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儒
杨绛先生走了,可说长寿,更可说定格了一幅民国最后一位名女子的水墨画卷。
杨绛去后,有无数人借着现代化媒体著文哀婉,可说是真正地让国人透过充满铜臭的星空静静地遥望了一次曾经的静谧天宇。
在民国众多名女子中,杨绛其实一直是我心目中的一幅进行中的水墨画。她执着于淡泊,淡定,承受和奉献。人生虽没有张爱玲、林徽因、张兆、和萧红那样“恩爱情仇四月天”的繁闹,但却如中国的水墨画一样,简洁中淡定出最出色的大境界人生。
民国是我国出名女子最多的时代,但是与杨绛先生相比之下,那几位大名鼎鼎的才女大都是给后人留下了教训和遗憾。而唯独杨绛先生不然,她的去世却给国人的是做女人和做男人共同的榜样。她被称为才女,因为她一生平心静气地著书立说,为后人留下了《杨绛全集》之内之外的丰厚精神食粮;她被人称“最懂爱情”的人,是因为,她在爱情上从来追求与丈夫平等,不把男人当做攀援的树,而是当作相拥左右走人生的那个亲人;她被人赞为“活的最真实最有境界”的人,是因为她一生追求平淡,以单彩画世界的水墨人生观……
在国人眼中的名女子多为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美貌出众,二是才情出众。杨绛先生青年时就具备这两个条件。中学时,据说追求者达七十多人,但她不像那些名女那样轻浮和糊涂,她总是非常严肃。在有人借酒壮胆给她送情书时,她就对酒醉者说:“你喝醉了吧,快把信拿回去,免得明天醒了后悔。”而对于借朋友之名行恋人之求者说:“做朋友可以,但这是结果而不是过渡。”杨绛先生的骨子里从来都不把自己当做是“藤”,也更不把男人当作是可攀援的“树”。她追求平等和自立。当年的国宝级才子钱钟书在追求她时,也写过很多情书,而真正打动她的不是山盟海誓,高谈阔论和信誓旦旦的许诺,而是平淡如水的人生态度。
杨绛先生曾经在谈及她和钱钟书谈恋爱时说,我喜爱他,就是喜爱他的真实平淡,他说他“志气不大,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在今日看来,钱钟书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个没大作为的男人,只想过过平常小日子。而这个志趣,在杨绛眼中竟与自己甚为相投。
在杨绛先生眼中,妻凭夫贵这事儿,是十二分的不靠谱。她说:“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是知心朋友,至少也该是能做伴侣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侣。”
杨绛对待爱情与家庭大半个世纪之后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与她相伴一生的那位钱先生已经辞世,而青年时期曾经想要做她“朋友”的人亦成了耄耋老者。那老者来探她,她送他出门,说:“下楼请小心,以后就不要知难而上了。”她叫杨绛,他是费孝通,她是他苦寻一生而不得的梦中情人,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却永远是钱钟书。
杨绛所说的“朋友关系”,首要的一条是平等,无论精神还是物质皆不存在依附与被依附。现实生活里,一位女子,坚持独立、自由与平等并不容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因为不依附于他,很可能就要被他依附。男女平等的结果往往是女人内外都要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
钱钟书的《围城》一书刚刚出版时,人们谈论作者钱钟书,往往会在前面加上“杨绛的丈夫”。那时候,杨绛的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游戏人间》等已经被陆续搬上舞台,反响强烈,她的名号成了著名编剧。
杨绛的编剧事业风生水起,很刺激钱钟书想写长篇小说。杨绛并没有说你不如多上几节课,赚点钞票,而是说“你写吧,生活不用担心。虽然我们已经比较节俭,但可以更节俭一些”。于是,他减少了上课,在家写作,而她辞掉了女佣,一切家务自己做。
在一起生活的63年,她与他比赛读书,比赛做学问,一起郊游,甚至曾经试图步行绕莱蒙湖一圈,他们的灵魂站在了完全平等的高度,与她的爱情理想一样。他对她的界定是妻子、情人、朋友,除此之外,应该是有另外一个身份——“母亲”。她第一次做虾,看到虾被刀切时会抽搐,心有余悸,问他可不可以不吃虾。他撒娇说:“不,我要吃虾。”于是,她莞尔一笑,继续做虾。她生女儿住院,他第一天来探她,说,我打翻墨水瓶,弄脏了房东太太的桌布;第二天说,台灯坏了;第三天说,门轴两端的钢珠掉了。她一律回答“不要紧”。果真,她回家后,桌布变白了,台灯、门轴也统统修好。
在与丈夫相濡以沫的63年间,杨绛从未拿过任何家务事去烦丈夫,有些麻烦甚至解决了便不告诉他。她习惯了与他分享幸福,而将烦恼交由自己处理,因为幸福经过分享会有双倍的甜蜜。这样的婚姻生活,同样著作等身,事业不输丈夫一分的她,是很有理由抱怨的,她却看透了“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或许正是因为中间夹着烦恼与忧愁,那点滴的快乐才更为人所珍惜。
张爱玲、萧红、林徽因、张兆和这些名女子,在爱情上无不是从童话般的四月天走向悲愤怨恨、万劫不复,无不是其中的一方甚至双方,寄希望于永恒的快乐,于是耿耿于怀那些烦恼与落寞。而杨绛却不然,她不是个视爱情为生命的女人,她只把爱情当作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她的爱情里多的只是为对方平等的承受和奉献。她作品中很少有情爱描写,甚至他与她之间很少用“爱”这个字眼。冷静与适度淡然的抽离正是她对待感情的自高境界。从这一点来说,她是彻头彻尾的实干家,“珍惜得到的每一分,而那些没有得到的,皆是本应与自己无关的”。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淡漠人生,默默做人做事,把友情、爱情和亲情交织成自己责任的人是她——杨绛。
在杨绛和钱钟书的爱情生活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词汇——感激。他们能志同道合恩爱一生,也在于他们的共同心灵世界里都有一个感激之词。在他们眼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这也是他与她最喜欢的一句话。他感激她的付出,而她,感激他让自己愿意付出。在他们的世界观里,连生命中伤害过他们的人,换个角度来看,都是值得去感激的人,更何况那些曾经带给他们或短或长快乐的人。人生感激无尽,活到如此境界,他们的离去,怎能不让人为之惋惜?
杨绛先生百岁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祈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能把人生活的如此“明白”,这修为的真谛足以是让我辈高山仰止。
活在世俗里,老先生从不落伍,活在世俗里,先生从不孤芳自赏。她就是悬挂在我们心中的水墨画——浓墨做人,淡看人生。先生走了,她给我们留下了最宝贵的做人境界和处事风范。她生命虽不能千岁万岁,却精魂已恒定后人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