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丹
新闻学是一门应用学科,必须建立在丰厚的新闻实践基础之上。1690年第一篇新闻学博士论文,现在看起来可能还不如现在本科论文的水平,但那毕竟是300多年前对新闻实践理性思考的结果,那时只在欧洲几个国家总共有二三十家发行量很小的周报。直到19世纪中叶,大众报刊兴起,才奠定新闻学得以形成的基础。于是19世纪末,瑞士和德国的大学出现了新闻学的课程,20世纪初美国的大学建立了新闻学的院系。
一、早期的三部新闻学代表作
既然新闻学的初创在美国形成体系,必须得有代表作,故1922年报刊专栏作家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的《舆论》(Public Opinion)、1924年新闻学者卡斯柏·约斯特(Casper Salathiel Yost,1863-1941)的《新闻学原理》(Principles of journalism)和美国记者、教育家尼尔森·克劳福德(Nelson Antrim Crawford,1888-1963)1924年的《新闻伦理》(the Ethics ofJournalism)构成了较早的学科代表作。
由于历史的原因,约斯特的《新闻学原理》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作为批判材料被翻译出来了,有油印本,但人们只能通过批判文章了解这本书的某些被歪曲的观点。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直接接触到较新的传播学,反而遗忘了这本书,直到2013年才出版中译本。文革后期,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教师林姗翻译了李普曼的《舆论》,她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春天,译稿1980年由人民大学新闻系铅印,传播很广,估计印了上万册,以致1989年华夏出版社正式出版时,反而卖不动了。克劳福德的《新闻伦理》遭到冷遇,因为1949以后的几十年内,中国的新闻业不再是一个行业,而是党政机关的一个部门,因而也就谈不上新闻职业道德,只需要宣传纪律就够了。直到改革开放后,该书才在在一些教材里被提及。这本书的意义在于,它是确认新闻传播业是一个社会行业的最早的职业道德基础之作。
二、克劳福德《新闻伦理》的学术意义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新闻传播业,经历了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漫长过渡,我们没有及时总结世界新闻传播业的历史的经验,结果几乎重走了美国百年前媒体从职业道德无序到比较有序的历史进程。上世纪90年代我多次提到我国的媒体在重复美国百年前黄色新闻潮的做法,但苦于没有像这本书那样系统的论据来说服媒体遵循职业道德。2003年起至今,我国新闻传播业界持续展开“三项学习教育”,三项学习的内容之一,便是新闻职业道德,因为落实很不够,至今一再被强调。这个形势下江作苏、王敏翻译的克劳福德《新闻伦理》中译本,便有了现实意义。而我觉得其学术意义应该更大些,因为我国缺乏现代新闻职业道德的传统根基。
克劳福德做过记者,还是多个杂志的主编,一生出版了多本社会科学的论著,并为大英百科全书、社会科学百科全书、美国传记词典撰稿.。由他来评述美国新闻业的德行和恶行,论证新闻伦理,较为客观并具有学术深度。阅读这本近百年前的书,我感觉好像在讨论今天发生在中国的事情,因为那时的许多违反新闻职业道德和规范的事情,在中国差不多都有,甚至为非道德行为辩护的理由都差不多。在这个意义上,我推荐我国的新闻工作者读一读此书,汲取那时的教训,不要重走美国同行曾经走过的老路。
这本书的附录A是美国当时不同层次和地区的16个新闻职业准则文件,包括1923年刚制定的美国编辑人协会《新闻业信条》(全国性的),以及5个州、9家报纸、一位学者制定的新闻职业准则文件。附录B是“参考文献选辑”共83本(篇),还有各章(共12章)篇尾提供的“补充阅读”(共106篇或本)。这些历史文献囊括了当时并不多的从不同方面和角度涉及新闻职业道德与规范的文献(论著、相关论著的某些章节、论文、道德自律文件、各种公告和通知)。各章的“补充阅读”+书后的“参考文献选辑”,排除重复,近100本(篇),基本集中在作者写这本书之前的10年内,包括李普曼的《自由与新闻》、《舆论》和帕克的《移民报刊及其控制》,均是1920-1923年的论著。这些都是当时人们对这个问题认识的宝贵历史资料,由此可以研究为什么新闻职业道德问题那时会被提上日程,以及当时人们是怎样思考这个问题的。那时美国的新闻传播学界和业界,以及相关的社会领域,共同为新闻传播业形成职业道德和规范而努力的印记,清晰可见。
我在这里拣一则新闻职业准则谈谈体会,它是克劳福德提供的9家报纸新闻职业准则文件中最短的,只有11句话,作者是1921—1923年在任的美国总统沃伦-哈定。哈定12—14岁时,在一家摇摇欲坠的印刷所做过学徒。1881年,他随父亲定居俄亥俄州的马里恩小镇。1884年,19岁的哈定与两位朋友筹资300美元买下了当地的《马里恩星报》(the Marion Star)。这是一份很小的日报,恐怕不比一张传单大多少,报社的主要财产是一架凑合能用手工操作的印刷机。年内,他从朋友手中买下了该报的所有股份。后来该报成为俄亥俄州出类拔萃的城镇小报之一。俄亥俄州的人不仅喜欢读哈定办的报纸,也开始注意起报纸的老板哈定。尽管哈定曾被评为最差的美国总统,但他办的乡镇小日报《马里恩星报》严格遵循新闻职业道德准则,值得我们认真研究他办报的成功之道:以公信力换取影响力。
该文件前五句和最后一句依次是:
哈定确定的职业道德第一句用现在的说法即“全面”,同类的表述如当日寸((堪萨斯城市邮报》职业规范的第一句“每个故事都有两面,报道时缺一不可”(There are two sades to every story.GET BOTH)。这个道理不言而喻,但做到全面看问题却不容易。他们都抓住了记者采写时最容易发生的情形:只写自己想到(上级要求)的或只想讲述的一面,这是最为普遍且被人们忽视的不真实。
第二句“确保真实”,这种强调性的说法对正处于美国黄色新闻潮时期(19世纪80-90年代)的报纸主持者来说,没有道德定力是不敢确保的。
第三句用现在的话概括即“准确”。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对新闻真实的追求,哈定知道做到准确不容易,但仍然顽强地要求尽可能做到。同类的话还有当时《萨克拉曼多蜜蜂报》的准则第一句话:“宁可失去一篇报道,也不要浪费第二天的时间去更正它”。
第四句话是对正直、公正、宽容的要求,这些主要基于人的良心(相当于中国的俗话“人心均有一杆秤”),前两者我们至少字面上熟悉,但“宽容”似乎现在被忽略了,对新闻工作者来说即不要追求用同一个标准看人视物,容忍多样与多元。
第五句似乎有些像我们常说的以正面报道为主,其实不然,这主要是针对法警新闻的。同类的法警报道案例在中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因而这一句对我们的借鉴意义很现实。
最后一句(第十一句)话,实际上主要谈的是媒体的涉性涉暴问题,如同当时《西雅图时报》准则文件的第一句“记住,年轻女孩也读《西雅图时报》”。媒体的近半受众是女性、三分之一受众是未成年人,这个受众比例在新闻媒体的运作中和媒体人的实际工作中,其实是常被忽视的。
鉴于中国新闻传播业的起步与美国存在发展阶段的差异,克劳福德的这本书一定程度上反而更适合现在的中国新闻传播界借鉴。读着这本书,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近百年过去了,关于新闻职业道德和规范的基本原则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仍然还是真实(准确)、客观、公正、全面,以及体现人性的维护公民隐私权、保护妇女儿童和拒绝广告商对报纸的控制(包括不得把广告冒充新闻)等内容,只是现在的表现的花样更多或更隐蔽了。有鉴于此,这本书提供了认识新闻职业道德的基础。
克劳福德的《新闻伦理》把美国新闻学形成时期的思想活动,完整、真实地留给了后人。中国最早的学术新闻学论著是1919年出版的徐宝璜的《新闻学》,他是在密苏里新闻学院学过新闻学的中国留学生之一;邵飘萍的《实际应用新闻学》(1923年)的基本原理直接来自日本,而日本早期新闻学也来自美、英(后来德国新闻学一度居主导)。两相对照,他们很好地将美国新闻学的基本原理与中国新闻实践相结合,写得颇为中国化。他们的论著在中国最早确定新闻学理论的基本框架,新闻职业道德的思想自然地融人其中,但没有作为论证主题。这次克劳福德《新闻伦理》中文版的出版,集中展现新闻职业道德理念如何形成、发展的脉络,对新闻理论的框架中补充职业道德这一部分,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三、为什么中国非得用他律管束新闻传播业界遵循职业道德
如果梳理我国实行市场经济以来新闻传播界遵循职业道德的情形,恐怕基本是一部他律不断加强、自律形同虚设的历史。不要说一些基本的职业理念被做了相反的认识(例如隐形采访被认为是媒体竞争的秘密武器、记者写软文成为基本工作),就是新闻要真实这样的要求,大多是通过相关党政部门下达文件或行政规章来约束的,自我纠正的情形只有2家报纸(《南方都市报》和《新京报》)坚持下来,多数媒体没有主动纠错的机制。为什么以自律为特征的新闻职业道德在中国却必须通过他律来约束?
从克劳福德的论述和他提供的近百本(篇)文献看,美国新闻职业道德的形成根基是协商精神,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五月花号公约”,这种协商精神存在于美国文化形成的全过程,潜意识地发挥着作用。协商意味着存在各种意见,几乎所有美国的新闻职业规范均从具象问题出发,以娓娓道来的叙事方式呈现,没有强行的定论和先验的理念。其中舆论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克劳福德各章提供的“补充阅读”重复率最高的参考文献是李普曼的《舆论》,李氏就观察到这一点并很重视。
具象讨论新闻职业道德,不可避免会纠缠于具体实务和缺少超越,因而协商需要引领。美国新闻职业道德的超越来源于新教伦理,《新闻伦理》附录A提供的《华盛顿州伦理道德规范》一共15行,听起来像是基督教爱欲和自律的转述。
这样的自律传统,在同样新教伦理笼罩的19世纪40年代的德国亦然。那时德国报纸刊登不真实新闻的情况时有发生,即使反对专制制度的报纸也会由于素材符合自己的观点而匆忙刊登各种传闻。马克思曾就《莱比锡总汇报》被普鲁士当局查禁一事写道:“我们承认《莱比锡总汇报》被指摘的那些缺点并不是纯粹捏造的。但我们认为,这是由人民报刊的实质本身所产生的一些缺点,因此,如果人们还打算容许报刊有一个发展过程,那就应该容许它在发展过程中产生这些缺点。”“报刊的本质总是真实的和纯洁的,这种毒素会在报刊的永不停息的滚滚激流中变成真理和强身健体的药剂。”自由报刊是人民在自己面前的毫无顾虑的忏悔,大家知道,坦白的力量是可以使人得救的。自由报刊是人民用来观察自己的一面精神上的镜子,而自我审视是智慧的首要条件。”显然,他对报纸职业道德意识的形成,寄托于德国新教伦理式的自律,后来欧美新闻传播业的自律也确实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形成。
美国与中国的文化传统,精神气质差异较大。中国没有美国那样的协商精神传统,加上后来的革命传统,中国的新闻传播业出现与美国百年前那些新闻职业道德的病症,其解决路径会有不同吗?就新闻职业道德意识的形成而言,中国尚缺少美国的那种文化氛围,美国不是他山之石。但是,既然现在世界新闻传播业已经有了基本认可的职业道德要求,中国新闻传播界只能由各种他律来督着遵守职业道德吗?
韩国1987年6.29民主化以后,其新闻传播业一下子获得了新闻自由,但同时也发生了记者普遍受贿的现象,红包新闻几乎人人难免。那时我认为,韩国历史上属于中国的文化圈,新闻传播行业可能就得依靠各种他律来管束,才能遵守规韩国访学归来的学者,初期确实如我所样,韩国的新闻红包现象与中国的差不多,很普遍。但最近十多年,得到的答复逐渐相反了,韩国新闻传播业界的红包问题已基本消除。因为韩国社会整体上完善了民主与法治,当社会整体处于民主与法治状态的时候,新闻传播业作为社会一部分,而且是社会比较彰显的一部分,新闻自律水到渠成,没有谁一再强调,步人了自律的状态。
现在中国的情景,尚处于推进民主与法治的进程中,当整体性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时候,要求新闻传播业一个行业自觉地遵循职业道德,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谈以上问题,并非说我们无所作为,干等美好未来,而要认识到问题的复杂与韧性,从眼下能做的工作做起。例如,翻译出版克德《新闻理》一书便是一项学术研究方面的基础工作。还要不予余力地反复讲述新闻职业道德的基本要求,从辨清是非做起。不要小看那几个价值判断,现在相当多的新闻传播从业者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我们要做的,如毛泽东所说,“经常讲,反复讲”。
可能在未来某个阶段,随着中国社会整体民主与法治的完善,新闻传播业的职业道德自律会成为常态,那时我们享受的是一种“它在丛中笑”幸福感,因为我们为此努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