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胎

2016-05-14 13:19曾秀华
西部 2016年7期
关键词:驯兽师母羊岳母

曾秀华

1

杨屠户杨壮壮原是羊贩子。有一年冬天,他收了批淘汰羊,养了一个多月,准备倒手卖给屠户挣俩钱过年,可到了年跟前也没人来收,眼见老婆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杨壮壮想,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干脆自己宰来卖,还能多挣两个。

事情果真如杨壮壮所想,宰羊真比倒羊划算,于是就在羊圈外挖了个血坑,半夜宰,天明卖。

腊月二十七,眼见没剩下几只羊了,杨壮壮想着宰完了了事,等羊卖完了再好好睡一觉。这天夜里,他安顿老婆早早睡下,依旧独自一人来到羊圈,伸手将羊圈外面的大灯打开,黑暗的圈舍顿时亮如白昼。

羊们持续十多天的噩梦再次上演,剩下的大多是比较强壮的,它们静静地站在羊圈深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当人出现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跑了起来,凭着本能,毫无规律地跑来跑去,仔细观察,它们的逃跑又像是有规律的,像是把想要保护的那一个始终挤在最中间,再理性地想一想,应该是无规律的吧,因为没有哪个甘愿先死。不管怎样,到后来,还是一只接一只,九只羊都命殒屠刀下,血流进血坑,刚才还灵动的生命,最终成为一挂纯粹意义上的骨头脂肪和肉。

杨壮壮惊讶地发现最后一只是个瘦弱的母羊,这只母羊身上散发着柔和的雌性光芒,它的眼睛于惊恐中泛着犹豫和乞求。所有雌性,它们总有让你下不了手的办法,用它们哀怨的眼神、柔软的腰肢、款款跑动的姿态来打动你。

但是,杨壮壮还是一步一步走向这只母羊。母羊退无可退,本能地避让到了一个角落,杨壮壮便去了那个角落。母羊不安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它显得有些茫然,但又完全不像其他羊的那种失措,而是带着某种坚定的意味,仿佛想以此提示这个人,为什么是我,你弄错了,请再考虑一下吧。就是这种无声的抗拒,但绝没有焦灼不安的跑动,那是雌性的、发自本能的从容。

杨壮壮抓住了它,几乎没怎么费劲就将母羊带到血坑前,就在他拿起被羊血已经弄得湿滑黏腻的刀把,准备在母羊脖子上轻轻来上一下时,他感觉手头一轻,母羊矮了下去,他在心里想,真他妈胆小,吓趴了,转脸再看,自己倒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那只母羊双膝着地,跪在他面前。

杨壮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看清了,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下跪,前腿跪下,后腿撅着,就像两根棍。它跪在那儿,直直地望着他,眼里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杨壮壮怔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把这只羊重新关回圈里,然后跑回家,把门关上,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他可真的累极了。完了之后,再挑个时间将这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作趣闻告诉老婆。羊呢,就养着吧,到了老婆月子再杀。可是对金钱的算计,以及对自己妇人之仁的轻蔑,令他没等那只母羊站起来,再由他扳倒,令它引颈就戮,而是顺势抱定因下跪而伸长了的母羊的脖颈,在母羊发出最后一声咩叫之时,一刀结果了母羊。

这个在他眼里怕死的母羊,很快给了它一个答案,来回答这不可思议的举动背后的原因——它身怀有孕,而且是对双羔。那个卖给他淘汰羊的农户也不知道这只瘦弱的老母羊身怀有孕,因为它已经十二岁了。那些护着它的羊们也许是它的曾曾曾孙也都无可考了,总之,它身怀有孕,那是一对完美的、在胎膜中已经发育成形的小羊。

杨壮壮有些后悔,他失神了很久来考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甚至从购买羊只那天开始,从保留在大脑中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忆这只母羊留给他的印象,但他粗糙的内心缺乏对畜类怀有过哪怕一丝的情感,它们在他眼里的唯一区别是活的和死的。他开始有点恨自己,母羊在他面前跪下的那个瞬间令他感到恐惧,那份恐惧定格在民间种种因果报应的传说,直到他猛然发现自己跪倒在原本温暖的母羊跟前,母羊的身体现在早已变得冰冷,那冰冷透进了他的骨头。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点儿阴影也因为二月二的到来烟消云散。二月二这天,杨壮壮的老婆金花生了,是啊,他和老婆谁都没有料到会是一对双胞胎,就连医院的老医生都没检查出这个娇小的女人居然怀着双胞胎。医院当然可以说,他们早就知道,只是有规定不可以透露,以免婴儿还没出世前就因为性别而遭遇不幸,然而谁都知道那并不是俩女娃,而是一男一女——纽根林斯的第一对龙凤胎。

一对龙凤胎,生在二月二,那自然是个好兆头。

月子里,杨壮壮尽心尽力照顾老婆孩子,他岳母也从外省赶来帮忙。

这个岳母却是个老迷信,其实就是个半仙,俗称“端娘子”的那种人,解放后,她就收了仙气做起了良人。但因为职业习惯,这位岳母做任何事都有讲究。比如说,金花的奶不够,她会静坐一夜延请奶娘子。婴儿晚上哭闹,她更是要披头散发一回,去没人的路口“放阴”。自从差点把半夜起来偷豆角的方婆子吓得半死,她就改用水针碗来判断邪煞到底是从哪个方位冲撞了护婴之神。

好在杨壮壮早就虑及一旦金花奶水不足的解决方案,那就是用卖羊挣来的钱买回一头荷斯坦奶牛,这头奶牛长得高高壮壮,产的奶足够灌饱一家人。可是岳母拒学挤牛奶,说是怕冲撞了奶娘子。杨壮壮没法子,只好每天卖完肉再回家挤牛奶。

那时候,杨壮壮已经不杀羊,改杀猪了,一方面是因为那只母羊,一方面是因为家家户户都养了猪,杀猪是常有的活计,而且别人知道他会杀羊,所以肯定他会杀猪,就请他去家里杀。杀猪是门手艺,杀完猪,主家会给他钱或者肉。由于他解猪也是把好手,主家干脆喊他把肉也一起卖了,然后他就成了杀猪的杨屠户了。

自从改杀猪后,杨屠户家就再没缺过肉,金花的脸颊渐渐红润起来,岳母慑于他的威势,不再明里整她那套讲究了。

2

事情的转折点还是在那头荷斯坦奶牛上。那天,那头荷斯坦奶牛突然不产奶了,非但不产奶,还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杨壮壮请来兽医,兽医见牛不反刍,就说这牛可能保不住了,应该是肚子里吃了什么东西,怕是要动手术。又说自己动不了这样的手术,就匆匆走掉了。

杨壮壮就问岳母有没有看见荷斯坦奶牛吃了什么东西。岳母说,前几天好像看见奶牛吃了一个从地下刨出来的东西。

地下刨出来的?洋芋?

不是,是从圈里刨出来的。岳母就指给杨壮壮看。杨壮壮看到岳母所指的方位血都凉了,那个角落,他埋下过那对已经成形的羊羔的尸体。他想,说不通啊,那堆血肉应该早就腐烂成泥了,这都小半年了。他就拿了铁锨跳进圈里去挖,他清楚记得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挖到,他安慰自己说,可能是记错了,于是又挑了个地方挖。就这样,他将圈里挖了个遍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又想,牛羊产完崽的确有自吃胎盘的现象,但牛吃腐肉却是闻所未闻。想到这儿,他身上冒起一身鸡皮疙瘩,仔细回想着那天晚上的细节后,心说,难不成是那母羊的鬼魂在报复自己?不过,他立刻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怎么可能,自己一定是被迷信的岳母影响了。岳母说她看见牛吃那东西是好几天前的事,但却只字未提,也就是说就连自己的孩子也可能喝了不洁的牛奶了。而且肯定是因为自己不在家,岳母没有将牛牵出去吃草,也忘了给它喂草料,母牛才会一反常态自掘而食。那几天他刚巧去了最远的营区帮人杀猪,还在外面住了两天。这样一想,他便将岳母恨下了,决心让岳母离开。

既然牛不反刍,我来逼它反刍。杨壮壮用一根榆木棍子和两根绳子做成马嚼子,套在母牛嘴上。母牛在棍子的刺激下,开始反刍。杨壮壮一直守在母牛旁边,直到晚上才回屋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进牛圈,见母牛呕在地上一摊沥青般的东西,还散发着阵阵恶臭,他怕被人看见,赶紧铲到外面埋掉了。可母牛虽说是好了,也开始吃食了,但却一天天瘦下去,奶也产得少了。他想,卖掉肯定是要折本,杀了卖肉心里总还是有所顾忌,便将母牛配了犊子,只想着到时候卖犊子挣钱。

一双儿女会走路了,杨壮壮就和金花商量,把岳母送回老家去。

往哪儿送?我嫂子本来就容不得她,叫她回去不等于送她早死吗?

杨壮壮张了张嘴,可又不好说牛的事,那毕竟只是自己的猜疑,怎好说出来吓着老婆。

岳母却在屋外听见了这番话,就想着也不难为女儿,争口气,干脆自己走吧。于是这天买了车票,收拾了大包小裹就要走,一出门,正好碰上买东西回来的金花,金花见母亲提着包要走,赶紧阻拦。母女俩拉扯着哭了一回,其实母亲也并不是执意要走,只想摆个姿态出来给女婿瞧瞧,如果母女俩拉扯的场面被女婿回来瞧见,那可正合适。可拉扯了半天,杨壮壮并没有按平时的点回来吃午饭,却听得牛圈里传来一声惨叫。

母女俩一听,坏了,赶忙往牛圈跑,但为时已晚,小女娃已经被踩在母牛蹄下断了气,小男娃正坐在地上玩牛屎。金花看见女儿的惨状一下子晕死过去。老妇见状,更犹如万箭穿心,当天晚上就不好了,但当时依然强撑着,死死拽着小外孙,扯开嗓子喊救命。

杨壮壮后来谁也没怪,只怪自己命中有这一劫,谁也没听出他这话的意思。只可怜他那曾经当过“端娘子”的岳母,除了别家的晦气却除不了自个儿的病根,天亮前就撒手去了。金花当时肚里已经又有了一个,这场祸事便荡了那原本还不稳当的根芽,落下了崩漏的症候。两个月后,本来已经干净的身子,突然又恶露不止,一点一滴居然都是鲜活的血,一滴一滴滴干净了最后一点儿血色,人萎黄下去,连嘴唇都没了一丝颜色了。医院说看不了了,带回去吧。就好像金花已经成了拧不干净的抹布了。杨壮壮抱起媳妇的时候可不就像一块布似的,搭在胳膊上,轻而死板的厚布罢了。

在家里又断续着拖了半年,有一晚,杨壮壮的女人可着劲儿地叫唤,说自己的身子干得难受,得放在水里泡泡了。

杨壮壮拗不过,弄来个大盆子,将可怜的女人放进去。女人躺在温暖的水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这下才好,早该泡一泡的。说来也怪,女人见了水,身上的皮肤怪道地渐渐饱满起来,就像是吸足了水分的木耳。可是水却慢慢变红,让杨壮壮想起两年前挖在自家门口的血坑。

金花是在那之后的第七天合的眼。那天,她泡过的水已经看不见血色,她的皮肤变得像浣洗了多次的羊毛,白得发亮,身子也萎缩得比一只母羊大不了多少了。她最后一眼看杨壮壮时,杨壮壮居然看见了那只母羊的眼睛,那是一双略带忧伤的浅黄色眼睛。杨壮壮慌了,差一点就要大叫大骂出来。

3

杨小图和父亲杨壮壮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怕父亲拿正眼看他。只要父亲拿正眼看他了,接下来就该拿拳脚说话了。杨小图个子一直不高,就像是慑于父亲的万丈光芒,他瑟缩在黑暗中,完全失去了长大的意图。他就像颗海胆,虽然对外界充满巨大的好奇心与热情,内里却是小的,紧缩的。他又像个贝壳,最坚硬的那种,弄得别人只能隔着壳和他说话,说的也尽是些嘲笑的话。

杨小图,你家羊脬子多少钱?那是装羊尿的,也拿来卖钱啊?

杨小图,你爸杀羊的时候为啥要喝酒,是壮杀胆还是壮色胆?

杨小图,羊妈妈给你喂奶的时候,你兄弟就在旁边干看着吗?

杨小图和谁都不玩,就和一只同样没妈的小羊多多做伴。多多是杨壮壮从一只淘汰羊的肚子里扯出来的,随手扔在臭烘烘的羊杂碎中间。杨小图见它动弹了一下,忙偷偷用围裙裹了,借口撒尿,抱着小羊溜回屋,放在自己鸡窝一样的床铺上。夜里,等杨壮壮连衣服都没脱就滚在臭衣服烂袜子和老鼠出没的大床上睡着了,杨小图这才进了屋。一看,床上没有,在床下面趴着呢。一只白得晃眼的小东西。杨小图脱口就叫出“多多”俩字,他说,多多,多多,饿了吧。慈母一般。

多乎哉不多也,多你一个,世界不挤,少你一个,世界不空。杨小图念叨着,来到外屋,随手拾了个酒瓶,从那头半死不活的母牛乳房里挤了半瓶奶,又在角落里找到一只脏兮兮的奶嘴,套上,回屋塞进多多的嘴里。多多抗拒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咽下了这人间第一口烟火。还剩几口,杨小图拔掉奶嘴,嘴对着瓶嘴咕咚咕咚一气喝完。

杨壮壮发现多多是十多天之后的事,他向来是个不大愿意睁眼瞧外面世界的人,对屋里传来的咩叫从没怀疑那是出自自己的幻听。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噩梦,噩梦里每次都有一黑一白两只无常羊羔,发疯似地追着他叫,直到他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直至灵府最深处,这给了他无穷无尽的杀戮动力。他要杀光这些看上去笨头笨脑,实际却阴险狡诈的东西,它们害他犯下了罪行,而他乐意向更深的深渊迈进。他早就万劫不复了,他心里没有美好的东西,他妻子只是偶尔闪过大脑边界的美丽幻影。

幻影幻影。就连那个总跟在他旁边打下手的孩子也是个幻影,他惩罚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惩罚一下无关紧要的幻影呢?他从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要求他做饭,蒸馍、炒菜、熬骨头,个儿矮够不上案板,有凳子啊,凳子会嫌你个儿矮吗?它不嫌,你就踩着它上去啊!病了?还有气,干活!不干活,谁养活你?老子才不会,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投胎的。

日子苦极了,苦水里泡大的生命,就连目光也是飘忽的,迷离的。杨小图总觉得家里是黑暗的,尤其是当父亲在屋里的时候,那些黑暗就像是有了生命,它们升腾着、追逐着,煎熬着他的小骨头。

这天早晨,心情奇好的多多一蹦一跳闯入杨壮壮的领地,杨壮壮吓了一跳,就像在白天里见到鬼,差点夺门而逃。

杨小图紧跟着多多跑进来,他原是要阻止它的,但已经晚了,他父亲的目光笼罩了整个世界,杨小图瑟缩着,吓得发抖。可是,他听见父亲温暖如厚羊毛的声音传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

杨小图惊讶极了,他父亲把一只羊羔叫作孩子,他没听错吧。于是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呃”。

我问你这小女娃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娃?父亲疯了吗?见父亲的眉毛越蹙越紧,肩膀像铁疙瘩似地僵硬起来,杨小图连忙急中生智,说,是杨小画,画画啊,我的小妹妹!

杨壮壮这才放松下来,也像杨小图那样“呃”了一声,然后出门去忙了。刚走出门又折返回来说,呃,你别让她冻着了,广播说今年有西西伯利亚寒流。

那天之后,杨小图又有了个新工作,照顾“妹妹”多多。多多是只纯白色的山羊,它长着白色的卷发,白色的长睫毛,两只眼睛亮汪汪的,脸颊稍尖,嘴唇红润,精力奇好。杨小图用羊皮为多多裁了件袄,说是袄,穿上身,就像是裹春卷,两头一绑,成了。

自从有了多多,母牛产的奶也多了,夜里,它像月亮似地发出光芒,为多多照亮,尽管多多一直住在大屋里。多多把自己当成了家庭成员,它会毫无征兆地跳起蹦跳之舞,从沙发上——顺便说一句,那是杨家最奢侈的家具,尽管它已经瘸了一条腿——跳到桌子上,再从桌子上一下子跳到杨壮壮的床上,之后是窗台上。它最大的壮举是冷不丁地跳到灶台上,想瞅一眼那里面到底养着什么,使得杨小图要一直往里面扔东西,这次它遭到来自哥哥——他是让它这么叫他的——最严厉的批评,这让它整整一分钟都不敢挪动半步,而是一直趴在杨小图脚下。一分钟之后,就又是它的天下了。

杨小图负责清洁多多,它极为不雅的大小解方式,产生了惊人的副作用:恶臭和黏腻的地板,唯一的办法是每天无数次地清扫和擦洗。除此之外,杨小图还要带着它出去遛弯,否则它会在家闹翻天的。遛弯过程中,只要多多开始用脑袋蹭他的裤管了,他就得让自己成为这只羊的活动摇篮。多多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当有人当面羞辱杨小图的时候,多多挺身站了出来,用刚刚长出的小犄角顶得那家伙落荒而逃。

这期间,杨壮壮发生了一些改变,他看上了在街上遇见的一个女人。那女人住在纽根林斯的另一只犄角上,是个寡妇,名叫左姜。当关于左姜的一些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松了口气,既然这样,两个人就更加般配了。因为他把自己受过的苦归咎于自己做的孽,这样一来,俩人就扯平了。更何况,左姜这个女人不光漂亮,脑袋瓜也灵活,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媒人告诉他,左姜让他改行,否则是不会嫁给他的,因为她是属羊的。他回答说,改行可以,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合适的工作,他还得干这个,不过,他答应一天只杀一只羊,而不像以前那样一天杀两只。他让儿子处理掉了拉羊杂碎的小轱辘车,还将院子后面的血坑用石灰填平,家里的苍蝇一下子少了许多。不久后,左姜又传下话来,让他一周之内不杀羊,每天沐浴一次,她可以考虑跟他一起去看场马戏。这可把他给气坏了,那几天,他不仅又回到每天杀两只羊的状态,还再次捡起了酒瓶,他对媒婆说,她还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呢?大爷我不伺候了。于是,事情就这样告吹了。

纽根林斯来了马戏团,光是扎帐篷就用了五天。那些盖着布的笼子里不是待嫁的姑娘,而是金丝猴、孔雀、熊、鹿、鳄鱼什么的,听说还有老虎。杨小图向马戏团的方向张望了七天,可却从不敢奢望父亲给他买张门票,更不用说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把他架在脖子上,进到那令人敬畏的大棚子里去。就算是前来采购羊杂碎的马戏团老板,也没能说服杨壮壮用两张门票换取五副羊杂碎。堂堂杨屠户怎么可能上那个当,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他宁肯醉死在伊力特曲中,了却噩梦的惊扰。

可是,爸……杨小图说,听说有人在那边摆了摊子做买卖。

摆摊子?黑灯瞎火的点个几瓦的灯泡,卖出去的是生是熟都不知道,我可丢不起那个人。怎么,你想去啊,就你这三寸丁,站在摊子后面谁看得见你。

听说有老虎,我还没见过真正的老虎呢,妹妹也没见过。听说,老虎的两只眼睛一只蓝一只绿,驯兽女长着三只眼睛,那只眼睛长在胸前……

够了,你怎么跟个碎婆婆似的,你没见过的西洋镜多了,再多长几只眼珠都不够你看!别废话,做饭去。

这天的晚饭,杨小图端上来一盆煮土豆和煮萝卜,一盆盐放得太多而又没煮得太熟的臭烘烘的羊杂碎,一大碗有黑渣子的剩牛奶,这与外面马戏团大篷里传出的以音乐为背景的五光十色的车声、马蹄声、人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杨壮壮几乎开始后悔没答应左姜,不就是一周内不杀羊,每天沐浴一次,答应了你会死吗!那样的话,今天的晚饭说不定会是女人亲自下厨,然后他们会像一家人那样去看马戏,接下来,说不定会有一个美妙的定情夜。早知道这样,他一天沐浴三次都行呢。杨壮壮吞下一口臭烘烘的羊杂碎,心头的沮丧立即化为怒火,因此,当多多跳上他旁边的凳子,准备分享一块马铃薯时,却换来了一通恶狠狠的咒骂。他从没这样凶过她,因为他真的很爱这个女儿,她的执拗跟他很像,尽管别人总会说,哈,那明明就是一只羊嘛,可是悲伤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或者真的有魔障障住了他的心智。

杨小图正在缝补自己的衣裳,已经被针扎得失去知觉的手指,以及面前一团糟的生活,令他突然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

受到杨屠户训斥的多多在门边悲哀地叫着,最近它有了一些奇怪的举止,比如,它经常会离开人类的居所,隔着门,去看那些待宰的羊。它和它们打招呼,声音友好而快乐,可那些阴沉着脸的家伙并不搭理它,它们的面孔很严肃,严肃而呆板,带着死亡的暮气。很快,这严肃与呆板传染给了多多。多多也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杨小图打开门,多多便走了出去。杨小图见父亲并没有反对,便也跟着溜了出去。多多在羊圈门口叫了一声,里面一只羊也没有。于是,它飞身一跃,像一段白绸缎似地飘落到外面的路上。接着,这个从未被拒绝的小家伙,像是在跟随一群看不见的幽灵似的,向远处走去。它走上街道,并且似乎有决心一直这么走下去,像是要去找到什么答案。

杨小图跟在它后面,他从来都是一个追随者。可是,当马戏团叮当一声发出响声时,杨小图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多多,我带你去看马戏,去见识一下你从没见过的动物,或许你能找到新朋友。它们不会像羊圈里那些家伙,也不像爸爸,它们应该都很有趣。你怕自己个子矮看不见?放心,我会把你架在脖子上的,只要你答应不要拉屎撒尿。

杨小图和多多先是碰见了一只脾气不太好的大黑猫。多多只是闻了一下大黑猫,就惨遭袭击,在右脸上留下了个新月般的血口子,谁让它是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山羊呢。大黑猫抓了多多之后,反倒像个受害人似的,尖叫着逃离了现场,正好碰上一群东游西逛的懒狗,大黑猫不得不从路上撤到别人家的草垛上。懒狗们因为在家吃不饱,所以离开家出来碰碰运气,慢慢就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恶习,它们再也无法忍受主人院子里深陷泥泞的饭碗了,宁肯在外面逮逮鸟偷偷鸡尝尝别人家藏起来的咸肉的味道,再不济,就去谁家的猪那儿抢点吃的。如果它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会迎来人类疯狂报复的狂潮,估计它们宁可饿成皮包骨也不愿成为钉在墙上的一张皮。

狗们遇见落单的羊和它郁郁寡欢的主人,立刻决心追随他们,理由跟乌鸦选择栖息在某棵特定的树上不一样,它们只不过是幻想着一种可能。接着又有几个同样没票而又想看马戏的小家伙加入这支队伍。

想去看马戏团,是不是?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男孩问道。杨小图点点头,于是两个男孩拉着他的手一起向前跑,来到纽根林斯大河坝附近的空地。多多一直紧跟着队伍,当发现那些懒狗突然一起看着它,并形成一个明显的包围圈,不怀好意地向它逼近时,它立刻慌张地大叫起来。杨小图及时发现了懒狗们的意图,他捡起石头,几下就打跑了狗们。可惜那些男孩不愿意等他,早已经蹦蹦跳跳混入人群,也许计划偷偷攥紧大人的衣角溜进帐篷免费看表演,或者再偷点新奇的小玩意来锦上添花,反正,跑着的狗总能遇见骨头。

呈现在杨小图面前的是五光十色的世界,他觉得自己一双眼睛真的看不过来。那是一顶大得无法想象的白帐篷,里面应该可以放下学校的教室和操场,尽管他从来没进去过。旁边还有若干顶小帐篷,红的绿的蓝的灯光从里透出来,又或者,它们本来就是红的、绿的、蓝的。灯光中,一串串三角形的旗子像是在和赶来看马戏团的人打招呼。整个纽根林斯还有附近乡镇、遥远的牧场的人都来了,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只见过稠密得让他发愁的蚂蚁堆,数都数不清的蚂蚁围着蘑菇、草茎和多肉昆虫的蚂蚁,忙忙碌碌。

置身在陌生人中,杨小图觉得自己也成了陌生人,他感到一阵恐慌,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因为路上挤满了人,已经看不见路的样子。一些本土活跃分子趁机做起了买卖,兜售研磨好的海娜蜥蜴混合粉,大声嚷嚷这粉末有着让女人拥有一头漂亮的头发、让男人拥有一副结实的身板的功效,还有的在贩卖私自制作的烟叶、肥皂、岩盐、马奶酒,还有更加神秘的卖家,平端一只铺着黑丝绒布的箱子,上面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石,纽根林斯附近的乌孙山出产水晶、远古海洋化石是众所周知的。

哦,这场看似没有尽头的感官盛宴实在是膏腴肥美,使得杨小图有点失神,感觉有些晕眩,被一种无望的孤独紧紧裹缠。他是那么小,以至于不得不紧抓多多的犄角才能避免被挤倒、被卷走。他能看到的只是各种灰扑扑的布匹裹着的大腿不断撞向他的肩膀和脑袋。接着,他随着人潮涌到一张长桌子旁,那里正在卖一种散发着牛尿味道的汽水。破烂的桌面熠熠闪光,上面湿漉漉的全是弄洒了的汁液。一个和他父亲相熟的人正在兜售大麦酒,用一个带柄的木勺搅拌着一只脏兮兮的锌皮桶,从桶底舀起酒,倒入那些空了的杯子里,收来的钱直接攥在他拿着长勺的手里。杨小图抓紧桌子,就像纽根林斯第一次抽彩票,他父亲紧紧贴在他后背,念叨着让他抽一台收音机那次一样,他努力抓紧桌沿,以免被挤倒,却不料被大木勺狠狠敲了一下手背。这次不行,我不会给你一滴,你爸爸看到我卖酒给你会责怪我为什么不把那一勺直接灌进他的嘴里,除非是这样,否则他是不会认账的,小酒鬼。他不怀好意地大笑。

杨小图连忙一矮身,拉着多多走了,可是前后根本没路可走,他只能猫着腰从桌子中间的空隙溜到路边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地带,那里一堆堆地摞着卖家们用破布简单遮蔽的货品,于是,他掀开其中一块破布,像羊一样伸长脖子,在桶里面痛饮起来。一方面他确实渴了;另一方面,他是有让卖大麦酒的家伙折本的意图。当卖大麦酒的发现时,他已经将手伸进卖炒货的家伙的篷布下面了。他们一起来追他,却又不敢追远,只能放他走了,将桌子后面的布帘子用绳子扎紧。

杨小图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空旷处,这一次面对的是突然到来的黑暗与沉默。当他与多多离开家时天还没黑,而到这里时,夜晚已经到来。他的背后是灯光和人群,但这里只有影影绰绰的低矮灌木,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鸣叫。

4

多多轻轻咩叫了一声,四蹄跪下,大概准备在这里过夜。杨小图说,这可不行,你还没看见那些从没见过的朋友呢,我会带你去看的,我说话算数。多多深深叹了口气作为回答。杨小图说,那你在这里吧,我可要走了。杨小图真的走了,多多只好爬起来紧紧跟上。可是,它实在是困极了。

杨小图看见黑暗中有一个男人背对他站着,身体稍稍前倾,大麦酒被倒回桶里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摸索着裤裆前面,转过身来绊倒了杨小图,因为他脚步不稳,黑暗中的他又很难看见,他扶起杨小图,杨小图看见他的胡子,认出了他。他是海报上的驯兽师。

驯兽师似笑非笑的神情吸引了杨小图,令他不由自主跟上前去。驯兽师却不让他跟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杨小图。杨小图将那纸币装进裤兜,看那人进了一顶帐篷,他才和多多摸了上去。

帐篷里堆满了四四方方盖着布的东西,杨小图走过去,揭开布,令他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他以为的野生动物,而是一只只漆成红色的大箱子,他掀开大箱子,里面是卷成一团的演出服。他听见帐篷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当他的适应了黑暗后,发现是驯兽师弄出的声音,在他正前方站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光着身子。杨小图还从来没见过光着身子的女人,赶紧退了出来。

杨小图折进附近一顶帐篷,闻到了浓烈的牲畜棚圈才有的味道,最里面亮着灯,他看见了笼子里的野兽,它们个个憔悴不堪,熊在撞击铁笼子并发出咆哮,鹿木呆呆地站着,猴子跳上跳下。杨小图拉着多多的犄角躲在黑暗中,听见两个人在说话。

那大猫三天没吃到鲜货了。

老赵还真把自己当成马戏团了,其实就是个流动动物园。

管他呢,有钱赚是正道……

这时,一个和杨小图差不多高的小个子沿着甬道一路翻着筋斗翻出门去,杨小图赶忙跟了过去。

这回他到了一顶帐篷的后侧,还不是那顶大帐篷,而是另一顶稍小些的。他看见刚才见过的驯兽师已经换了身衣服,站在后门处,里面有照明,就像有人把太阳蒙在了里面似的,整个帐篷就像一个超级大灯笼。驯兽师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门没被关住。杨小图也像那个驯兽师那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可是帐篷上的木门让多多以为已经到家了,它用头一顶,走了进去。杨小图只好跟了进去。进去后,杨小图才发现里面有很多人,不知为什么,他从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他父亲喜欢的那个女人,她旁边坐着的男人衣着整齐、彬彬有礼,正侧着身子,很温和地和她说着话。那是他的父亲吗?杨小图一直盯着他看,即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看个明白。有人还以为男孩是驯兽师的徒弟——是啊,看上去真的很像,只不过他现在只能从驯山羊做起。

地上的草已经被踩成平地,铺着从锯木厂买来的锯末。锯末只是铺了观众这一面,护栏里面依旧是青草,就像是为了体恤里面的猛兽似的。

驯兽师站在护栏中间的空地上,老虎被关在一个紧锁的铁笼子里。驯兽师在笼外挥动一根闪亮的金属棒,每挥动一下,老虎就发出一声咆哮。他有节奏地挥动那金属棒,老虎就咆哮个不停,看上去,驯兽师更像在指挥一场由虎啸声粗制滥造的奏鸣曲,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算什么?观众席有人在抱怨。究竟是你要进去,还是它要出来。

我们花了钱就是要看真正的驯兽表演。

放老虎出来,放老虎出来。

能听懂人类喜怒哀乐的多多被众多的声讨声吓得跳进了护栏,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多半以为这是学徒要求它做的噱头。紧接着,多多被逼近了更里面的那层栅栏,或许它认为只有笼子里面才是安全的,因为里面的野兽只是在发出哀鸣罢了。

人们停止了喊叫。因为他们看见男孩先是跟着进了栅栏,接着又钻进了老虎的铁笼子,那笼子根本挡不住他,因为他的身形是如此瘦小。

看台上的人们集体陷入警告般的沉默,难道这还是个噱头吗?

直到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全场最漂亮的女人身上的杨壮壮感觉到了空气的凝滞,觉得正在发生的事自己非看不可时,这才转脸朝舞台中央看去。紧接着,他发出死一般的大叫,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听到父亲的喊叫,杨小图像正在干坏事却被当场抓住似的,慢慢转身,嗫喏道,爸爸,我这就把妹妹带回家去。

他身后,老虎眼里已经没有了驯兽师手里可憎的金属棒。它跳起来,高高地跳起,以至于用力过猛,脑袋撞在了铁栅栏上。男孩在它前面,羊在男孩前面,这时,羊突然用最不可思议的跳跃动作,利用铁栅栏来了次反弹,跳到男孩和老虎之间。羊盯着瞎了一只眼的老虎,看着老虎的绿色眼罩,突然,屈膝下跪。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张大嘴,看着一脸惊愕的老虎,老虎发出震颤大地的长啸,阴风暗卷之时,惊魂未定的驯兽师将男孩偷离险境。

场上现在只剩下羊和虎,羊像是困倦了一样,跪在那儿,耷拉着小小的脑袋。虎走近了一步,就像走向应得的献祭,它的牙齿上滴下亮晶晶的口水,滴在地上,无声无息,现场的人们也无声无息,生怕因为发出声息会破坏掉这一奇景。

没有人看清楚杨屠户是如何跳进去的,他抖索着身子,慢慢靠近。他近前一步,虎也近前一步,直到他佝偻下来,像羊那样四肢着地,靠近羊,伸出双臂,将跪地的羊深深搂入怀中,就像将婴儿搂入人形襁褓。

当人们终于拉开兽性大发的老虎时,全都大吃一惊,死去的杨屠户怀里抱着的居然是名婴儿,一名熟睡的女婴。大多数观众后来都相信是马戏团大篷内璀璨夺目的灯光令自己丧失了判断力,他们认为是马戏团的某位女演员怕丑事败露才导演了这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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