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饮者
粮食、菊花、艾草、泉水,这些世间的美物,应着一个深情的邀请,欣然而来,赴一场约会。
邀美物聚会,使之美美与共而酿出新美,这是何等盛事?岂可造次?据说古时酿酒,必选在一个晴好的月夜,必有最多的星星莅临,必有最密集的露水照拂原野,必有最充沛的月光源源而来,然后,将星辉、露气、月华、粮食、菊花、艾草、泉水,恭敬地请进坛子,然后,就交给一言不发却深怀妙道的时光,它将负责把这满坛秘密,教诲成一泓天香。
天意、美物、人心,聚于一坛,那小小的坛子,是把静夜里整个大地的声息和情意、把整整一条银河的波光和涛声、把随着月光不停降临的天界的神话和人间的风情,一同认领,一同收藏。
所以,古人才说:“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那是浓缩的天地情意和日月精华,那是从无穷的时间长河里提取的一脉意味深长的眼波啊。
所以,古之饮者,最爱酒、惜酒,也最知酒。
他们是酒的知己、情人,是一生一世忠诚相伴的挚友。
他们也是酒的贴身秘书和最卓越的发言人。
那浓缩着天地美物和人间寄托的好酒,它深藏了多少妙悟和情愫,要对天地倾吐,要向人间归还?
人在酿造酒,酒何尝不是在酿造人呢?
人在选择酒,酒何尝不是在更严格地选择它的饮者呢?
酒是得道的粮食、泉水、星辉、月华。
有道,则有真趣,有好眼力。
酒一眼就选中了它的最好的饮者: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张孝祥……
他们既是酒的最好的饮者,也是酒的最卓越的发言人。
酒里有妙道,有真趣,有无限诗意。
且听他们,这些饮者,这些酒的发言人,如何代酒发言。
酒入情肠,一开口说话,就说出了令天地动容的深情的话、有道的话、有味的话。
他们说出的都是感天动地的诗(请打开那如长江黄河一样激荡雄浑、感人肺腑的中国诗歌长卷,打开唐诗宋词元曲吧,你会看到在我们生活中早已失踪,而在那时无处不在的可爱酒神,曾经主持了怎样动人的心灵和诗的盛宴。限于篇幅,笔者不在此引用和赘述)。
酒在坛中、壶中、杯中,在他们的心中,荡漾着,蒸腾着,氤氲着。
酒说:“好样的,谢谢,我的朋友,我的知音,我的发言人,你们说出了我的肺腑之言,说出了我收藏的天地人间最好的东西——诗。”
这酒,你们没白喝。
酒入情肠,或化作相思之泪,或化作人间好诗。
古之饮者,与作为天地精华的酒,是般配的。
人虔敬地酿造酒,其理想是酿出美酒玉液;酒也郑重地酿造人,其梦想是酿出君子诗人。
他们都没有让彼此失望。一坛坛美酒款待了一代代诗人,一卷卷诗歌款待了万古江山和人民。
今天,还有真正的美酒吗?还有真正的饮者吗?还有真正的诗吗?
今天的酒,与什么都有关,唯独与诗无关,与月亮无关。诗与酒,诗与月亮,在古典中国,是一体的,诗主持着酒宴,月光照耀着酒杯,酒宴的过程,是诗的酝酿、激发、生成、欣赏的过程。诗,也是酒宴的结果和产品。在古典中国,如果一次酒宴不吟上几首诗,不留下几句诗,这酒就白喝了,就白白浪费了。
几千年来,中国的文化,中国的诗心,是在醇厚的酒香里荡漾着的。也可以说,酒,主持了中国的诗;诗,主持了几千年的中国文化。
如今,诗早已退出了酒宴,诗与酒已经分离,诗退隐到厚厚的、寂寞的典籍里,在古老的文字里深居简出。如今的酒宴,已经彻底取消了诗的席位。
没有诗主持的宴席,酒已失去诗性和灵性,精神元素变得十分稀薄,没完没了的宴席也成为了一场场表面热闹、内里空洞的物质主义的浅薄狂欢。
而随着诗神退隐,酒神因不堪孤独也已经作古。现在的酒,仅仅是含有酒精的液体,仅仅是配方、工艺、品牌和价格合成的商业饮料。
没有诗主持的酒宴,谁在主持呢?金钱、官位和身份,成了宴会的常任主持。
酒宴上,只听见官职在恭维官职,身份在讨好身份,金钱在巴结金钱。
升官、发财、生意经、荤段子,则是通用酒令。
在这样的酒宴上,你若有幸竟然听见一句诗,我想,要么是你出现了幻听,要么是地球也被灌醉了,开始醉醺醺地倒转,于是时光倒流,你回到了唐朝,并且很荣幸地撞见了李白。
——我只能说,这样的情景,只能出现在被物质主义彻底挫败的某个当代潦倒诗人的梦里——他那久治不愈、时常发着低烧、有时发着高烧的梦里,总是出现银河倒流、时空颠倒的诗性幻象。
真实的情况是:如今的酒,与什么都有关,唯独与诗无关。
是的,在这样的酒宴上,即使人人都喝醉了,都吐了,除了吐出一堆又一堆垃圾,绝然吐不出半句诗。
所以,我深深为酒感到遗憾:美好的粮食粉身碎骨,与水、与酒精、与时光紧紧抱在一起,在酒窖里默默发酵、久久酝酿、苦苦等待,竟等不来一场真正的精神聚会,竟酿造不出一句诗。
充满激情和等待的酒,都被我们糟蹋了。
多少酒,都白喝了。
没有诗神陪伴的酒,没有真正的饮者相知相守的酒,是寂寞的。
没有诗的生活,是寂寞的。
我们曾经那么优秀的酒神,一直在退化着退化着,直至退化成了俗不可耐的财神,成了金钱拜物教的唯一大神、唯一教主。
酒神失踪,诗神因不堪孤寂而渐渐走神,渐渐失神,渐渐无神,甚而,诗神也终于失踪。
寂寞的酒仍在等待,等待酒神归来,等待诗神归来,等待真正的饮者归来。
深藏在以往的酒里,而被人们遗忘了的,那些沿时光之河一路荡漾而来的赤子情怀和诗的情愫,一直在孤寂地等待着,等待着谁用纯真清冽的语言倾吐出来,把我们丢失太多的诗,还给我们,还给我们。
是的,在苍白的月光下,在空洞的酒杯里,在诗的废墟上,我是如此思念着诗……
隐者
也许,他已经转身出走,与现代保持相反的方向,朝时光之河的上游踽踽独行。
也许,他就在我们中间,体会着置身人群的孤独,而在内心里,坚定地过着与我们貌合神离的另一种生活。
也许,他就是我们生命中冰清玉洁的那部分,游离于我们不慎陷落的深渊之外,以保全我们自身最珍贵的那部分不致丢失和湮没;而我们,只是他留在尘世的比较耐脏、耐磨损、耐伤害的部分替身,历尽劫波和浊流,最终,我们还会回到他那里去赎回真身。
他其实就是那泓地底潜隐的泉。他并没有蒸发或离开大地,有时似蛰龙深潜,有时如灵光乍现,他只是到大地更深的地方保存和提炼自己,以最接近本源的纯粹和澄明,映照天空,保持对沿途相遇事物的深度体认,并打捞事物投下的倒影,从中提取残剩的诗。
他常常背过霓虹灯转身而去,但不是一概反对光亮。他是隐于灯芯根部的点灯人,体会那未被照亮的幽暗部分,也得以看清了那些被光亮放大的影子们的虚幻,自己则安于某种晦涩的本质。
他惯于沉默,但不是一概反对语言。是因为流行的语言已构成对思想和心灵的伤害,说得越多、写得越多、表达得越多,意味着与真理背道而驰得越多。于是他逃离流行词典,逃出烂俗语言的枪林弹雨——他知道,真理也是因为不堪忍受陈词滥调的狂轰滥炸和重重围困而出逃的。在远离语言泡沫、远离众声喧哗的孤寂之地,也许,他会和孤寂的真理邂逅。
他总是与生活保持距离,但不是反对生活,不是全然拒绝与生活握手言和。只是拒绝生活中的垃圾部分和非诗意部分。而现代生活,几乎多由垃圾和非诗意构成,除了垃圾和非诗意,现代其实已经没有了真正有意味的生活。于是,他悄然转过身去,在生活的背面和深处,在被浮光掠影的生活们省略了的偏僻生活里,或被生活们一哄而过其实并未真正经历的那些安静的生活里,在古人们尚未过完而被时间强行中断的那些古典生活里,他默默生活,静静沉浸,并从头理解,什么才是值得一过的生活?
那被一首首古诗反复擦拭、依然保持着青铜光芒的山涧初月,正好从他瓦屋前那泓古潭里的第三朵野百合影子的旁边升起;雨后初晴,突然出现在窗外的妩媚青山,他看见了——辛弃疾和王维的青山,正向他迎面走来;他种竹、种菊、种菜、种豆、种药,早晨起来,就看见《诗经》里的那丛芍药,议论着治疗现代抑郁症和偏头疼的处方;在深山更深处的鸡鸣声里(而不是现代养鸡场的点杀声里),他听见陶渊明那声天真鸡鸣的回声;尚未被旅游公司租赁的那挂瀑布,仍然在对面悬崖上耐心镌刻那首从公元前就一直在镌刻,至今也不愿公开发表的费解绝句……
每当这时候,他体会到了一种保持着原初贞操的纯真世界,才会有的那种含着羞涩的、真正的美好。他的内心里,从而有了近似于收藏了什么秘密一样的狂喜,有了对生活意味的心领神会。
这位隐者,这位貌似放弃生活的人,他却有着远比我们丰富得多也深刻得多的内心生活。我们津津乐道的所谓生活,只是他过剩下的生活。
歌者
我们的血脉里奔涌着古老的江河,却未必都能找到入海口,在很多时候,生命被激情席卷,内心里一片汪洋,却困在自己身体的内陆,盲目的波浪冲撞着,苦闷着,也渴望着。
这时,歌者出现了,你用战栗的音符,将生命的洪流,引向精神的远洋;你用旋律的闪电,为内心的夜空打开天窗,搭起天梯,让生命扶摇而上,窥见高处的幻象。
我们的胸腔,不只供养自己的那一颗心脏,我们既根植大地又魂系宇宙,既承受自己的悲喜也呼吸大时空的忧乐,因此,十万山河与亿万星光,一己命运与千古兴亡,全都收藏在那微小而细密的心房;我们小小的心房,因为如此拥挤和沉重,经常感到迷茫而惶恐。
这时,歌者出现了,你轻轻几句呢喃,似乎在劝说,周围暴躁的空气在你的劝慰里变得清凉下来,夜幕上的星子也陆续应声擦亮;接着你沉默,沉默,人间似乎一时消失,天地退回到史前的鸿蒙,每一个人仿佛已不复存在,默默来到女娲面前,等待着接受她第一次抚摸和塑造。
终于,一阵颤音惊醒了时间。倒流的时光回转过来,女娲变成了年迈的母亲,颤巍巍渴望着孩子们的呵护;我们发现,大地的摇篮已被我们摇晃得过久、过于剧烈,已出现很多破绽和漏洞;星子们的眼神有些迷离忧伤,含着深长的期待。
我们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沉睡在身体雾霾里那个纯真的生命复活了,我们周身的热血,重新开始清澈地奔流,它不仅仅为着自己在窄逼的池塘做自私的循环,它接通了一个更深远的血缘。
你那深情的歌声,将我们的血脉与无穷的远方做着持续连接,我们的血脉渐渐延伸到自己的身体之外,延伸到人群深处,延伸到时间深处,延伸到大地和苍穹深处……
真正的歌者,因此只能是这样的人:他是为我们混乱而激荡的生命激情赋予旋律感的人,我们混沌的潜意识因此被我们以灵性的语言打捞和认领,我们的生命因此有了美感和仪式感;他用心灵的语言接通更多的心灵,甚至他将我们带入到他也未必到过的更远的心灵的天空——这倒不是他有多么伟大,而是他使用了一种伟大的语言:心灵的语言。那是不仅能感动人,也能感动万物的语言。
那么,在海量的过剩声浪里,究竟谁是真正的歌者呢?
我心里有个判断,真正的歌者是这样的:他是心灵中的心灵,他到过最深的心灵和最远的心灵,所以能说出不为人知也不为神知的许多的情感秘密;他是语言中的诗句,他是来自海底的涌浪和盐,他能告诉我们沉船的遗像、鱼的往事、海的苦涩生平,以及沉沦于深渊里的月光是如何结晶了李商隐那含泪的珍珠;他是极地的雪,也是正午的暖阳,他把我们冰封在某个纯洁的时刻,又及时将我们融化,变成下一次心灵的落雪,去覆盖孩子们初恋的原野。他不是以甜腻的声音哗众取宠,以轻薄的手指为饱食终日的耳朵们搔痒取乐,相反,他一次次从纸醉金迷的华筵悄然出走,独自走向夜晚的荒野,为寂寞的群山、不眠的星斗和迷途的山羊,含着眼泪深情歌唱,一曲又一曲,直到泪水暖热母亲的衣襟和流浪汉的黎明。
如今,在众声喧哗、流星满天的广场,无休无止的声浪和泡沫,一次次将我们挟裹,也一次次将我们掏空。我们的耳朵和心灵,都被那纷飞的声音的废弹壳击成重伤。我们体会到置身人海的彻骨的孤单,而无关心灵的轰轰声浪,却在扩大着我们心灵的沙漠。我们深感寂寞。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孤独的歌者,他背过身去,一声不发,陷入长久沉默,从他沉默的背影,我听见了一种震耳欲聋、感人至深的寂静。
而在他的身后和远方,我看见了——
古老的废墟,正午的大海,深陷于追忆和沉思中的千年老树,头顶无声横流的天河和无边星云,寂坐于苍茫里的白发万丈的雪山……
他们,都是深情的歌者,无声无语,却唱出了我们心中的一切。
圣者
一个彻悟了宇宙和生命之真谛、虔诚地接受真理和美德的熔铸与提炼的人,也许早已用光速横渡了此生此世,乃至穿越了来生来世。从凡俗的角度看,他已经提前过完了生活,留下来,不过是重复那已经走过的程序,就像今夜出现的闪电,不过是再一次穿越那早已无数次穿越过的黑夜。
但是,他没有辞别此世绝尘而去,他留了下来,留在尘世,留在人群中,留在了生存的夜半。一个以光为魂的人,有必要留下来,他感到,在似乎被越来越炽烈的物质的太阳照得一览无余的尘世的白昼,其实,更深的内在的暗夜却被表面的强光遮蔽了,于是出现了白昼笼罩下的漆黑夜半。他留了下来,不是要壮大那表面的物质之光,而是要静静地向那被强光忽略了的更幽暗的水域和丛林,向那些失败者、受苦者、迷途者、失魂落魄者聚集的低洼暗昧之地,出示一些慰藉之灯和心灵之火。
肉身于他,虽非多余,已不是本体,只是他灵魂的寓所,恰如庙宇只是神灵的寓所,若神灵不存,即使再豪华的庙也是空庙、黑庙或废庙,因为那信仰之神才是庙宇的本体,而灵魂才是他生命的本体。那清澈透明的灵魂,是用真理之光、情感之光、星河之光和宇宙之光凝聚、结晶的光之库房。除了散发同情的温暖、真理的觉解和启示的光芒,这样的灵魂,已经没有了自私的念头和纷杂浑浊的意识。连潜意识、无意识的幽邃深海,也已被光芒照亮,因此,真正的圣者其实已经没有了所谓的潜意识,他的潜意识只是作为意识的蕴藏和储备,其实都是觉解、爱意与善念的富矿。
对于一颗以光速穿越尘世、也早已超越了自我肉身的伟大心灵来说,他仍然在尘世留了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尘世还有他所企求的功名利禄?难道肉身还有他痴迷的醉生梦死?——这就等于说,伟大的银河还会念念在兹于搞一个皇家亮化工程以博取恩宠?壮丽的太阳还会惦念着赶赴一场纸醉金迷的酒肉宴席?这显然是笑话。
当然,大量的尘世事务已由商业和市场代理,但是,那些孤寂的事务,仍需要圣者去为之默默服役,比如,于浊浪滚滚的垃圾河里打捞溺水之诗,于瓦砾累累的语言废墟抢救深埋的古玉,于狼奔虎突的现代丛林为善良麋鹿找到一片仁慈草地……
圣者,其实是历史铁血惯性的反作用力,是大自然冷酷理性的反作用力。他置身于历史和自然中,但又不完全服膺历史和自然的冷峻力量,他以怀揣的那个叫作良心的怀表所出示的时针,来试图校正历史所追随的粗暴时间表,以心灵的温情抚慰那没有心灵的自然依照其冷酷理性所制造的血泪和伤痛。
尤其是,在失去海拔与高度,除了成功之神和财富之神之外,已无所仰望、无所追慕的越来越下沉的现代荒原,我们是否更需要圣者呢?一个没有圣者的完全俗世化、实用化、功利化的世界是没有深度、没有高度,也没有温度的物质主义的势利世界,也是失去心灵之源、精神之源、价值之源的浅薄世界。
这时,我从万丈红尘里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终于,我看见了圣者:
那安静地在远方出现的明净雪峰,仿佛梦中的一个场景,但并不炫目,一种柔和的力量保存在高处,如同诗的出现,拯救了散文的平庸和商业应用文的老谋深算,在灰暗的山脉,你推出了洁白的峰峦,一束烛光静静地推高了我们心灵的天空!你站在变幻的季节之外,站在胡涂乱抹的时尚和消费日志之外,一直坚持着内心的柔软和皎洁。在石头狂吠、钢铁腐烂的燥热之夜,你从时间深处吹来的寒意,使我骚动的灵魂渐渐降温,重归澄澈;当庙宇坍塌,世上的大理石再也雕不出我心中的女神。这时我看见了你,烛光仍在你手上,被续燃、拨亮。仰望因此变得与呼吸同样重要,使我有别于猪(虽然我尊重猪),与猪圈相邻的我的房子因此不是猪圈,因为这里有一个凝视苍穹和膜拜洁白的秘密窗口。我无法完全匍匐于当下,越过生存的栅栏,从你,我找到了被流行词典遗忘的纯真语言,我找到了被疯狂的岁月丢弃的神圣时间;你以明亮的手势,一次次将我从暗夜里认领回家。寒冷提炼了你,你又以适度的寒冷将我提炼。我真的害怕你消失。若你消失了,曾经出现在你周围的深远的蔚蓝、沉思的星斗、虹、青鸟,以及许多古典事物的身影都会消失。没有了你,即使用再多、再高大的石头代替你,也只标示一个漠然的海拔。随着你的烛光熄灭,我的内心也会逐渐转暗,灵魂拒绝泥沼却很有可能深陷于泥沼。
但是,实实在在,你真的还在那里,这怎能不是一个奇迹?你是怎样一点点搜集那散落在空中的古典音乐,和我们在低处曾经为着热爱而滴落的不免有些忧伤的透明泪水?你一点点将它们搜集、积攒,保存在离天空最近也最接近心灵的地方。让我们看见:神话的时光、童年的时光、初恋的时光,以及心灵在最纯洁的时刻所体验到的生命和宇宙的纯洁与美好。就这样,你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向着你所认领的天空,静静上升,上升,而我们默默地凝视着你,长久地与你交换眼神,交换内心的语言。就这样,你用适度的寒意,按照心灵所渴望抵达的纯洁的境界,你持续提炼着自己,同时提炼着我们的心灵,也提示着一个纯真的世界并未转身出走,更未彻底失踪。由此,你恢复了我们一度失去的对世界的信赖,也恢复了我们对于自己心灵的信赖,就这样,我们的心灵,在更高处的心灵的照拂和呼唤里,渐渐到达更广袤的心灵。
圣者,他就是世界灵魂的显现,是尘世里高出尘世的那一种光芒,光芒返过来又照亮尘世,使此岸的尘世有了某种彼岸性,有了诗性和神性。
圣者,也未必都站在雪峰上,更未必是峰顶上炫目的那部分。
圣者,很可能就在低处,就在命运打不过转身的荒寒窄逼的峡谷,就在被飓风摇曳的树和草的根部,他最知道苦根之苦,也更多地体会着草木返绿的战栗和欣悦。圣者,他并不是所谓的成功者,物质世界里的成功者当中不大可能有真正的圣者。因为,成功的物质世界的后面,也许就掩埋着一个失败了的精神世界。他很可能就是一个失败者,他就在众多的失败者中间。因为,在永远苦涩、动荡的生命之海里,他的心不会独个儿甜着,他的心经常是有些苦涩的。他希望大海变甜,这纯真的念想和祈求,因总不能得到兑现而使他屡屡遭遇失败感的打击。他因此只能是失败者,在大海变甜之前,他的心里始终灌满失败的海水。在良知、美德、同情、真理、正义、普遍的解放,还没有实现之前,在人类的崇高理想包括万物的生命梦想没有获得真正胜利之前,他不会认为自己是成功者,诚如佛教圣徒所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未度,永不离苦。他与真理一同受难,与大多数失败者一同感受失败,与众多受伤害的生灵一同分担着无常之苦和无助之悲。他是最低处的磁铁,感同身受地体验着生命普遍的艰辛和痛苦,并将无数痛点集于一身,他成了这个世界痛感最密集的深穴;同时,他以自己的爱心和善意,以自己所觉悟到的真理和真诚的行动,尽可能地分担命运的重压,尽可能多地栽植如古诗一样仁慈多情的草木,减少心灵的戈壁滩,增加大气层的含氧量,增加人和生灵命运中的含氧量。
以光速提前穿越了世界和此生,但圣者留了下来。圣者那由光明和温暖结晶的灵魂,一直在为这个尘世默默跳动和工作,一直试图把彼岸的星光带入此世此刻。圣者,就是为当下的命运和永恒的真理虔诚服役的人。圣者不会在霓虹闪耀的地方盛装出场,不会在众声喧哗的华筵闪亮登台,圣者在荒寒的寂地、在幽暗的深谷、在沉闷的丛林,默念着良心的叮咛,默默地用自己的心油,为他一直在等待着的那个与真理邂逅的时刻,为那个在所有时间中最有价值的时刻,默默守候,默默点灯。凡他出现的地方,都留下光的轨迹和温度,这轨迹和温度,也许并不能持久,但是,被闪电的轨迹和温度一再质疑和删改过的夜空,毕竟与没有闪电出现的夜空有了不同。
圣者的存在,使我们不再怀疑:那无边的银河与浩瀚的星空,不仅仅是一个物理学和天文学的巨大现场,它同时也是一个心灵、道德和美学的巨大作坊,它以无限的光芒和星河的材料,布置着宇宙的拱门和壁画,同时也在为我们这小小的尘世,提炼着与它的宏大规模和深邃内涵相互映照相互对称的伟大心灵——圣者的心灵。
也许,圣者就是你,是你生命中高贵、宽广、纯真、谦卑、仁慈、温暖、可爱、可敬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