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
1
同丈夫离婚后,又丢了工作,我的人生走到了谷底,心情也失落到极点。
我开着车,默默地淌着泪水,漫无目的地往前行驶。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干脆踪迹全无。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像不知道变幻莫测的命运要将我推向何方。
不知不觉间,一条黛蓝色的山脉出现在跟前。它真的是黛蓝色的,就像是黎明时分的海一般忧郁的云彩坠到地上,凝固成型。
公路一直通往山脉脚下,没多久,前边出现了一个路牌,上面的油漆已经斑驳,但能辨出“叮咚泉农场”几个字。
听上去像个不错的地方,它让人联想到琤琮作响的泉水,说不定还格外清澈凛冽呢。
我示意尤金搜索一下这个地方。只用了几秒钟,它便将一个全息窗口投在我的面前。
许多年前,这里的确有一个山泉,一年四季都有泉水从山间流出,发出叮咚叮咚的轻响,农场也正是因此而得名,因此而存在。最兴旺的时候,叮咚泉农场里有上百户人家,他们都以种植玉米和向日葵为生。但后来,其中的几个短视而贪婪的农夫买通了官员,用炸药榨取山石当作建筑材料出售。
几年下来,炸山取石破坏了泉眼,潺潺涓涓流了亿万年的叮咚泉越变越细,终于彻底断流。没有了泉水,这里无法再种植庄稼,人们开始搬往别处。渐渐地,昔日里铺满金灿灿的向日葵的叮咚泉农场成为一个人烟殆尽的废弃之地。
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地理信息,但它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说不清楚为什么,望着那条已经多年无人维护的岔路,我转动方向盘驶了过去。
往前走了几公里,一座座废弃的房屋出现在眼前,它们像是被遗弃的孩子,浑身破旧,无精打采。
这儿已然多年没有车辆出现过,我不用担心会妨碍谁,于是将车停在路上。我发现了几朵小花,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金黄色的野花,耀眼得真的就像是坠在地上的星子。接下来,我又发现了更细小的几种花朵,它们躲在石缝间,怯生生地露出笑脸。
天色已近黄昏,尤金投出一个显示时间的全息窗口,提醒我该及早返回。可落日熔金的山脉吸引了我。我吃惊地发现,夕阳中的山脉剪影像极了一个安详的睡佛,我激动不已地指给尤金看,它也被深深震撼。
当夕阳西沉,睡佛的剪影渐渐模糊后,头顶上出现了一片溢金流彩的星空。人可以废弃一个地方,但造物主不会抛弃任何一隅。这里虽然再无人烟,但也再没有任何光污染和大气污染。
我从未在别处见过更美妙的星空,还有气势磅礴的银河的臂膀,我几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它将黛蓝色的山脉,将叮咚泉农场,还有我和尤金都揽于怀中。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令我郁郁寡欢的那些伤痛更是微不足道。
这时,尤金像是发现了什么,轻唤我的名字。我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在那些破败不堪的房屋当中,竟有一间亮起了灯光。
确切地说,那不像是灯光,它显得影影绰绰,更像是烛光。居然还有人在这里居住,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顾尤金的反对,迈步朝那间灯火荧荧的房子走去。尤金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2
窗户上的玻璃五花八门,显然是拼凑起来的,这让我无法看清屋里的情形。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敲了敲门。
“请进。”屋里有人说,声音有些嘶哑,就像是那种年代久远的胶片电影播放出的声响。
我轻轻推门迈步进去。屋子里摆着古老而简陋的家具,正中央是一张方桌。桌子上点着几根蜡烛,还有几只毛茸茸的家猫,见到陌生人进来后,它们纷纷跳下桌子,躲进角落中。而坐在桌前的竟然同尤金一样,是个机器人。
它比尤金要古老得多,简直能称得上是件老古董了,身形笨拙,材质黯淡,身上的油漆和防护层几乎脱落殆尽,它至少是先于尤金十几代的产品。
尤金见到这个能称之为前辈的同类也很惊奇,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在它身上打量个不停。角落里的那几只猫咪似乎也在这样打量着尤金和我,间或眨动的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明灭闪耀的星星。
我环视了一圈,屋子里似乎再无他人。但我还是问:“你的主人呢?”
不知是因为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太过于粗糙没有面部表情表达系统的缘故,还是它饱经世事,对一切司空见惯,反正它始终面无神情。它回答道:“我的主人,他在屋后的那棵柳树下,那儿的墓碑很小,通常不会引人注意。”
我吃了一惊,“他死了吗?”
“是的,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机器人独自生活的情况极其少见。我知道自从智慧型保姆机器人问世以来,有很多都被用以照料孤寡老人。通常情况下,老人辞世之后,这些机器人要么被机器人公司回收,经过格式化记忆体和简单维修后派往新的家庭,要么就被彻底拆解销毁。像这种在主人死去多年后仍留守在家中的情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情,根据资料看,十几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叮咚泉农场就因泉水干涸而变成无人之地了啊!难道那个时候他的主人仍居住在这里?于是,我问它。
机器人没有作声,但他身上的某个地方轻微地响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全息窗蓦地跃了出来,将我和尤金都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也有投映全息图像的功能。”尤金惊叹道,丝毫也不顾及同类的感受。
那个年代的全息投影技术还不成熟,画质很差,画面里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体佝偻,拄着一根拐杖,脸上写满沧桑。
“他就是我的主人。”机器人介绍说,“他生前是名作家。”
我和尤金看到了方桌上的一本书,好像是本童书,里面有形象活泼的插图。
“这就是我的主人写的,我可以给你们看另外几本。”机器人边说着边站起来,但这个动作似乎很费劲。
不论是我还是尤金都看出来了,它的一条腿出了毛病。它长期待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农场里,自然没有机会更换零件。不过,我猜即便它有幸回到机器人公司,也很难获得相匹配的零部件。它这种型号的机器人的生产线早就停了,维修它的成本恐怕比制造一打新型号的机器人的费用还要高。
机器人带我们来到靠墙的一个实木书架前,尤金及时地打开了照明灯。
书架上的几本书都是一个人写的,书脊上的署名全部是叮咚泉。
“你的主人名叫叮咚泉?”我好奇地问。
“这是他的笔名,他出生在这里,他喜欢叮咚泉,也喜欢叮咚泉农场。”
我随意抽出一本翻开,它们都是童书。
“你的主人是位儿童文学作家?”我倍感新奇。小时候我格外迷恋童书,一度沉浸在那些奇妙无比的彩虹王国和仙境世界里。
“是的,女士,他专门为孩子们写作,他能写出很多既美好又忧伤的故事。”
“忧伤?为什么要忧伤?”
机器人又投出一个全息窗,不过这次出现在其中的不是动态的影像,而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位面目清秀的中年妇女正捧着一本书坐在桌前给对面的男孩讲故事,男孩双手端着下巴,两只眼睛又大又黑,炯炯闪亮。相片中的桌子正是屋子里的这张方桌。
“这是叮咚泉先生为数不多的几张童年照之一,对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机器人介绍说。
“他一定是个爱听故事的孩子。”
“是的,叮咚泉先生常给我讲他的儿时,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给他讲野人的故事、大佛的故事,还有星座的故事。那些故事像天上的星星一般照亮了他的心间。”
对此,我很有同感。对孩子而言,最能开启他们心智的莫过于奇妙无比的故事。
接下来,它又投射出了一张全息图照片,仍然是那个双眼晶亮的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后来,他的母亲养了两只温顺可爱的小猫,当母亲再在黄灯下为他讲故事的时候,那两只小猫也会蹲坐在椅子上,或者干脆躺在桌子上静静听故事。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会不知不觉睡着,发出幸福的呼噜呼噜声。这些故事就像是为它们而准备的睡前故事。”
多么温暖而美好的场景啊,我能肯定那位叮咚泉先生以后能成为儿童文学作家一定同这段美好的童年经历有关。
“后来呢?”一向恪守规矩的尤金竟然插嘴问道。
3
或许是我的错觉,机器人的声音更加嘶哑低沉了,“后来叮咚泉长大了,他得到更大的地方去求学。他上了中学,又上了大学,最后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工作,他开始在城市里生活。”
对于出生在偏远之地的孩子来说,这听上去很不错。
机器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并不认同这一点,它投出了一张新的照片。
怀抱小猫的男孩已经成为风华正茂的青年,他的眼睛依旧清澈明亮,面孔也变得英俊,不过,无论是眼中还是脸上都有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
机器人说道:“他在那里过得并不愉快,他友善而温厚地待人,却换回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是什么?”尤金再次插嘴问道。
我苦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呢?这么多年来,我渐渐习惯了都市职场的残酷与冰冷,但它们也让我身心俱疲,伤痕累累。统治职场的是利益和竞争,所有温情脉脉,所有柔软敦厚的东西在这里都将片甲不存。我能猜到叮咚泉先生在都市职场中注定要遭受重重磨难,他的内心在童年时代就被温和善良所占据,怎会去以利为重,伤害别人?又怎会尔虞我诈,八面玲珑呢?
机器人接下来的话我毫不意外。
“叮咚泉先生从未真正开心过,他忍受了许多折磨与刁难。他决心寻找新的谋生之路,他想起了童年的美妙时光,也想起了母亲曾经为他读的神奇故事,决心依靠写童话故事来改变处境。”
我点点头,这条道路似乎更适合叮咚泉先生。
“叮咚泉先生一边应付繁重的工作,一边开始创作。这是件耗人心神的事情,他变得越来越消瘦,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落。不过,写作之路并非如他所想那么顺利,他写的故事温暖而忧伤,但因为是无名之辈,它们很难被出版,大部分都沉于箱底。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刻,只有他的母亲始终鼓励着他,他的母亲说,‘只要用心去灌溉,就一定能够看到花开。但后来,他的母亲病了。”
机器人投出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端庄秀丽,但脸上的和善娴静却未曾消退。
“慢性病引起的并发症让她行动起来越来越困难,最后她卧床不起了。”机器人接着说。按照叮咚泉先生的母亲的年龄看,那会儿第一代智能保姆机器人还远未问世,因而她只能靠家人来照顾。
“叮咚泉先生回到叮咚泉农场照看他的母亲,可是她已经沉疴难起,最终,肺部感染夺去了她的性命。叮咚泉先生将母亲葬在了屋后的柳树下,那天,东边的天空中竟然出现了两道相映生辉的双虹。叮咚泉先生泪如雨下,它们多像是擎天撼地的天国之门啊。”
我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叮咚泉先生每天都在痛彻心扉地忏悔,他没有在母亲生前多陪伴她,但决心要常伴在她的灵魂跟前。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留下过母亲的音容笑貌和躅躅足音,这里的每一朵野花、每一缕光线或许都是母亲的魂灵在微笑闪耀。他离开城市,回到了叮咚泉农场。”
“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的生活一定很清苦吧?”我问。
“生活虽然清贫,但他终于寻回了丢失已久的宁静、自由、简单和幸福。”
我点点头,深表认同。被感情和失业所困的我刚刚来到叮咚泉农场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露出碎小的牙的野花、宛如睡佛的山脉、灿若繁花的星空,它们仿佛具有魔术般的力量,能够驱散所有忧郁、苦闷与哀愁,能够让任何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获得新生。
“叮咚泉先生在这里获得了新生,经历了那么久的压抑与煎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痛与磨难,他终于洗尽铅华,返璞归真。他仿佛又回到了自由曼妙的童年时光。他仍然创作童话故事,只是不再追求发表和出版。叮咚泉先生收养了两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每天夜里在黄灯下面把自己写的故事念给它们听。”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
“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机器人说道,“当他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故事的时候,小猫会蹲坐在椅子上或者躺在桌子上认真聆听,很多时候,故事还没有念完,小猫已经呼呼入睡了。”
我有些动容,所有这些,多么像是一个穿越了漫漫时光的故事。
机器人继续说道:“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叮咚泉先生身边的。叮咚泉断流后,炸断山泉的矿主被令支付给每户人家一笔搬家费。所有人都相继搬走了,只有叮咚泉先生决心留下来,因为他的母亲的魂在这里。叮咚泉先生坚决不肯搬走,矿主便用属于他的那一小笔搬迁费买了一个智能保姆机器人。我就是被挑中的那个机器人。那个时候,随着前所未有的高集成芯片的研发成功,第一代智能机器人刚刚面世。我的编号是ZH1976,你们也可以把它当作我的名字。有了我照看叮咚泉先生,矿主就可以从法律上免责,今后即便叮咚泉先生因缺水少食而生病或死亡,也同他再无关系。就这样,整座叮咚泉农场只剩下了叮咚泉先生、两只猫和我。人们全部搬走后,电力公司无利可图,干脆断掉了这里的电力供给。这里彻底变得荒芜。”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没有电你们尚能凭借蜡烛照明,可是没有水之后,叮咚泉先生和他的猫咪该如何生活呢?”
“天无绝人之路。”机器人ZH1976竟然引用了一句古老的谚语,他回答说,“没有了野蛮无情的爆破采石后,叮咚泉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它又流淌出泉水来,虽然细若蚊足,远不足以让叮咚泉农场再次兴旺起来,但能够保证叮咚泉先生和小猫在此生活下去。”
不仅是人,连泉水也是如此,只要没有恣睢和奴役,它们也能寻回自己,获得新生。
“叮咚泉先生除了为小猫读他写的故事,每天夜里都同我们一起看星星。叮咚泉先生最喜欢的是猎户座三星,那是夜空中最惹人注目的三颗星星,也是他的母亲教他认识的第一个星座。母亲曾经告诉叮咚泉先生,在她自己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她的父亲便教他记住了这个星座。”
我和尤金刚刚领略了这里的星空之美,我能想象叮咚泉先生、小猫和ZH1976被神圣的星光所沐浴、辉映的情形。
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天堂是另一个人的地狱。”可反之不也如此吗?被人视为荒草不生、鸟兽绝迹的叮咚泉农场恰是叮咚泉先生和他的小猫的天堂。我又想起了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又怎会知晓叮咚泉先生在自己的故乡获得了别处难寻的安然、恬淡与宁静呢?
“后来,小啊死了。”ZH1976突兀地说。
“小啊是谁?”
“小啊是两只猫中的一个,猫的寿命通常只有十年。另一只小猫,名叫香瓜的那个也在半年后寿终正寝。叮咚泉先生也老了,他还患上了关节炎、心脏病、肺炎等各种各样的疾病。后来,叮咚泉先生又养了两只小猫,它们分别是土匪和弗朗西斯科,它们的名字很凶恶,但实际上都是温顺胆小的猫咪。普罗特是偶尔流落至此的一条黄狗,叮咚泉先生收留了它。再后来,叮咚泉先生每况愈下,他拄上了拐杖,之后又卧床不起。”
“他怎么不去城市的医院里医治?”尤金问道,在它的程序里,遇到这种情形去条件优良的医院是最佳选择。
ZH1976摇了摇头,“他没有医疗账号。当年辞职后,他的医疗账号便被取消了,而且,他也没有钱,在没有医疗账号的情况下到医院里住院医治需要很大一笔钱。”
我和尤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叮咚泉先生一病不起,不过,他每天仍坚持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没法儿坐在方桌前写童话故事了,他躺在病床上口述新构思出的故事,让我帮忙记录下来。后来,叮咚泉先生的病情愈以严重,临危之际,他对我说,‘别为我难过,我死后就可以同母亲团聚了,我要亲口告诉她我是多么想念她,又是多么的悔恨和自责,我本该多陪伴她的,我本该有一个能珍惜亲情的完全不同的人生的,可是一生的道路让我走得如此不堪。我安慰叮咚泉先生不要过于愧疚,毕竟世事艰辛,总有那么多让你无能为力的事情。叮咚泉先生老泪纵横,他又对我说:‘老伙计,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假如没有你,生活不知道还会有多么艰难呢。我死后希望你能继续照看小猫和黄狗,单靠自己它们是无法在叮咚泉农场生存下去的。等它们同我一样离开人世后,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归属,你可以为别的家庭服务,或者回到机器人公司申请升级改造。我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他,他显得很欣慰。最后,他费力地说:‘我死后,请将我埋在柳树下,那是我小时候亲手栽的柳树,请将我同我的母亲葬在一起。请不要在墓碑上为我写墓志铭,我这一生很失败,也不堪回首,只要能同母亲葬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轮到我和尤金久久地沉默。
“遵循叮咚泉先生的遗嘱,我将他葬在屋后的柳树下,他的母亲的身旁。只有我和两只小猫、一条黄狗参加了他的葬礼,就在葬礼结束之际,我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两道瑰丽多彩的彩虹无声无息地悬挂在了东边的天空。”
我的眼中蓦地一片湿润,尤金的摄像头眼睛竟也显得格外晶亮。
世间有些事情永远超乎你的想象和理解,有些你认为存在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有些你认为并不存在的东西其实真实存在。否则的话,该如何解释那巧合般出现的双虹?
“奇异煊烂的双虹出现了,天国的大门为叮咚泉先生打开了。我遵循自己的诺言,继续照顾土匪、弗朗西斯科和普罗特。每天夜里我代替叮咚泉先生为它们读故事,带它们看星星。而白天的时候,我就把存储在记忆体中的叮咚泉先生口述的那些故事誊写下来,并将它们的事整理成册,保存在书架中,我相信它们有一天一定会受欢迎。”
“从那时起,你就一直没有离开吗?”我问ZH1976。
“是的,夫人。又过了七八年,土匪、弗朗西斯科和普罗特都因为衰老和疾病而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实际上,整个叮咚泉农场只剩下我了。这个时候,我本该依照叮咚泉先生的叮嘱回到机器人公司,但我决定留下来。我想起了那摄人心魄的彩虹,我知道叮咚泉先生的魂就在这里,他母亲的魂也在这里。假如我离开后,这间小屋就会像其他人家的房屋一样被彻底废弃,这里再不会有柔和温馨的灯光,也再不会有抑扬顿挫的故事声。还有叮咚泉先生耗尽心血写的那些童话故事,它们都将腐烂丢失,从此永不为人知。我决心要守护叮咚泉先生的故事,守护这间小屋,而且我也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安静,更充满温存。这里的泉水、山脉、野花、云彩和星星都是我喜欢的,我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假如我回到机器人公司,他们会格式化我的记忆体,让我忘记叮咚泉农场中的一切,但那已经不是我了,我想继续做我自己。后来,一只流浪猫偶然来到这里,我收留了它,再后来,又有几只猫流浪成为这间小屋里的一员。除了照料它们的生活,我每天都为它们念叮咚泉先生写的那些故事。”
这就是机器人ZH1976始终没有离开的原因,这就是这个荒无人烟的农场里始终有一间亮着烛光的小屋的原因。我和尤金都长久不语,一个连走路都不方便的老式保姆机器人,它却远比很多人都懂得珍惜与眷顾,懂得呵护与坚守,它甚至比我们当中的大多数更有情感,也更有灵魂。
泪光涟涟中,我同ZH1976道别,屋外的灿烂繁星再一次将我们怀抱其中。
4
回城市的路上,我和尤金沉默无语。第二天,我决定重返叮咚泉农场,尤金没有再反对,我想它一定也明白了,我在那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ZH1976正在照看屋前的那几簇野花,而几只小猫正在屋前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再见到我们,它有些惊讶。
“或许我可以帮你为小猫们讲故事,叮咚泉先生写的那些故事忧伤而温暖,我想女声更适合它们。”我笑着对它说。
ZH1976没有拒绝,它的发声系统已经年久失修。它带我们到柳树下,那里一共有十来块墓碑,都很小,其中的两块上写着叮咚泉先生的母亲和他的名字,另外的几块上分别是小啊、香瓜、土匪、弗朗西斯科、普罗特、向日葵、阿姆斯特朗,都是死去的小猫和小狗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第二次见面,那几只小猫不再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了。当我开始认认真真地读叮咚泉先生写的故事时,它们有的坐到了椅子上,有的卧到了桌面上。
我说得没错,这些温情脉脉的故事更适合女声来读,小猫们显得很恬逸,也很愉悦。我读到最动情的部分时,有一只小猫喵喵叫了两声,还有一只猫咪舔着我的手。
讲完故事后,有两只小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过,看到我们要出去观看星星时,它们马上醒来并且跟了出来。
璀璨繁星映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眸子。我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熠熠生辉的猎户座三星上,它们曾经照耀过一个满脸欣喜的小女孩,那是童年时的叮咚泉先生的母亲;它们曾经照耀过身只影单、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那仍旧是娴静善良的叮咚泉先生的母亲;它们也曾经照耀过稚声稚语的叮咚泉先生和饱经风雨的叮咚泉先生。如今,它们又将清澈如水的星光投映到我们身上。
点点星光像是道道神谕。在博大永恒的星空下,一个人最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是的,像是窥见了自己的宿命一般,我决定离开纷嚷不休的城市,来到这里生活。同叮咚泉先生一样,我在这里找回了安宁,找回了自我,也找回了灵魂。我会像叮咚泉先生的母亲,像叮咚泉先生,像ZH1976一样为小猫们读那些充满淡淡的忧伤的故事。
我和尤金曾经千方百计寻找修复ZH1976的残腿的办法,但遗憾的是,它这种型号的机器人的生产线早就撤了,为它找到适配的零件是件难于登天的事情,我们只好作罢。
ZH1976已经存在了几十年,已经大大超出了设计寿命,尽管它体内的氢电池仍算充盈,但日积月累造成的量子效应还是让它的芯片渐渐陈旧损坏。最终,在一个恬静如水的夜晚,正同小猫一起聆听我讲故事的它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尤金为它做了细致的检测,它的中央处理器已经损毁失效,没有再修复的可能了,而我们根本无法得到一块同型号的处理器为它更换。同所有与世长辞的人一样,ZH1976死了。
5
我和尤金将ZH1976也埋在了柳树下,并且为它立了块同样大小的墓碑。
埋葬完忠心耿耿的ZH1976后,发生了一件让我和尤金极度震惊的事情。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世界观(恐怕还有尤金的),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天空中居然出现了摄人心魄的双虹。不论是我还是尤金都呆若木鸡,连几只小猫也好奇地朝天上张望。
它已经完全无法用巧合和偶然来解释了。一时间我热泪盈眶。我一直不敢笃信天国和灵魂的存在,即便我真的认可了这一点,也无法想象机器人死后会有灵魂,天国之门会向机器人敞开。但是现在看来我偏执的想法是错的,万物皆有灵魂,哪怕它只是一个出自于人类之手的机器人。
我接替了ZH1976照料几只小猫,让小屋里继续亮起温暖的灯光,继续响起温存忧伤的故事。方桌上除了叮咚泉先生和他母亲的照片外,又多了ZH1976的一张相片,还有一小束如星星般缤纷的野花。
有一天晚上,一个陌生人被烛光吸引来到了小屋中,他是位为旅行杂志工作的摄影家,经常到遐方绝域寻找那些不为人知的美景。他听闻叮咚泉农场里的山脉在黄昏时分极像睡佛,便只身来这里拍摄。同我们一样,他被农场中唯一亮起光的窗户所吸引。我将叮咚泉先生的故事告诉他,这个行南闯北的男人被深深感动了,他为我,为尤金和小猫拍了很多张照片,他还拍摄了这里的星空。同我们道别之际,他的眼中仍泪光盈盈。
三个月后,竟然有五六位年轻人来到了小屋中,从身上的装备看,他们都是户外旅游的爱好者。其中的一名女孩手中拿着一本铜版纸印刷的精美杂志,里面有十几页都在介绍我、尤金和小猫的故事,并且配着我们的照片——温暖明亮的烛光下,我捧着稿纸朗读故事,尤金和几只小猫安安静静地在聆听。小辑的名字就叫作《猫的小屋》。
年轻人说他们正是通过这本旅行杂志知道了叮咚泉农场,知道了这间既有小猫又有童话的温馨小屋。我同尤金为他们讲述叮咚泉先生和他母亲的故事,并且带他们看猎户座三星,看高旷瑰奇的银河臂膀。他们个个泪流满面,直至第二天都不肯离去。他们同小猫坐在一起,听我读叮咚泉先生写的故事,他们还看了柳树下的那一排墓碑,他们用采来的野花做成一个个小花束放在每一块墓碑跟前,并且再一次泪光闪动。
后来,因为那本杂志,因为口口相传慕名而来的游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听说这里有一间全世界最温暖的小屋,有一片全世界最灿烂的星空。
6
专门驱车至此的人们都想住下来,同几只小猫一起在烛光中听故事,而后观看灿烂炳焕的星空。可是,小屋实在太小,周围的残旧房屋又难以供人居住。
后来,几个精明的生意人看到了商机,他们在叮咚泉农场中修建了旅馆和商店。随着小屋的名气的日益增大和来客的不断激增,旅馆、餐厅和商店已经不止一家,这里甚至还建起了一座小小的教堂和一座小小的寺庙,不同信仰的人都在这里找到了珍贵的东西,都当作小小的圣地。
另外,为解决饮水问题,新的供水系统被引到这里,中断多年的供电也被恢复。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荒芜多年的叮咚泉农场竟然又渐渐兴旺了起来。
还有许多同叮咚泉先生一样的追求梦想的青年来到这里,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工作室,他们都坚信在这里能够找到灵魂最深处的东西(我猜,这正是有如此之多的人来到这里的缘故)。
尽管重新通了电,但大家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项共识,那就是每到晚上仍要全部熄灯,只留下猫的小屋中的那盏黄灯。每个人都不希望这份孤独、温暖与美好被破坏。
每个晚上,幸运的游客会得到同小猫一起聆听我讲故事的机会,他们都从小屋,都从叮咚泉先生的故事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静,也寻回了丢失许久的自我。
猫的小屋和叮咚泉农场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国外的一家超级旅游集团看中了这里,他们被惟妙惟肖的睡佛和勾魂摄魄的星空所震撼,决定将这里建成一座观星公园。
此前,他们只在新西兰的特卡波建过观星公园,那个小镇也因此而成为蜚声海内外的圣地。毫无疑问,叮咚泉农场的面貌和未来也将因此而彻底改变。
但更令我和尤金倍感激动的是,有十几位出版商都看中了叮咚泉先生生前写的童话故事,那些曾经只有小猫能聆听到的故事如今被悉数出版,它们将那个实木的小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位书商看到了商机,在叮咚泉农场中开了一家小书店,里面专门出售叮咚泉先生的图书,他还开发出了与此配套的书签和明信片,全部以叮咚泉农场中的元素为图案,相信叮咚泉先生和他的母亲在天国看到这些一定会颇感欣慰,当然还有机器人ZH1976。
通常情况下,购买了叮咚泉先生所著童书的人都会找我签字,我会郑重其事地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那是叮咚泉先生的母亲曾经鼓励他的话——只要用心去灌溉,就一定能够看到花开。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