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广丽推荐:未语的都深情,就像那些时光里,亲人因为没有说出口而让你误会的故事。
1
如果问十三岁的盛嘉燃,最讨厌的人是谁,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亲哥哥盛树于。她发誓,这辈子没见过那么讨厌的生物。
对于讨厌的人总是要采取点儿措施,盛嘉燃买了五元钱十包学校门口小店卖的辣条,藏在了盛树于的屋子。正巧盛树于在一家人其乐融融吃晚餐时,很倒胃口地往卫生间跑,盛妈很自然地问,“怎么又吃坏肚子了?你是不是又偷偷在外面买脏东西吃了?”
“我从来不吃那些……”
“妈,”盛嘉燃打断盛树于的话,“我明明看见他今天偷偷摸摸藏了几袋辣条在屋子里……”
“盛嘉燃你血口喷人!”盛树于大喊,盛嘉燃莞尔一笑,“妈,你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哥吃坏了肚子……”
盛妈怒气冲冲推开盛树于的屋子,掀开床垫,辣条映入眼帘。作为一个小学老师,她最讨厌学生做两件事情,一是撒谎,二是买不干不净的东西吃。
盛妈把盛树于还没来及吃的饭收了收,“这个月,你一分零花钱也别想从我这里拿。”
晚上,盛树于怒气冲冲砸开了盛嘉燃的房间,“嘉燃,你至于这么对我吗?我什么时候吃过辣条?你明知道这个月的零花钱我是要用来买飞机模型制作材料的,下个月就要比赛了。”
盛嘉燃一扫在爸妈面前乖巧的模样,“你的爱好是爱好,我的就不是吗?”
盛树于听到这句话就头疼,“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对不对?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吗?你是三岁小孩子吗,傻不傻。”
“小孩子的把戏有人相信不就够了吗?盛树于,我这是以牙还牙。”盛嘉燃怒目而视,心里有一根绷紧的弦。盛树于愣了一下,气急败坏地摔上盛嘉燃的房门,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发呆。
盛嘉燃叹了口气,从床下的夹板翻出一本小说,将房门反锁,认真做起了笔记,可是今天心不在焉,碳素笔绕来绕去在指尖转着,不知不觉抹了一手心的碳墨。
盛嘉燃承认,她有点儿怀念小时候了。
那时候她是全幼儿园乃至小学全班女生最羡慕的公主,不是她有优秀的成绩和姣好的容貌,恰恰相反,盛嘉燃长相普通,看到她的排名,基本上就能知道他们班有多少人了,而是她有个哥哥,暖心的那种哥哥——盛树于。
小时候的盛树于在盛嘉燃眼中就是个对她无微不至的大男孩,像是用阿拉丁神灯许愿得来的那种,盛嘉燃挑食,盛妈又一向喜欢做很多蔬菜,再平分成四块,每人都不准少吃,于是那些苦得要命的苦瓜,就全部被塞进了盛树于的碗里。
盛妈一直弄不懂,为什么盛树于每次吃完苦瓜都要大哭,久久回不过神来,她只会说:“你看你妹妹多听话,让吃什么就吃什么。”盛嘉燃吓得躲在门后面,盛树于冲她吐吐舌头。
其实盛嘉燃打心底挺感激盛树于的,小时候每次她朝别的小姑娘裙子上吐口香糖,砸碎家里的东西,最后尺子啪啪啪打下来,从来都落不到她身上.
那时候还没有流行男神这个词语,但盛树于,就是盛嘉燃心中最温暖的存在。有他在,盛嘉燃就不用担心前路是否风雨无阻。
可是到了初中,盛树于就变了一个人,
他再也不会在爸妈面前说各种各样的谎话保护她了,相反的,每次盛嘉燃偷用电脑,他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小大人似地说,“你要是不关掉,我就告诉爸妈。”
盛嘉燃偷吃零食,盛树于不声不响地藏起来,盛嘉燃考了很差的成绩,好不容易把校讯通删除,盛树于说,“爸,我们今天考试了,老师说这张卷子考不到八十分,都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于是那天晚上盛嘉燃被罚写两张数学试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恶狠狠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盛树于敲门要来教她,盛嘉燃白了他一眼,“用不着你现在来装好人。”
“好心喂了驴肝肺。”盛树于毕竟也是小孩子,气呼呼地和盛嘉燃吵,如此恶性循环,两个人每次见面都如临大敌。
2
盛树于口中昨天的事,其实挺简单的。
盛嘉燃是初二那年迷恋上小说的,那些青涩的风花雪月,每一段年少的感情,都让她又哭又笑的,零花钱不多,盛嘉燃跑了好多小铺子,找到了一家二手书摊,那里的每本书都挺新,但都被拆了包装,价格一下子就落了不少。
盛嘉燃每天都买新的书看,看完,还可以以更低的价格卖回给书铺子,很快的,她上课偷看小说的本领就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管是班主任的脑袋从后门悄悄露出,还是任课老师的半步迈下了讲台,唰的一下,盛嘉燃手中的小说便消失在桌面,老老实实待在了一堆教辅的下面。
“我偷看小说的本领很好吧?”盛嘉燃竟然得意洋洋地跟闺蜜炫耀,盛树于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回家就抖开了她的书包。盛嘉燃被罚掉了一个月零花钱。盛妈终于找到盛嘉燃成绩一直提不上去的原因了,三天两头检查她的书包,盛嘉燃再也没有办法买到一本小说解馋。
盛嘉燃的怒气越堆越大,直到某天,她偷偷掰掉了盛树于最喜欢的一架飞机模型的翅膀,心里爽得要翻上天去。那天盛树于彻底理解了不共戴天这个成语。
他将飞机模型砸在盛嘉燃的桌子上,“你还有点女生的样子吗?除了好吃懒做还会什么?看小说谁不会,有本事你写啊,赚来稿费自己买新的小说,不用零花钱。我参加航模比赛是有奖金的。”
盛嘉燃一时语塞,但冷静下来想了很久,好像自己真的只有写作这一个机会。盛嘉燃心里特别清楚,就算她不看小说,也不会有盛树于那样傲人的成绩,盛嘉燃想起桐陈跟她开玩笑时的模样,心里起起伏伏,像缤纷的樱花瓣落了满天,又像初冬的日光,融化心房的雪。
盛嘉燃想,做不到家人期盼的自己,就做最想要的自己好了,她突然很想写一些故事,她还没有那么大胆,她想把和桐陈一起做过的每一件事融化成一个故事,她喜欢文字,也喜欢桐陈,不如为十四岁的自己留下最美好简单的纪念。
没想到写作一发不可收拾,盛嘉燃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件事情。她向语文老师申请来学校图书馆的钥匙,大部分时间躲在那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看到感人的地方就勾起很多回忆,她把它们编成故事,一边等待着直到石沉大海,一边成绩下滑得更加厉害。
盛树于在图书馆门口揪住她,“长本事了是吧?你看看这次月考的成绩。”
盛嘉燃看着上面的超低分,有点儿心虚地说:“我就是不喜欢学习,我想好了,我多写几年,说不定以后可以靠写故事赚钱。三百六十行啊。”
盛树于的脾气越发暴躁,和盛妈简直一模一样,“你写了那么久,过了一篇了吗?你就别痴人说梦了,你这样考不上高中,以后怎么办?”
咄咄逼人的语气让盛嘉燃难以置信,她望着盛树于很久,觉得他不知不觉变得特别陌生。转念一想,他们都不是几年前简单快乐的小孩子了,可是盛嘉燃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走她梦想的路就不行,一定要和千万人挤那个她一定第一个掉下去的独木桥。
盛嘉燃心平气和地跟盛树于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爱护我的话,难道不是相信我,明白我自己选择的路,也一定能走好吗?”
盛树于愣了半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下午盛嘉燃什么书都没看进去,亦舒精致的小本书在指尖翻来覆去,她在想盛树于到底能不能理解她,应该可以吧?小时候,他们心有灵犀,没道理在她最需要支持理解的事情上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是回到家,妈妈一把夺过她的书包,将里面写满了字的本子全都倒了出来,一边吵一边撕。盛树于站在一旁附和,“你现在每天不务正业,以后怎么考高中考大学?我有爱好是在我成绩好的前提下,你呢?真以为写故事可以吃饭吗?那我请问,你赚的钱又在哪儿呢?”
盛嘉燃不可置信地望着盛树于,每一句话像一块砖,砸在她心尖上,想反驳却没有理由,想叫也叫不出声。盛树于之前的种种行为,她还能勉强接受,逼着她关电脑是可以理解成她小小年纪就戴了厚厚丑丑的眼镜,让她好好学习是为了她将来,可是让爸妈撕掉她全部的心血,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原谅盛树于了。
3
和从前最亲近的人决裂是什么感受,只有盛嘉燃最了解。看着一篇一篇故事写完,再用稿纸认真抄好,寄去,却石沉大海,她终于迎来了生命中最黯淡的一段时光。
唯一没有让她失望的是桐陈,他一如既往常常转头逗她笑,看见她认认真真写故事就拿过来看,只是那些与他们似曾相识的故事,他从没有提起过,桐陈只会说,“盛嘉燃,我发现了一家游乐场,特别好玩,你去了那里,肯定文思如泉涌。”
“盛嘉燃,这里写得有点儿枯燥,你改一改吧。还有这里,进步太大了,真赞。”
于是盛嘉燃一边收藏着这些细致微末,心里桐陈的那部分温暖越发饱满。这是什么感觉呢?你以为会为你对抗全世界的人却与你为敌,但是没关系,又有一个人来到你身旁,让你继续努力。
盛嘉燃在纸上悄悄地写,“天暗下来,你就是光。”她做了一个决定,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如果这三个月里能有一篇故事见刊,她就立刻去告白,她要让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盛嘉燃也会闪闪发亮,她也在努力。
只是她没想到,盛树于又插进了一脚。
三月春光灿烂温暖得快要从树梢溢出,盛嘉燃拉桐陈去操场上闲逛,打开手机分一个耳麦给桐陈。“头顶的叶子把阳光遮起,投下的影子斑驳记忆。想象着此刻若能再相遇,你会不会忘记了过去……”
干净的男声悠悠的,美好至极,盛嘉燃想,时间要是停止在这一刻该有多美满。
可是盛树于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直直地给了桐陈一拳。
“你在干什么?”盛嘉燃惊叫。
“他根本就不喜欢你!”盛树于不耐烦地甩开盛嘉燃挡住他的手,“我告诉你桐陈,盛嘉燃不是用来给你骗的,有我在,你永远都别想投机取巧占便宜。”
盛树于一句话打破了刚才所有的美好,三个人不欢而散。上课时盛嘉燃给桐陈传纸条道歉,也没有任何回复,盛嘉燃觉得心里有什么,“哗啦”一下碎了。
盛嘉燃是真的没有想后果,晚自习班主任抱着试卷走进来时,她立刻就想到了最俗套但也最解气的办法,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听见班主任说:“这次统考非常重要,年级前十名都有机会报送到重点高中。”
盛嘉燃用左手歪七扭八抄了整张卷子上她最拿手的古文答案,团成团,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了盛树于的笔袋前,几秒之后,老师伸出手,抓起纸团,“这是什么?”
专心致志做题的盛树于这才回过神,一脸茫然、无奈地背了这个黑锅。试卷自然是零分处理,放学后,盛嘉燃躲在办公室外偷听,班主任的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她柔声细语,“盛树于,老师知道你现在压力很大……”
盛嘉燃听到开门声,躲到了洗手间,没想到盛树于也站在对面男生的洗手池,盛嘉燃目瞪口呆地看到,盛树于哭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哭了,记忆中他唯一一次哭,是替她挨打,小小的身板没挺住,终于放声大哭,盛嘉燃突然也想跟着哭。
4
上天让你哭一次,就会给你一块糖。盛嘉燃失魂落魄地背着书包慢悠悠往家走,收发室的老大爷扬着手中的大信封,“你是初三年级的盛嘉燃吧?杂志社的来信,这分量,估计是本杂志。”
盛嘉燃愣了两秒,迫不及待地一把撕开信封,自己的名字小小地印在封面上,一瞬间她破涕为笑。
盛嘉燃转身,看到一如既往每天放学后留在操场打球的桐陈,坚定地跑去他面前,桐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有什么事吗?”
盛嘉燃憋红了脸,一咬牙,扬起手中的杂志,“桐陈我喜欢你。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差劲,看,我的故事终于发表了。”
只是盛嘉燃没想到桐陈的拒绝来得如此干脆,他很认真地站在那里,“对不起啊,盛嘉燃,我喜欢比较好的女生。”
“我不够好吗?”盛嘉燃突然难过得有些想哭,转念想起昨天盛树于对桐陈的警告,她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片希冀,“是不是因为我哥说了什么?你不用理他的,他……他就是多管闲事。”
桐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盛嘉燃还想说些什么,看着桐陈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她咬咬嘴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哭了。可是他们明明关系那么好,桐陈还时常和她开玩笑,他拒绝自己的原因,盛嘉燃思来想去,一定是盛树于昨天的威胁。
十五六岁的青涩年纪,总是把所有的责任推卸给别人,好像心里不停地想着不是自己的原因,自己就真的会变得特别好。
这天晚上,盛嘉燃和盛树于,展开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争吵,不,准确地说,是盛嘉燃像机关枪般不停地发射,和最亲近的人吵架没有奖杯,但盛嘉燃就是想把所有会让盛树于伤心的话一起倒给他。
为了防止被爸妈听见,他们选择在楼下“厮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区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钢琴声,《卡农》轻快明亮的曲调伴着凉风习习沁人心脾,盛嘉燃突然想起小时候,那几年妈妈还要给学生上早自习,爸爸上班一如既往地繁忙,她常常会担心是不是爸妈不要自己了,那么久都见不到他们。
她害怕地哭,盛树于就给她讲故事,告诉她睡一觉醒来,爸妈就会带着她最喜欢的虎皮蛋糕回家了。
可是盛嘉燃睡不着,他就给她放《卡农》,她闭上眼睛。
盛嘉燃想问:“喂,盛树于,你还记得这些吗?”可是开口的那一瞬间,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盛树于,你就不能说句话吗?道个歉,说你错了,我明明可以发表文章,我也有能力把握好这个年纪的喜欢,你凭什么管我啊?看着我这样你很高兴是不是,你至于那么小肚鸡肠吗?我不就是坑过你几次吗?”
盛树于没理她,莫名其妙把她抱上了高高的秋千,一下一下地推她,平稳而悠然。盛嘉燃看到自己的裙角像一只蹁跹的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要不就和与盛树于有关的烦恼都握手言和吧?可是想到自己辛苦写下的上万字,很多时光里琥珀般晶莹又绵长的心血,以及桐陈明媚的笑容,她努力告诉自己,盛嘉燃,你千万不要被盛树于骗了,他不是常说你傻吗?你要是原谅他,就是真正的傻到家了。
可是秋千好美,晚风和月光都让盛嘉燃忍不住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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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嘉燃万万没想到的是,盛树于会找桐陈打架,然后很衰的,刚要动手就被巡查的教导主任捉去了办公室,然后两个人在办公室也吵了起来。
盛嘉燃听到消息赶去时,正听到盛树于对着桐陈大吼,“嘉燃哪里普通了?你配说她吗?她哪儿都优秀!”
盛嘉燃站在办公室门口,目瞪口呆。盛树于出来的时候,他哥们也跑来了,看到盛嘉燃,熟络地打了个招呼,“这就是你天天挂嘴边显摆的特别会写故事的妹妹吧?”
“你快闭嘴。”盛树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盛嘉燃看着他特别想笑。
什么爱,不说就已经存在,什么爱,望着就全都明白。原来时光也没有改变他们多少,盛树于只是长成了一个别扭的大男孩,有点儿死心眼,有点儿想把她保护得太好,才会不理解,伤害到她内心深处。
可是只要他一句肯定,盛嘉燃就感到心中那些破掉的东西,像风铃般全都摇晃起来,叮叮咚咚,像四月的蔷薇般美好。
“对不起啊,嘉燃,其实写故事,也不错的,是我太死板了,可是看到你开心,就觉得其他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学的路上,盛树于慢慢地推着单车,犹豫地说,脸红到了耳朵上。
盛嘉燃也挺抱歉的,害他没能得到保送资格,可是转念一想,他自己又不是考不上,盛树于是她心中的神,无所不能,她还是那个被百般呵护的公主。
所以盛嘉燃望着天边的太阳,“看在你那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然后她突然很想笑,想傻傻地大笑,酒窝很深很深,可以藏住满天星光的那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