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之歌

2016-05-14 05:41丁小龙
延河 2016年7期
关键词:阿罗采薇外婆

丁小龙

创世记

起初,神创造天地。

这句话是外婆讲给我的,我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喜欢去外婆家玩,但她总是有忙不完的活。于是,我便和她家院子的笨鹅、花猫、蚂蚁与蔷薇玩耍。

有一次,我在她家院子捉到了一只蝴蝶。之后,我把蝴蝶放到一个透明空罐子里。这个罐子是外婆放糖用的,所以,我想这只蝴蝶会喜欢里面的糖味。于是,我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去向外婆炫耀。

她坐在院子里正洗韭菜。看到我后,她笑了笑,然后将洗好的菜放到另一个大瓷碗中。

“你应该把这只蝴蝶放走,龙。”外婆说道,“要不然,蝴蝶会被闷死的。”

“不会死的,你骗我。”我失望地说,“你以前说过,我们人就是生活在瓶子中的。”

“这个不一样的,孩子。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这些道理。”

我点了点头,但我不想明白大人们的大道理。我打开了瓶盖,蝴蝶愣住了三秒,接着便从空瓶子中飞了出去。这只蝴蝶很快便消失在花丛中了。

午饭结束后,外婆拿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厚书,封皮上印着两个金黄色的文字。我坐在她身边,而她清了清嗓子后,对我说:从今天开始,我要给你讲《圣经》中的故事。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因为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故事。

接着,外婆翻开了其中的一页,念道:“起初,神创造天地。”

“神是什么样子的?”我问道。

“别打岔,孩子,”外婆的眼中好像有神,“等我念完了,你就会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不再打断外婆的话。接着,她用手指着《圣经》,一个字接着一个字读了出来。在读书的时候,外婆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根本听不懂这个故事,但我还是要假装自己在认真听。因为我喜欢外婆,我不希望她为此难过。我也知道,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外婆讲话。他们总说外婆太唠叨了。

讲完其中的一节后,外婆停下来,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改天继续给你讲《创世记》。

“创世记是什么意思啊?外婆。”

“就是这个世界是如何开始的。”

“哦。我懂了。”

其实,我没有懂,但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笨。临走时,外婆把那个空瓶子送给了我。

从外婆家的门口算起,我走了二百一十三步便到了我家的门口。我们生活在这个叫作孟庄的地方。我想,孟庄也是一个空瓶子。我只是暂时看不到它。

第二天,我在院子里的月季旁又抓到了一只蝴蝶。我把蝴蝶放到空瓶子里,然后又把瓶子藏在装麦的瓮后面。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过了几天,我在孟庄的各处玩耍,居然忘记了这件事情。等回想起来时,我发现一切都迟了。我把蝴蝶从瓶子中倒了出来,放到自己的手上。蝴蝶死了,它像一片落叶,再也不会醒来了。于是,我把蝴蝶埋在了那棵月季树下。

我拿着瓶子,站在院子中,太阳光线狠狠地照在我身上。接着,我把瓶子放到我的眼前。透过玻璃,我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风与独角兽

有一天,姐姐对我说:“龙,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好的,姐姐。”我使劲地点头,说:“说出去的话,让我变青蛙。”

“我有超能力。”

“什么?”

“我能看到风的形状。”

说完后,姐姐带我走进院子,花园里的蔷薇与月季在风中摇荡。

“你能看见那团风吗?”姐姐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团风是蝴蝶的形状。”姐姐说。

姐姐看出了我脸上的怀疑,于是,她又指了指从烟囱中冒出的烟,说:“那团风是蛇的形状。看到了吗?天上有一条大蟒蛇。”

我又摇了摇头。同时,我对自己感到失望。

“大蟒蛇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姐姐从她的书包取出蜡笔与数学本。接着,她在一张纸的背面画出了蟒蛇的形状。

“刚才的风就是这个形状。”姐姐指着蟒蛇说道,“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我了。”

我摇了摇头,但姐姐并没有看见我的失望。

之后,她带着我去山坡上看风。

我们一边走,她一边给我讲风的形状。在她的眼里,世界因为风而出现了鳗鱼、白鲸、非洲象、单峰骆驼与海燕等各种各样的动物。而在我的世界里,风就是风,我只能感到风的存在。为了不让姐姐孤单,她在说话的时候,我总是用点头来回答。

“看到了吗?”姐姐说,“就是那股从杨树吹过的风,它的形状是独角兽。”

“我没有见过独角兽。”

“等回家了,我给你画出来。”

“好的。”

“今天有独角兽,明天就有暴风雨。”

“啊,那怎么办?”我说,“麦子还在场里晒着,我们要赶紧告诉妈妈。”

“不能告诉任何人,”姐姐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点了点头。

晚上,趁姐姐不在场,我把暴风雨的消息告诉了妈妈。

“你从哪里知道的?”

“姐姐看见了独角兽!”

接着,为了不让家里的麦子淋雨而发芽,我便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妈妈。听完后,妈妈笑了。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走进了黑夜。

九天过去了,爸爸妈妈已经把麦子收回了家,我都没有看到预言中的暴风雨。

为了不让姐姐孤单,我再也没有提过独角兽三个字。

吃梦

妈妈不让我们吃饱饭,她说孟庄今年遇到了虫灾和旱灾,粮食大减产,所以全家人都得勒紧腰带过活。

“但是,妈妈,”我问道,“我还没有腰带呢。”

妈妈苦笑了一声,说:“从今天起,就给你带上腰带。”

“我们可以去县城买些粮食回来啊。”姐姐问道。

“孩子们,我们家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妈妈说,“没事,我们会挺过去的,对吗?”

姐姐的眼泪掉落在地,碎了,而我则对妈妈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去山坡上,除了土与枯草以外,什么吃的也没有。现在是冬季,万物死亡,而我们也没有玩耍的兴致。像往常一样,下高坡的时候,姐姐会拉住我的手,生怕我摔倒。

“这段日子,我们要少运动。”姐姐说,“我们就待在家里,我给你教画画。”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姐姐是个天生的画家,她画什么就像什么。我画什么什么都不像。我心里明明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但手从来不听心的指挥。我非常羡慕姐姐的天赋。

接下来的几天里,姐姐教我画城堡、画大橡树、画凤凰与牡丹。我画不出其中的任何一个,但姐姐也毫不介意。再画完一幢楼房后,姐姐突然问我:“你以后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梦想是什么形状,于是,我摇了摇头。

“我的梦想是当画家。”姐姐说。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离开孟庄,去城市生活。”

“为什么要去城市生活?”

“城市很大,有吃不完的美味。”

我点了点头。

为了减少饥饿感,我们很少出去走动,整天都守在家里。无事可干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睡觉。很快,我便会进入梦中,而这是另外一个新世界。在梦里,我成了食物国的国王。每天,我的任务就是为我的子民们分配各种食物。我有吃不完的食物,我甚至不知道有些食物的名称,于是,我为万种食物重新命名。

我知道这是个梦,但我不愿意在梦中醒来。我总是遇到相似的梦。梦有一扇大门,当我推门而入时,我不会害怕,也不会饥饿。

我将自己的梦告诉了姐姐,而她将这场梦画在了纸上。

“我知道自己以后的梦想了。”我向姐姐宣布道,“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姐姐点了点头。

“我以后想当做梦家。”

姐姐噗嗤地笑了出来,然后问:“为什么呢?”

“这样,我就可以在梦里吃饱睡好。”

不知道为什么,姐姐突然抱着我轻声哭泣。

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的葬礼

我和阿罗都喜欢别人的葬礼。每当孟庄有人死去,阿罗都跑到我家,把我拉到墙角,悄悄地对我说:“终于又有人死掉了,这下热闹两天了。”

阿罗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只比我大三天。阿罗的妈妈是我妈妈的敌人,在我印象里,她们从来没说过话。大人们的世界太复杂了,我和阿罗都不想长大。

我和阿罗有很多共同之处。比如说,我们都喜欢看别人的葬礼。

每当有人死去,孟庄通常会热闹三天。

第一天,哀乐响起,死者的家属会通知亲戚和朋友参加葬礼。我和阿罗都喜欢哀乐,因为孟庄在平时显得太冷清了。播放哀乐的喇叭有时候会架在房上,有时候则是架在门口的大树上。每当架在大树上时,会引来孩子们的围观。大树在歌唱,虽然我们不懂歌词的意思。

第二天,大人们会带着孩子们去参加葬礼。灵堂会被摆在院子或者房中,而死者会躺在花圈与香烛的后面。大人们一般不会让孩子靠近灵堂,但我妈妈却相反,她会抱着我绕灵堂走一圈。每次快要靠近死者时,我都会紧闭眼睛,害怕死亡会将我带走。

我最不喜欢的部分就是听到那些人的哭嚎。

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吃宴席和看露天电影。每次宴席之后,我和阿罗的肚子都圆鼓鼓的,因为我们吃了很多平时碰不到的肉菜。

露天电影是更大的享受。天还没暗下来,我们这些小孩子便端着凳子,在电影布前占上各自的位置。通常情况下,我和阿罗都会坐在前排。每到这一天,邻村的卖瓜子和玩具的人也会准时来参加。虽然从院子中时不时会传来哭声,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看电影的好心情。

一般会有两场电影,而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会忘记自己身处孟庄。这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一场节日。节日会在夜间十点多结束。之后,我会有些难过,因为我又重新回到了孟庄。睡上一夜之后,我会忘掉这种难过。

葬礼第三天清晨,我们会在巨大的丧乐声中醒过来。接着,他们会把死者装进棺材里,封好棺材。接着,他们将棺材装进黑轿子上。起灵后,八个壮汉会抬起轿子,在丧乐队的节奏下,奔向墓地。我和阿罗跟在轿子的旁边,生怕错过什么。

到达墓地后,他们从轿子中取出棺材。接着,他们会把棺材放到挖好的黑洞里。乐队会奏响一首离别曲。最后,男人们会抡起手中的铁锨,用土填满这个黑洞。

在一长串鞭炮声中,葬礼也宣告结束。

每次葬礼结束后,我和阿罗都在等待下一场葬礼。

有一天,我正在午睡,突然听到了妈妈的叫喊声:“龙,快起来。”

“怎么了?”我极不情愿地说,“我还没有睡够呢。”

“你外爷出事了。”

“什么事?”

“他出车祸了。”

“他还好着吗?”

“他已经死了。”

说完后,妈妈忍着泪水,走出了房间。我马上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向外公家走去。他们不让我接近外公,他们说外公已经没有了人形。后来,我才知道,外公骑着自行车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拉砖的四轮车撞死。司机已被带到了派出所。外婆被这个消息吓倒,躺在床上不说半句话。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葬礼按照之前的节奏进行着,但我没有丝毫的热情。妈妈抱着我从外公的灵堂前走过时,我没有紧闭眼睛,而是盯着外公的脸: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爱笑的老人了。这次,我没有看电影,而是守在外公的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外公的棺材被放在那个黑洞的瞬间,我哭了,而妈妈拉着我,让我别害怕。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阿罗来找我。我也似乎忘记了前几日的悲伤。

走过那个出事的十字路口时,我突然问阿罗:“以后到我的葬礼,你会难过吗?”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阿罗看着远处的云说,“我们还会活很久很久的。”

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那块白鲸云从太阳面前缓慢经过。

鼠国

在孟庄的黑暗角落,隐藏着另外一个王国:鼠国。我能想象到这个王国的存在,偶尔也会看到这个王国的子民。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生活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

有时候,我想,或许对于鼠国的子民来说,我们人类也生活在黑暗角落吧。我们的光明是他们的黑暗。我们的世界是他们的地狱。

但是,我对鼠国充满了好奇,我想要知道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罗。

“这个很好办,我家里有个鼠窝。”阿罗笑着说,“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

阿罗领着我去探索新世界。

“喏,这就是鼠国的入口。”阿罗轻声说道。

我看到了麦瓮旁的那个黑洞。

我问:“那我们怎么才能看到里面的世界呢?”

“这个很好办。”

说完后,阿罗拉着我去水瓮旁。接着,阿罗用葫芦瓢向旁边的铁桶倒了八瓢水。我们一人一边,把水抬到鼠洞前。

“这下好了,你就等着看鼠国的国王吧。”

说完后,阿罗用瓢把水舀进鼠洞里面。

洞口开始冒出水泡。

水全部倒完后,我们又等了好几分钟,但洞口没有出现任何东西。这时候,我们却听见了大门的响声。

“我们赶快逃跑,”阿罗对我说,“我妈回家了。”

说完后,我们跑出房间,从他妈妈的眼皮底下溜走。

入秋以后,奶奶给我换了条新棉被。晚上盖在身上时,我可以闻到太阳照在棉花上的香味。很快,我就睡着了。但是,当天晚上,我在黑暗中听到了哐当嘀咚的响声。我以为是自己的梦,过了一会儿,我确定这不是我的梦。

“爷爷,那是什么声音啊?”我在黑暗中小声问道,“会不会是鬼啊?”

“不是的,是老鼠。不信,你听。”

说完后,爷爷学了两声猫叫,我也跟着叫了两声。接着,天花板上的响声又立即停止了。突然间,我感觉自己距离鼠国如此之近。

“快睡吧,他们很快就不见了。”

那个夜晚,我很难入睡,生怕那些老鼠们从天花板的某个洞口掉落下来。

连着过了三个夜晚,老鼠们都没有离开,每天晚上都会准时到来,好像嘴里在啃着黑夜。我把自己心里的害怕告诉了爷爷。

“没事,你明天去你外婆家,把她家的猫抱过来。”

我按照爷爷的要求去做了。

夜晚,我听到了猫叫,但再也听不到来自鼠国的声音。没过几天,我把猫还给了外婆。接下来的几天,鼠国好像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我想,在鼠国的子民眼里,我们人类也是很可憎吧?

我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任何人。

又过了几天,阿罗又来找我玩。

“你能帮我借只猫吗?”阿罗问。

“怎么了?”

“我们家天花板上好像有老鼠,每天夜里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扑哧地笑了出来,然后点了点头。

鼠国从来也没有消失过。

上学记

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是一头灰熊。我只是听姐姐讲过灰熊的故事,那是一个与冬眠相关的故事。我想成为一头灰熊,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这样我就可以踏实地睡觉。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成为灰熊。因此,在周内的早上六点钟,我就要从被窝中爬出来。不然的话,奶奶也会把我从被窝中拉出来。为了证明我长大了,每天早晨,我都硬着头皮起床,穿衣,洗漱。只有离开了家,冷风才把我从梦中叫醒。

这是我上学的第一年,我就有了不想上学的冲动。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人,我害怕他们会把我赶出家门。于是,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罗。

“我也不想上学。”阿罗说,“感觉被圈在了笼子里面。”

“那怎么办?”

“我们今天不去上学了。我们去坡上玩。”

“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你还是男人吗?怕东怕西的。”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跟着阿罗去了坡上。

坡上什么好玩的也没有,我们在上面走来走去,打发着时间。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但不能表现出来。不管怎么说,外面的世界比学校要自由。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阿罗说,“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只要你敢做的事情,我也敢。”

阿罗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半盒烟。然后,他点燃了其中一根烟,塞到自己的嘴里。接着,他递给了我一根。

我摇了摇头。

“只有抽过烟才算是男人。”阿罗说,“好吧,你还个孩子。”

于是,我接过烟,放到嘴里。阿罗帮我点燃了烟。我猛吸了一口,烟呛得我直咳嗽。

“好样的,慢慢就会好的。”

在他的注视下,我吸完了烟,也发现自己突然长大了。

接着,我们走下了坡。

路过麦场的时候,阿罗停了下来,他指着面前的麦垛问道:“想不想玩点更刺激的?”

我点了点头。

“来,你把这个麦垛烧了。”他把火柴寄给我后,说:“我来烧另外一堆。”

我没多想什么,于是点燃了火柴,烧掉了面前的麦垛。接着,阿罗烧着了另外一堆。火焰升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热量。最后,我们逃离了大火现场。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回到各自的家。下午,我和阿罗又没去学校,而是去铁路旁玩耍。直到晚饭时,我们才回到了家。

回到家的时候,我就感觉气氛不对劲。还没来得及说话,爸爸便把我拉到一边。他命令我面朝白墙,接着,他用皮鞭抽打我的屁股。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爸爸骂道,“真是畜生,真造孽。”

奶奶在一旁阻拦,但无济于事。

我哭了,但没有发出声音。

皮鞭就是我和爸爸交流最多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而是早早地睡了觉。

清晨,我听到了姐姐出门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要迟到了,于是赶快从被窝里爬出来。

“龙,今天不用去上学了。”奶奶说,“在家休息几天,你那个爸太狠心了。”

我摇了摇头,然后立即起床,穿好衣服。

走在路上,屁股还是很疼,但我突然不想变成灰熊,也不想要冬眠,我想要和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

受难记

八岁生日那天是周末,妈妈一大早便给我做了两个荷包蛋。吃完后,我把碗交给了妈妈。她看我迟迟不走,便问道:“龙,你还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真的可以说吗?”

“说吧。”

“我想要辆自行车。”

“什么?你还太小了。”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啊?”

“等你长大了再说。”

“噢。”

妈妈见我还不走,便说道:“你知道今天还是什么日子吗?”

我摇了摇头。

“今天也是我的受难日。”妈妈很严肃地说,“生你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

“对不起,妈妈。”

“孩子在过生日的时候,除了吃鸡蛋,还要挨一顿打,这样才能长大。”

说完后,妈妈挽起了衣袖。我看形势不对头,便撒腿而逃。

其实,我想对妈妈说的是,我在昨天就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

前两天,由于姐姐在镇上的歌咏比赛获得了第二名,心情超好,所以便承诺给我送件礼物:“什么礼物都可以,只要我能办得到。”

我想了想,说:“我想让你教我骑自行车。”

姐姐犹豫了三秒。之后,她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就这周六。”

我最羡慕姐姐的地方不是她唱歌好,数学很棒,而是她会骑自行车。如果我也会骑自行车,我就能去任何我想要去的地方。

周六下午,姐姐带我去麦场。她要在那里教我骑自行车。开始时,姐姐先示范了一遍,她绕着麦场转了半圈,边骑边唱歌。接着,她让我坐在后座,然后载着我绕完麦场另外半圈,边骑边告诉我如何找到平衡。最后,她把自行车教给了我,说道:“很简单,是不是学会了?”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

当我碰到自行车,起初是高兴,接下来就是恐慌。自行车在我手上摇摇晃晃的,像是要从我手上挣脱的怪兽。我推着它还没走三步,自行车便摔在了地上。

“心不要急,不要害怕。”姐姐说,“我在后面帮你扶着。”

我点了点头。

登上脚踏之后,我又失去了平衡,从车上掉落下来。幸亏有姐姐在后面扶着。那个时刻,我在心里责怪自己是笨蛋。后来,反反复复好多次,我才习惯了骑自行车的姿势。最后一次,我让姐姐别扶了,但是她摇了摇头。于是,我又向前骑了五六米。

“你终于学会了!”姐姐在后面大喊道,“这也是我送你的礼物。”

原来刚才,姐姐并没有扶着后座。

我笑了,然后又自己骑了五六米。

“我会骑自行车了!”晚上回去的时候,我对阿罗说。

“是吗?”

“明天,我就给你展示一下。”

阿罗点点头。

周末下午,趁着家人不注意,我推着自行车,叫上阿罗,然后一起去麦场。

“阿罗,你就等着为我欢呼吧!”我对阿罗说。

我把自行车推到了麦场中央,像是要进行表演。

我把好了方向,找到了平衡,然后在地上蹬了三下便上了车。这辆自行车像是变了脸,不听我的使唤,还没骑出五米,它便重重地摔了下去。

自行车压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听到了自己破碎的声音。

我躺在地上哭了起来,而阿罗跑到了我的跟前。

“去叫我的妈妈!”我对阿罗说,“告诉她,我快要死了。”

阿罗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我没有半点害怕。

很快,妈妈和爸爸都出现了。爸爸在前面开着摩托车,妈妈坐在最后,而我被夹在他们中间。在路上,我睡着了,但我能听到风的歌唱。

他们把我送到了县医院,医生为我拍了片子。没多久,他们对爸爸妈妈说:“左胳膊骨折,其他的没事。”

“我不会死吗?”我小声问妈妈。

“不会的。”

妈妈哭了。我很内疚。

之后,他们把我送到了手术室,给我打了麻药。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住了,除了眼前晃动的白影。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要去上学!”我喊道,“我不想待在这里。”

“没事,你多休息几天。”妈妈说,“落下课,我和你姐会给你补上的。”

“我的胳膊好了吗?”

“现在打着石膏,过上两三个月,就会好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问:“自行车没摔坏吗?”

妈妈笑了,说:“看来你还这么关心自行车啊。”

“嗯。”

“我刚刚许了个愿望。”妈妈说。

“什么愿望?”

“在你十岁生日时,我就送你辆自行车。”

我正想拍手欢呼,却发现左胳膊不能动弹。

破茧

原本可以带着石膏去上学,但妈妈坚决不同意,她害怕我再次受伤。

于是,我在家已经待了快一个多月了。我感到自己像是发霉的粮食。妈妈给我买的绘图本的《唐诗三百首》,我都已经用右手快翻烂了。其中的很多首诗歌,我都可以倒背出来了。后来,姑妈又送我一本《笑话大全》。开始时,我还会被其中的笑话逗笑。后来,我都笑不出口了。前几天,我把这本笑话书送给了阿罗。

“告诉你一件事情。”阿罗神秘地说,“我会骑自行车了。”

“祝贺你。等我的骨头长好了,我们一起骑到坡上玩。”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失落。

“好,那我就等着你好的那一天。”

说完后,阿罗便带着书离开了。

我多么希望自己的骨头快长好,这样就可以和伙伴们去玩耍,而不是闷在家里,什么乐趣也没有。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为不去上学兴奋了好几天。现在,这种兴奋完全不见了。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快了,不要着急。”

这是妈妈一贯性的回答。

“在这黑屋子里,我快要憋死了。”

“以后不要提死这个字。”

“嗯。”

“过段日子就好了,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我点了点头。

我没有见过自由的样子,但我知道自由的感觉。

没几天,大舅从外地回来,送我了一个水枪和一本《小王子》。玩了几天水枪后,我很快就失去了热情。我要把失望隐藏起来,因为妈妈说大舅回家一趟不容易。

一天晚上,我把《小王子》交给姐姐,请她讲给我听。姐姐同意了。在她读完小王子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哭了。我赶紧把眼泪擦掉,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哭泣。

姐姐放下书后,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啊?”

“我养的蚕活下来了,今天都吐丝结网了。”

“哦,我可以看看吗?”

“现在还不行,等它们破茧的时候,你再来看。”

我点了点头。

没过几天,姐姐便喊我去看她养的蚕。

“快看,那个蚕就要破茧了。”姐姐小声说道。

我小声地呼吸,生怕打扰到蚕们。

一只蚕咬破了茧,然后爬了出来,接着,它抖抖身上的翅膀。有光照在它的翅膀上。没过多久,其余的蚕也都破茧而出。

“嗯,这段时间的力气总算没白费。”姐姐说,“这些蚕终于自由了。”

“哦,然后呢?”

“它们飞不了几天,就会死掉的。”

姐姐说完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过了好几天,爸爸妈妈带我去医院。医生们帮我去掉了石膏与绷带。我感到自己的左胳膊又恢复了力气。

回家的路上,妈妈对我说:“龙,这下你终于自由了。”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我没说。

蓝风筝

孟庄是个小村庄,但是她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花园里不仅有各种花,还有果树、麦子、玉米、田鼠和猫头鹰等等。这个后花园并不神秘,正是孟庄的后坡。后坡距离我们学校很近。放学后,我们这些孩子经常去那里玩耍。

后坡是我们的后花园。

最近,油菜花开了,我们坐在教室都能闻到春天的气味。上数学课时,我眼睛直瞅着老师,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实际上,我的心已经飞到了那片后花园。正当我幻想的时候,老师点到了我的名字。他让我回答一个数学问题。

“老师,我不会。”我诚实地回答。

“我看你刚才就没有好好听课。”老师说,“去,站到教室后面去。”

我离开自己的位置,向后面走去。路过阿罗的时候,他给我做了一个鬼脸。站在教室后面,看着窗外的春天,我更无心听课。春天就不是上课的好天气。

下课后,阿罗对我说:“你是不是想去坡上的油菜地里玩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想去了。”阿罗说,“我们去年这个时候玩疯了,现在我们又老了一岁。”

“是啊。不过,油菜花却从来没有老。”

“今年把采薇叫上吧,”阿罗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说,“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感到自己的脸发烫。我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没事,我去给她说。”

说完后,阿罗跑到了采薇的身旁,和她说话。然后,我看见采薇点了点头,而我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放学后,阿罗、采薇和我,还有另外三个同学,一起去后花园玩。我们躺在油菜花地里,闻着花香,看着高空的鹰。采薇就躺在我旁边,而我不敢转过去看她。

“我想要放风筝。”采薇说,“可是,我没风筝。”

“我也没有风筝。”阿罗说。

“我有风筝。”我说道,“我们这周六来坡上来玩。”

“太好了。”采薇笑着说。

与采薇说完再见后,我与阿罗一同回家。

“你真的有风筝吗?”阿罗问道。

“我表哥有个蓝风筝,我去借。”

“看来你真喜欢采薇啊。”

“不要告诉任何人啊。”

阿罗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我去了姑妈家,找到表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这个风筝是刚买的,我才玩了一次。”表哥说,“你让你爸在镇子给你买一个吧。”

看着我失望的表情,站在旁边的姑妈说:“就让你弟弟玩一次。”

表哥很不情愿地从另外一个房子取出了蓝风筝,交给了我,说道:“不准弄坏了。”

我点了点头,带着蓝风筝回到家。

周六,我叫上阿罗和采薇一起去放风筝。天空很空,有微风,正适合放风筝。我们踩在麦地里,而我则慢跑着,将蓝风筝送上了天。

风通过风筝,把风的歌唱传到了我的耳朵。

“我想要放风筝,”采薇说:“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说完后,我把风筝线交给了采薇。

采薇带着风筝开始慢跑。还没跑出十步,我听到了采薇“啊”的一声,风筝线突然断了。蓝风筝向南方的高空飞去。

阿罗准备向南方跑去,而我拉住了他,说:“追不到了,就让风筝飞走吧。”

“我给你陪个新风筝吧。”采薇说,“我让我爸去镇子买一个。”

“不用了,”我说:“我家还有一个新的。”

采薇和阿罗都没有说话。

我把丢风筝的事情偷偷告诉了姑姑。当天,姑妈从镇子上买了两个蓝风筝。然后,她把两个都交给了我,并说道:“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

我点了点头。

晚上,我把其中的一个风筝还给了表哥。

雨房子

每到大雨来时,我总担心我们家的瓦房会塌陷,而我们会被埋死。说实话,我不害怕死,但我害怕疼。我曾经被邻居家的土狗咬过屁股,那种疼的滋味,我至今还记得。那么,死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有一天,我向外婆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把《圣经》放到一边,对我说:“死就是永生。”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大地的一部分,这样就得到了永生。”

“那么,外爷就是永生了吗?”

“是的。”

“那么,他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哭啊?”

外婆没有回答我,而是从厨房拿出了半篮子鸡蛋,塞到我手上,说:“把这些鸡蛋交给你妈妈。”

“好的。”

“可不能让你舅妈知道。”

“知道了,外婆。”

走出她家后,我还是没弄清楚死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每次下暴雨的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都漏水。每次漏水时,我们会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碗盆瓢拿出来,放到雨水降落的地方。雨水打落在这些器物上,发出不同的声响,像是在举行大自然的音乐会。我会认真听这些旋律,却发现它们并没有规律可言。

每一年,家里都要修补一遍老房子。以前是爷爷去修补,而这些年,是爸爸在干这件事情。妈妈说,再过几年,这个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

“那为什么不盖个新房子呢?”我问妈妈:“你看我姑妈家,她家的房子多好看啊。”

“可是,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

“我知道了,妈妈,我答应你一件事情。”

“什么?”

“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住上新房子。”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但她没有说话。

今年最大的暴风雨还是来了。那天夜里,我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突然停电了。我点燃了蜡烛,继续写。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了外面的打雷声。我放下作业,帮姐姐和妈妈去收院子里的衣服,之后,把后院的羊圈也关好了。等我们坐下来时,外面的暴雨已经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老房子。我们又把锅碗瓢盆放到了漏雨的地方。这时候,我看见水从外面涌了进来。

“赶紧去用盆子把水往外舀。”爸爸命令道。

我们几个人拿着盆子,把水往外舀,但根本不起多大的作用。

大概半个小时后,暴雨停了,雨水灌满了这个房子。

“今年,我们一定盖新房。”爸爸说,“先把这些水舀出去。”

晚上睡觉时,我能闻到雨水的味道,我突然明白死亡的味道就是这样子了。

“如果再来一场雨,这个老房子会不会塌掉呢?”我问爷爷。

“别瞎说了,赶快睡觉。”

我没有立即睡觉,我担心下半夜还会来一场雨,这场雨会把房子冲毁。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我不能给妈妈盖一间新房子。

第二天上午,天空放晴,爸爸对我:“去,和你妈妈把梯子抬过来,我把这个老房子再重新修理一遍。”

没有名字的人

在孟庄,所有人都叫他疯子。于是,我也叫他疯子。

疯子住在孟庄的最东头,靠近一个壕沟。村民们把自家的垃圾都扔进壕沟中,但这个壕沟像是永远也被填不满。

我对疯子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但却不敢靠近他。原因有两个:第一,他好像从来也没有洗过澡,离他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第二,每当有孩子靠近他的时候,他总会转过身来吓唬他们,甚至会追打他们。当然了,第二个是最重要的原因。

每次他走在路上,后面都跟着好些孩子。

他们是他的尾巴。

“那个疯子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问五伯。

“我也忘记了。”五伯放下手中的旱烟,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我很好奇。”

“把学习搞好最重要。别净操心些没用的事情。”

听完五伯的话后,我就离开了。我知道,从他那里,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很爱五伯,因为每次考试拿了奖状,他都给我些零花钱作为奖励。他希望我出人头地后,能当个县长,成为有用的人。

“这个疯子到底有没有名字啊?”我问二舅。

“当然有过,不过没人记得了。”二舅砍断木头后,说:“没有名字才最好。”

“为什么啊?”

“这样叫才省事,名字是个负担。”

“那为什么叫他疯子啊?”

“因为他没用,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噢。”

回家的路上,我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要和所有人一样。

夏天的下午,我听到了外面的喊叫声。跑出门外后,才发现疯子什么也没穿,光着身子在路上走。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喊着什么。我听不懂他所说的话。女孩子们都被大人拉回了家,而男孩们则跟在他的身后,学着他走路的样子。

“龙,快过来。”跟在后面的阿罗对我喊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过去。因为,我突然感到很害怕。

疯子的哥哥拿着鞭子从后面跑了过来,孩子们也两旁散开了。

“你这丢人的东西,赶紧往回走。”

说完后,他的哥哥用鞭子抽打疯子。也许,疯子很怕他。疯子缩着身体,跟着他的哥哥回家了。

周围全是对疯子的讥笑声。那些笑声让我觉得非常刺耳,但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再次见到疯子时,他正坐在后坡的草地上,抬着头,看着天空中像山羊一样的云朵。我没有靠近他,而是和他一起看天上的云,听空中的风。

后来,疯子死了。他的哥哥在壕沟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人们围观着他,但这一次,没有人能笑出口。

“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叔叔。”有一次,我碰到了疯子的哥哥,便问道。

“他没有名字。”

说完后,他转身离开了。

孟庄的人依旧会把垃圾倒进壕沟里面,但壕沟似乎永远也被填不满。

麦收

从年前到年尾,妈妈总是有忙不完的活,不是家里的活,就是地里的农活。到了晚上,她还停不下来,要织毛衣,要做布鞋,要为明天的活做准备。对于妈妈来说,明天就是今天的重复。

“你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几天呢?”写完作业后,我问妈妈。

她边给我织紫毛衣,边说道:“我一停下来,这个家就不运作了。”

“那爸爸为什么不用这么忙?”

“因为他是男人啊。”

说完后,妈妈继续织毛衣。

听到妈妈的回答后,我为自己是个男孩而感到高兴。同时,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麦子快要熟了,全家又要进入最忙碌的时期。

“妈妈,今年割麦子,我想要给你帮忙。”

“你还小,等长大了再说。”

“我不小了,你都让姐姐干活呢。”

“记住了,你最大的事情就是学习。”

“学习学习,你只会说学习。”

说完后,我生气地离开了。

我和阿罗跑到麦田,赶走麦田中的乌鸦们。我已经能闻到麦子的金黄色气味。在麦子成熟的这段日子里,孟庄也好像穿上了金黄色的外衣。

像前两年一样,在收麦子的这段日子,学校会给我们放一周的假。在放假的这几天,我们要完成两个事情:第一,我们在收假的时候,要给学校交二十斤麦子;第二,我们写完老师们布置的很多作业。我们喜欢放假,这两件事情并不能影响到我们放假的热情。

今年,我和阿罗在一起,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就写完了所有作业。

“从明天起,我们就去拾麦子。”写完作业后,我对阿罗说:“希望这几天能拾够麦子。”

“你还是小孩子吗?还要拾麦子啊?”

“什么意思啊?”我说,“如果不交麦子,学校会开除我们的。”

“我们不用拾啊,有更快的方法。”

“什么?”

“我们去偷麦子。”

我摇了摇头。看到他鄙视的眼神后,我又立即点了点头。

晚上,我和阿罗带着各自的剪刀和袋子去了后坡。

“这是大嘴家的麦子,我们就拿他们家的。”阿罗说道:“大嘴是我们的敌人。”

我点了点头。接着,我们钻进了他家的麦地,借着月光,开始剪麦子。虽然有些害怕,但剪麦要比拾麦快很多。我喜欢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没过多久,我听到了有人在麦田的另外一边大喊大骂。

“主人来了,快跑!”阿罗说。

我们弯着身子,在麦子的掩护下,跑出了麦田。

我们一路狂奔。

我们的影子始终跟着我们。

回到家后,我把偷到的麦子藏了起来。但我发现,我弄丢了剪刀。我刚想要原路去找,但爸爸突然出现了。他看出了我的紧张。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接着,我闭上眼睛,等他用鞭子打我。

但是,他没有。

“没事,丢了就丢了,人没丢就好。”爸爸说,“赶快去睡觉,明天要早起。”

说完后,爸爸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到了妈妈喊我起床的声音。

我很不情愿地起来了。

吃完早饭后,妈妈说:“你不是要给我帮忙吗?”

“嗯。”

“走,今天,我就教你如何割麦子。”

亚当与苹果

二伯家的母狗前几天一窝生了七条小狗。除了一条是纯黑色以外,其他六条都是杂毛狗。就我所知道的,好几个人都盯着那条黑狗不放。我也想要那条狗,但是我不敢去二伯家要。因为我害怕二妈,她喜欢清静,不喜欢别人去她家玩。

于是,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奶奶。

“我知道,但是你二妈好像要把那条黑狗给她侄女呢。”奶奶补充道:“我昨天听你二伯说的。”

“但是,你是他的妈妈啊,”我很严肃地说:“要是你给他说,他能不听你的话吗?”

奶奶噗嗤地笑了,随后,她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奶奶把小黑抱回了家。

“婆,你真幸福。”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六个儿子都很听你的话。”

奶奶笑着说:“好好养这条狗,然后,你再给它起个名字。”

我点了点头。

我把小黑狗抱在怀中。他在发抖,蜷缩着身体,眼神中满是害怕。我摸着他的身体,希望能赶走他的害怕。

晚上睡觉前,我一直在想给他起怎样的名字。孟庄有很多条狗,但他们的名字基本上就那三个:黑子、虎子与狸。我想要不一样的名字。我不想让小黑狗和其他狗一样。想了很久后,脑海终于闪现出一个满意的名字。我把这个名字写在日记本上,然后,放心地睡觉了。

“这条狗的名字叫亚当。”

吃完饭后,我向全家人宣布道。他们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为什么,而是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带着亚当去找采薇玩。她也喜欢亚当,和我换着抱他。我们抱着亚当在孟庄游荡。一边走,我一边给亚当介绍孟庄的地形。

“看,亚当,这是学校。”我说。

亚当盯着我看。

“那个,那个是井。”

亚当看着我手指的方向。

后来,我们又走了一些地方。

“去我家玩吧,”我对采薇说,“我家有很好吃的苹果。”

采薇点了点头。

奶奶把苹果洗好,拿了出来。我和采薇各自拿了一个,开始吃起来。

“对了,亚当,我们在吃的是苹果。”

没想到的是,亚当在地上叫了起来。

我把吃剩下的苹果扔到亚当的旁边。他吃了起来。吃完后,又盯着我看。采薇便把自己吃剩下的苹果也扔给他,他很快便吃完了。

“今天没有了,明天继续吃。”我对亚当说道。

亚当摇了摇尾巴。

送采薇回家的路上,趁着没人注意,我偷偷地拉了一下她的手。

她回过头,笑了。

树之梦

有一天,阿罗跑到我家里,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不好了,终于要死了。”

“谁要死了?”

“就是麦场的那棵大树。”

“啊?那棵树是不会死的,我外婆说过的。”

“村长刚才来我家说的,”阿罗很肯定地说:“再过三天,那棵树就要被砍到了。”

“不会的!那棵树是不会死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已经相信了阿罗的话。

接着,我和阿罗一同去麦场看那棵大树。

我们站在树下,仰着头,榕树的树冠挡住了天空。这时候,我才发现榕树上没有叶子。是的,这棵榕树今年没有长叶子。

“没有叶子并不代表死啊。”我说,“说不定这棵树今年想要休息,明年还会长出叶子的。”

“也许会吧,”阿罗点了点头,说:“但村长已经做出决定了。”

“不能变吗?”

“不能,这是他们大人的世界,我们这些孩子们只能听话。”

我没有说话,而是钻进了树洞里。我靠着树,紧闭眼睛,听着树的心跳声。她没有死,我可以听见她的梦。但是,我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阿罗。

以前,每当我不高兴时,我总会躲在这个树洞里,不说话,但我知道树能听到我的声音,甚至能听到我的梦。当我从树洞出来时,所有的不快乐都会消失。其实,这棵树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年龄。有人说她有一百多岁,还有说她快三百岁了。总之,这棵树比孟庄任何一个人都要年长。外婆曾经说,这棵树是很久以前,一个僧人种下的。那个时候,孟庄有一个庙。庙早都不见了,但树一直都在。外婆还说,这棵树是有神性的,它是来保佑孟庄人的。

“那棵树要被砍掉了,你听说了吗?”我问外婆。

“今早听人说过了。”

“你不是说,那棵树不会死的啊。”

“是的,她不会死的。她只是换了种活法。”

“我听不懂。他们明明要杀死这棵树啊。”

“树的身体消失了,但她的灵魂却不会死。”

“灵魂?我听不懂。”

“等你长大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我不想长大了。”

说完后,我失望地离开外婆家。我还以为她会帮我呢,没想到又给我说了些很古怪的话。

三天后,在村民的围观下,那些壮汉把大榕树砍到了。落地的那瞬间,我听到了榕树的哭泣,而我的眼泪也掉进了嘴里。

“这棵榕树是属于孟庄的每个人的。”村长说,“我会让人把树锯城一百二十一块,每一家都有份。”

下午,爸爸拖着榕树的一个树干回到了家。

“晒一晒,到冬天可以当柴火烧掉。”奶奶说。

晚上睡觉时,我梦到了榕树,梦见自己藏在树洞里面,再也不想出来。

冰爷爷

冰爷爷的家是在隔壁的香椿村。我去过那个村子好几次了,才发现那个村子的臭椿比香椿还多。我非常喜欢吃妈妈做的香椿辣子,所以,我非常在意这两个字。

冰爷爷让我感到亲切,并不仅仅因为他来自香椿村,更重要的是,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他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固定着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放着一个玻璃。透过玻璃,我们便可以看见箱子里的各种宝贝:左边是各种玩具,而右边是各种零食。

每隔几天,冰爷爷就来孟庄一次。他来的时候,会一边摇动手中的面鼓,一边喊道:“卖货喽!谁要货哩。”

这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的声音。

我们从各自家里跑出来,上前围着冰爷爷的箱子。对于我们而说,那个箱子就是个百变箱。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次又会有什么新鲜的玩意。

买的人不多,但光是看,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冰爷爷会拿出其中的新玩具,向我们展示它们的玩法。可以用钱来买这些东西,也可以用废铁来换。去年,我就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个陀螺。

表哥教会了我抽打陀螺。

在玩陀螺的时候,我总会忘记时间。

“你以后想要干什么啊?”对门的王婶问我。

“我想当卖货的,就和冰爷爷一样。”

“为什么啊?”

“这样就可以有数不清的玩具可以玩。还不用花钱。”

王婶笑着走开了。

吃完晚饭后,我想要去写作业。爸爸叫住了我,说道:“以后不准在老头那里买东西了。”

“哦。”

“也不准拿着陀螺在门口玩!”

“哦。”

说完后,我就去写作业。我恨透王婶了,打算以后不和她说话了。

最近这些日子,冰爷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人说他害了一场病,在家休息。我们都等着冰爷爷的重新到来。

中秋节那天,冰爷爷又来了。他走路的样子明显比过去慢了很多,声音也没有了力气,但他还是喜欢孩子们围着他转。他的笑声还是没有变化。

后来,冰爷爷再也没有来过了。

有人说,冰爷爷在路上突然脑溢血,死掉了。

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这一天,我又走出家门,在太阳下,抽打着地上旋转的陀螺。

我把抽陀螺的方法教给了我的小堂弟。

遥远的星辰

我已经有两个多月都没有见到小舅妈了。虽然她不太喜欢我,甚至还打过我一次,但我还是有点想她。外婆说舅妈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更加大了我的好奇心,但不管我怎么问,外婆都摇了摇头。最后她说:“过上半年,她就会回来的。”

“我还以为她不回来了。”我说,“那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去养身体了。”

“她生病了吗?”

“不,不是。这是个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是好事情吗?”

“是啊,到时候会有惊喜。”

说完后,外婆去喂鸡了。于是,我又问了小舅同样的问题。小舅吐了一口烟后,说:“不准再问这个事情了,不然,我就把你扔到天上。”

还没听他讲完,我就赶快逃跑了。因为我没有翅膀,不能在天上飞,但我一直都渴望自己有双翅膀。

在路上,我看见了表弟波波。他蹲在地上,看另外两个男孩玩玻璃球。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了头,但没有说话。

“波波,你过来。”我比他大两岁,但我尝试用大人的口气和他说话:“我要问你一个事情。”

他非常不情愿地过来,说:“怎么了?”

“你妈妈去哪里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送我五个玻璃球。”

“没问题,我家有很多。”

他点了点头,接着,他跟在我后面去我家。

回家后,我从瓶子中取出了五个玻璃球,然后交给表弟。

“好啦,这下可以告诉我秘密了。”

“秘密就是,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说完后,他撒腿就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表弟在我面前就消失了。我没有去追他,而是把瓶子放好。之后,妈妈出现在我面前。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她。

“我告诉你秘密,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嗯。我保证。”

“你小舅妈去她娘家了。”

“咦,去那里干什么?”

“生小孩。”妈妈说:“这次,你将会多个弟弟,或者妹妹。”

“为什么不在家里生?”

“因为只让生一个,待在家里危险。”

“为什么你可以有两个孩子?”

“现在管得严了。”

我越听越糊涂了,于是再问:“为什么只能生一个?”

“这是国家的命令。”

我摇了摇头,说:“什么命令?”

于是,妈妈把我带了出去,指着墙上的几个白字说:“看,这就是命令。”

我不明白妈妈的话,但我还是点了点头。之后,我叫上阿罗,在孟庄转了一大圈。我突然发现墙上有很多用白灰刷下的标语。我有些害怕,因为那些白字像眼睛一样瞪着我们。

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和姐姐说:“你小舅妈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她吧。”

妈妈带着鸡蛋,领着我们去看舅妈。舅妈挺着肚子,正在给院子中花草浇水。看见我们后,她放下洒水壶,陪我们坐在院子中,她和妈妈开始拉家常。

“还有两个月就生了,”舅妈对妈妈说:“这次应该是个女孩。”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已经能听见孩子给我说话了。”舅妈笑着说。

“我也想听听。”

“好的,你过来。”

于是,我趴在舅妈的肚皮上,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听见妹妹和你说话了吗?”

我点了点头。我突然发现舅妈比以前温柔了很多。

我等待着表妹的到来。

又过了几天,姐姐突然跑进来,对妈妈说:“不好了!他们要把舅妈拉走了!”

妈妈放下手中的面团,向外婆家跑去,我和姐姐跟在她的身后。

一辆白面包车停在外婆家的门口,五个很凶的男人把舅妈硬拉到车里。舅妈和外婆放声哭泣,但没有人敢靠近这辆白车。

最后,车冲出人群,带着舅妈离开了。

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敢多问。

晚上,妈妈从外婆家回来,突然告诉我:“你舅妈回来了。”

“她还好吗?”我和姐姐同时问道。

“她已经死了。”

“妹妹呢?”

“妹妹也死了。”

我和姐姐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没有给小舅妈举行葬礼,而是直接把她埋在了后坡上。小舅给她的坟墓旁种上了月季。我不敢哭,因为我害怕自己某一天也会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姐姐说,地球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个星辰。

在一个繁星的夜晚,我仰着头,想要找到舅妈和妹妹的位置,但始终找不到。也许,她们在很遥远的地方。也许,当我死掉而变成一颗星辰时,我会再次遇见她们。

又过了几天,表弟来找我,我还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哥哥,你能和我玩吗?”弟弟先开口说话了:“他们都不和我玩。”

“当然好了,我们去玩什么呢?”

“我想玩玻璃球。”

于是,我从瓶子中取出玻璃球,和表弟走出了房间。

消失

放寒假的第九天,爸爸便开着三轮车,载着我们去永乐镇赶集。对我而言,每一次的赶集都是一个节日。虽然说,迎面而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但与集市相比,这些疼痛都算不上什么。

坐在车上的,除了妈妈、姐姐和我之外,还有四伯和四妈。四妈是个嗓门很大的女人,还喜欢说话。一路上,四妈主要负责说,妈妈有时候会回两句,而剩下的我们,则主要负责听。我不想听四妈的话,我宁愿听冷风的话。

突然,妈妈拉了拉我的衣服,说:“你四妈问你话呢。”

“哦,我刚才睡着了,没听见你说话。”

“你这娃,这么冷的天,居然能睡着。”

“我太累了。”

“看来是学习太刻苦了。”突然,四妈变了腔调,问我:“今年得奖状了吗?”

我的脸变烫了,同时,我摇了摇头。

“你这怎么能行呢?”四妈说道:“你看你姐,每个学期都能得奖状。”

“我又不是我姐!”

“你这娃,还会狡辩!”四妈的声音更高了:“今年没有奖状,年上也没有新衣服了!”

“我妈给我买衣服,又不是你买。关你什么事!”

“你这娃以后估计也不会有啥出息,”四妈说:“混完初中,就回家干活吧。”

我想要把憋住的话说出来,但妈妈却拉住了我。接着,四妈又开始说些其他事情,而我也没心情听风了。其实,我很在意的自己的学习成绩,但我又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拿到奖状。我的数学成绩忽高忽低,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同时,我开始担心今年过年没有新衣服穿了。

风更冷了,我打了打哆嗦。风像是钻进了我的心里。看着四妈高兴的样子,我真想把她从车上推下去。当然了,这只是我的幻想。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到了镇子后,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我突然想到了人海这个词语。街道的各种叫卖声和说话声织在一起,像一个大网,而我则像网上挣扎的虫子。

挤在人群中,我突然没有了刚才的热情。人群发出的气味让我难以忍受。这不是节日,而是我的受难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逃离人群。

抬起头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父母了。他们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想要喊他们,但又不想立即见到他们,我想要给他们一点点的惩罚。于是,我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我要去小姨家躲一躲,她家就在镇子的另外一条街道上面。按照原有的记忆,我又绕了很多路,终于找到了小姨家。

我走了进去,而她正在院子里面晒太阳。她家养了五条狗,那些狗都拴在院子的树上。看见我后,那些狗都叫了起来。小姨训了几句话,那些狗就安静下来。

“龙,你一个人来的吗?”小姨说:“你爸妈在哪里?”

“他们在街道上买东西。”

“你跟丢了?”

“不,我不想走了,就跑到你家了。”

“哦,这样啊。”

“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为什么?”

“他们总逼着我拿奖状。”

小姨大笑了。接着,她从房间给我拿出了一包点心。

我们一边吃点心,一边坐在院子晒太阳。刚才的冷风已经消失不见了。

过了没多久,爸爸妈妈就来了。

“就知道你在这里,把我们都吓坏了,以为你丢了。”妈妈说。

“丢了多好。这样,你们只有姐姐一个人,她学习那么好。”

妈妈没说什么,而是从包里取出了一件蓝色外套,说:“这是给你买的,看,喜欢吗?”

我试着穿了上去,然后点了点头。

之后,妈妈又和小姨聊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冷风又吹了起来。四妈不说话了,车里很安静。

快到家时,四妈说:“你肯定会走出去的,不要像你立哥。”

立哥是四妈的二儿子,三年前,他在家中自杀了。

除了四妈之外,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名字。

回到家后,我原谅了她。

夜与光

爸爸白天不睡觉,晚上不回家。白天时,我都不敢靠近他,但在很远的地方,我都可以听到他打鼾声,像天边的打雷声。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他在说梦话,但我听不清梦话的内容。有一次,他甚至哭了,像一个备受欺负的孩子。我赶紧拉来妈妈,让她看眼前的一切。

“你知道他为啥要哭吗?”妈妈问我。

“可能在梦里被人欺负了吧。”

“那是因为他昨晚输了很多钱。”

“噢。”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死在牌场的。”

说完后,妈妈便离开了。而我,则站在不远处,看看爸爸在梦中哭泣。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去爸爸的梦境,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将来,我想当一名科学家,我想研究一种可以进入别人的梦的方法。也许,这样的话,我们会在梦中找到秘密和答案。

可是现在,我只能猜测。

吃完晚饭后,爸爸就会离开这个家,去另外一个新家。这个新家的名字叫作赌场,赌场是寡妇黑凤凰开的。孟庄的女人们好像都不喜欢这个黑凤凰,但男人们的态度却刚好相反。黑凤凰的家成为赌场后,吸引了更多的男人去她家赌博。

“黑凤凰一定会有什么妖术,”王婶对我妈妈说:“要不然,男人们怎么老往她身上扑。”

“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个赌场确实是个祸害。”

说完后,妈妈和王婶去了另外一个房间说话。我知道,她们不想让我听到那些谈话。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于是,我跑出去找阿罗玩。

每一次,爸爸离开家去赌场时,我都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光。回家时,那种光就灭了。

“他们为什么不管管我爸爸?”我问妈妈。

“他们是谁?”

“我爷和我婆。”

“他们才不管呢。”妈妈接着说:“你爸爸就是被他们惯坏的。”

我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对我说:“走,今天叫你爸爸回家。”

“他会回来吗?”我问。

“再不叫他回来,他会把这个家赌光的。”

我再也没说什么,跟着妈妈一起去找爸爸回家。

刚一进赌场,里面的烟味和酒味差点把我熏死。我憋住气,拉近妈妈的手。

“孟国刚,赶紧回家,”妈妈喊着爸爸的名字,说道:“我把你儿子也拉来了。”

“你俩赶紧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爸爸说道。

我把妈妈的手拉得更紧了,生怕被那些人的眼光杀死。

“赶紧走,”爸爸喊道:“不要影响我的手气!”

说完后,旁边的人都笑了。

妈妈拉着我又出来了,她哭了,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第二天,我听到了吵闹声。原来是爸爸和奶奶要箱子的钥匙,奶奶死都不肯。

“家里就剩这么多钱了,你全部拿走,这么大家的人该怎么活啊!”奶奶嚷道。

“我会赢回来的,快把钥匙给我。”爸爸说:“妈,你要相信我啊。”

“这次,我死都不答应。”

说完后,奶奶坐下来,不说话。爸爸摇了摇头,离开了家。

有好几天,爸爸都没有回来。听妈妈说,警察已经将赌场端掉了,爸爸被带到了警察局。没有爸爸的生活,我居然感到很放松。好日子没有多久,爸爸又回来了。

他好几天都不说话,而他眼中的光也消失了。

人与鬼

妈妈一定见过鬼,要不然,她对鬼怎么那么了解啊。她喜欢给我们讲故事,其中的大部分都与鬼相关。虽然我和姐姐都怕鬼,但我们又被那些故事所吸引。

有一天晚上,妈妈讲完了一个水鬼故事,而我和姐姐还没有完全从故事中走出来。

“那水鬼到底什么样子啊?”

“你们真的想知道吗?”

我们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接着,妈妈在黑暗中起身,然后从旁边取了一个东西。

“我倒数三个数,你们就可以看到水鬼了。”

我们屏住了呼吸,听完妈妈倒完数。

接着,我看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张白色的脸,而面前的水鬼则披着黑色的头发,舌头向外吐着。

我和姐姐都大喊了起来。

妈妈关掉了手电筒,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才意识到水鬼是妈妈扮演的。我们被自己的胆小也逗乐了。每次听完妈妈讲的鬼故事,我们便觉得和妈妈更亲近了。在平时,妈妈总是为这个家而操劳,也许,讲鬼故事让她有了放松的机会。

“你为什么老讲鬼的故事?”有一次,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讲讲人的故事啊?”

“人的故事不好玩,听多了会烦的。”妈妈解释道。

“但是,但是鬼的故事太可怕了。”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人比鬼更可怕。”

“噢。”

我点了点头,但我并不理解。

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成小孩,但我又没有办法和年龄抗争。有一天放学,我学着妈妈的口吻,把水鬼的故事讲给采薇和阿罗。

他们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讲完了?”阿罗问道。

我点了点头。

“我一点都不害怕啊。”采薇说。

我心里有点难过。

接着,阿罗给我们讲了三个笑话。采薇被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则跟着她笑。其实,我一点都笑不出口,但我不想让采薇难过。

我害怕打针,因此,每一次去打针的路上,妈妈都会给我讲一个相同的故事:如果你不打针,你的身体就会变虚变弱,这样,那种嗜血鬼就会在晚上钻进你的身体,最后,你也变成鬼。

这一次,妈妈给我讲了同样的故事,但我已经不害怕了。一想到打针,我浑身都哆嗦。在走进诊所时,我又看到了医生面无表情的脸,我也看到了那针头。诊所里有几个孩子在大哭。

我挣脱了妈妈的手,跑了出去。

妈妈在背后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

我也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

押沙龙,押沙龙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也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洗澡了。在别人面前裸着身体,我会非常别扭。于是,从上个月起,我开始一个人洗澡。我会把门和窗关得死死的,不留一点缝隙。接着,我会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风吹进来。

这时候,房间就会成为我一个人的乐园。我会打开电视,有时候是动画片,有时候是唱歌,更多的时候是电视剧和广告。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看,这样我就可以认识外面的世界了。我边洗澡,边看着电视中的世界。水凉了之后,我会给里面加上热水。我一洗澡,就会用上一个小时。

妈妈平时不让我看电视,但在我洗澡时,她却管不到我。她在外面敲门的时候,我会告诉她:“我马上就好。”然后,我又磨磨唧唧地洗着澡。妈妈后来也不说我了,但她规定只能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我非常不乐意地点了点头。

洗完澡后,我会对着镜子,擦掉身上的水迹。擦完身体后,我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经过我很久的观察,我发现镜子中的人是我,但又不是我。他又好像是另外一个我,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阿罗。

“你鬼故事听多了吗?”阿罗说:“镜子中的人就是你啊。”

“但我感觉不像啊。”

“你都不认识你是谁了吗?”

我摇了摇头。阿罗再也没说话,而是带我一起去爬树。

坐在树上时,我看着缩小的孟庄,突然忘记了我是谁。

有一天,我去外婆家借筛子。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外婆要给我讲一段圣经故事。我喜欢其中的很多故事,但对《圣经》的世界还是不理解。这一次,她给我讲了一段押沙龙的故事,听得我激动不安。

“我最喜欢这段故事了。”我对外婆说。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最喜欢创世纪。”

“我喜欢押沙龙。”

外婆笑了笑说:“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喜欢的。”

“这个是最喜欢的了。”

说完后,我带着筛子回家了。

吃完饭,我去找阿罗和采薇,然后向宣布了一件事情:“以后,叫我押沙龙,不要叫我孟晨龙了。”

“为什么啊?”阿罗问。

接着,我给他们大概讲了押沙龙的故事。

“哦,好吧,押沙龙也好听。”采薇说。

接着,我把自己的新名字告诉了家人和伙伴们,但我没有给他们讲名字的由来。

洗澡后,我又看了看镜子中的人。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有一天,村长突然宣布,要将自来水引到孟庄。听到这个消息后,村民们先是兴奋,接下来便很快恢复平静。有人说:“村长这次估计又是忽悠人,他答应过的事情,又有几件能做到的?”

其他的人都点了点头,然后,大家都散了。

三天后,在村长的带领下,村民们开始挖水道。

我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爷爷。爷爷躺在炕上,眼睛眨了眨,然后小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这下就不用打水喝了。”

说完后,爷爷又闭上了眼睛。

我不敢再打扰爷爷,只是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入睡。

爷爷已经在炕上躺了快两个月了。刚开始的时候,爸爸还会把爷爷背到大门口,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后来,爷爷的身体很快就垮掉了。他只能躺在炕上,然后等死。

“怎么不给我爷看病?”我问奶奶。

“我们看不起他的病,”奶奶说:“再说,医院也看不好他的病。”

“那怎么也不吃药啊。”

“吃药也是白搭,孩子啊,每个人都会死。”奶奶停了停后,说:“这是你爷爷的命,没有谁能改变的。”

我不再说话,而是去黑屋子,陪在爷爷的身边。

爷爷曾经告诉我,孟庄的人以前都是靠天吃饭,靠天吃水,曾经遇到过干旱,井水都枯了,村民们只能走很远的路才能打到水。后来,村里又多挖了几口井,也有了水泵,但水的味道总是不对头,总有种咸涩味。但是,孟庄人也没有办法,他们接受了命运给的一切。爷爷后来补充说:“我也去过城市,我什么都不羡慕,只羡慕他们的自来水。”

接着,爷爷给我描述了自来水的种种好处。最后,他对我说:“龙,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当个城里人,这样的话,每天都有自来水喝。”

“我要接你去城里。”

“好!我等着那一天。”

没想到的是,我还没有小学毕业,爷爷的身体就垮掉了。

在黑屋子里,我对爷爷说:“你再坚持下去,等我挣钱了,带你去城里的医院看病。”

爷爷没有说话,但我看到了他的泪水。

每天睡前,我都要给爷爷讲讲我今天的故事,就像几年前,他也给我将他过去的故事。爷爷开始时,还会说话,后来,变成了两三个字,最后,他不说话了。但是,我知道,他喜欢这些故事。他只是丧失了说话的力量而已。慢慢地,我也意识到,他等不到我上大学的那天了。

没过多久,爷爷便在疼痛中死去了。大人们翻他的身体时,我看到他的背部已经腐烂。身上散出了阵阵臭味,我冲出了黑房子,闻着户外的春天。我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爷爷死后的第七天,孟庄人迎来了自来水。

我的小姨

语文老师公布了这次的作文题目:“我的____”。其中,横杠上写自己的家人。看到题目后,我就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因为作文是我的强项,每次都基本上可以当作班级的范文,因此,我也不想和别人那样写自己的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我想写的是我的小姨。因此,还没有想好内容,我便在本子上写好了题目:我的小姨。

回到家后,想了很久,我都不知道如何写第一句话。于是,我撂下了作文,先写数学作业。

第二天是周六。吃完午饭后,我带着亚当去了外婆家。来到院子里,小姨正在给外婆剪头发。院子里很暖和,我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看着他们,而亚当则卧在地上。十分钟后,小姨帮外婆剪完了头发。之后,她又帮外婆再次冲洗了一遍头发。所有的活都完了之后,外婆拿出椅子,坐在花园旁,晒着太阳。她的头发散出好闻的花味。

“龙,给你把头发一剪吧。”小姨说:“再长几天,看起来就像女孩了。”

“这样才好看。”我笑着说:“我妈老是嫌我太疯长,要是女孩,她才高兴呢。”

“哈哈,别贫嘴了,”外婆说:“趁你小姨有空,让她给你把头发剪短点。”

我很不情愿地坐下来,接下来,小姨在我脖子上绑了一层纱布。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裹起来的虫子,任人摆布。

小姨的手很灵巧,我能听到剪刀在她手中的歌唱。我闭着眼睛,但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头发掉在地上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让小姨帮我做头发,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她的手艺。我担心她把我剪成西瓜头,这样又被别的同学嘲笑。我的担心越来越重,但我没有办法逃走。

“好了,你可以去照下镜子。”小姨说。

我睁开了眼睛,太阳又出现在了眼前。

我走到镜子前,看着崭新的自己。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自己的新发型。

“谢谢小姨,我很喜欢这个发型。”

“你刚才是不是不相信我?”

“有点,我害怕你把我做成西瓜头。”

小姨哈哈地笑了,接着,她收拾了地上的头发,倒掉了水。之后,她和我们一起坐在花园边,晒着太阳,听着蜜蜂的嗡嗡响声。

“我们老师布置了作文题目,我想写你,小姨。”我说。

“好啊。记得,把我写成好人啊。”小姨笑道。

“嗯,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你都在外婆家呆了快半个月了,你不回家吗?”

“这里也是我的家。”

“你不想你的孩子吗?”

小姨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直接走出了家门。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我想要去拉住小姨,向她道歉,但外婆拉住了我。

“不用管,让她去吧,等会就好了。”外婆说。

“外婆,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我问。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这也是我的作业。”

外婆给我简单地描述了这个事情:小姨夫和小姨因为很小的事情吵了架,结果,小姨夫把小姨打了一顿,而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小姨放下那个家,来到外婆这里,她想要离婚,但是外婆却不答应。

“为什么不能离婚?”我问外婆。

“太丢人了,再说,离婚了,孩子咋办?”

“让我小姨养着。”

“她养不起。”

我没有再说话。我记得上一次,小姨突然住了院,后来,我才知道也是因为被小姨夫打,最后想不通,喝了农药。庆幸的是,在医院及时地救了过来。

“她不会再喝农药吧?”我问外婆。

“不会了,毕竟,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对外婆的解释很迷惑,但我没法再问下去。

当天下午,我在家里写完了这个作文。

第二天再见到小姨时,她好像忘记了昨天的事情,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再也没有提她过去的事情,而是让她教我捏馒头。

我把作文交给了姐姐,让她给我把把关。

“不行,你要重写。”看完后,姐姐非常肯定地说。

“为什么?”

“你想得零分吗?作文不能写这些不好的事情。”

“可这是真事啊。”

“相信我,重写一篇吧,多写好的事情。哪怕捏造也行。”

为了不出麻烦,我听从了姐姐的建议。我写下新的作文题目:我的妈妈。

之后,我的作文没有成为范文,只是得了个及格分。我也并不在意。

没过几天,姨夫把小姨接回了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离婚,而我却为此伤心。

怪物

我们都把那座造纸厂叫作怪物。自从它来到孟庄之后,天空总是悬着一大团黑布。我抬头向上看,总担心那块黑布会掉下来,会罩住整个村庄。自从怪物来到孟庄后,我们就很难看到白云、蓝天与群鸟。每天,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酸臭味,我甚至能感到雨水也是酸臭的。因此,每当下雨时,我赶紧躲在屋檐下,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在雨中玩耍了。不仅如此,怪物排出的污水正在吞下越来越多的土地。

“没有人管理那座工厂吗?”我问妈妈:“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的。”

“这个工厂是合法的。什么手续都有。”妈妈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合法,我知道造纸厂会害死我们的。”

“你想多了。你看,村里有好多人都要去那里上班挣钱。”

“挣钱就不要命了?”

“没有钱,哪来的命?”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孟庄。”

妈妈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拾掇手中的香椿。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能吃到最爱的香椿辣子。可是在今年,我却突然对此失去了兴趣。是的,在怪物来到孟庄后,我突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每当我看到那个恐怖的怪物时,我总是祈祷他赶快死掉。有一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罗。

“我妈和我姑姑都在那个工厂上班啊,”阿罗说:“我可希望他要好好活着。”

“你不觉得污染很恐怖吗?”

“那没什么,我挺喜欢工厂的噪音。”

“啊?为什么?”

“以前,这个村子太安静了,没活力。”

“那些污染会伤害我们的。”

“那是小事,再说,你也太小心眼了。”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跟着阿罗一起去捉麻雀。

植树节那天,校长和老师们领着我们这些学生去植树。像去年一样,我们先在坡上的空地种上树苗,接着,会在公路两旁也种上树苗。对我们来说,这一天最大的乐趣并不是种树,而是可以在外面放风,不用待在学校。

我也知道,这些种下的树没有几棵能活下去。有的人会在夜间将这些树砍倒,然后拿回家当柴火用。去年种下的树,今年就没有剩下几棵。挖掉去年的树根后,我们便会栽上今年的新树。我也知道,明年我会在同样的坑中再种上新树。

“为什么没有人管这些树啊?”我问语文老师。

她笑了笑说道:“学校只负责种不负责管。”

“那不是白种了吗?”

“这是上面的任务。”

“什么任务啊?”

老师不耐烦地说:“赶紧去种树!哪来的这么多话?”

我赶紧拿着铁锨去挖新坑。

越长大,我越不理解这个世界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重新去看这些树。不出所料,大多数的树要么死了,要么被挖走了,但还有几棵发出了嫩芽。在我正祈祷它们能活过这个春天时,突然,我又听到了怪物轰隆的叫声。

夜间飞行

今年夏天,爸爸分配了我新的任务,那就是陪奶奶去瓜地看守西瓜。我一口便答应下来,因为我已经在家里待腻了。再说,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奶奶从来都没有逼迫我去学习,她总是鼓励我多玩多耍。

这是奶奶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只有会玩的人才会学习。”

奶奶只认识些简单的字,但在我心目中,她是最懂我的人。

我和奶奶出门前,妈妈对我说:“记得把作业写完了再玩!”

我满口答应着她,但心已经飞到野外了。

奶奶走路的速度比过去慢了很多,相反,我却感觉自己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我命令自己必须走慢一点,必须跟在奶奶的后面。或许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奶奶悲伤。奶奶每走一段路,就要靠在附近的树旁休息。

“短短几年时间,我就老了,连力气也没有了。”奶奶笑着说:“你都长这么大个子了,都快比我高了。”

“你没有老,只是我长个了。”

“记得你三四岁的时候,我还背着你去邻村看唱大戏。”

“记得,记得。”

“现在也没有人唱大戏了,”奶奶说:“也没有人听戏了。”

“等我长大买车了,我带着你去城里听大戏。”

“好,好,我等着。”

说完后,我和奶奶走完了剩下的路,一直走到瓜地。

瓜地里有一个简单的瓜篷子,我和奶奶就坐在瓜篷子里,而亚当开始在瓜地周围巡逻。除了蝉叫之外,我也听到了热风中传来的阵阵鸟叫。

“你不把亚当拴起来吗?”奶奶问我。

“不用,这条狗离不开我。”

我铺开了作业,奶奶铺开了蒲扇,这就是我们迎接夏天的方式。

很快,我趴在床上睡着了。后来,我听到了阿罗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阿罗就在我身边,而采薇也来了。

“这么好的天,你居然睡觉。”阿罗说:“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我站了起来,和他们一同出去玩。

我们去附近的杨树上捉蝉,但什么也没捉到。我们又去找黄鼠狼,结果却没有见到这些动物的影子。最后,我们带着亚当,绕着瓜地又走了一圈。

“我渴了。”采薇说。

“我想吃西瓜。”阿罗说。

“我也想吃,但我爸不让吃地里的西瓜啊。”

“你也是你家的主人吧?”阿罗说:“再说,这么大的地,没有人会看到的。”

我点了点头。

阿罗从地里抱出一个西瓜。接着,他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将西瓜切开。西瓜汁顺着瓜缝流了下来,但西瓜瓤有点生。

“这个能吃。”

说完后,阿罗把其中的一块掰给了采薇。我也从中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夏天也因此不那么热了。接着,我给亚当也掰了一小块,扔到地上,亚当摇着尾巴,衔着瓜跑到了另外一边。

“你们几个小鬼在干嘛呢?”

奶奶在另一边喊了一声。

“怎么办?我们要跑吗?”阿罗问道。

“不用,她不会骂我们的。”

奶奶走到我们跟前,说:“你们几个小鬼,吃西瓜也不叫上我。”

我们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着,我掰了其中的一块给了奶奶。

“你会给我爸说吗?”我问奶奶。

“不会的,西瓜就是让人吃的。”

太阳落山后,蝙蝠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我向空中扔一个土块,几只蝙蝠会跟着土块一起下落。奶奶以前说过,蝙蝠是因为老鼠偷吃了盐之后变的。我知道这是骗孩子们的玩笑。但是,在某一刻,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夜间飞行。

树上的国王

有一天,我和阿罗坐在村东头的榕树上,看着不远处的火烧云。那些火烧云距离我们很近,而我好像能感觉云的热量。这时候,一阵暖风吹在我脸上,而身旁的叶子也哗啦啦地唱起歌。

“我们以后要是住在树上就好了。”我说,“我不想再回地上了。”

“我也是,我以后相当一名建筑家。”阿罗说。

“为什么?”

“我想多造一些树房子。你呢?”

“我想当作家。”

“为什么?”

“我想把火烧云也写下来。”

“嗯。”

说完后,我看到那团火烧云好像被风吹散了。没过多久,我看到妈妈从西边走了过来。我在树上向她挥了挥手,但妈妈没有回应,她的脸上挂着忧伤。

“龙,你快下来吧。”妈妈站在树下说:“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我在树上喊道。

“你下来,我给你说。”

我抱着树干,慢慢地落下来。妈妈帮我拍完身上的灰尘后,说道:“你老姑死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我对妈妈喊道:“老姑上周还给我橘子了。”

“她刚刚死的,没受什么痛苦。”

“怎么死的?”

“在午睡的时候。”妈妈说:“刚才家里人叫她,她都死在梦中了。”

“死在梦中?”

“嗯,这是最好的一种死法。”

与阿罗说完再见后,我便跟在妈妈的后面,去老姑家看她。看到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后,我失声地哭了起来。妈妈把我搂在怀里,我的泪水弄湿了妈妈的衣服。最后,我止住哭泣,而是直视着老姑的死亡。

老姑是我爷爷的姐姐,她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守寡了。她的丈夫在结婚后第七天就去了战场,最后也死在战场了。老姑只有一个女儿,她独自将女儿养大,也没有改嫁。在她三十岁的时候,村里人送她了一副贞节牌坊。她为这个身份感到骄傲。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后来招了上门女婿,撑起了这个家。大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他们对老姑也都很孝顺。

老姑家就在学校的隔壁,她经常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中满是快乐,从来没有苦难的痕迹。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时,她都会叫着我的名字,然后,从旁边的篮子中取出个东西塞给我。有时候是苹果、杏子、草莓或者橘子,有时候则是石头饼或者棋子豆,每次给我之后,她都会神秘地说同一句话:“只给你的,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每次我都点点头,然后带着东西去学校,也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我遵守承诺,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老姑经常给我讲过去的故事,而我则充满了好奇。

“你爷小时候害怕蛇,害怕蝙蝠,”老姑对我说:“到五岁的时候,他还尿裤子。”

想到那个画面时,我哈哈地笑起来:“那他那时候一定很乖吧?”

“是啊,像个小女孩一样。”老姑说:“我和他刚好相反,我像个男孩子。”

“怎么说?”

“我会玩弹弓,还会捕黄鼠,还有,我最喜欢的就是爬树。所有的这些都是我教给你爷爷的。”

“你会爬树?”

“是啊。那时候坐在树上,视野好,空气也好,有时候都不想下来了。”

“哦。你讲的故事都是童年的,能不能讲长大之后的事情。”

“成人后的事情太无聊了,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老姑说:“所以,你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时间。”

我点了点头。

而现在,老姑死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老姑埋在了爷爷坟墓的后面,他们姐弟又团圆了。

之后,我从学校门口路过时,再也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再也没有人给我的包里塞好吃的东西了。

又过了段时间,我又和阿罗坐在了那棵树上。但这一次,天空没有火烧云,也没有暖风。

“等我长大了,我要把这一切都写进去。”我对阿罗说。

“嗯,真好,想好题目了吗?”

“想好了。”

“什么?”

“树上的国王。”

有一天,我和阿罗正在院子里写作业,忽然听到警车的警笛声。我们撂下作业,跟着大人们一同出去。警车停在了王小康的家门口,三个警车冲进了他家的门。我们都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挤得我没法移开半步。

没过多久,警察们押着王小康的爸爸走出了大门。他们家的狼狗在门内凶狠地叫着,好像要击退面前的人群。他们把小康的爸爸塞进了警车里,接着,车便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警笛声越来越远,小康站在门口哭着,他爷爷拉着他的胳膊。这下,村里人像是炸开了锅,他们在讨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阿罗被我妈妈训回家去写作业。

坐在院子里,我已经没有写作的兴趣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把该死的作业写完。

第二天,我便从大人们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过程:由于不明的原因,小康的爸爸和妈妈发生了口角,接着上升到了肢体冲突,而他爸爸失手后将他妈妈打死了。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于是,在半夜,他把小康的妈妈埋在了果园里面。他给别人撒谎说小康的妈妈去南方打工了。纸包不住火,最后真相大白,他被抓进了监狱。

“但是,我一直觉得他家挺幸福的啊。”我问妈妈:“小康在我们班也很快乐啊,他学习也很好。”

“有些事情不能看表面。”妈妈说,“很多看到的都是假的。”

“噢。”

其实我并不理解妈妈的话,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事情像是扔在孟庄的炸弹,虽然过去了好多天,但村民们好像喜欢谈论这个事情。他们喜欢重复同一件事情,不愿意放过其中的任何细节。我觉得他们说话太无聊,我宁愿躲在树上听鸟叫。

王小康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学校了。因此,当重新坐回教室时,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所有人都不敢和他说话,我们都离他远远的,好像他身上带着菜刀和血。他也不理我们,像往常一样听课。

下午上体育课时,老师让我们比赛跑步。王小康最后获得了第二名。在公布最终的获奖名单时,老师好像突然忘记了王小康的名字。他抓了抓头,好像也没有想到名字。

“对,就是你。”体育老师指着王小康说:“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都碎了。

王小康好像没什么事情,他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

放学后,我和阿罗在一起回家,而王小康走在我们的前面。

“不管怎么样,小康还是我们的朋友。”我对阿罗说,“我们和他一起回家吧。”

“是的,但是最近不要接近他,否则其他人会骂死咱俩的。”

“噢。”

我们和王小康始终保持五米远的距离。

第二天,他又没来上课,而老师也不管不问。

之后的整整三天,他还是没来上课。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原因。王小康的爷爷奶奶带着他一起喝了农药,他们一起死在了那间旧房子里。最后,他的姑姑埋了他们。

晚上,我拿出了小刀子,在月光下观看。那是王小康借给我的,但我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他了。

合唱团

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成为学校合唱团的领唱,这一切想起来都是梦。那一天,我们刚上音乐课,校长和教务主任便坐在教室后面。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兼任我们的美术老师和音乐老师,她的表情比平常严肃了很多。

我们的音乐课没有小提琴和大提琴,更没有钢琴之类的。我们只是在音乐课本上见过那些乐器罢了。其实,我们的音乐课内容很简单,那就是学习一首新歌。音乐老师先把歌词抄在黑板上,我们也跟着抄在自己的本子上。是的,我有一个歌词本,是姐姐送给我的。黄色的封皮上画着两颗樱桃。我从来没有吃过樱桃,但我格外喜欢这个本子。每隔几页,我都会在上面夹着不同的叶子与蝴蝶标本。

像往常一样,音乐老师把歌词抄在了黑板上,我们则一字一句地抄在本子上。

“好了,同学们,这就是我们本节课要学习的新歌。”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出:“这首歌就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这首歌我会唱,姐姐以前给我唱过,而且我也在电视上听过。但是,我还是认真地跟老师学习这首歌。

像平时一样,老师先独自唱一遍,然后领着我们一句一句地唱,纠正其中的错误。接着,她和我们再一起唱一遍。最后,她让我们唱,而她听。

这次的音乐课一样,我们按照这个步骤学习了这首新歌。

我们集体唱完这首歌后,老师说:“好的,镇上要举行歌咏比赛,每个学校要出三首歌,这首歌就是其中的一首,今天校长和教导主任要从我们班上选出两个同学做合唱团的领唱。有没有人想要尝试一下?”

校长和教务主任也站在了讲台上,而下面没有人举手。

“好的,那我先叫几个同学唱。”老师说。

老师点了好几个名字,这些同学唱完后都坐回了原位。没有想到的是,老师第七个点的就是我的名字。

我站了起来,腿哆嗦着,但声音却不哆嗦。我唱了歌的其中一部分,然后就坐下了。

老师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

最后,校长说:“女生领唱的是庄琳琳,男生领唱在莫凯和孟国龙之间选一个。”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我也看到了莫凯骄傲的眼神。

放学路上,采薇对我说:“没想到啊,你唱歌还真好听。”

“我随便唱的。”我说。

“领唱肯定是你了。”阿罗说。

“我可不想去唱歌,肯定是莫凯。”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更别说唱歌了。

第二天,班主任宣布我是合唱团的男声领唱,但我却高兴不起来。与此同时,我也不敢看莫凯的眼睛。

经过一个月的准备,我们站在了镇中学的大舞台上面。我以为我不害怕了,但是我却搞砸了一切。我的声音跑调了,我看到了指挥的白眼,也听到台下的讥笑声。我想要逃跑,但我还是坚持唱完了歌。台上那十几分钟对我来说像是几年的时间。结束后,只有几个人鼓掌。

最终,我们得到了第二名的成绩。是的,倒数第二名。

莫凯走到我身旁,说:“要是我领唱,至少是正数第二名,太丢人了。”

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一直红到了家。

我不想上学去了,但妈妈领着我去了学校。那一天,又有一节音乐课,我打开了歌词本,抄下了歌词。

所有的步骤结束后,老师问道:“谁先给同学们唱一遍。”

没有人举手。

老师正要点名,我说:“我先唱一遍。”

出孟庄记

去学校领通知书的时候,班主任给我们开了最后一个班会。我们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吵吵闹闹,而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安静地听完班主任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们知道,这次出了校门后,以后就很难再来一次了。开学后,我们就要去镇上的中学读书了。当然,也有部分同学要去县城的私立中学读书。

老师最后说:“毕业了,你们也就长大了。以后,要对自己负责。”

我们点了点头。

出了校门后,我和阿罗背着书包一起去了坡上。坡上有个大渠,渠旁种着两排杨树。风吹着杨树,而我们在树影下感到了夏天的存在。

“我们动手吧!”阿罗说。

“嗯,你先来。”我说。

“好的。”

说完后,阿罗从书包取出了数学书,然后打开打火机,点燃了书。书在风中反而烧掉更旺,很快,数学书变成了一堆黑灰物。一阵风再次到来时,将这些黑灰物吹走了。一部分吹到了泥土里,一部分吹到渠水里,跟着水流走了。

“去死吧,数学!”阿罗喊道。

接着,他按照同样的方式处理掉了语文、音乐、美术和思想品德等所有书本。最后,他烧掉了所有的作业本。

他把书包倒了过来,说:“看吧,空了,该你了。”

我学习他的样子也处理掉自己的书本。

我们背着空书包回了家。

这个假期很长,而且又没有暑假作业,我和阿罗打算这如何过完这个美好的假期。原本以为我们每天都会很兴奋,但是过了十几天,我们就厌倦了这种无所事事。

“也许,我们真的长大了,”阿罗说:“再也不像孩子那样贪玩了。”

“嗯。”

正当我们不知道干些什么时,妈妈把我们叫到身边后,说:“你姐也放假了,别一天光玩,让你姐给你们也补补英语。”

“噢。”

“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别光想着玩。”

“噢,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在说同一句话:“你们不是小孩子了。”

听到这句时,我竟然有种伤感,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姐姐开始给我们补习英语了,我和阿罗各自借了一本初一的英语书。开始学字母时,我还觉得既简单又枯燥。后来,学习句子时,我突然感觉有些吃力。英语真是和汉语完全不一样的物种啊。我学不进去,想要逃课。

也许,姐姐看出了我心中的算盘。有一次,她对我说:“想不想离开孟庄。”

“做梦都想。”

“想不想看更大的世界。”

“想。”

“把英语先学好,这样才有能力看到。”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我想知道一个单词。”

“哪一个?”

“世界。”

“The world。”

我默念了这个单词。之后,我又问:“我想知道一句话的翻译。”

“说吧。”

“我正在全世界旅行。”

“Im traveling around the world。”

我试着读了三遍,然后让姐姐帮我把这句话抄在我的歌词本上。

之后,我慢慢对英语产生了兴趣。

临近开学,爸爸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然后对我说:“以后要小心点,不要冒冒失失的。”

我点了点头。

开学的那一天,阿罗、采薇和我骑着各自的车子去镇中学报道。在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们停了下来,阿罗对我们喊道:“你们看!我们已经看不见孟庄了!”

“是啊,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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