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满
现在的天气预报精准得很,报说有晚雨,没到傍晚,果然天空就飞起了雨丝。起先,只是柔柔地,静静地飘洒,并不起眼,所以大家都没做什么准备,一下班,就都冲了出去,马上引起一串串惊呼、尖叫。我没走,开完一个原先预定的会议,天空已呈墨色,雨声大了起来。
寂静的深夜里,只有檐下的雨滴不知疲倦。很久不能平静如常了,就再没有这样静寂地深思,陷身于各种有名、无名的应酬,满足于各种有趣、无趣的穿梭,似乎很有意思,只是难免增添得肠肥脑满,却独独只会销蚀精瘦的思想,一味找寻安逸的处所,混沌时日,生趣尽荡。
是的,人们往往都向往日渐丰裕充盈的生活,而繁华的岁月最容易过。美酒、欢歌,迷离的灯光亮影幻化出热闹非凡的境域,却不能阻止城市的清纯日渐失血,农村的桃花慢慢无色。只有在静夜里,无酒不闹的清闲下,偶尔还能回想起早年的梦境。可是,一抹脸,只是一抹脸的功夫,有什么似乎是实现了,细究起来却又什么都没有。即使找向原处的身影却怎么也牵不住流逝的脸庞,谁的手,那些远去的温馨呀,只在眼里飘。
雨滴打落,灯影里不断摇曳着青春的年华,那些热烈无度的欢娱,肆无忌惮地透支着。彼时彼地,真的仿佛取之不尽,用之无竭。然而,岂不知一切已忽如轻风之纵,转瞬而灭;一如细雨入土,稍纵即逝。不论素笺如何厚重,总承载不起一丝情怀;红烛那么动人,也留不下昔日少许的温存。虽然南国雨巷里的花格伞至今还是那么令人怦然心动,可四百八十寺呢?那些辉煌,那些曾经,那些繁华,那些生机,却只能落寞在无边风雨之中,掩映在青山绿水之外。寻常巷陌早已记不起曾经的歌舞亭榭,唯有雨声千古。
唔,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烟尘迷离里的暧昧呀,多么扣人心弦!可是,置身钢筋混凝土建筑里的身体再也不能围炉夜话,吃惯天下奇珍异馔的心胸再难被狭小空间所限,飞翔成为一号选择,头等大事。安身是为穷守,穷守只能安贫;奔跑视为开拓,开拓就有美食。孰不知,只是静守养心,开拓生欲。心养而知止,欲生难免连害。
李白斗酒诗百篇!嘘,此时上心的潇洒才是真潇洒,此时光顾的迷人才是真迷人。无论权贵,无论贫贱,折腰的不是文明,敬服的只有文化。想那时,所有的仪仗威严都只会在风雅面前失色,为什么古国也有那么自律而尊严的一天?曾经的世界包容过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夜雨天也洗浴过竹林人的清新洒脱。当然,最多的时候,也就在世界进入现代化的当口,我们却反了过来,偏偏要实施屠城,居然还会玩出闹市腰斩的苦情剧。在传统社会里,我们不会吃惊于文人那少有的狂傲,反而认为有一种斯文在兹的叹服,于是必然就会把心目中的唐伯虎捧上天国。只可惜,那顶多也只是存活于我们心田里的一种幻觉,原本的生活并没有让唐伯虎悠闲自在更多。我们至今奇怪,国人神奇的思维想象力,可以上天入地,比如孙悟空具有的神通,也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比如屈原他老人家。但是,很多时候,社会只让那些文士留出一只鼻孔出气,但那也没有什么,他们照样有滋有味,只要能够活着。活着是现世社会唯一有价值的希望,却也能够是来世翻身的资本。因为很多这类人原本就不会妄想在本世求自在,只好期盼着来生得安宁罢了。
复古有些麻烦,道不得真。今文变古文,古文变今文的事情常有发生。但是,来路上的家国情怀依旧温热,来路上的文彩律动依旧饱满。寒雨夜半,《聊斋》里的那些典雅的神狐化育是否还会如期而至,美艳的女鬼还会出来为穷愁无赖的落泊书生解除困厄吗?一个个化烟而去的时代曾温暖过多少白身的士子,让没有出路的前程一下子光明起来。这雨夜确实神奇,竟然还会有疗疾去痛的神效,安眠止苦的神功。天地间简直生一物有一物的功效,露一头有一头的神化。这样看来,雨滴似鼓,催上进人奋进;雨滴似梦,息有福人乱心。
夜雨声适合《菜根谭》。传统时节,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此时,入眼的那些天荒地老不是粗糙,那些萧疏横斜不是陨落,而是铅华尽洗的存留,是沧桑巨变后的深沉。我曾经理解,悟是经过的提升,悔是过错的变易。没有经历不生悟,没有参与不会悔。嚼得菜根,百事可做。
生困时节,忽然想起老家院落里曾有过的一株石榴树,虽没有生长多少年成,但因盘根外露,多招虫侵,又不能及时修剪,自然是十分沧桑。此时此景,在夜雨的浸润下,恐怕已早能捻出结晶的丝线。只是不知道此时百里之外我的这夜梦,能不能够编织出合身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