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随感

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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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义是座名城。甚至可以说，是座有着夺目感的名城。一路上，我望着外面苍翠的绿和连绵的小山，猜度着，该是一种怎样的相遇，我将会在这里获得怎样的思索和启示？

遵义会议，四渡赤水——在众多的言说之后，我不想再做太多的重复，无疑，他们说得更多也说得更好，在这次具有大转折意义的遵义会议之后，在军事史上经典的四渡赤水之后，星星之火才越吹越旺，直至燎原——我不想充当“渺小的后来者”，我不想在前人们发现之后再重新“发现”一次，重复别人的说出——当然，在足够汗牛充栋的言说和阐释中，寻找未曾涉及或者少有涉及的缝隙也有巨大的难度，何况历史已远，我也未能寻到任何“亲历者”向我讲述他从未讲述的故事……我只能从一些细小的微点出发，将它重复擦拭，并试着将它指给朋友们看。

走进遵义会议纪念馆的时候遵义下着细细的雨，如同游丝，并不湿衣。我们收起伞，缓步走进纪念馆。我们愿意聆听，进一步聆听，这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实和未来的声音。

2

记得在鲁院上学，王树增先生给我们上课。他谈到，当时的中国红军是一支相当特殊的部队，它由两部分人组成：一类是具有强烈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坚信布尔什维克必将最终胜利；而另一类，则是农村里不认字的青年人，他们十七八岁，有的则更小。在最初的时候这些不识字的孩子不可能理解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不可能理解另一些人的理想主义……然而他们竟然那样奇妙而真挚地组合在一起，那些具有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们，竟然把他们的伟大目标灌注进不识字的青年心里，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让他们也成为一个个“有理想”的种子……王树增先生谈到，这样的组合，这样的共同，在人类史上都不多见。它属于之前难以想象的奇迹。

这样奇妙的粘合何以达成？是如何做到的？我时时在想。

把目光聚焦于1935年1月15日至1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会场。聚焦于出席会议的代表们：毛泽东，朱德，陈云，周恩来，洛甫（张闻天），秦邦宪（博古），王稼祥，刘少奇，邓发，李德，彭雪枫，杨尚昆，彭德怀，伍修权、李卓然……他们当然都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关心国家兴亡和人类进程的知识者（至少在参加此次会议时都是），他们的目标是，在中国这个古老、僵硬的土地上建立崭新的“苏维埃政权”——“让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正是目标上的纯粹使得他们中的许多人“背叛了自己的旧阶层”，组建了红军，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建立了红色政权……来自德国的李德（奥托·布劳恩）也是，不然他的不远万里投入到当时的弱小中就难以解释，回到莫斯科后他选择对抗来自德国的纳粹军队就难以解释。

三天的会议，在存亡悠关的时候抽出时间开三天的会议当然事关重大、迫在眉睫，当然说明了矛盾和斗争，当然……在汗牛充栋的各类文献中有着较为清晰的记载，我依然要绕开它们，深入到历史的褶皱中去，用我的心去追问。博古和李德所犯的军事错误已经清楚，毛泽东的正确和如神的用兵也已经清楚，我想要问的是，同是理想主义者，同是马克思主义者，为什么历史会选择毛泽东来完成这个大转折，“挽救革命挽救党”？而不是其他的理想主义者？

这里有一个理想主义落地的问题。而这个落地的问题，往往是知识分子们最要命的问题。太多满足于纸上谈兵的知识者了，太多醉心于“纯洁性”的知识者了，太多被所谓“正确性”困住手脚的知识者了，一旦面对具体问题尤其是复杂的、困难的具体问题时，他们的“知识”很可能会捉襟见肘，很可能会无效甚至有害。博古和李德应是这样的知识者，纸上谈兵和纯洁性相互纠缠成为罩在他们头上的罩子，以至于……在资料中，我读到，作为当时中共主要领导的秦邦宪（博古）在总结报告中反复强调“四中全会在政治上、战略上都是按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的指示，部署是正确的”，如何如何。在这里，他们缺少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相互勾联，他们希望用某种书本上、理念上的“正确”来掩盖自己的失误、挫败与无能。“一切从实际出发，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相较于博古和李德，毛泽东更懂得现实和实际，更懂得因势利导，当然也更有博大的智慧。也恰是毛泽东的“一切从实际出发”，才使得红军得以突出重围，不仅避免了毁灭还不断扩大，最终取得了红色的胜利。

也恰是毛泽东的“一切从实际出发”，不拘泥，不盲从，深入而浅出，才使得那些理想主义思想得以以简洁明了的口号化的方式在民众和战士们中间流传，并深入人心。才使得，那些不识字的青年人们相信这些知识者是为他们和他们的子孙考虑的，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是解放。他们的奋斗，牺牲，将会换来一个红彤彤的世界，一个荡尽了黑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穷苦的无产者会当家做主人。

才有了这种奇妙的粘合。才有了那种似乎难以理解的坚定，才有了星火的燎原。

同样是在鲁院，戴锦华，讲电影和电影以外。她谈到解放的前夜。国民党的军队和共产党的军队对峙中。共产党的部队里，宣传队不停用“他们”的方言喊话：老乡们，对面的兄弟，放下你的枪吧，咱家里分了地了。回家种地去吧！一夜之后，对面的阵地十有八九就会变成“空地”，太多的国民党兵会乘着夜色离开，或者投靠到共产党的军队中……

国民党当然也有宣传，可人们不信。他们的谩骂、恐吓和丑化都已经不能阻止。

3

《走进遵义会议会址》，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政治局候补委员、共青团中央书记、驻红九军团中央代表何克全（凯丰）在发言时指责：“让毛泽东出来领导，他懂什么马列主义？顶多是看了些《孙子兵法》！”

毛泽东的回答是：“马列主义是革命经典，《孙子兵法》是军事经典，都是财富，都是宝贝；军事规律，中外皆然，我们能学外国的，为什么不能学老祖宗的呢？”

很有意味。在何克全（凯丰）那里，存在一种“知识的傲慢”，一种纯洁性上的傲慢，教条主义的傲慢，这份傲慢甚至足以大到罔顾红军生死；而在毛泽东那里，实际和实效一直摆在首位，理想和有效紧紧联系在一起，有经有权——而带领中央红军最终走出困境、摆脱包围的恰是毛泽东的这一思想，作为另一类的理想主义者，他更懂得知识落地的重要性，更懂得有效的运用，懂得运筹的谋略。而历史中、现实中，何克全（凯丰）这样僵化的傲慢者何其多也！李德是，博古是，太多的人是。他们以书本的知识代替实际的知识，轻视实际的知识，压制实际的知识，自许为真理的化身，并挥舞纯洁性的大棒仿若闯入瓷器店里的公牛，全然地罔顾……事实上，这样的人，这样的做法，往往是对纯洁性有害的，他把纯洁性看成是蒸馏水，强调“百分百”，那么他就断绝了更多的容纳，甚至会断送掉发展的可能，甚至走向理想的反面。

所以，理论联系实际是一条始终值得重视的真理。

4

在遵义会议会址的墙上，保存有两条“红军宣”的标语，它们写于1935年3月，红军再占遵义之后。一条是，“不发欠饷不打仗，欢迎白军兄弟们过来当红军，赤化全贵州，继续消灭王吴军阀胜利”；另一条是，“不当无钱的白军，拖枪过来当红军”。

欠饷。无钱。这两条标语都在点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前线和红军作战的国民党士兵中，欠饷普遍，他们只收到空头的承诺甚至这样的空头都收不到。在国民党的部队里，最底层、来自于民众的战士领不到饷，他们要有牺牲却得不到任何保障，他们是遭受漠视的，他们是无望的。他们的生命不被视为生命，他们的尊严完全不被重视，而作为前沿作战的战士，他们那些最低要求：吃饭穿衣，领到饷金以保障未来的生活，也不曾得到认真落实。我们当然不信这样的军队会有战斗力。我不相信，当时作为执政者的国民政府会比不得不转移着的红军更为贫苦，我不相信蒋总统和国民党政府会全然不顾他的前线战士的粮草和薪饷，那为什么欠饷那样普遍？只能说明贪腐。只能说明贪腐的毒瘤在吞噬着旧中国的整个肌体，它遍布于旧中国的角角落落，并像癌细胞一样扩散着。那些眼里只有自己的贪腐者当然会目中无人，漠视他者的生命和尊严，更不会在意大厦之倾。他们只有瞒和骗。我也阅读过一些资料，国民党内的贪腐之重、之恶，让一些有才能，也一心忠于党国的国民党官员、将士痛心疾首，又回天乏力。

和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红军，红军的队伍。

在这时，民心向背成为关键。其实在任何时候也是——只是非战争年代它可以不那么显然而已。在那样艰难的时刻，红军的队伍军心不散，在重兵的围剿下能够四渡赤水获得新生并不断壮大，原因很多，众多的原因在史书上已有详细阐述，我想不能忽略的还有一点，那就是红军标语中所提到的“欠饷”和“无钱”，它一定造成了国民党基层士兵的怨恨和懈怠，他们不肯认真打仗不肯为贪腐的阶层卖命，以至于“围剿不利”。而一旦星火成为燎原之势，那些观望者和另一阵营中遭受漠视和屈辱的人就会扑入火焰中成为火焰的一部分。

5

在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走进遵义会议会址》一书中，谈到了对遵义城的“智取”：曾保堂按照刘伯承的指示，和团首长研究后，从俘虏中挑选出一个比较老实的军官和十几个出身贫苦的士兵……午夜时分，曾营长率领这支化了装的部队，到了遵义新城来熏门下，向城楼上的守军喊话——我是一连连长，现带领剩下的人跑回来了，快请开城门救救兄弟们。城楼上的国民党军士盘问了好一会儿，问不出破绽，却依然不肯开城门。这时，曾保堂悄悄提示被俘军官：别慌，稳住，给他们来点硬的，要注意不要露馅……经过请求后，城门打开，曾营长率领这队人马进城——要知道，在这队伪装的人马中，竟有二三十个司号员！他们进城之后一齐吹响冲锋号，仿若是人山人海……

兵者，诡道。红军几乎不费吹灰就拿下遵义县城当然可以看出红军在战术上的多样和精妙，而遵义城里那些负责把守的重兵如此不堪，也说明其荒弛，说明其懈怠，说明其散沙化的状态。可以设想，如果守城的将士能够一心，即使城门失守，即使他们匆忙应战，其结果也可能完全不同。胜利和失败，确有其必然性，在这里我们可以睹见。当然，即使一场战斗的胜利、两场战斗的胜利也不会使国民党这支已经涣散着的部队获得未来，未来不属于他们。

红军夺得了遵义。然后有了著名的遵义会议，有了四渡赤水，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