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什克洛夫斯基 晓强
上帝啊,我们多么为他、为马科拉克夫担心啊!大家都害怕这次他败下阵来,幸运女神会背叛他,一般来说,一切都可能发生:脚扭伤了,眉毛划破了,大家都知道,也许那一天他干脆不得手,生活——是变幻莫测的,尤其是拳击。但他总是获胜,就这一次他也让人们焦虑不安。我们都习惯他的胜利,只寄希望于他,就连那些起初不把他看成伟大拳击手的人们也都确信他稳操胜券。
我们是了解他的,他是伟大的拳击手,这样的人一百年只出两三个。我们在一条街上长大,一起爬到集体农庄的果树上摘苹果吃,我们一起与邻院的孩子们打架,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萨尼亚·马科拉克夫,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是个不特别引人注目的小伙子,与别的小伙子相比没什么突出之处。不过后来他参加了由回到家乡的留巴涅夫组织的拳击队,接着又成了俄罗斯冠军,他出落得强壮、英俊,多少有些令人捉摸不定,从那时起我们便分道扬镳了——萨尼亚到各地比赛,参加各种体育夏令营。尽管如此,也未必有谁预见到他将会成为赫赫有名的拳击健将。
不过也许留巴涅夫猜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对马科拉克夫提出最严格的要求,和他进行多次单独训练,去莫斯科和其他城市参观冠军赛也只带他去——不是参赛而是观摩,是的,他在马科拉克夫身上发现了其他人所不具备的某种潜质。马科拉克夫对待他不像教练,而是像亲生父亲,顺便说一下,萨尼亚大概七岁时失去了父亲,父亲酗酒喝醉后溺水而死。也许对他来说留巴涅夫真的胜过亲生父亲。
实际上马科拉克夫自己练习拳击,说他拼命还不足以概括,他甚至具有某种信念,仿佛拳击对他来说是最最主要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实如此),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最爱读的作品是杰克·伦敦的《墨西哥人》,载有这部短篇小说的那卷书的页码散开了,书皮脱落了,很多页已变黄并掉下来了,他永远带在身边,就连外出也带着。练习中他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几乎垮掉,挑选比自己强许多的对手较量,甚至与其他量级的拳击手对阵,与那些人相比,他是那样的弱小,体重过轻。留巴涅夫对此不鼓励、也不阻止,因为他知道,马科拉克夫反正是一意孤行。他出奇的固执——一旦决定,那么就准能默默地、顽强地达到目的……倔犟的小伙子。
后来马科拉克夫去了莫斯科,他已经成了青少年组冠军,现在教练不是留巴涅夫,而是一个姓罗斯托普钦的人。很难说他们俩——留巴涅夫和马科拉克夫是怎么分手的。但显然也不会有其他方案,留巴涅夫放他走了,虽然也可以不放他走。不过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是真正的马科拉克夫了。
留巴涅夫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马科拉克夫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尽管他对小伙子倾注了全部心血、全部教练天才。他是一位杰出的拳击教练,由于他的努力我们的拳击队跻身于全国优秀团队之一。他功勋卓著,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拳击特别流行,最棒的小伙子都去求教于他,志愿参加他的团队,他把他们训练成出色的拳击手,由于他的这类举措市内的犯罪环境改善了许多、安静多了。体育的浪漫色彩无边无际,如果你想在某些方面表现突出,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么你就有机会参加训练,然后发现你自己适合哪项运动——是上拳击台还是到足球场、撑杆跳还是玩杠铃。
留巴涅夫是位奇特的、非同寻常的教练,好像印度锡克教中的祖师,他很早就离开了大型体育赛事,根据自己的某些原则性见解,传说是他与自己的体育领导关系不和。留巴涅夫说话声音很小,声音似乎从未过高,甚至在他生气或者不满意的时候也是如此。有时转为悄声细语,你不得不调动自己的听觉,于是你开始感觉到这是你自己的声音,特别是每当体育赛事之后一切都还在脑中萦绕的时刻。另外他喜欢讲一些比喻或者格言警句。
他说,当你劈木■的时候,木■直视你的眼睛一动不动,那么应该把一段圆木放到木墩上,把斧头举到头顶上方。木■应该顺着纤维劈,此时斧头应该按照自身重量落下,如果横着纤维劈,那么只能白费劲儿,你想使再大的劲儿,也是一事无成。如果你想怎么才能更巧妙地劈木■,那么,你就会搅乱自己的思绪,劈木■时你应同时用力和不用力。
还有,他经常重复说一些揣摸不透的话,例如:只是不要殴打,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殴打!
在拳击中——不要殴打?这算什么?
就是这样——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再有,他劝告在对手面前必须祈祷。就是祈祷。
又不明白了——怎么祈祷?
你能怎么祈祷就怎么祈祷吧!按你会的那样做,最好是用自己的话,他一再坚持说,不要把对手理解成为敌人。拳击——这是体育、游戏、灵活、技巧、智慧、直觉力、意志力,而不是暴力、不是仇恨、不是愤怒,应该善于输,因为输并不意味着失败。一切取决于态度,取决于以什么样的观点看待它。
此外他不喜欢凶恶的人,而这种人在他的团队里不少,由于生活变得扭曲的人、有怪癖的人,什么人都有!由于自己的凶狠,他们在拳击中也表现出来,留巴涅夫对他们极为警觉,在实践中表明凶狠的害处是使人更加孤立,易受伤害。马科拉克夫不是凶狠的人,尽管也很难把他称为善良的人。他孤僻、矜持、沉默寡言,疯狂迷恋拳击,或者心怀某种隐秘的目的:似乎想要证明什么。
是的,马科拉克夫走了。留巴涅夫可能心里难过,不过,不得不忍痛割爱,毕竟马科拉克夫不是唯一的,还有其他的拳击手,他继续训练他们。一种思想在鼓舞着他:他在培养国家体育的一代新人,为国家锻造优秀骨干,甚至给他过某些奖励,高度评价他在发展国家体育事业中所做的贡献。然而马科拉克夫毕竟是他的最高成就,是他的骄傲。从精品杂志上剪下来的骄子照片挂在他居室的墙上:马科拉克夫站在拳击台上,戴着手套,左手略微护着下巴,而决定命运的右手放在背后,只有在他确信右手一出定将使对手立刻倒地,或者处于昏迷状态时,他才会真正出右手。他那双灰色的、略微眯缝着的眼睛闪出镇静、目标明确、果断的光芒……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们在公园里的合影(留巴涅夫喜欢在空气新鲜的地方训练),他们身穿运动服,表情严肃……
任何一种天才——不解之谜、奥秘。不,马科拉克夫没有给人留下某种超级运动员的印象,是的,他长得健壮,像所有拳击运动员一样具有坚实的脖子、肩膀、双手……看上去,像是非常有力。动作均衡,甚至不是很快,尽管当需要的时候,能以闪电般快速出击。不明白他究竟以什么取胜——难道是某种幻想的直觉力或者是幻想的反应?他给对手一种虚幻的印象:一种很快取胜,而且是轻取的假象,他戏弄对手,他使用的不是力气,而恰恰是出其不意或者击中薄弱环节使对手困惑莫解。就在大家都明明知道他屡屡取胜的情况下,对手仍然不能够在这种假象面前抵挡住,在马科拉克夫向他玩弄的花招中失败……瞧,倒在了地上。在马科拉克夫决定性的一击之后,极少有人能够再站起来。有过自身体验的人说:好像混凝土板坍塌在你的身上一样。
瞧,还说“不要殴打”呢!
或许全部奥秘在于精力高度集中,马科拉克夫恰恰善于这一点,在出场前他总是高度集中精力,没有任何排场,也不作秀,不过这并没有解开谜底,因为在一开始很多参赛者都是如此。那么留巴涅夫是否知道谜底呢?令人怀疑。马科拉克夫自己是否知道呢?这只有他自己能够做出回答。
马科拉克夫不喜欢接受采访,虽然随着他声望的飙升,记者们对他的采访也愈加频繁。在日常生活中他都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采访中对他提出连哲学家都难以回答的问题,诸如:您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在拳击或者整个体育中什么是最主要的?是否考虑过拳击的原始残酷性及其在观众心中引起的不良感觉?胜利和搏斗哪个最重要?如果您有儿子是否从小就训练他拳击?
在采访中马科拉克夫像在赛场上一样有意回避,他说得很扼要:生活也是搏斗,搏斗得并不比在拳击台上轻松,只不过没有裁判,没有人能够制止竞争对手,不让他打死对方。一般来说,生活要残酷得多,至于胜利……属于最强者。
根据各种情况判断,他与留巴涅夫的关系完全中断了。这也并不奇怪——马科拉克夫跃居职业拳击手行列,居住在国外——在美国,有段时间他无声无息,过了一年、两年他的名字重又出现在各种体育栏目中。要么他赢得了某种奖杯,要么成了重量级冠军。总之在国外他正在步步攀升,显然这非同寻常:职业拳击——这是某种特殊的竞技,干这行没有吃闲饭的……
留巴涅夫未必赞同马科拉克夫,他不喜欢职业拳击,他经常对学员们说:职业拳击不是拳击,而是商业,那里没有真正的体育,没有人的高尚品德。他一向这样认为的。不过留巴涅夫这样认为有什么关系呢?马科拉克夫早已成为独立的巨星,他早已超过自己少年时期的教练以及其他人等,他的收入不菲,而且愈来愈多。
我们这里起初对他已不抱希望,但是当他这颗明星在世界地平线上高高升起时,我们立刻回想起他是我们的人,归根结底他的根扎在我们这里,也就是说祖国可以认为他属于自己,并为他的胜利而自豪。电视台开始购买他与对手们拳击的转播,最为吸引人的场面,而最重要的是马科拉克夫总是胜利,不一定在最初的回合,有时在最后获胜。
这一切——归结为两个词:刚毅、坚强……当你想到马科拉克夫的时候,一切趋向一点,这个点就是天才,别无其他。也许对于体育来说,这个词并非恰当,但又有什么别的说法呢?评论员们绷紧喉咙韧带,欣喜若狂地喊:伟大的和真了不起的……当然,也可以这样说,公众的偶像,男孩子们眼中的英雄,有哪个小伙子不幻想成为马科拉克夫呢?
与此同时,当在留巴涅夫面前大肆夸奖从前的学生和宠儿时,他表现出淡淡的忧虑。要知道,是留巴涅夫亲手塑造了他,难道不是这样吗?
传说向留巴涅夫建议签订最优惠的去国外工作的合同——在美国某个大城市,可能是在洛杉矶领导一个拳击学校,不言而喻,这是马科拉克夫的推荐,还能有谁呢?留巴涅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为什么他要抛弃自己的学生呢?在这些学生中有可能培养出像马科拉克夫这样的人呢。
真的吗?他的学生们的确有无数出类拔萃的拳击健将,他们几乎是大师,在各种比赛中名列前茅。留巴涅夫,也可以称为“瑰宝”,尽管是地方级别的。
与此同时,时光流逝,马科拉克夫早已成为头号明星,诸事顺遂、生活阔绰,除了拳击之外,有时还拍各种广告,挣很多很多的钱,他的豪宅中有游泳池,有自己的练习厅,只要他想得到的均能得到,应有尽有……在美国他成了家,妻子是前苏联的女同胞,生了个女儿,总之生活无比满意。而他呢,仍一如既往全身心投入拳击,疯狂地练习,也许他知道,自己荣誉的高峰时刻不久即将结束,不过仍然很少有被击败的厄运。好运成了神话,要知道,很少有人在体育的奥林匹克巅峰上坚持如此长久。
评论界已经开始议论,说“钢铁般的马科”已不如从前,他的黄昏近在咫尺。人家也是有根据的,每一次新的搏斗对他而言都很艰难,虽然他有惊人的素质,而且与日俱增,当然还有最高的竞技,还有经验,这一切暂时还能支撑着他,尽管如此,比他更年轻的也不示弱,奋起直追。有什么办法,有朝一日一切终将结束。对于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毫无例外。
应该说,马科拉克夫最近时期愈来愈经常地想起留巴涅夫为什么在体育竞赛还处于辉煌时期毅然转向教练工作,他甚至还想问一些其他的事情,可有什么东西妨碍他打电话或者写信,似乎他在自己教练面前有过错似的。
马科拉克夫半夜醒来,坐在床上长时间地凝视黑暗。高大的窗户外面出奇的寂静,连狗吠声都无法打破这寂静,天空布满星星,顺便说一下,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与自己家乡的星星不一样,这里更加明亮。不可名状的思想搅扰着他。而在这样的时刻不知为什么他思念的人恰恰是留巴涅夫,回想留巴涅夫在拳击台护栏旁边习惯的姿势,略微向坐在角落里的马科拉克夫俯下身子,温存地向他仔细地说着什么。
也许,还是那句高深莫测的话:不要殴打!
不言而喻,这只是假设,不过留巴涅夫的确成了马科拉克夫梦中的常客——这是事实,他梦中浮现出留巴涅夫安详、鲜明的面孔,仿佛略带宽容,似乎对马科拉克夫的某些方面看明白了,而马科拉克夫自己对此却没有看明白。教练好像同情他,只是同情什么?是他不得不在最近离开拳击台吗?还是同情他终将有一天被别人击败?
就是这样,人们总归要经历这一切,在马科拉克夫已经达到的高峰状态,退役意味着他并没有离开——在拳击史上他将会留下自己的功勋和声誉。穆罕默德·阿里不是被后人永远铭记着吗!难道这不令人羡慕吗?他不也是依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而达到这一巅峰的吗?如果他想要向什么人哪怕就是向自己证明什么,那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不过内心总归有些什么障碍、有些茫然。
一个半失眠之夜,马科拉克夫内心焦躁不安,他知道一小时之内自己反正无法入睡,他开始祈祷,正如留巴涅夫劝告的在每一次面对拳击对手比赛之前都要祈祷那样,他凝神、带有感知地祈祷,真怪,很快便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是的,是梦),这个梦对他来说是如此的不同寻常。
如果概括地说,那么可以展现出下列梦境:又一轮比赛,不排除是争夺世界冠军称号。马科拉克夫一定要捍卫自己的地位,这一地位他保持了十五年之久,不过对手强大无比,威力差不多是非人的。马科拉克夫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更为重要的是他确信自己将遭到重创。对手的每一打击,无论是把握十足的一招还是有意玩弄的花样都把他打得像一根羽毛似的。这是超凡的威力,某种非常难以忍受的打击,像牙疼一样,简直令人震惊——双手和双脚变得疲软无力,好像陷入沼泽泥潭里那样软绵绵的。他丧失了速度和技巧,甚至他那天才的直觉力也无济于事。
在某一瞬间对手(马科拉克夫看不清那人的脸)再次出击,这一击如此凶猛致使我们的英雄被抛在空中,被抛向围栏之外,抛向观众席。那里的观众惊叫,被这一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的观众狂叫了起来。
(这里应该进行暂停)
马科拉克夫——不,不是跌落,而是继续飞,获得了加速度,在观众头顶上空飞翔,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愈飞愈高,他的下面已经不是比赛场,而是缀满闪烁的繁星的黑暗空间,而他,受到重击不仅不痛,飞在高处不仅不害怕,而是相反——特别好、特别镇静,这种镇静在以往生活中未曾有过……
当人们告诉留巴涅夫,马科拉克夫出乎大家意料,中断了最后的合同,回到了俄罗斯并削发为僧,在一个遥远的小修道院出家修行,修道院好像在叶拉布加镇附近,留巴涅夫听罢丝毫不感到吃惊……好像还说了这样的话:“有什么办法呢,可以预料他会采取这种行动……”
叶·什克洛夫斯基,全名叶甫盖尼·亚历山大洛维奇·什克洛夫斯基 ,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1954年10月生于莫斯科,1977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语文学系,1983年以硕士学位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曾在《文学报》、《文学评论》杂志、《文化》出版社工作,还在高尔基文学院授课,曾做过《新文学评论》负责人。出版有评论集《〈青年人的小说〉英雄、冲突、问题》(1987),《人民群众中的一个人》(1987)、《人道主义的界限》(1986)、《瓦尔拉姆·沙拉莫夫》(1990),同时还创作小说,出版过短篇小说集《体验》(1990)、《那个国家》(2000)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等。
栏目责编: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