戢建华
一
古城房州的四月,淫雨不断,淅淅沥沥,街上行人稀少,生意自然冷清。在店铺掌柜们都望雨发愁的时候,漱墨斋的老板冷雨田正悠闲地坐在后院廊下品着一壶明前毛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几盆典雅的盆景在小雨中愈发地青绿。
冷雨田已经不用亲自掌柜,柜上有他带了三年的徒弟子林。子林聪慧好学,目前已能提前出师,冷雨田只是在贵重物件儿上把一下目,其他都交给子林打理。
近来喜事不断,一方北宋古砚和一件前清鼻烟壶接连成了死当,省城一家业内久负盛名的典当行衔月堂在房州设了分号,想请冷雨田镇堂把目,报酬分外优厚,只是前提是收购漱墨斋。当然,这第三件在冷雨田看来,还不算什么喜事。同行是冤家,衔月堂虽然资历雄厚,但在房州,漱墨斋根深蒂固。这也是衔月堂执意要请冷雨田的目的。虽然盛情难却,但冷雨田还是打算推荐徒弟子林去衔月堂做掌柜,自己守着祖宗留下的漱墨斋安度晚年,不发扬光大,但对祖宗总算有个交代。
正在冷雨田喝茶想事的时候,子林从柜上急匆匆跑来请冷雨田:“师父,来大物件儿了,还请您去把把目。”
看着子林一脸喜气,冷雨田教训道:“不知道说你多少次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些!”说着,放下茶壶,慢慢起身。
来人一身绸缎长衫,瓜皮帽上还镶着一块明玉,一看便是非富即贵。来人自我介绍姓薛,房州西乡乡绅,祖上曾跟随唐中宗李显在房州反周复唐。中宗嗜房州黄酒,每宴必以玉碗盛饮,祖上有幸得以赐宴,并赏玉碗一只。今因独子摇骰欠下巨额赌资,想以传家玉碗当下五根金条,等六月麦收之后卖出一些田产来赎。
冷雨田端详那玉碗,果然浑身洁白无瑕,抚之圆润,光照下晶莹剔透。碗底上些许磨损褪光,这是酒碗之于饭碗的区别。饭碗捧在手上,而酒碗置于桌上,再加上酒喝兴致,碗起碗落必有力度,磨损和裂纹才见新旧之别。古玩这一行不说真假,只说新旧。
史载,唐中宗李显遭武则天贬谪房州任庐陵王十四载,房州民间也盛传李显每饮必用玉碗,今日一见,果然是帝王品相,玩中极品。于是,两家当即商定六月十五前赎当,届时抽金一根,逾期死当。当下签约封存。
薛先生前脚一走,子林高兴地对冷雨田说:“师父,今年真是鸿运当头啊,仅此一当,就落抽金一根金条,三五年的赚头都有了啊。”
冷雨田微笑着答应:“啊,啊。”
第二天一早,冷雨田叫过子林,嘱咐道:“子林啊,我有事得去襄阳一趟,少则一月,多则两月。玉碗一当,柜上已无力再接大物件儿了,小东小西的,就由你斟酌打点了。”
子林点头:“我等师父回来。”
冷雨田回来时已六月十四,一进门,冷雨田就问:“那玉碗赎当了吗?”
子林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笑着说:“没有,没有,恭喜师父这回又落一死当啊!”
冷雨田也笑:“那今晚咱师徒得好好庆贺一下!”
月上东窗时,酒菜摆好,冷雨田突然起身出去把那只玉碗拿了进来。见子林惊奇,冷雨田说:“今年以来,你操持店里,喜事连连,收益颇丰。今晚我也享乐一番,用玉碗喝酒,做回皇帝!”
“应该!应该!”子林恭恭敬敬地给师父倒上酒,双手敬上,“今晚,难得师父这般好酒兴,我先敬一碗,也算为您接风。”
师徒喝完,子林双双满上,再敬一碗:“这碗酒敬师父多年来的培育之恩。”
第三碗酒时,冷雨田说道:“这碗酒我敬你,犒劳你这段时间掌柜辛苦。”
房州黄酒口感虽好,但上头快。几碗下肚,两人已是面红耳赤,头晕脑涨。子林再给师父倒酒时,滚烫的黄酒不小心就撒在了师父手上。冷雨田烫得一撒手,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只玉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两人一下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脆响吓醒了酒,子林更是吓得双膝跪下,连连磕头:“师父,我不是有意的啊——”
冷雨田呆若木鸡地坐着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明天即到玉碗赎当之日,我若拿不出玉碗,那五根金条赔了不说,我这店怕也是开到头了啊!”
子林沉默半晌,说:“师父,但凡来当大物件儿者,都是无路可走之人,这玉碗必是死当,师父大可不必多虑。”
冷雨田慢悠悠地说:“但愿如此吧,但五根金条也让我漱墨斋元气大伤啊。”说完,一挥手,“罢,罢,是祸躲不过,睡去吧。”
二
六月十五一早,子林急急忙忙地去后院喊冷雨田:“师父,不好了,那位薛先生来了!”
冷雨田如同往常一般气定神闲地来到柜前。薛先生笑问:“我来履约,没晚吧。”
冷雨田赔着笑:“今日为限,没晚。”
薛先生问:“我那玉碗呢?”
冷雨田道:“先看赎金!”
薛先生从怀中掏出六根金条,一根根摆在冷雨田面前,说:“一根抽金,五根赎金,一根不少,请过目!”
冷雨田验了成色收好,转身捧出一个盒子,说:“请薛先生验签启封。”
薛先生验了签封,取出玉碗好生端详,果然完好无损。脸上的笑立即就凝固了,他看了看子林,子林前额大汗淋漓,浑身不住地颤抖。
冷雨田再次拿起玉碗,用一枚放大镜仔细察看玉碗碗底,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薛先生不解地问:“冷老板,你笑什么?”
冷雨田却不言语,他发现碗底的那些磨损和裂纹上,竟然都没有黄酒汁液凝固而成的粘物。房州黄酒是用糯米酿成,其汁液凝固后比水泥和胶的黏性还大,经年的粘物比瓷还硬实。碗上光滑面的汁液可以洗去,但损伤的裂纹和糙面上的汁液是不易洗去的,必有细小黏物附着。一只经年的古玩酒碗没有粘物附着,只能说明它是做旧的。
冷雨田暗暗庆幸薛先生的贪婪和狠毒又让自己起死回生。他们本来已经不声不响地骗走五根金条,让漱墨斋元气大伤,却又回来落井下石,想把自己在业内扫地出门。
原来收碗那天,薛先生说等麦收之后卖些田地来赎碗。可是那得多少田地收的麦子才值一根金条的抽金呢?再想到近来子林的反常和喜事连连,冷雨田越想越不对劲儿,更加怀疑自己把目玉碗时走了眼。想打开看吧,无奈双方已封签。于是他干脆到襄阳府找人做了同样的玉碗,在子林倒酒时故意撒手摔碎玉碗,诱子林当晚放风出去,引薛先生来赎当。
冷雨田笑着问:“薛先生,看来今年麦收不错啊!”
薛先生尴尬地收了碗,冷冷地说了声“告辞”,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冷雨田把子林叫到跟前,交给他一封信说:“衔月堂请我把目,但我不能负了祖业。你学期已满,人又聪慧机敏,因此,我举荐你去衔月堂做掌柜。”
冷雨田后来闲暇时还去转了转衔月堂,但他没看见子林,却无意间瞧见了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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