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1961年10月18日,浙江省绍兴剧团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上演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众所周知,白骨精的故事改编自《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那一天晚上,郭沫若也去看了戏,看完戏后,他写七律一首,大骂唐僧该千刀万剐: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
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
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在一个政治严肃时代,任何文字都可能带上政治意味,郭沫若所要表达的,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的造反精神,这是三十年代创造社狂飙突进的精神,也是“文革”时期革命无罪的精神,但是可惜时间不对,1961年的风气还没有到1966年的程度,因此,毛泽东读了他的诗后作诗一首,间接提出要对中间派加以保护。1962年1月6日,郭沫若读过毛泽东诗后,又用毛泽东诗原韵,和了一首,修正了自己的观点:
赖有晴空霹雳雷,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雾,八十一番弭大灾。
僧受折磨知悔恨,猪期振奋报涓埃。
金睛火眼无容赦,哪怕妖精亿度来。
《西游记》中不能明辨是非、常常冤枉好人的唐三藏确实让人心生怨恨,这个历史上的英雄,在传奇演义中为什么没有继续神乎其神,变成吕布、关羽、武松似的大英雄,反而遭到了贬低呢?
事实上,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唐三藏的形象已经不再是一个高大的完人。比如师徒来到“竺国福仙寺”时(竺国即天竺印度),唐三藏吃了寺里的斋饭,却不觉得其中的好,反而要猴行者向他解释:
法师问行者曰:“此斋食,全不识此味。”行者曰:“此乃西天佛所供食,百味时新,凡俗之人,岂能识此?”
相对于三个徒弟的神通广大,“肉眼凡胎”的唐三藏就显得虚弱得多了。一般来说,唐僧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他既不能腾云驾雾,也不会七十二变,也使不了少林疯魔禅杖,禅杖在他手上徒有一些宗教仪式性的效果而已。真实的玄奘法师道行高深,伶牙俐齿,善于辩论,不仅在天竺辩倒了外道,而且曾经感化匪徒,令其皈依佛门,这些在唐玄奘身上体现出来的优秀品质,在《西游记》中早已荡然无存,至于他十分精通的外语梵文,在《西游记》中也只字不提,与历史相关的也许只是唐太宗御赐给玄奘的《圣教序》。
从大唐到灵山的距离正好是十万八千里,事实上也就是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可以抵达的距离,唐僧倘若没有凡人的身躯,就不必遭受九九八十一难的折磨,径自飞上灵山,取回真经,岂不乐哉?
孙悟空的痛苦也出现在《罗摩衍那》的哈奴曼身上。虽然哈奴曼和孙悟空一样身轻如燕,但是和唐僧一样,悉多作为一个凡人,她也不能借助于神猴哈奴曼的飞行能力。当哈奴曼向悉多建议,背着她飞过大海时,悉多觉得这个方案不可行:
我不能够在天空里走,
也不能飞行越过大海;
因为你飞行得太快,
我会从你肩上掉落下来。
我一掉到那大海里,
海里充满了大鱼和鳄鱼;
我很快就会无法自主,
被海怪当绝妙食品吞下去。
孙悟空和哈奴曼都有一种困惑,明明自己本领高强,可是因为他们所保护的主公太过虚弱,所以总是难以施展他们的本领。孙悟空有没有成佛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他已经如此强大,根本不需要通过取经来证明他自己。关键是唐僧,他在到达西天之前是一个凡人。西行之路,虽然牵涉各种各样的神仙妖怪,其核心仍然是凡人如何战胜心中生起的种种邪念、魔障的问题,所以唐僧也只有摆脱了他的肉身,才能最终踏上灵山的仙界。在《西游记》中,当唐僧终于功德圆满到达灵山时,先是看到一座独木桥,叫“凌云渡”,下面波涛汹涌,上面只有一根木头,又细又滑,吓得那长老心惊胆战。不要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唐三藏,就是颇有些武功法术护身的猪八戒和沙和尚都望洋兴叹,大叹苦经,一个劲地说:“难难难。”猪八戒想要偷懒,说我可不可以驾风雾过去,被孙悟空断然否定,他说:“这是甚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
但是孙悟空的论断似乎还为时过早,陆地上独木桥是一条路,从水路走也是一条路。正在此时,接引佛祖(又名南无宝幢光王佛)撑了一条无底船来接和尚们。唐僧被行者“往上一推”,掉进水中,结果却看到自己的尸体,不由大吃一惊。此时,作者作诗云:“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只有到这个时候,抛弃了世俗眼光的唐僧才真正睁开脱胎换骨的眼睛来看待这个仙界。
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结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到了鸡足山(佛祖所在地,《西游记》中为灵山),师徒几人并没有特别的本领能够走过这最后一道障碍,只得“焚香望鸡足山祷告,齐声恸哭”,最后感动了故乡的大唐皇帝和子民,佛祖对于这位长途跋涉的取经人似乎也不怎么重视,根本就没有出面接待,与他们见面寒暄,《诗话》中只是说“雷声喊喊,万道毫光”过后,师徒们看到了“坐具上堆一藏经卷”而已。而《西游记》中加入的无底船的故事,显然都是为了强调脱胎换骨的宗教意义。
在《西游记》中,唐僧是个文弱书生的形象,动不动就落泪——这和《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两位擅长哭戏和跪功的刘备、宋江颇有几分神似。第八十一回“镇海寺心猿知怪,黑松林三众寻师”中,唐僧偶染风寒,发起烧来,此时路途已经过半,即将到达目的地,可是唐僧的心里却打起退堂鼓,竟一边哭着一边修书一封让孙悟空“快递”给太宗皇帝,向太宗皇帝诉苦。信中有诗一首,最后三句这样说:
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
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
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唐三藏是凡夫俗子,但又不同于一般的凡夫俗子。唐三藏之所以被妖魔鬼怪纠缠,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这身肉。《西游记》上写吃了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对唐僧肉这一美食垂涎已久的妖怪不知凡几。
这似乎是中国古代真实习俗的神话体现。吃肉在中国古代是不是一种习常性的现象是有争议的。一般认为,经过了儒家关于敬奉贤人的启蒙运动之后,吃人这一野蛮的饮食趣味早已被打入冷宫。但是当我们在《水浒传》中看到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所开的黑店,将人肉作为一种买卖的本钱时,我们为这种不上台面的饮食风俗而感到震惊。野性的美餐,带有浓重的未开化色彩,让人厌烦不已。《水浒传》中常有用人肉馅蒸馒头的资料出现。而旱地忽律朱贵在梁山脚下开设的小店也以人肉开展他的小本经营,朱贵对雪夜上梁山的林冲说:“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者,放他过去;有财帛者,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子,肥肉煎油点灯。”忽律也就是鳄鱼,朱贵的这个绰号已经显示了他凶残的本性,尽管他在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中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小头目。韩裔美国学者郑麒来在《中国古代的食人》一书中仔细研究了《水浒传》中的人肉做法:“《水浒传》详细地叙述了烹调人肉的方法,包括煮、炸、炖和蒸。在这四种方法中,最常见的是煮,因为谈到煮的资料比谈其他三法加起来的资料还要多。书中还列举了盐腌、晾和糕点。仅次于煮法的是‘蒸吃,这也是在《水浒传》全书中常常提到的。”电影《新龙门客栈》中张曼玉所开设的客栈给客人吃的也是这种“不干净的肉”,它们像羊肉一样普遍;而在《三国演义》中,也出现不少蒸或煮人肉的例子,被俘的敌人被扔进大鼎或大锅里煮熟吃掉。《三国演义》第十九回中,刘备所吃的据说有点蹊跷,猎户刘安显然想要讨好刘备,为了满足刘备想要吃野味的要求(既然是猎户打些野生动物来应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他竟然杀妻煮了给刘备吃,还把杀剩下的骨头挂在出房必经的天花板上,惊得刘备魂飞魄散。
《西游记》中常常出现妖怪要求百姓向他供奉童男童女来打牙祭的故事,通天河的妖怪即为一例,这似乎也在暗示一种中国古代的不良传统。我们通常认为,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药》中明显的食人情节和《孔乙己》《阿Q正传》《祝福》中的影射是一种象征性的描写,但考虑到清末革命志士徐锡麟被安徽巡抚恩铭的卫兵挖出心肝炒了吃了这一耸人听闻的事实,我们不由得不相信埃德纳·布克在《新闻是我的职业》一书中就记录的他在中国内战中所看到的惨绝人寰的故事:国共两党随之爆发内战。在边远地区,被俘的共产党士兵照例被杀死食用,以作为国民党方面对他们的报复。一个美国神父曾谈到其亲眼所见,一个国民党军官将一个共产党员开膛剖腹,取其心脏吃掉。
在《西游记》中,唐僧时刻提防妖怪将吃他的肉,这与史实显然不符。此外,作者虽然也仔细描写了玄奘悲剧性的、然而又峰回路转的出身,这样戏剧性的一幕最终使他遁入空门,在他青少年时期时期度过了青灯黄卷的佛门生涯,但是这些记述和史实完全不符。
所以汪象旭编《西游证道书》前署名虞集的序言这样写道:
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实不在玄奘。所记者在取经,而意实不在取经,特假此以喻大道耳。
《西游记》中说唐僧原为佛祖座下弟子金蝉子(《西游记杂剧》中说他是西天毗庐伽尊者),可是张真人和黄掌纶所编的《历代神仙通鉴》卷五中又说燃灯道人就是金蝉子,佛陀曾到中国向金蝉子学习道教,这似乎也意味着,唐僧在《西游记》中,从一开始就不再简单地指涉佛教中的这个大名鼎鼎的玄奘法师。
隋唐历史上的玄奘于公元596年(一说为602年)出生于河南的一个名门望族,俗名叫陈。父亲陈惠当然没有像《西游记》第九回上所说的那样死后还魂,他所生活的年代正好遇上隋文帝这样一位笃信佛教、“像君士坦丁大帝振兴天主教一样促成释文旺盛”(余国藩语)的皇帝,这位儒生对佛教也非常推崇,直接影响了两个儿子都出家为僧(他共三子一女)。玄奘在洛阳净土寺出家,拜道基、宝迁两和尚为师,研究《涅经》和《摄大乘论》几乎废寝忘食。但因为版本混杂,玄奘对于经文的真意并不能完全明了,所以决定去天竺参经,辨明真伪。贞观三年八月(一说贞观元年、贞观二年或贞观三年四月),没有得到国家同意的玄奘随商旅出关,历经西域高昌、赭时、飒秣健、波利、迦毕试等国,到达印度境内后,又在屈支国拜会木叉多,在缚喝国礼拜佛齿、在砾迦国读毗婆沙论、在梵衍那国拜巨石像、于迦毕试国安居沙落迦寺。总之是一路历经磨难,于公元631年终于来到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留学生涯,其不畏艰险的勇气令人感佩。十六年后,他决定回国,带回经书六百五十七部——差不多是《西游记》中取回真经五千零四十八卷的八分之一。
《西游记》第九回讲述了唐僧幼年时的不幸遭遇,与历史大相径庭,而且世德堂本中未收此回,汪象旭的《西游证道书》才将其收入其中,可是其内容也有许多矛盾之处。第十二回介绍唐僧时,说他年幼时救助他的是迁安和尚,而不是第九回中的法明和尚。其他矛盾之处也很常见,正如陈士斌所批评的,倘若以常理观之,状元和朝廷开国大臣殷开山之女结婚赴任,却像穷书生赶考一样没有任何随从护卫,简直匪夷所思。而且龙王既然能救陈光蕊,为何不直接替他复仇,何必等到十八年后玄奘长大成人?十八年中,刘洪从未与自己的老丈人有过任何联系,却能稳作江州州主之职?种种疑问不由得我们对这一回是否原来属于《西游记》产生极大的疑问,但想要就此将其剔除出《西游记》的努力也遇到重重阻力,因为阐明唐僧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时,前四难正包括在第九回之中,如果缺少了这四回,结果可想而知。而且第九回中内容,在之后的情节发展过程中,常常被提到。在天竺国,唐僧和孙悟空曾经探讨过抛绣球的风俗,这是唐僧母亲和父亲奇特姻缘的开始,绣球一抛,苦难就将开始。
张大复选订《寒山堂南曲谱》“谱选古今传奇散曲集总目”中有《江流和尚陈光蕊传》,沈自晋修订《广辑增定南九宫词谱》“古今入谱词曲传剧总目”有《陈光蕊》,两者都没有说明是什么年代,但至少从宋元遗留下来的众多江流故事来看,唐僧出身的江流故事在《西游证道书》将其纳入《西游记》故事之前,就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也许正因于此,《西游记》作者才将这个故事重新又加入到已经完成的百回本《西游记》中。
唐僧的出身扑朔迷离,在西行过程中,唐僧表现出来的反常的懦弱也让熟悉玄奘的佛教学者大跌眼镜。显然,这里的唐僧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形式上的团队首脑,实际上并无实权。
而在《西游记》之前的取经传奇并没有完全贬低玄奘。《西游记杂剧》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唐僧仍然是第一主角,而《唐僧取经图册》中的唐僧甚至单枪匹马与恶鬼猛兽厮杀。但在《西游记》中,英雄的唐僧已一去不复返,历史史实也被篡改无遗。《西游记》最后一回“径回东土,五圣成真”中,唐太宗给唐僧写《圣教序》以表彰唐僧的冒险经历,但是事实上,这是唐太宗为唐僧翻译《瑜伽师地论》而作,《西游记》中的《圣教序》当然内容也经过了篡改。在《西游记》中,唐僧从英雄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真挚的懦夫,不论心智与个性,都与玄奘相差甚远。玄奘目标明确,唐僧师徒却似乎走一步算一步,摸着石头过河,一遇到困难,八戒就叫嚷着要“散伙”。《西游记》中的师徒关系也是很模糊的。虽然唐僧拥有紧箍咒这一显示师父绝对权力的象征,但是对于妖魔鬼怪的辨别力以及对于佛教经典的领悟力,他都显得智力低下愚昧不明空讲慈悲,完全不像是一个得道高僧。夏志清教授也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说:“三藏这位空头英雄之能成佛,全仗他在旅程中一无表现。”
就《心经》的问题而言,孙悟空似乎也比唐僧更懂得其中的奥义。唐僧屡屡诵读《心经》,将《心经》挂在嘴边,可是他仍然显得心不守舍,口出怨言,然后孙悟空会扮演一个师父般的角色,向他提醒《心经》这部佛教经典曾经说过的箴言,使得唐僧领悟到“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的真谛。
这一再地在暗示,唐僧在《西游记》中只是一个需要神人保护的凡人而已,《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也说玄奘遇到困难时,常祈祷观音,从而能化险为夷。为了突出孙悟空的智慧和武功,不得不将唐僧贬低到一个弱小的位置上去。既然唐僧这样一个落入凡间的俗人能够取得真经,那么我们这些和他一样不知好歹、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又有什么理由将修行视作一种无法跨越的障碍呢?当然,尽管唐僧显得愚昧,缺乏洞察力,可是他一直坚守着作为一个僧人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最重要的表现就是他从不近女色,拒绝一切的性爱诱惑,这一点即使是心比金坚的孙猴子也称颂不已。
三藏是对于通晓经、律、论三藏高僧的称号。在唐代,有三藏这个美誉的还有义净、金刚智、善无畏等人,但是陈元之在世德堂本序中认为“三藏真经”其实是道教特别看重的人体三项构成要素:精、气、神。杨悌在《洞天玄记》前序中对《西游记》主要人物的分析也是从道教角度出发的:“其曰唐三藏者,谓己真性是也。其曰猪八戒者,玄珠谓目也。其曰孙行者,猿精谓心也。其曰白马者,谓意。白则谓其清净也。其曰九度至流沙河,七度被沙和尚吞啖。沙和尚者,嗔怒之气也。其曰常得观世音救护,观世音者,智慧是也。其曰一阵香风还归本国者,言其成道之易也。人能先以眼力,看破世事,继能锁心猿,拴意马,有以智慧而制嗔怒,伏群魔。则成道有何难哉。吁!什氏之用意密矣,惟夫道家者流,虽有韩湘子《蓝关记》、吕洞宾修仙等记,虽足以化愚起懦,然于阐道则未也吾。”
须菩提祖师给孙悟空传授长生之道时还说过这样两句:“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体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天师道并不要求道士出家,否则也就不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天师道天师了。可是全真教却要求教众清心寡欲固本还阳,禁欲是全真教修行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唐僧在《西游记》中保持处男之身的坚定信念既可以视作一个佛教徒恪守戒律的表现,也与全真教的要求不谋而合,而且似乎更有深意,因为全真教认为,精气神为修丹上药三品,稍有漏泄,灵丹不结,因此要守护阴精,还精补脑,这是炼就内丹的方法之一。
《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一了真人护国佑民忠孝二郎宝卷》也从身体、心、精、意、血的角度来分析唐僧师徒五人各自的分工:
老唐僧,为譬语,不离身体。
孙行者,他就是,七孔之心。
猪八戒,精气神,养住不动。
白龙马,意不走,锁住无能。
沙僧譬,血脉转,浑身运动。
如果我们相信这种道教的指代方式,那么从故事的表层来看,《西游记》对道士的态度又不显得那么尊重。
孙悟空偷吃太上老君的金丹,踢倒八卦炉,又将老君“了个倒栽葱”,对这位道教始祖实在是大不敬。在车迟国,对于羊力、鹿力、虎力三位道士,孙悟空也是施展神通,让这三个妖道现出原形。道士的形象在车迟国故事中显得乌烟瘴气,他们和孙悟空大斗法术,斗的是起风、布云、雷鸣电灼、暴雨如注,道士一一败北。三道士不服气,又比云梯显圣、猜桃、滚油锅洗澡,结果都以道士们的一败涂地而告终,似乎表示了道教在佛教面前的无能。
在此之前,孙悟空居然吩咐猪八戒将道教三清——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太上老君的神像丢到茅厕,即孙悟空所谓的“五谷轮回之所”里,那气人的猪八戒在将神像丢到污秽之中前嘴里哝哝地祷告道:
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座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茅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气的天尊!
当羊力、鹿力、虎力到三清观求取长生之药时,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又居然撒了一泡尿对他们说是“圣水”,对于道教徒来说,这样的奇耻大辱是他们能够忍耐的吗?要说《西游记》全在阐明全真内丹心性学,岂不是有矛盾的吗?特别不能理解的是,在乌鸡国故事中,杀害国王的居然是终南山的全真教道士。
如果将这些故事放到《古尊宿语录》之类的禅宗故事集锦的背景中去,我们也许可以放弃追究这些无法无天的破坏者的法律责任。作为全真教的一个重要精神源泉,禅宗一直以一种济公式的癫狂方式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禅宗喜欢打谜语,讥讽不济的和尚,将勇气和戏谑之风融为一炉,有时候,顿悟和渎神仅一步之遥。
全真教和传统道教之间并不能完全划等号,他们和以正一道为首的符派传统道教为了争夺道教的正统权有着根深蒂固的矛盾,所以才会常常在书中嘲笑陋道陋习,这些被嘲笑的道士往往是一些靠旁门左道的妖术惑众的术士,并没有提出任何全真教的主张。从禅宗的棒喝和呵佛骂祖的行为艺术中得到灵感,全真教的道教改革也是以一种“反对道教”的形式出现的。至少在早期全真教中,除了有材料显示邱处机曾经参加传统道教的斋醮仪式之外,其他的全真教徒往往显示出一种对于传统道教极为不屑的态度。当然,这不能成为他们身为道教徒却将道教始祖的几位神仙视若无物的理由。但在以乞讨、苦修、禁欲、疯癫、狂妄和诗文唱和为特征的全真教徒心目中,将这一切疯癫行为视作一种内心觉悟的表现,也未尝不可。
目光独具的刘一明就曾经说过:
《西游》立言与禅机颇同,其用意处尽在言外:或藏于俗语或常言中,或托于山川人物中,或在一笑一戏里分其邪正,一言一字上别其真假。
以此来看,让道教徒喝他们的尿也许也可以视作一种极端的旁敲侧击方式。道教与佛教自古以来就互相影响,两者纠缠在一起,也不是一点矛盾都没有,有时候也会互相争斗。灭法国的故事虽然没有明说国王对和尚仇深似海,要杀一万个和尚以解心头之恨,但是从历史上来看,灭法和道士的鼓吹不无瓜葛。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受寇谦之的影响信奉道教,并亲受符,于公元440年改元为太平真君,认为佛教系“西戎虚诞”“为世费害”,太平真君五年九月杀僧领玄高、慧崇等,开始灭佛。北周武帝宇文邕重儒术,信谶纬,由于还俗僧卫元嵩和道士张宾的建议,请省寺减僧。北周武帝原本是要兴道灭佛,没想到佛道的大辩论中,道教徒辩术差强人意,结果北周武帝一怒之下将佛道二教全部禁止,僧道教众一并还俗。唐武宗李炎禁止佛教因发生在会昌年间,所以又称“会昌法难”。这一次佛教的大劫难也与道教有关,武宗好道术,开成五年秋,召道士赵归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在三殿修金道场。会昌五年八月开始敕毁佛寺,勒令僧尼还俗。
与之相对应的,则道教徒的末日也多为佛教徒所造成。元宪宗(蒙哥)八年戊午(公元1258年),少林寺高僧福裕向蒙哥告状,说全真教徒强行侵占佛教寺庙。蒙哥令两派教徒在上都进行现场辩论。佛教一方以福裕为首,全真教一方以大宗师张志敬为首,其结果是全真教大败。在经历了邱处机时代的大红大紫之后,全真教经历这一次的辩论失败而遭遇灭顶之灾,焚毁《道藏》,参与辩论的十七人被勒令落发为僧,并归还侵占佛寺二百余所,将《化胡经》等伪书全部焚毁。
在《西游记》中,一夜之间剃光了灭法国朝中所有人的头发,孙悟空用一种让灭法国执政者“集体堕落”的方式,使得他们意识到自己国家宗教政策的荒谬。在剃完他们的头发之后,作者似乎要让读者明白他设置这样一个情节的目的何在,故而作诗一首,其中有这样两句:“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这句诗明显在表述三教合一的理念,正是全真教独家的宗教信仰。第二回孙悟空与混世魔王大战时,作者说他“不僧不俗,不像道士”。六耳猕猴和孙悟空大战一场之后,作者作诗评价道:“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将道教的圣胎理论和禅宗的心学混为一谈。在不断地用炼丹术的术语来提醒读者,你们所读的是一部道教思想遍布其中的小说的同时,作者似乎也要让自己的观点得到一点平衡,让佛教——小说表面上的主角宗教和没有多少正面表现机会的儒家思想得到一些宽慰,以至于顽固的张书绅仍然希望能从儒家的角度全面阐释《西游记》,因为心学也是王阳明思想中的核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