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林
老杰克实在是有些老了。
他坐在轮椅上,他的左手靠在邮筒的上边,右手拿着信。他轻轻地喘了一下气,将牛皮纸信封慢慢地塞进了邮筒口,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挤着皱纹,皱纹上溢出了笑容。
老杰克想像着,三天之后的比尔街9号小院里,和他一样老的彼得会在阳光下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这封信。这封信里,他告诉老伙伴,他自家的小猫生下了四只小猫,门前的月季花比上一次开得更艳了,还有,自家门前的小河里居然有鱼,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他在信中也问老彼得,比尔街9号的小院里,是不是每天都阳光充足,院子里的牵牛花的喇叭有多少朵。他知道,他的老伙计会帮他去数那喇叭的多少的。
这是他写给老彼得的第121封信了。对,是第121封信,他记得清清楚楚。十年了啊,整整十年,他每个月都给老伙计彼得写一封信。在每个月的1日的上午十时,他会准时出现在邮政局前的邮筒前,将信寄出。可是,这个老伙计从来没有回信,他是不是去哪儿贪玩了呢?
老杰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是不是老伙计真的将自己忘记了呢?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在比尔街9号小院,60多年前他们在同一个月出生,然后,他们两人一同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比尔街9号小院,是他们游戏的天地。他们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书,他们在葡萄架下做游戏,他们背向着牵牛花猜左边第22朵花的颜色。30多岁时,他们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一直以为,这样的幸福生活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是,战争,可恶的战争开始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场战争,伙计俩,都走上了战场,走进了浓烟战火之中。跟随着队伍,杰克去了遥远的北方,打了四场大胜战。他光荣挂彩,双腿被迫截肢。他的儿子安德烈,寻找着他,一同在北方的这座城里落户安家。
可是,老杰克总是想着那个比尔街9号小院,想着他亲密的伙伴老彼得。他将信寄给比尔街9号的小院,一封连着一封。但是这信如泥牛入海,从来没有回音。在银行上班的儿子安德烈劝他:“我陪着您回比尔街9号小院吧,去看看您的老伙计。”
老杰克摇头:“不,他不回信,证明他不在那儿!他不回信,我见了他有什么意义?”儿子知道父亲倔强,只得安心在银行上班。
这一天,安德烈刚从银行回家,老杰克笑着告诉儿子:“哈哈,你猜今天有什么喜事?”儿子想也没有想,他回答;“肯定是比尔街9号来信了吧。”老杰克似乎要从轮椅上站立的样子,他太兴奋了:“儿子,这个讨厌的彼得终于回信了,这信啊,当然是他写的,他的笔迹,化成了灰我也认得的。你说这十年,他在做些什么啊?他在他乡下的女儿家,帮着带孩子。这个家伙,太贪玩了,十年了,才给我回信。他女儿的儿子,也有十一岁了,比你的儿子还要大一岁呢。”
老头儿像打开了话匣,一下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安德烈知道父亲开心了,他准备了些酒菜,父子两个,要好好地对饮一番了。
老头儿像一个盛大的节日到来一般,像个小孩子了。他穿上了他的那身老军装,让儿子给他拍张照片,他要寄给他的老伙计。
他对儿子说:“冲洗照片得大一些,让老彼得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哦。对了,信中老彼得告诉了他家的电话号码,我刚才拨打了一次,接电话的正是他,这老家伙,声音比我年轻,仍像个小伙子的声音呢。他说,他其实并不喜欢打电话,最喜欢书信联系。哈哈,其实,我也是不喜欢打电话听声音,写信来着最好,想说什么就写在上边,牛皮纸的信封,有存在的感觉。我们两个老家伙商量啊,以后每周一封信……”
“你们说了见面的事了吧?”儿子也高兴。
“当然说了啊。老伙计也体贴着我,说我没了双腿,行动不便,见面不方便。我说我有儿子,让他陪着我一起来啊。老伙计答应了,说哪一天他自己准备好自己钓的鱼自己种的菜自己做的饭就会叫我去见面的……”老杰克话更多了。
夜深了,老杰克仍然没有睡意,他要立即回信,给他的老伙计彼得。一周一封信,从明天开始了。
老伙计彼得也开始回信,每周一封。老彼得告诉他,门前的小河加宽了,河里的鱼儿长得更大了,有几条鱼儿还学会了飞翔。还有,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的葡萄结的果实更多了,他一大家人怎么吃也吃不完,他每天忙着摘下葡萄,送给门前经过的路人。
老杰克想着去一趟比尔街9号小院。他真是想去。
好几次,老杰克说让儿子安德烈陪着去,可是不巧,儿子安德烈总是说银行工作忙,丢不开。正好,老伙计那边回信说,他这段时间正忙着带孙子,也有些吵。老杰克也只得作罢。
每周封信,是老杰克和老彼得之间最重要的任务,也成了他们之间最幸福的事儿。
又是十多年过去了,老杰克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盛大的节日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得回一趟比尔街9号小院,他想。
这些天,安德烈不在家,说是银行派他去出差。老杰克也没闲着,他请到了一名特别护工,让他陪着自己上了火车。两天之后,老杰克来到了他最熟悉的比尔街9号小院。
他认真看了看门牌号:比尔街9号小院。小院里,院门倒下了一块,院子里杂草丛生,葡萄架早已倒下,少有的几根枝蔓顽强地生长着。门前的小河,早已干涸。
老杰克呆呆地看着这番景象,他竟糊涂了,他不明白自己站在哪儿。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了他身边,轻声地问:“请问先生,您是杰克先生么?彼得的老伙计杰克先生?”
老杰克重重地点了点头,仍然一脸疑惑:“怎么?你是?”
“我叫阿丽丝,是您的老伙计彼得的孙女。”女人说,“我爷爷知道您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他让我一直在这儿等您。”
“等我?那我的老伙计呢?”老头儿问。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您到了遥远的北方,我们一家留在南方,很不幸,这个小镇遭受到了空袭,我们一家人在空袭中遇难,只剩下了我的妈妈和我。您的老伙计我的爷爷,受了重伤,在临死之前说,您一定会找他的。爷爷他去世时留下了一封信,让我们转交给您。这些年我和妈妈一直住在乡下,妈妈的身体也不好,以前总是她每周都会在这儿等您,去年妈妈也离开了我,将这个任务交给我,这下我终于等到您了。”女人说着倒有些惊喜。
“您早些年寄来的信,我们都存着,但那时妈妈不知道怎样向您回应您的老伙计去世的事,不想让您知道真相。”女人又说。
老杰克接过女人手中的信,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那后来十多年,我收到的回信,都是你妈妈和你写的了?”
女人点了下头:“是的,是一位先生联系上了我们,他名叫安德烈,说是您的儿子。他让我们模仿着爷爷的笔迹,给您回信。回信中提到一些事,是安德烈先生常常和我们通电话得知的。还有,按照爷爷当年的遗愿,我们尽量将比尔街9号小院保持着原样,是等着您回来。这一次安德烈先生说您的身体很差,他已经来到了比尔街,准备来接我过去看看您,想不到,您却自己突然回到了比尔街9号小院。”
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老杰克展开了信。信封是他熟悉的牛皮纸的味道,洁白的信笺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伙计,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