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缝隙里的幽微

2016-05-14 05:08刘巽达
西部 2016年7期
关键词:胡兰成陈独秀张爱玲

刘巽达

我对野史的兴趣高于正史。正史中鲜有生动细节,避讳所谓的道听途说。但野史不受此约束,尤其是个人的历史回忆,常有精彩之笔,包括一些八卦秘闻,饶有情趣。我在忍俊不禁之余,每每突然有所了悟,就对人生社会多了一份洞察。喟叹多了,免不了想写点什么。

近读陈独秀八卦,谓其在狱中与潘兰珍当众嘿咻,竟无耻感。先是莫名惊诧,继而自责少见多怪。彼时之囹圄,可写作,可会客,为何不能行房事?当有狱卒阻止时,陈独秀骂道:“老子人犯了法,老子的性欲却没有犯法。”此语气,似乎不像出自大知识分子之口,可那时那景,这才显露真性情。既然彼处没有隐私空间,那就只好当众——管你几人窥视,你爱看不看!?

还有,陈独秀凭一己之力,居然在狱中争取到更多自由。自由到什么程度?连一些国民党要人都附庸风雅,来请陈独秀挥毫作书。文人墨客更是络绎前来,蒋夫人宋美龄居然也屈尊来到狱中探望。陈独秀为了消遣寂寞,起初还乐于见客,后来探监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了他读书撰文的时间,陈独秀竟对典狱长说:“这哪成啊,我还要点时间看书,有些人你通知我一声,不认识的就不要进来了。”牛逼至此!

再是其妻潘兰珍也很奇葩,小陈独秀二十九岁的她有如下奇遇:被蒋介石悬赏三万大洋缉拿的陈独秀因胃病发作,买药路上被绊倒不省人事,恰遇潘兰珍下班路过,她毫无顾忌地将陈独秀背到家中请医看病,嗣后日久生情互为知音结为夫妻。二十二岁的潘兰珍年轻美丽,却对陈独秀爱慕有加、关怀备至,不过在陈独秀遭捕前,她和陈发生过争吵,赌气回了娘家。陈独秀被捕的消息见报后,潘兰珍才知道这位“李老先生”曾是共产党的总书记。陈独秀被捕之初不愿潘兰珍受牵连,但潘兰珍却频频去探监。后来陈独秀被押解至南京老虎桥监狱关押,潘兰珍竟辞却烟厂工作,从上海移居南京,在监狱旁租住着民房,靠给人洗涮缝补做点零工维持生活。陈独秀出狱后选择定居江津,仅靠朋友的零星接济和少量稿费过日子,生活拮据,有些度日如年的况味。潘兰珍一面要小心安抚陈独秀的情绪,一面还要操持家务。她学着当地农民栽种洋芋和南瓜。无米下锅时,她当了自己的戒指和耳环,并不告诉家人。清贫如许,直到为陈独秀送终。

且看陈独秀无功不受禄的风骨。晚年陈独秀继续从事文字学研究,写了一部《小学识字教本》。原定由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出版,并两次预支稿酬共一万元。但是教育部长陈立夫认为“小学”二字不妥,嘱其改名为《中国文字说明》。陈独秀认为“小学”是音韵学与文字学综合的古称,正反映了他研究文字的特点:形、声、义统一,而不像别的学派将三者分裂,因此拒绝改书名。于是该书直到他逝世也没有出版,他也一直不准家人动用那一万元。贫病交加和风烛残年,并未损其志,风骨犹存。

一直以来,历史人物都被涂上鲜明的褒贬色彩,非大善即大恶。说到某个名字,预先为其站队,立马自我脑残。反面人物谱系洋洋大观,陈独秀之名倘与李鸿章、曾国藩、蒋介石平列,竟毫无违和感。直到后来才给这位中共首任总书记开禁,列入正面人物,渐渐进入其真实人生,恍然大悟其并非不堪之人,甚至可爱可敬可歌可泣。由是对一些所谓定论产生怀疑,发现了历史缝隙里的幽微。由此及彼推开去,探微一下李鸿章、曾国藩、蒋介石等人,也绝非破标签的那么简单,国家、民族历史上,谁比谁更重要,需要高瞻远瞩的视野,而非井底之蛙的聒噪。

记得“文革”及其后一段时间,打倒某人,最让民心同仇敌忾的是从所谓生活作风着手。平头百姓最看不得别人“数度换妻”,知道了不免恨得牙痒痒。比如对国家主席刘少奇,大伙最嫉恨的是他居然结过六次婚,这还了得!俺们讨一个老婆都如此困难,你竟然如此奢侈!不明事理者,甚至将正规夫人王光美视为姨太太角色。真是天晓得,人家结婚离婚明媒正娶,干卿底事!谁说老婆任数越多,人品就越不堪?毫无道理可言!战争年代兵荒马乱,革命家辗转四方难以安身,婚姻变数很大乃身不由己,与生活作风风马牛不相及。还有对张学良、郭沫若、丁玲等人的评价,也往往盯住其情爱史。仿佛只要情爱对象多于常人,其地位与价值就多少受到折损或稀释。当年的荒唐逻辑,很有市场。

回到陈独秀。他也有过四次婚姻,其中三次属于老牛吃嫩草。若论私德,似有瑕疵。还有他的嫖娼事件,虽无正史记载,我是信其有的,据说其曾逗留八大胡同,甚至公开撰有奇文《乳赋》,风流倜傥。可当时名流出入妓馆,乃合法行为,类似的风流才子多如过江之鲫,岂为“独秀”?按照今人逻辑,像陈独秀这样的私德有瑕者,必定毫无风骨。然而并非如此,当年一些“文英雄”,虽也红袖添香或一夜风流,但并不与信仰意志相抵牾,他们从容作楚囚,慷慨就义,用生命写就人生风流,流芳至今。譬如陈独秀,在其获释后,面临诸多上佳选择,可是他不愿欠情,更不愿改变主张,宁可选择困顿的生活。当其晚年生活困窘时,胡适邀其赴美写自传,面对这样的好事,他照样拒绝,这就颇有点铁骨铮铮的意思了。在女人面前的媚骨和在世事面前的风骨,怎么就能和谐共振?这就是“历史缝隙”的有趣秘密,由此还能对人性深处探幽发微。

还有,即便当年被鲁迅讥骂为洋场恶少者,也泰半绝非恶少,而是正经文人。昨日骂之,今日赞之,骂骂赞赞,乃当年文坛一景,并不你死我活。骂客们依旧觥筹交错,彼此相揖以礼,毫无尴尬。彼时人文氛围,不可以今日尺度度之。今人的普遍人生无趣,不但有个人修养的原因,更有环境的因由。

遂说到鲁迅。

鲁迅的可敬,说得很多;鲁迅的可爱,鲜有关注;鲁迅的瑕疵,更成为禁忌。这种奇怪的纪律,不知发明于何时,居然成为思想藩篱。

当代作家张贤亮仙逝时,在下于《光明日报》撰文《张贤亮激活“灵与肉”思考》曰:“对名人的怀念方式,不必只说优点不说缺点,否则就很乏味。为尊者讳或为逝者讳,自然可以理解,但最好的怀念,是发现以资借鉴的启迪所在。一个丰厚立体的张贤亮,其对灵与肉的践行与思考,既有现实包装,又有浪漫内核,足供人们评析。我很欣赏崔永元的调侃追悼:天堂中没有流氓,您可以放声歌唱。这也是一种浪漫情怀和胸怀。媒体本该色彩斑斓,不必统发悼词。有时候,对一个立体的人的追述,用悲悯善良的视角全方位剖析之,无疑更有意义。”

神化鲁迅,其实是害他老人家。白璧微瑕,才真实得可爱。那年我为百岁作家章克标操持征婚,感慨良多。因其被鲁迅在杂文中讥为洋场恶少,遂一生坎坷。好在贱命长寿,到了期颐之年,不甘寂寞,竟敢登报公开征婚,酿成头条新闻。由于从征婚到结婚我全程参与,故老先生的一言一行均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天请他到巨鹿路上的咸亨酒店用餐,入门即见鲁迅浮雕,此乃必备符号。但见老头调皮地用手杖指指鲁迅,诙谐调侃曰:“呵呵你没想到吧,你活了五十多岁就走了,我比你多活了一倍,还活着……”一副老顽童的神态,有点小小的得意忘形,却无幸灾乐祸之意。他的乐观,成全了他的晚年好事。最后一位五十余岁的风韵女子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喜结连理的一路上我跟踪服务,感叹老人家的暮年风流。当时有若干女子应征,可他唯独对风韵女子眼睛发亮,乃至举止冲动。遂推想,关于性这码子事,当作宽解,不是做得了做不了那么简单,性趣也者,贯穿终身也。想想之前几十年苟活的人生,老头儿居然心安理得,也真不易。

要是换了鲁迅,是绝不会委曲求全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高傲的鲁迅岂肯在苟延残喘中惶惶度日?但性格和寿命可能真的是环环相扣的。又想,假如鲁迅有的时候略微宽厚些,是否于己于人更为妥善?鲁迅骂错的时候也有,后来发现实乃误会,也不致歉,止于缄默。其实彼时骂对骂错并不特别紧要,被骂者也不觉得面临灭顶之灾。与鲁迅拌几句嘴,或与其他文人打笔仗并无不同。何曾想到,有朝一日,鲁圣人比孔圣人还了得,有人愿为陈年旧账清君侧,罗列一干宿敌,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哪里是鲁迅的本意?然而又坐实和放大了老人家的凶神恶煞。

记得当年读鲁迅日记,曾为一词迷惑不解,又无处请教,甚是郁闷。此语乃“濯足”。疑惑的是,鲁迅为何特意记载当天“洗脚”的细节?难道洗脚不是每日功课?查来历,见于《楚辞补注》卷七〈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鲁迅显然移用之,用以特指某事。后经考证,揣度乃“性事”之代称。这个解释比较靠谱。有人查鲁迅日记,记载“濯足”共有一百零五处。不过这性趣是否都和太太有关,有人细致考证了几个时间点,认为某几次“夜濯足”未必在太太身边,而是远在广东云云。鲁迅做袁世凯政权教育部佥事时,月大洋三百,而一个交警的月入大洋只有四块。所以就有读者感叹:“羡慕他神仙生活,在教育部上班常请病假,经常逛书肆、下酒馆、濯足……”这恐怕是读鲁迅早期日记的普遍感受。尽管对其“濯足”的八卦考据也是醉了,不过一旦将鲁迅从神坛上请下,倒是依稀可见其生动可爱之处。

完人其实是没有的。即便有,也很无趣。圣人更是绝无仅有,最多是因了需求而刻意包装所为。现实的人生已经很无趣了,不要再去污染历史人物罢。很多神化,在我看来,却是污化。

我在上海,住静安寺,就总逃不脱“张爱玲气息”。

一则,这个地段,从昔日到今日,小资情调始终泛滥;张爱玲乃小资教母,其身份符号便随之捆绑。二则,张爱玲的故居常德公寓近在咫尺,每日散步必经此地;有时还会在公寓底楼的咖啡馆小坐,面对满壁张爱玲,唏嘘之余,不免感怀。

可是当被“时尚化”的张爱玲四处侵袭时,我更多的是看到她的不堪。尽管她用小说叠加了其“小资教母”的形象,但其现实人生却是足够悲怆。光是情爱之路,就几无胜笔。与前世冤家胡兰成的短暂婚姻,成为她一生永远的痛,一直痛到残生。

胡兰成和张爱玲相识的故事早已世人皆知。我这儿之所以想简要复述,乃因感慨系之。彼时,在汪伪政府任职的胡兰成正在南京养病,某日收到苏青寄来的杂志《天地》,读到《封锁》一文,喜不自胜,对作者张爱玲充满好奇。于是要求牵线,于是主动登门。他从苏青处得到如下地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他竟毫无羞色,立马拜访。张爱玲表示不见生客后,他从门缝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写了自己的拜访原因及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并乞爱玲小姐方便时晤面。第二天张爱玲就打了电话给胡兰成,又在胡兰成那儿聊了足足五个小时。回访复回访,胡兰成每天都去看张爱玲。一天,他向张爱玲提起刊登在《天地》上的照片,张爱玲便取出来送给他,还在后面题上几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一年,胡兰成三十八岁,张爱玲二十四岁,他们恋爱了。

有人说张爱玲瞎了,有人说胡兰成乃采花老手,也有人说张爱玲有恋父情结。总之,都偏向于受骗上当的意思。然而,汉奸之谓,乃是今人的认识,张爱玲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她要的是,能够读懂她。而胡兰成显然不但能读懂,还能读出别样的诗意。张爱玲原本就非世俗之人,她哪管什么政治,甚至不管他有妻室,信中她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好在胡兰成给了她婚姻,但是彼时的结婚实在太过简单,只是一纸婚书为凭,书曰:“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前两句是出自张爱玲之手,后两句由胡兰成所撰。如今,它们已成名言。

后来的故事就不详述了,总之这个采花大盗胡兰成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屡屡得手。高贵的张爱玲,居然一再隐忍,一次次“低到尘埃里”。那天,张爱玲在“胡兰成新家”盘桓数日后离开温州之时,面对送她的胡兰成,叹口气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然后,就真的渐渐“萎谢”了。为了这个又老又丑的胡兰成!

当然,我在这儿用戏谑的语言形容胡兰成为采花大盗或云其又老又丑,乃是因为对张爱玲爱之所至。真实的关系里,年轻高贵的名作家张爱玲完全没有优越感,而是接近于单相思的卑微。即便在胡兰成被视为汉奸而逃亡的时期,张爱玲也是毫无“立场”处处庇护。她会用自己的稿费接济胡兰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有一次胡兰成途经上海,张爱玲还让在危险之中的胡兰成住了一夜。当夜两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床前道别,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水涟涟,哽咽中只叫了一句“兰成”,尔后泣不成声。这一幕,便是永诀。

我看着年轻的和年老的张爱玲照片,忍不住从男人的角度揣度:这个女人是不够漂亮的,可是又有满腹文才,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欣赏她和征服她?恐怕只有胡兰成这样的“多情多才老男人”,才是其绝配。男人长一对三角眼,或者身躯不够伟岸,大概女人不会太在乎。女人被称为“情感动物”,而非“视觉动物”。对张爱玲的惋惜,缘于其满溢的才情,以及后半段的孤苦人生。当张爱玲作为符号被放大后,这种痛惜也被放大了。而生活,就是这么细微而残酷。正因为在张爱玲身上存在如此多的不和谐,才让她的传奇越发具有悲剧性和感染力。诚如鲁迅所言:“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我的单位在美丽园,当时的胡兰成就住此地。我的家在静安寺,离张爱玲故居百步之遥。当我徜徉在当年两人走来走去的路上时,各种幽思涌上心头。偶尔,我会在经过张爱玲居住的常德公寓时,驻足仰望那个“著名的阳台”,心想,他们在这里频繁地约会、接吻,耳鬓厮磨,这个阳台已被张爱玲描述得如同“著名胜景”。那么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纪念地,不辟出来供人瞻仰和流连?如今政府这么有钱,动辄将各种遗址修缮如新,哪怕没有几个人光顾。就在张爱玲故居的咫尺之远,新修了一个不知名的烈士故居,在寸土寸金的静安寺中心地带,这所故居的代价肯定不菲。我不想对此妄议,只是感慨为何厚此薄彼。对一座文化都市而言,张爱玲这个文化符号显然更具吸纳力。她所带来的缅怀和伤感,赋予魔都不绝如缕的诗意。这份诗意,是她对上海的馈赠。我们至少应该留住可触可感的部分,让精神得以物质化。

我没有足够的钱,否则我愿意高价把张爱玲的故居购下,努力恢复当年的面貌,满足世人的渴探。如果在她的故居里,展示着她穿过的旗袍、写就的手稿,以及种种遗留下来的物品,那种历史的回声就变得幽远而切实。这对上海这座魔都来说,并非可有可无的赘物或饰物。这么重要的文化符号,并不易得。不妨抛却意识形态的障碍,给张爱玲落地有声的浓墨重彩。她现在活在无数人的精神世界和世俗谈资里,已然成为一种象征。那么,当缅怀、伤感或纯粹的好奇需要宽慰和满足时,有一个真正的实物矗在眼前,还原历史的细节,展现历史的皱褶,或许悠悬的精神想象就“得到落实”了。

上一节写到胡兰成,思绪就不听话地拐到了台湾。台湾是胡兰成的最后归宿地,他到死都没有和张爱玲再续前缘。

说到台湾,自然会想到“蒋家王朝”。这个提法现在已很生疏,但对我这辈人来说可是如雷贯耳,与它连贯一起的,乃为“覆灭的命运”。不过他们在宝岛上始终没有覆灭,还一直成为人们的话题。前不久蒋介石日记的启封,更为人们了解一个真实的蒋介石,增添了饶有意味的谈资。

我在《家世》一书里读到,蒋介石晚年对美国人魏德迈将军说:“如果我去世时仍是个独裁者,我必将和所有的独裁者一起为后人遗忘。但是,如果我能替民主政府建立确实稳定的基础,我将活在中国每个家中。”这是对我脑海中的蒋介石形象的颠覆。由于解禁,我们终于看到了比较立体的蒋介石,或许可以客观地说,无论是内圣外王也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好,此公做得不算差,甚至连王阳明、曾国藩都难望其项背。蒋介石还有一个修身习惯,就是在日记中反省自己,比如“见艳心动”之类的如实记载。这种慎独之心,反映了他对世界的敬畏之心。

所以我就想,蒋经国最后选择主动放弃独裁体制,不只是形势所迫——彼时“美丽岛事件”引致国际压力,蒋经国确实内外交困,但按照当时情势,他要强力维持既有秩序,并非难事。之所以他选择毅然断腕,或许因为人到暮年,先父的遗愿和嘱托经常盘桓于他心中,他痛切地意识到,“使用权力容易,难就难在晓得什么时候不去用它”,在时代洪流面前,国民党只有顺应变革,才能在历史中留下一席之地。此前,在他当选总统后,就照会新闻界,第一不称领袖,第二不叫万岁,他说现在是民主时代,他只是普通党员和普通百姓。他还表示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受到做官的傲慢对待,解决方法就是一切公开化,他决定政府预算一律公开。这是国民党的第一次,也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但当时他口中的“民主时代”,尚未体现于制度安排,所以后来马英九在听到蒋经国亲口说要开放党禁、报禁时,当即被一股“我们正在创造历史”的电流击中。尤其是,当国民党要人纷纷质疑会失去政权时,蒋经国一句淡淡的回答成为了名言——“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他的语气轻微,但内里的蕴意,分明振聋发聩。

蒋经国是在某个喧嚣的公开场合,留下了他意味深长的一瞥和最后的凄凉背影。这个背影,后来变得渐渐伟岸起来。历史就是这样奇妙写就的。

再说回他的父亲。我这样的年纪,对蒋介石的所谓认识,起先都是凶神恶煞的,绝对想不到他居然还有一副慈眉善目。很多年前随文联代表团去台湾访问,在参观了国父纪念馆后,我向团长提出能否去看看中正纪念堂。这其实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彼时的外事纪律里,是不允许踏访这类“敏感地方”的,因为有“拜谒蒋介石”之嫌疑。何况纪念堂里的展览文字,还赫然印着“共匪”字样。但我竭力晓之以理,谓曰,咱们一帮文学艺术家,又不是代表政府,台湾的邀请方演员公会,不也是民间组织嘛!团长略一沉吟就首肯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们看到了气势威武的卫兵换防仪式,看到了慈祥端坐的蒋介石塑像。像是塑得真好,神采奕奕,非常传神,那种慈祥的神态是装不了,假不了的。相由心生,他前半生东征西讨,威风八面,后半生在反省和渐修中走向了平实。基督徒说他活出了基督徒的生命,儒教徒说他活出了圣贤气象。达到这种境界,殊为不易。

不过当时还是有点后怕。之前某文化部长光顾日本靖国神社遭严厉处分的余悸虽已消散,但此类教训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在头上悬着。大伙明知该“作家部长”乃微服私访搜集创作素材,但有人举报并上升为“国家行为”,你的私服就成了公服。而咱们的台湾行“民间访问”如果细究,也是脱不开“公家背景”的。好在团长开放豁达,并不多想,由此遂了我的心愿。经此一事,我将此君视为兄弟,比起某些一味追求脑残型政治正确的投机政客,这位领导的眼界和心胸明显高出一筹,此后成为我值得信赖的朋友之一。

最近关于反思“文革”的文章多了起来,也许是因为适逢“文革”五十年的缘故。我注意到,当年蒋介石祖坟被破坏的过程非常不堪,那帮幼稚的红卫兵小将,怀着自以为是的一身正气,把蒋公先人兜底刨,真是令人齿寒。要说统一大业,经此一伤,岂能不渐行渐远?而伤口渐愈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后来的重新修墓,一直到后来的重新评价国军在抗日正面战场上的作用,多重努力,才使得两岸的龃龉逐渐消弭。

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细节是,大陆拍摄电影《血战台儿庄》,1986年4月该片在香港举行了首映式,“台湾中央社”在香港的负责人谢忠侯在看完影片后,当晚就给蒋经国打电话说:“我刚才看了中共在香港上映的一个抗战影片,讲的是国军抗战打胜仗的,名叫《血战台儿庄》,里面出现了‘先总统的形象,跟他们以前的影片形象不同,这次形象是正面的。”这儿说的“正面形象”主要是指这样一个情节:国民党师长王炳章在战斗中英勇牺牲,蒋介石亲自主持了追悼会,这时候天空上有日本侵略者的战机飞来扫射轰炸,面对危险,蒋介石临危不乱,发表讲话,镇定自若。当然,这不是美化蒋介石,而是根据历史档案拍摄的。这个镜头画面,与大陆此前丑化蒋介石的一贯做派截然不同,自然就被格外关注了。蒋经国听说后很是震惊,马上让谢忠侯找一个拷贝来看看。收到拷贝后,宋美龄和蒋经国很快观看了影片,并请国民党中常委的全体人员观看。看完后,蒋经国说:“从这个影片看来,大陆已经承认我们抗战了。这个影片没有往我父亲脸上抹黑。看来,大陆(对台湾)的政策有所调整,我们相应也要作些调整。”不久,蒋经国决定同意开放国民党部队老兵回大陆探亲,从而揭开了海峡两岸公开互动往来的序幕。

这是载入史册的大事,而契机,却由一部电影赢得。

你看,一座坟墓的变迁,一部电影视角的变化,或为历史风云变幻的带动力,而在正史上,谁也不敢这样断论。不过窃以为,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交叉作用,很难估量孰轻孰重,有的时候,正是那个貌不惊人、微不足道的偶然,成为那个关键的“星星之火”,最终促成“燎原之势”。

历史缝隙里的幽微就是这样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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