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岭
茶,本该是山林的一部分。在安溪感德山头,一路说笑的访茶队低落下来。苍润的闽南群山在这里消失了,无限扩张的茶园犁去了所有草木,失调的土黄色山体向空气的尽头延伸。来闽南之前,台湾茶界的前辈们告诉我们,安溪这些年走过的起伏之路,台湾都走过。台湾和闽南这段“茶之路”,要把台湾的经验和教训呈现出来,还要在伤痕累累的闽南群山里寻找失落的传统基因。
中秋那天到的台北,台风暴雨,我们就在迪化街的茶行喝茶。木栅铁观音,源自安溪大坪,是保留传统制茶工艺的典范。白瓷杯里的茶汤如加饭酒一般红褐,入口之后心头一沉,浑厚的滋味往下坠,尔后才是透鼻而出的发酵香气。这茶,竟如此之重。铁一般的观音,当头棒喝,我们已离传统如此之远。在安溪大坪、祥华、感德,遇到每一位茶农、制茶师,我们都会问,传统铁观音是怎样的?我们得到的答案,往往有些模糊。用漳州茶厂原总技师张乃英老先生的话:“现在想找一泡传统铁观音,没有地方找。”和感德的大山一样,一味追求香气的安溪铁观音失掉了原有的平衡,就像茶离开了山林,好景不再。
在台湾高冷产区清境农场,我们跟进了大禹岭茶园主黄侦哲的完整制茶流程。上午采摘的茶青, 用冷气车运至制茶场,快速匀摊,由日光转至室内萎凋,每个竹匾的茶青都仔细称过,之后十多个小时的萎凋、发酵过程中,我们时不时把脸埋到茶青里,体验发酵过程中香气和青气的转换过程。半夜我们被叫醒去看最后一次摇青,整个制茶场都是甜美晶莹的龙眼香,这个时候,相当于摄影的决定性瞬间,要杀青定格了。杀青、初焙之后,茶的大体风格就形成了。这时,黄侦哲的太太江爱在祖宗牌位的供杯里一一倒入新泡的茶水,再躬拜。完全忘记拍摄这样的画面了,对传统、自然、家族的敬意,都在这一口金黄的茶汤里。
人和自然的关系,最具启发性的是阿里山太和村野放茶的故事。野放,就是不施肥,不打药,不锄草,完全不干预。2009年的“八八风灾”,整座山位移200米,年轻茶农简嘉文茶园遭泥石流冲走。几天后他去寻找茶园,发现没人照料的茶树还活得好好的。茶树靠自己,也能取得与外界环境的平衡,这样的茶,会是怎样的风骨?开始尝试自然农法的头三个月,病虫害大爆发,茶树几乎死掉,咬牙坚持下来,虫竟慢慢减少,原先靠农药化肥强行建立循环,现在茶树和土地一起,恢复了周遭的生物链,也有了自我抗病的能力。太和年轻茶人以茶作为介质来思考人跟自然的关系,用冶堂何健老师的话,“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和生命的态度”。
还有一位莽撞的昆明青年唐望,8年前他离开城市上山种有机茶,全无经验,只有一本《有机茶种植一百问》。他用三千块钱给自己搭了个木屋,住在茶山上开始了新的生活。听他讲种茶故事的时候我们正喝着金黄的土鸡汤,感受着大山的畅快。“刚来几年这里都没有电,忙完了农活我就只能看书了。时间过得真慢,我把所有的书都看完了,天还没有黑。”说到这里,山谷里盘着的乌云竟也散去。喝一口搪瓷缸里的大叶磨锅茶,去爬古茶山。拄着树枝走在山路上,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平和敦厚的唐望,竟经历过种茶生死。经验不足,农活繁重,唐望和拍档李叔接连病倒入院。“人被死亡拉拽过,就不一样了,挺过鬼门关后,我回到茶山,而李叔却永远地走了。”山顶最老的古茶树有四百多岁了,摘下新叶嚼着,花果的香味比山下的新树浓郁很多。到了今天,唐望做出来的白毫银针,已经是许多茶友心中的至爱,平和悠长的滋味,把你带回种茶青年孤独的山谷,“大自然只有与你的孤独相处,良久——一年或多年,由于你的孤独你才能与它相似,开始理解它,与它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