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明朝永乐年间,太湖流域的苏州府、松江府一带大水成灾,明成祖朱棣委派户部尚书夏原吉下江南筹划治水事宜。夏原吉在汲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不囿陈规,独树一帜,采取“掣淞入浏”等方法,使苏、松地区水患得到有效治理。然而,时过境迁,夏原吉苏松治水的成果也因后期浏河复淤、吴淞江束狭、农田灌溉失利等问题招致非议。
夏原吉(1366—1430年),字维喆,祖籍江西德兴,后迁湖广湘阴(今湖南湘阴县)。明代洪武年间以乡荐入太学,被破格提拔担任户部主事,明惠帝建文元年 (1399年) 和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先后升为户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和户部尚书。历仕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宣德五年(1430年),夏原吉去世,终年65岁,朝廷追赠他为太师,谥号“忠靖”。《明史》称赞夏原吉为“股肱之任”“蔚为宗臣”,称他的一生可“树人之效”。
明朝大管家
夏原吉是明朝初期杰出的政治家,也是大明王朝名副其实的大管家,曾掌管户部达27年之久。户部掌管全国的钱粮,负责户籍、税赋、田亩等财政大权,但夏原吉以清廉为本,清心寡欲,不贪一文,并挂贿赂之物于屋檐以示清廉。
靖难之役后,朱棣大军入城,大明王朝内忧外患、诸事繁多,如征讨安南、营建都城、遣使下西洋等,均需大量钱财。时任户部尚书的夏原吉都尽心筹划,为明王朝各种活动的开展做好财政后盾。清朝历史学家赵翼曾说:“历朝论理财能者,唯桑弘羊、夏原吉二人也。”将夏原吉与西汉经济学家桑弘羊相比,可谓评价甚高。
在朱棣历次“大动作”中,每当国库吃紧,就有人提议用增加赋税的办法解决筹款问题,但夏原吉每次都坚决反对。他认为,增加赋税加重百姓负担,只会丧失民心,是竭泽而渔的做法。对此,夏原吉有自己的主张:“裁冗食,平赋役,严盐法,钱钞之禁,清仓场,广屯种,以给边庶民,且便商贾。”其中,“裁冗食”最难办,其内容涉及“机构精简”,减少皇室开支用度,甚至限制朱棣本人花费等问题。
永乐四年(1406年),夏原吉借筹措下西洋经费为由,请旨裁减中央到地方闲散衙门200余个,分流近千人。朱棣每年给诸皇子的赏赐,也经其谏劝,每年节省近三分之一。朝廷禁军,也经其核算,淘汰大量老弱残兵,建成兵少战斗力强的“三大营”。
曾有人为行事“方便”贿赂夏原吉,却不料夏原吉将贿赂之物尽数挂在家中屋檐下,以表清廉之意,因此夏原吉得罪了很多人。后来流言四起,不断有人在朱棣面前进谗言,好在朱棣对夏原吉信任有加,多次告诫群臣:“构陷夏原吉者,处重罪。”
身为大明王朝“大管家”,夏原吉却得了一个“夏刺头”的绰号。所谓“刺头”,在当时民间方言里,是“小气鬼”的意思。夏原吉“用度谨慎”的“小气”模样是出了名的,永乐年间的各种“大活动”,如接待外国使节、修筑河道乃至练兵设防,样样用款,但凡是由他负责,皆小心百倍,认真核算,能省则省,为此也时常与兵部、户部等部门的官员发生争执,每年他“谏阻奢靡事百件”,甚至包括宫廷开支和藩王用度等。由此得了一个绰号:夏刺头。
永乐十九年(1421年),朱棣欲发动第三次北征,平灭鞑靼太师阿鲁台。深感国家财政吃紧的夏原吉竭力阻止,惹得朱棣龙颜大怒,加上一直嫉恨夏原吉的谗臣们争相挑拨,夏原吉被解除了职务,送“内宫监”长期关押。幸得太子朱高炽从中调解,方才保住性命。
夏原吉深受五朝皇帝的信任,仕途可谓步步高升,一生最显著的功绩有二,其一就是反对明成祖朱棣北征漠北,其二是江南治水。清代水利专家王凤生曾说,北宋以来“治水有功者,以夏原吉为最”。
临危受命
隋唐以来,江南地区因水利发达,良田遍地,农业兴盛成为全国财政经济的重心,明朝的财政重心也在江南,江南的财政重心则在苏州、松江二府。《明会典》曾记载:“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全国税量总数为二千九百四十四万二千三百五十石,其中苏州、松江二府的税量是四百零三万三百八十六石,占全国税量总数的百分之十三点六八。”由此可见,苏、松一带的财政地位举足轻重。如若发生水灾,必对国家财政构成重大影响。
东江、娄江(今浏河)、吴淞江,自古以来是太湖流域的三条泄水通道。然而,自北宋中叶开始,濒江沿海农田为防海潮倒灌危害,纷纷修筑堰坝海塘,东北方向排水的娄江与东南方向排水的东江相继失去排水功能。至南宋初叶,太湖流域的排水通道仅剩东西方向的吴淞江一路。吴淞江在宋代改道以后,由于来水和长江口泥沙堆积的原因,河曲发育,上游又有大量围垦,原来在澄湖一带湖群当中过水的河道逐渐被新围的土地和湖泊隔开,加上太湖引水口和吴江一段运河修建长堤和湖群隔开,所以到了宋朝末期就开始淤浅。吴淞江流经昆山城以东的一段,为下界浦,明初时入海口130余里已淤塞成平陆,无法泄水,终成大患。
永乐元年(1403年),由于吴淞江下游严重淤塞、输水不畅,导致太湖流域的苏州府、松江府一带大水成灾,粮食减产,国家赋税大损。当地官员告急文书直送朝廷,朱棣遂派办事干练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筹划根治水害事宜。其实,早在入主南京初期,明成祖朱棣就曾先后派遣工部侍郎吴中和兵部侍郎方宾两次下江南治理。可这两位跟从朱棣北来的“老班底”不通南方水情,以致徒耗民力,劳而无功。因而,夏原吉此行,朱棣甚为重视,考虑到夏原吉没有治水经验,在夏原吉行前朱棣专门派督御史俞士吉把宋元以来治理太湖水患的有关奏疏、书稿汇成水利书籍给夏原吉作为参考。两个月后,又派户部右侍郎李文郁前往协助。
攻克苏松水患之百年沉疴
夏原吉临危受命,到江南后,他一方面仔细研究前人治水得失,一方面“布衣徒步,日夜经画”,遍历偏僻之地,广泛听取当地官属吏民和熟悉水利人士的意见,反复考察水情。经过考察,夏原吉认为苏松水患,主要是由于下游出海口淤塞,难以宣泄造成的,因此“拯救之法,在浚吴淞诸浦”。
然而,如果仍然追前人之举,大浚吴淞江出海段,必然劳而无功。因此,夏原吉决定另辟蹊径,更改传统治水方法,“请循三江入海故迹”,提议疏浚吴淞江下游,上接太湖,在吴淞江至太湖之间开凿运河,并在沿途设置水闸,控制流量,以求“涝则分洪,旱则灌溉”之效。
夏原吉采用了元末周文英的治水主张:“浚吴淞南北两岸安亭等浦,引太湖诸水入刘家、白茆两港,使直注江海”。永乐元年,夏原吉组织疏浚吴淞江从吴江长桥至夏驾浦长120 余里,疏浚刘家港,开浚昆山县夏驾浦,掣吴淞江水北达刘家港; 永乐二年(1404年)又疏浚顾浦、安亭、千墩等浦,南引吴淞江水,北由刘家港入海;另又疏浚白茆河、福山塘和耿泾,导昆承湖、阳澄湖水入长江,以分太湖水势,后人称之为“掣淞入浏”。
永乐二年(1404年),夏原吉又采纳华亭人叶宗行的建议,放弃黄浦下游与吴淞江交汇处“遏塞难浚”的一段,按照100余米的标准,开凿范家浜,使黄浦之水截过吴淞江,径达南跄浦,北流吴淞口直接入海,被后人称之为“掣淞入浦”。范家浜开浚后,这条开阔河道上流接上海浦和黄浦,再经瓜泾塘直达淀泖一带的水源,下流由自然拓宽的下游接入长江出海口。至此,一条通畅的主干河流已全面发育,黄浦江取代吴淞江成为太湖地区的排水干河。范家浜的开浚标志着现今黄浦江河道的全线形成,彻底改变了太湖流域排水格局,治水效果彪炳史册。
在疏浚工程中,夏原吉以身作则,布衣麻服吃住在工地,昼夜徒步,亲自督工。恰逢盛夏,十余万兵民冒暑施工,夏原吉见状急忙命人收起自己的伞盖,他说:“民劳,吾何忍独适。”众人闻之感动,工程大进。永乐二年(1404年)9月,上述工程全线竣工,从此“苏、松农田大利”。
从宋到明,三江入海口由于海潮倒灌相继湮塞,太湖下游出海不畅已成苏、松水患之百年沉疴,虽有前人不断疏浚,但都是随浚随淤,迄无成效。夏原吉疏浚吴淞江中上游经浏河直入长江的通道,减轻了吴淞江下游的泄洪压力,从而解了吴淞江下游出海不畅、洪水泛滥的燃眉之急。此外,夏原吉通过上接杭嘉湖湿地与淀泖湖群的来水,下连自然拓宽的黄浦下游出海口,形成清水冲淤的排水格局,一举攻克了太湖下游出海不畅的难题。
是非评判
然而,时过境迁,夏原吉苏松治水的成果也因后期浏河复淤、吴淞江束狭、农田灌溉失利等问题招致非议。虽然浏河保持了 200 多年的通畅局面,但后来却“白茆渐塞,全河之水以一刘 (浏) 河泄之,似未为安”。至清代前期“该河(浏河)潮灌沙积,日久复多,淤塞几成平陆,商贩不通,田畴不能得沾,水利难以再缓疏浚”。
后有学者认为,“掣淞入浏”只是洪涝肆虐时的救急善策,并非治理水患的长久之计。夏原吉将吴淞江水引入娄江,即今浏河后,不仅导致吴淞江冲刷能力的减弱,而且混浊的潮水更从夏驾浦、新洋江倒灌,与吴淞江下游倒灌的海潮相互抵撞。潮来携沙、潮去沙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浏河、吴淞江段淤成平陆自然不可避免。对此,明中期水利专家李充嗣有过直言评述:“夏驾浦、新洋江二河与吴淞江交汇之处,横引江水,斜趋娄江,以至吴淞水弱,不能冲激淤泥; 抑且二河通引浑潮,倒流入江,与吴江下流,日相抵撞,易成淤。”其次,疏浚白茆河,本意是分杀太湖水势,节制吴淞江上游水量,起到防洪、泄洪作用。起初效果颇佳,后期随着气温与海平面的变化,海潮倒灌之势已盖过江河排水之势,吴淞江反受其害。清代史地学家顾祖禹在分析夏原吉治水缺陷时指出:“夏原吉不知白茆势高于湖,终不泄震泽之水。又凿夏家浦,掣吴淞江水达北娄江,不知娄江虽通,仅自复故道,而新泽、夏驾二浦横冲淞江之腹,是反为之害也。其后三吴多水患,实原吉创垂未善云。”
“掣淞入浦”后,呈现了“江衰浦盛”的局面,吴淞江从此成为黄浦江的支流。后期吴淞江淤塞加剧,有人认为是由于吴淞之流被黄浦所取代,水势分流而加速了淤塞。明代金藻在《三江水利论》中更是指责这一变化是“黄浦窃权”“纲领不正”。
实则不然,“掣淞入浦”是最能体现夏原吉避害兴利的治水方略工程,既顺应了当时的水文环境,又符合生态水利的发展规律,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水利工程。明永乐以后至明嘉靖之前的100多年里,苏、松地区“民间足食无事,春时得因其余力营治圩岸,而田益完美”,与苏松水利建设成就有很大缘故。虽然“掣淞入浏”工程后期因违背自然水文环境的变化规律,最终在200年后被废弃,但是,在当时科技水平的限制下,古人尚无海平面随气候变化的概念,也不知晓水势随海平面变化的规律。后来治水者不知其变,一味遵循夏原吉“自复故道”的治水方法,自然愈浚愈淤。如若把后期的三吴水患归咎于夏原吉确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