐的秘密,甚至因为相对于钢琴演奏者,轻松跨过了技术障碍而感到歉意。”
我把这段话看作对我的想象的印证,顾自很得意快乐——这快乐大概比不过她发现古尔德的分句方式类似管风琴理路时的自得。同时,我也把这话视作为本书的一个核心观点(我认为的核心)提供的生动自注:“我一向有个大胆的偏见:可持续发展的手艺近于思想。也许更确切的表达是,思想就是对种种手艺的综合、调配与平衡。”也是这句话,让我理解了管风琴笔下的巴赫,为什么这么动人——他就是最有思想的匠人,在我们这个充斥“大师”和“天才”的时代,尤其让人怀念。
扬之水之桃花源
(评扬之水《〈读书〉十年》)
一直对两个女读书人的经历感兴趣,扬之水和恺蒂。之前认为恺蒂的经历多是外在的,游走四方,丰盈阅历;扬之水的经历多是内在的,读书明理,琢磨心性。但这本书让我抛弃了这个偏见,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生活的表面即内在。书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扬之水如是说:“窃以为读书本身就是生活,则乐在其中矣。至若读书为了什么什么而生活,则生活乃成苦事也。”(八七年四月廿日日记)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但不定有用的书。书价、菜价涨落,旧书市、唱片业兴衰及或可一瞥,想看历史、想看《读书》史的看官们恐怕要失望了。一来扬之水下笔较克制;二来不近政治;三来《读书》于她,撇去恩泽惠益不谈,也只是“工作,以赚取购书之资”。书名换成“读书十年”,或更衬“扬之水”三字。
原先看扬之水的书,觉得她如姑射之山神人,餐风饮露,冰火不侵。日记中,沈公怪她不从众,梵澄先生笑她不从俗。夜登华山,被视为“特异功能”;独游海南,被认作打工妹。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个凡人的生老病苦,还有“死”——八九年三月廿日白日去验血。“我想到了死。死倒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以彻底解脱了。”而她对至亲的身后交待仍不离于书:让志仁找个爱书的女子,“以免辜负了这些年的辛勤积累”;将已发表的文字付梓,留给小航作纪念。我且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喜怒恶惧,还有爱——她记录下儿子小航的一个个梦境;九七年九月十七八周年结婚纪念日,与志仁同游圆明园,有一段简净浪漫的对话,这背后质朴安稳的底色,是两人一起淘书淘碟看电影的寻常岁夜。兹录八六年四月七日一段,“志仁出差,我的生活水平立刻下降。首先,将早餐免去,中午以面条充饥。幸而他出门之前为我买了十数包蜂蜜花生,便足可当晚餐了”。
这本日记我读得很慢,因为时时要停下来,反观自己。
从《诗经别裁》开始读扬之水的书,喜其清澈灵慧。八七年十二月十五日记里,记到沈公戏言“勤永晖”,扬之水说,“我认为十分恰当。注定了我终生只能是一个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的平庸之人。这是我近年、特别是近一年才终于认识到的”。看到此处我颇为震动,暗暗在心里立下一个坐标:这时她三十三岁,到我那时,能自知什么呢。
正是这一“勤”字,让她收获颇多。她受过的正规教育不多,读过初中,当过销售员,开过卡车,在适当的年龄结婚生子(虽然她早先打定主意终身单身,为此还与人打赌输下一百斤鸡蛋。)在工作、家事之余,读书自学,凭着始终如初的勤快专注,达到了现在的水平。沈公序中说,“她年轻,肯走路,于是经常派她出去取稿,实际上是做‘交通”,由此结识了很多作者。通过《读书》这样的平台接触到高手并不足怪,而与他们中泰半相处极好以成知音,则不是人人能及。金克木与她一见如故,赵萝蕤把她当作干女儿,徐梵澄说她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但她与人交,并不亲狎,每逢邀饭几乎一律“坚决的婉拒”。自道最喜的交友方式是通信往来,此从《谷林书简》可窥一斑。
她的《读书》十年,也是从师十年。“在《读书》认识的都是顶尖人物。这对于我来说是‘师从众师了。不限于某一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一种思维定式,视野就更开阔了。那种帮助是一种影响,等于是在他们中间熏陶出来。”这样的求学方式和她练字很像。她曾有一段时间集中读了一些碑帖,渐渐悟出古人之好,与人通信常与毛笔书之,而自觉书法稍有进。受人濡染,自著功夫,渐入佳境,而“自觉”之,恰是扬之水所赏徐梵澄诗句“落花轻拍肩,独行悄已觉”的境界。
她爱书成痴,认为花几十元以致上百元买一件衣服,简直无法想象(八八年三月廿九日日记),却在八七年时便花下一百二十大洋买了一本《明式家具珍赏》。为购一册《西方现代艺术史》,几乎跑遍了京城大小书肆,又给该书责编、社总编室、该书译者、校订者等等一切能想到的有关人物发出不下十封求援信。(八七年十月十一日日记)
痴书是因为爱读书,“以读书为其极至”为“最得人生之趣”。(八九年一月十四日日记)八七年三月十日读陈志华《法国造园艺术》,“读‘进去之后,竟忘了节日,竟不闻市声,竟澄心一片,悠哉游哉了”。八七年四月廿一日“读《肇论》读得入了迷,十一点半钟躺在床上还睡不着。凌晨两点钟又醒来,睁眼想了好久才又眯了一小会儿。这却是很少有过的事”。
在《无计花间住》后记里,扬之水把自己读书的经历分作三个时期,《读书十年》所记八十年代,“只是一个‘杂字”。看日记中所记书名,确是无所不包。这一时期就像武陵人缘溪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应接无暇。九十年代开始转向词集和目录版本,是从山口入,仿佛若有光。之后专于名物考证,则是豁然开朗而见遗世佳境。以读书为“桃花源”,只为“进入”那一片澄明的世界。扬之水云,“所谓‘桃花源者,岂不就在吾人心中,又正是红尘中之极乐国也。”(八九年十月廿四日记)
丽雅如一扬之水
(评扬之水《〈读书〉十年(二)》)
沈昌文说,要是他来写扬之水,题目就作“不解风情”,落笔则在“善解风情”(一九九三年七月廿日日记)。梵澄先生善处材与不材间,扬之水则可谓乐作解与不解人了。其不解风情,《〈读书〉十年》(一)中已屡见,兹不赘。今且从《〈读书〉十年》(二)拣出两则“善解风情”之例。
其一,某年为谷林先生贺寿,扬之水在贺卡上抄了在《宋书》上偶然撞见的一段文字,即卷九十三《隐逸传》记琅邪王弘之性好钓,或问“渔师得鱼卖否?”,答曰“亦自不得,得亦不卖”。此段话配与谷林先生,真真不失人,亦不失言。
其二见于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六日日记:纷纷扬扬一日雪,落地化,落在树上却不化。忆及梁鼎芬致吴庆坻书简中的几句话:“门外大雪一尺,门内衰病一翁,寒鸦三两声,旧书一二种,公谓此时枯寂否?此人枯寂否?”似可自况。只是父母在不得言翁;旧书一二种,喜鹊三两只,却是即目。于是将此语抄与何兆武、周黎庵、周一良、朱维诤诸先生,就便约稿。
素心人行风雅事,即目可感,此即诗三百之“兴”。如此约稿,何止是风情。
至于小处,扬之水日记中所记岁时风日,鸟兽草木,尽皆“有情”。随手摘录两则,喜其有六朝尺牍风味:
合欢花开了,正好是端阳。(一九九二年六月五日)
阴一日,黄昏雨,是个无月的中秋。(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一日)
《〈读书〉十年》可作武侠读,观“侠女”扬之水游历江湖,转益多师,内外功渐进悟入。有时信笔逸出,别有可观者,如此册所见恺蒂年轻时的模样、“沪上陆公子”的酒量。然所记九一至九三年,最令我期待的是其与谷林、辛丰年两位老先生的结缘。之前读《书简三叠》,已窥先生襟怀,《读书》(二)中所记扬之水与谷林先生的数次过从,皆极简单,却情意深长。先生“古道可风”,一生酷爱文史,却经历一番阴错阳差,“大半生都在做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工作”。(一九九一年五月卅一日)我读到此句,为之一怔,感动许久。辛丰年先生是心慕已久的乐评人,先前仅从其子严锋笔下得识庐山,扬之水称之“有古君子风”,从日记看来二人仅有一面之缘,却倾盖如故。
读扬之水日记,常羡她每被老一辈学人引为同道,追究其由,方知可羡而难学。九一年五月卅一日初访谷林,先生表达能力并不好,出言极慢,时或停顿。“我引出的话题,都是他乐于回答的。”一九九一年十月九日至南通访辛丰年。“彼此谈过身世经历之后,就谈历史,谈音乐,谈书法,各类话题穿插跳跃,无所不谈,几无间断。”能与众先生对话,此是其学问难及处。
梵澄先生称之,“你可以算作出世的。”(一九九三年五月卅一日日记)金性尧自道其与扬之水的“共同特点”:“厌凡庸,厌头巾,厌婆子嚼舌。有审美力,感情质,无理论基础。喜博觅,爱书如命,手不释卷。喜收藏,近于贪婪,几日不到书店,茫茫然如有所失……”能为众先生喜爱,此是其性情难及处。
说到性情,日记中还可见其脾气。一九九二年七月九日日记,难得作嗔言,“他们是怀抱救世态人心之志的伟君子(这是令人感佩的)。我不过是抱定一本心爱的《读书》和自己的几本破书,默默做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事,而已。” “伟君子”三字实妙。正是扬之水的真气和痴气,使其成为可交之人,使读者得见久违的可感之事。
由此册所记书目,可见扬之水读书更集中于文史,且偏重于古,渐入“小道世界”。她自谦“不贤识小”,更谦言“实未必真的能够‘识小,不过保持一种‘不受命的姿态而已。”(《脂麻通鉴》题记)不厌其小,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此亦“脂麻通鉴”之旨。更可贵在其求学心态,“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亦可谓“有生于无”,于此要取梵澄先生《老子臆解》解:天下之物是有所为而成,但这有所为却成于一种无所为(wéi,无目的)之为。(一九九三年四月七日日记)
这三年于她颇具转折意味,九三年《棔柿楼读书记》结集出版,也正是她勤奋写作《脂麻通鉴》的时期。《棔柿楼读书记》出版后,她“审读一回,不满意处更多。高兴和激动全没有。心情倒沉重起来”。(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廿六日日记)“才觉得以前太芜杂了,以后想专心文史”。(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卅三日日记)“侠女”始开悟,恰是此册最末一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也同欢乐也同愁
(评陈流求 / 陈小彭 / 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
以前有人对我说,女人的智慧与男人不同,女性自有一种生活的智慧,我当时只觉不屑。还曾与朋友讨论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遇到一个如陈寅恪钱钟书一样的人,你愿意为他全心付出,忘我支持他吗?朋友说不,就算他有不世出的才华,与我何干?我当时想的是,如果真是遇到那个人,大概是什么都顾不上计较的吧。
这两天读完陈家姊妹合忆双亲的《也同欢乐也同愁》,其中关于陈先生的部分没有引起太多感慨,大概是去年集中看过较多关于陈寅恪相关资料的缘故,又或是三位作者全系女性,更谙女心;倒是唐筼和新午姑二人给我很深的印象。唐筼为陈寅恪和整个家庭的付出,自然真是全无计较的。和新午姑类似王熙凤的才干不同,她的智慧更显家常。即便是战火频仍的时代,生活的主调仍是繁琐和重复,也愈是水磨的寻常岁月,更能体现“生活的智慧”。唐筼的自创捆绑行李省力办法,可算一例。
不论算是因果或归作缘,一个“多年来专注从事女子体育教育,尚未遇到愿意托付终身的知音”;一个“对婚姻一直抱有神圣的看法,尤为注重修养高潮、气质优雅,认为婚姻是一辈子的幸福,不可轻率而为”,却因为南注生的一帧遗墨携手,真教人去信确有前世今生。有人将此解释为陈寅恪怀有“同光”情结,我倒觉得不必落实。相知如“证悟”,本来就不拘于形式,也无任何道理可言。
作为妻子,她身着蓝底印有彩色小花蕾的旗袍,和一件淡灰色立领半长外衣,体形匀称、背脊挺拔,姿态端庄,这样的形象,也只有陈寅恪喜欢的腊梅可堪比拟。作为母亲,亲手缝制的小鸟窗帘、手录的“食物成份表”、给孩子识字用的毛笔字块、挤羊奶给父亲补充营养,印在女儿脑海中的生活细节丰满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动乱的时代背景则为她勾勒出立体的身影。
我一直对抗战时期中国知识分子颠沛转徙各省诸县的一段历史很感兴趣,觉得这是极具比喻义的事件,如果说《围城》中的相关叙述采用了游戏笔调而显得轻易的话,唐筼的《避寇拾零》则在平淡的笔触中满含哀矜。这大概也是女性所特有的。唐筼自述七七事变后举家出北京转天津到青岛,“在青岛车站等车时家人皆坐在站外条椅上,惟我与袁复礼先生(同行者)在站内将行李结票和扣牌子托运,忙个不了,数小时后才定。我同时要喂奶给小美延吃,大家只吃些面包或馒头充饥以代夜膳。袁先生买了一篓水果,预备在火车上吃,令我大大羡慕。因我忙于检点行李,又要招呼小孩子,无心想到火车上需带些吃的东西,而青岛的水果又是极佳的。寅恪向来不会理杂事,故我家无人去买好东西,只得空空羡慕别人。”
这让我想起杨绛先生。杨先生和钱先生分别代表了两性所能达到的大智,但仍是杨先生,付出更多心力维护了他们的围城:
“女儿钱瑗是两个人在牛津读书时出生的。在杨绛住院期间,钱钟书一个人在家常不经意闯些小祸,不时愁兮兮地告诉杨绛: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的桌布弄脏了;他把台灯弄坏了;门轴两头的球掉了一个,门关不上了……杨绛总是回答说:‘不要紧。钱钟书对杨绛说的‘不要紧总是又佩服又放心,因为这句话已屡次得到验证。这回也同样:杨绛到家,果然把桌布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墨水迹印;台灯、门轴也一一修好。
钱钟书对杨绛也充满了爱心和责任心。杨绛回家坐完最后几天的‘月子,一向不善料理生活的钱钟书,竟给她端上一碗他亲手炖的鸡汤,汤里还飘着鲜绿的嫩豆瓣。就这样,杨绛喝汤,钱钟书吃肉,女儿‘吃妈妈。”(《听杨绛谈往事》)
我很难想象唐筼挈夫将雏近二十次搬家的过程,她还患有心脏病;而那些在每个新家种植的花木,在人世茫茫的年月化作了点燃整个家庭希望的暖色。我之前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每在快被文字间充溢的压抑引得窒息的时候,唐筼的身影总会出现,带来些许微光,这大概也是陈寅恪失明之后唯一的光芒了。
大难中女人往往比男人还要坚定。“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不也是杨绛先生说的吗?陈寅恪一家乘坐难民车由济南至徐州,途中唐筼听说敌寇时来空袭,急忙用婴儿的尿布结成绳梯,以备丈夫和孩子逃脱。事后唐筼也认为这不过是心理安慰,如果真遇空袭,混乱中的一绳布梯亦不足以作为举家的救命稻草。对比她在生产流求面临危机时的冷静处理,不禁令人感慨女性和自欺和理性都仿佛本诸天性。几乎所有女性都天性敏感,故特别需要安全感,即使只是徒具形式的安慰也聊胜于无。女性对生活亦富有饱满的想象力,但其中自不乏力量。书中提到唐筼把自己的小字赠予幼女美延,“我把号给了你,就当我随时都与你在一起。”便是典型。
据陈美延回忆,清华女生曾以妇女如何为社会贡献力量等为题采访过唐筼,唐先生实话实说:“妇女为家庭做出也很重要……”立刻被伶牙俐齿的女士当场批驳。我不想牵扯女权等话题,每个人本有不同的付出与获得。就像中国传统男性初时亦有终身不仕养亲尽孝的选择,现今再新锐独立的女性也兼有做家庭主妇之想。这些都是自然不过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的心态为什么不可以再开放一些?放生,同时被放生。
不论何时何地,女性想要做出一些成绩,无论是在事业亦或家庭,皆是非常不易,而那些能将二者平衡得宜的女性,确有男性不及的大智大慧。前些时候在《读书》上看到有人评赵萝蕤的《读书生活散记》,说书中记到她一边烧饭一边读剧本,稍不留神便落得“一锅焦饭一锅焦肉”,也不知道陈梦家先生吃起来什么滋味。杨绛和唐筼也都是婚后始学烹饪,但都很快能“下得厨房”。作为“生手”一同步入围城的两个人,往往是女性比男性更快地适应环境、熟悉地形,进而担当起整个家庭的指南者。如果家庭之存在于动荡的人世间每每显得脆弱,总要有一个人去独挡生活。
如果不是陈寅恪的夫人,唐筼也会和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女性一样,消失在历史的波澜中;孝顺父母,爱恤妯娌,呵护子女,扶持丈夫,终其一生。即使不是陈寅恪的夫人,唐筼也会和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女性一样,永存于家人的怀念中;通过在世时平日言传身教遗留给子女的品质,在身后自会将自己的生命气息代代流传。黄永玉有诗《老婆呀,不要哭》:“因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陈寅恪常教育女儿:“你们可以不尊重我,但必须尊重母亲。”唐筼对孩子说:“爹爹的学问造诣非比一般,应让他写出保下来。”忘我付出,为助夫婿“在传承中华文化上留下更多著作”?或也抵不过几个字:也同欢乐也同愁。
作 戏
看《滚滚红尘》我老想起《色戒》。倒也不奇怪,都是旁人眼中的张爱玲,一个是文艺女青年三毛的,一个是文艺男中年李安的。张爱玲可一点也不文艺腔。
什么是文艺腔,我说不好。譬如一女娇嗔她男友的不好,“我想要《今生今世》,他说给我买胡兰成。”这就是文艺腔。张爱玲要的是胡兰成,对《今生今世》她只说,“缠夹得奇怪”。
爱上汉奸这样一个政治上不正确的话题,三毛处理得很感性,李安处理得很性感。说到底都很文艺腔。张爱玲自己想来不作太多考虑,汉奸亦只是一个角色,王佳芝也不过太入戏的当家花旦。演戏就是作,文艺腔也是作。张爱玲很多时候很想要入戏,但即便身在戏中时,她也看得清这局;抵死缠绵不愿出戏,是因为清楚知道出戏是荒凉的。张的每一部小说的背景,都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你去看她的《色戒》,写王佳芝等易先生时蘸香水,“微凉有梭,一片中只有这点接触。”只一抹苍凉的手势,指与人看,那红尘万丈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我总觉张那一句“心低到尘埃里”,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因为再不演就晚了。出名要趁早,遑论爱情。后来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对胡邀她入戏的感激。诗经说赋比兴,演戏就是兴,兴就是作。小说里易太太佯斥王佳芝,“哪有这样的,不作兴的!”“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作兴的是爱玲。明知是戏偏沉溺,但这亦不是文艺腔。我丝毫无意责张不诚不真,借胡兰成的话,人世清嘉男女贞信亦不过是如小孩子扮家家的游戏。
张送别胡兰成的时候,独自在雨中伫立良久。这亦是一出好剧,经胡的口讲出,而胡亦是张在事后讲与他听。胡和张都极喜欢戏,看戏,也演,更多时候是在言戏。不消说与彼此听到,心中双双开出花来,闻风而相悦。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忽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太晚了。”
紧接着就是,致命的——
“快走。”
沈昭华送走章能才,王佳芝送走易先生,张爱玲送走胡兰成。三对人三场戏,个个正大仙容,场场欲仙欲死。
便胜却人间无数。
碎话《围城》
用《围城》下了一周晚饭,周末做了两天饭,今晚饭后看完了。
方鸿渐就像他家那只钟,一个小时只慢七分钟,算不上不合时宜,只是永远踩上不点。不够执著,没有野心,目标也不明确,“不让人讨厌,但是完全没用。”本该吻唐晓芙的嘴印在了苏文纨的唇上,本该接的唐晓芙的电话骂出了对苏文纨的恨。在唐晓芙家下面淋的雨没能等足够久,在赵辛楣去重庆之后又未能“守”得住寂寞。这样的人生,像极了人生。
记得杨绛说,写《围城》时她包下了所有家务,让钱钟书专心创作,每天写完的部分,都是她先看过。杨钱二人是很好地把自己围在城中了的,围得太好,以致城外人起闲言碎语。三闾大学中各人勾心斗角的微妙宛转,写在书里笑笑就够了。钱先生喜读《西游》,悟空是不喜欢跟小妖们纠结的。
钱先生是不信体系的,曾说体系尤如大厦,一旦倾覆,瓦砾遍地,倒是细碎的建材始终可用,《管锥编》就是这样的碎材宝库。这与他的小说观一致,城是空的,只有出城入城才有意义;百合心更是空的,剥百合才不落空。方鸿渐对孙柔嘉最初的动心,不就在半夜里见她微微翕张的鼻翼?
在去三闾大学的路上,方鸿渐跟孙柔嘉清晨起来在乱坟岗散步,四处是小孩子的坟,方鸿渐说,小时死的了鬼不会长大,永远都是孩子。我想到杨绛在《我们仨》里写过一样的话,说自己要是死了,会比先下去的钱钟书老许多。有人用唐晓芙附会杨必,我也曾关心过,到现在只觉好笑,唐晓芙这样吃不着的葡萄,终究比不上攒在手里剥的百合,即便剥不到心。
我非常爱看六人结伴赴三闾大学的那两集,在艰辛与繁乱的旅途中诸人性情毕露,所遇各方人物龙蛇混杂,一路西行,还取不到真经。方鸿渐懵懂地站在巷门前,想起“围城”的比喻,自己辛苦颠簸赶赴的三闾大学,莫不也像眼前这个巷门一样,本以为别有天地,其实仍是一样的世界。如何面对这个日复一日并无新事的世界,大概是婚姻需要考虑最多的问题。“找一个有趣的人共渡”是方法之一,这是连岳的话,钱钟书杨绛做到了。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