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
因为有一个老板要拍一个以蛇为主角的故事,戏里有一场歹徒放了一只专门咬蛇的去杀我们的英雄,所以刚好为其他事到印度去时,制片公司便叫我们拍这场戏。蛇和,都是印度的特产。
借了片厂里的小角落,我们请了驯兽师来协助拍摄。他由笼中取出一只长得像黄鼠狼、大小如猫的动物,这便是戏里的反派。
剧本里只写着攻击蛇,结果反而被蛇咬死这短短的几个字,这种戏拍出来单刀直入的,观众一定不会喜欢,结果只有构想如下:一见蛇,蛇惊,张大口向蛇冲来,蛇避,一跳向前咬住蛇腰,蛇受伤,挣扎逃脱,不饶人,蛇游上墙,跳,但咬不到,蛇满身是血,抬头一看,桌上有个热水瓶,蛇有了主意,跳上椅欲追击,蛇迅速地爬到热水瓶旁,又逼近,蛇用头向热水瓶大力一撞,“砰”的一声,热水瓶倒下,滚水淋得发疱,大叫哀鸣,蛇昂起头,直瞪的喉咙,的眼睛发出恐慌,蛇似箭飞去,一个血盆大口,往的颈项以四根毒牙咬下,张开着嘴发出格格的痛苦声,蛇跟着用身体把缠住,卡拉卡拉地把的肌骨都压断,终于断气,男主角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向远方。
把剧情告诉了驯兽师后,他伸一伸舌头说:“哇!不容易。”
问他有没有准备好十条大小颜色一样的眼镜蛇,他说只找到五条。五条怎么够?我大吼。他耸耸肩。
在印度,你要求什么,他们都摇头说:“亚差,亚差。”起初以为他们说不行,但后来才知道他们的摇头就是我们的点头,什么都亚差,什么都有,但是一到紧要关头,他们一律地耸耸肩,什么都点头了。
唉,怎么办?晚上的厂租、器材、工作人员比早上便宜,所以选了夜间摄影,现在半夜三更去哪里再能多找五条同大小同颜色的男主角?真后悔,为此因小失大。五条就五条吧,先开镜再说。灯光摄影机都准备好了,示意叫驯兽师放蛇。他一松手,即冲上,本能地一口将那条蛇的头咬碎,呜呼哀哉。
“不要紧,不要紧。”驯兽师说,“还有四条。”
再放一尾,“咔嚓”一声,蛇头剩下一半,阴险地笑。驯兽师又耸耸肩,我摇头,开始着急。驯兽师说,这次我抓住的尾巴,包管没事,我只好信他。
摄影机又开动,蛇游过来,欲冲上,但受制咬不到蛇,驯兽师双手紧紧地拉住它,回头望我笑笑,说:“我说过不要紧的。”
他正在得意时,那条蛇不知死,反而来惹,大怒,一口将蛇腰咬成两截。这种动物一生下来就是对付蛇的。
“不要紧,不要紧。”驯兽师又说,“还有两条。”
再也不能冒险,我向驯兽师说:“你拉着的尾巴,叫人拉着蛇,让它们都不能接触,那就不怕蛇再给它咬死了。”
“哈。”驯兽师说,“还是你们中国人聪明。这样吧,由别人拉,我怕会失手,要是你自己来拉,一定拍成。”
我给他一赞,飘飘然似被催眠地伸手拉着蛇尾。一切准备好,开始拍摄,它们凶狠地相斗,这个镜头拍得真精彩。
我正高兴,距离一下子没有测好,跳前差点咬住蛇的鼻子,那蛇愤怒,转过头向我一口噬来,我吓得“哇啊”大喊,马上松手把它丢掉。
“咔嚓,咔嚓”的,大概拍得肚子饿了,把整尾蛇咬烂,吞进肚中。
驯兽师望着我,擦了一把冷汗,我耸耸肩,他摇摇头。
只好休息五分钟。
我很需要抽一支烟,口袋裤袋,怎么摸也摸不到,想叫人出去买,但是在印度,抽烟也是一种奢侈,烟档少得可怜,不是到处买得到,现在又是深夜。
驯兽师递了他自己的宝贵的一支给我,我很感激他,觉得刚才对他发怒实在不应该。
抽了一口,淡而无味。
“好吧!”我说,“放最后的一条蛇吧!”
驯兽师不再撒野,他说:“蔡先生,拍不好你我都没有面子,这样吧,我们用针线把的嘴巴缝起来。”
“这太过分了,它也会感到痛苦。”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他答道,“我们缝惯了,它的嘴皮已经被我们缝得没有知觉了。”
我拍拍他的头:“为什么不早讲呢?”
他耸耸肩,开始去缝嘴巴。
不忍看,打开公事包,想拿一本小说来看。忽然,奇迹出现,在夹缝中又找到一支由烟包中掉出来的香烟,已经被压得弯弯扁扁。我小心地抚摸它,将它恢复原状,这支烟太难得了,我一定要享受每一口。
点着,一吸,烟透入肺腑,精神为之一振,慢慢地吐出。
这么久了还没有缝好,我已经有点不耐烦,走过去一看,驯兽师的两个助手,一个抓着的手脚,另一个按着它的嘴,驯兽师本身用透明的渔线,一针针小心地将它的唇穿在一起,像一个主妇在衣服上绣花。
被五花大绑,虽然驯兽师说不痛,但是,可以看到它的眼睛团团乱转。
阿弥陀佛,自读《护生画集》,心灵之伤痕已渐疗愈,对一切众生极感爱护。五条蛇中已丧失四个生命,还要光着眼睛看地球群众,教我如何安宁?
好不容易地,驯兽师终于将的嘴缝闭,他伸手向助手说:“剪刀!”
两个助手互望,哪里去找,大家耸耸肩。缝在唇上的那根线怎么拉也拉不掉,非用刀子剪割不可。驯兽师转过头来,看见我嘴上的那支烟,神速地抢了过去,“”的一声,把那条线烧断,大功告成。
驯兽师把烟蒂交还给我,我下意识不浪费地吸完最后一口。但一想,天,他手指上沾的鲜血,而且还是咬过眼镜蛇的。我要呕吐,但怎么也吐不出来,五脏在打滚。
值得安慰的是,这场戏顺利拍完了。
(高胜利摘自《吾爱梦工场》
山东画报出版社 图/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