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透了玄机,又能怎样?

2016-05-14 04:49李国锋
新作文·高中版 2016年9期
关键词:范蠡楚王小儿子

李国锋

范蠡与勾践深谋二十年,最终帮对方灭吴称霸,报仇雪耻。功成名就之日,他从“宫女如花满春殿”的繁盛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二十年君臣相处,范蠡早已明白彼此关系的微妙与脆弱,不必“通古今之变”,也能判断出谋臣在敌国破亡之后的下场。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装其轻宝珠玉”,带着最亲密的部下,乘舟浮海。至于民间传说,他携西施这样的如花美眷,泛舟五湖,不过是人们罗曼蒂克的想象罢了。

真实情境下的范蠡,远离父母之邦,来到齐国,改名换姓,自号鸱夷子皮,沿海耕田,开始了另一番生命的跋涉。“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之后,范蠡已然练就了一双翻云覆雨手,在政坛能躲开暗箭,在商场更能防住明枪,一般的行商坐贾又岂是他的对手。“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不说,还惊动了齐王。齐王用青铜相印一枚,想换他经邦济世的能耐。

齐国临海也如海,却终究不能使人一身藏。范蠡以如炬的目光,透射历史和政局的幽微之处。在春秋渐入战国之际,他归还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再次逃离。因为这次装的是最贵重的物品,他选择了乘车抄小路,来到当时四通八达的商业枢纽陶地,重新启动致富程序。“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两次“居无何”,足以见,范蠡在商业判断上的精准。从越国到齐国,再到陶地,成为朱公的范蠡,生活渐趋稳定。在陶地出生的小儿子也长大成人。时光向晚,忆及当年自己在战场上擂鼓进军“破吴归”的场景,都已山遥水远,成为岁月深处的故事。还顾不上回味,平淡的生活,却陡起波澜。也许,这波澜只是小说家言,但其中却有很多值得省思的地方。

范蠡的二儿子,杀人“囚于楚”。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范蠡无奈之下,还是想为次子争取一线生机,便把这件事交给小儿子去处理。备好了“黄金千溢”,虽说这古代的黄金,至多不过是含金量比较高的金砂而已,但以二十两为一溢来计算,其分量也是够夸张的,可见他救子诚意十足。黄金被放在用粗布衣服遮盖的器具中,借此掩人耳目。

然而,还没出发,长男却坚决请求应该让自己去,范蠡不同意。长男满腹委屈,说自己督理家事,如今弟弟有罪,父亲却只派小儿子,这不是明摆着嫌自己不成材吗?二弟身陷死地,作为哥哥袖手不管,这自然说不过去;身为长男,不能替父分忧,恐怕又会招来众人的非议。他甚至想以自杀来化解尴尬的处境。

父子陷入僵局,最后范蠡的妻子心疼长男,说:“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老妻的话在理,范蠡不得已,只好派长男前往楚国,并且嘱托儿子捎信给老友庄生,“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这是生命与生命的默契,长男不懂。不过,出发时,长男另外又带了数百金私房钱。这数百金,牵连着全家对自己的期望,更深蕴着一份血脉相连的温情与善意。此次出行,不仅关乎自己的颜面,更关乎弟弟的生死。

到了楚国,长男拜会庄生,触目都是野菜,发现对方住所荒凉,“居甚贫”。在生意场上打拼久了,他不相信一个连自己穷困的生活面貌都无法改变的人,会有多大本领。他“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却不得不多了自己的盘算。而庄生这边,看了范蠡的信,在明白其来意之后,叮咛长男赶紧离开,千万不要留下来。等弟弟出狱,不要问缘由。人与人之间交托,贵在信任。解释得太细碎,反倒看轻了彼此。长男不懂,但他求的是万全,所以并没有把宝只押在庄生一人身上,又把另外的数百金献给了楚国的一位权贵。

庄生虽穷,却以廉直闻名,自楚王以下,都把他当老师一样尊奉。这些,长男都不知道。他更不会知道,父亲进献金子,是为了表明请托的诚意,而庄生收下这笔钱,为的是让范蠡放心,并且已经计划在事成之后,再把钱退回去。他看重的不是钱,也不是情,而是令名在陶地传扬的那种成就感。

趁楚王空闲的时候,庄生入朝拜见,说:“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中国历代帝王对天象都极为重视,认为这是在表达天意,再加上楚王平时就很信任庄生,听他这么一说,忙问:“今为奈何?”庄生说只有用德政才能消灾弭祸。楚王一听就明白了,立刻让使者“封三钱之府”。

府是古代赋税征收和保管机构。古代男耕女织,政府最先征收的赋税是粮食和布匹,随着货币经济的发展,“钱”也渐渐成为赋税的实体、缴纳的对象。“三钱”,我们姑且把它理解成金、银、铜三种金属货币。“三钱之府”可能就是税收部门,封闭钱府表示停止收税。在古代,国家遇大灾,行“德政”,主要措施包括“薄征、缓刑”。 “薄征”就是取消关税和市场上的布税,惠及全体国人;而“缓刑”则是给罪人减刑乃至让其出狱。这样一来,无论是谁都能承受恩泽。

虽然还没有正式颁布赦令,但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已提前获知这个消息。他可以用信息的不对等来榨取利益。于是,收受贿赂的那位楚国权贵,通过“封三钱之府”,把自己“王且赦”的判断,告知长男。至于为什么好端端地“封三钱之府”,他或许知情,但这些宫廷秘辛,又怎会如实相告?

对长男来说,即便再不精于算计,也能知道那千金肯定是浪掷了。于是,他把心一横,又去拜会庄生。庄生非常吃惊,没想到对方竟然不按章法出牌,要知道长男如果还在楚国,万一泄露内情,自己岂不是“千年道行一朝丧”!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恼火,长男又砸出“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的话。这其中的小九九,庄生怎会不知,“商人重利轻别离”,要回“千金”才是目的。弟弟保住性命不说,还没有破费,这桩生意真的是太划算!长男“独自欢幸”,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了父亲对自己的误判。

《礼记·王制》中讲:“执左道以乱政,杀。”假托神怪,以迷信、天象蛊惑人心,借以批评时政,自然属左道之列。庄生冒着杀头的危险,徒做嫁衣。《封神演义》里妲己引诱伯邑考不成,恨恨地说:“这等匹夫!轻人如此。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满沟渠?反被他羞辱一场。管教你粉身碎骨,方消我恨!”两者情境的确不同,而这番话如果由庄生来说,也未尝不可。他虽无妲己那般狠毒的手腕,但凭一张利嘴翻盘搅局的手段还是有的。

庄生自然不可能说眼拙看错天象,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光老辣的他,一下子就洞悉长男获知大赦消息的渠道,于是,他在楚王面前便搬弄出这样歹毒的话,“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要知道,楚王是很信任庄生的,此话既出,长男只能带着弟弟的尸体回去。

从“独自欢幸”到“持其弟丧归”,长男恐怕自始至终也没能参透这跌宕背后的玄机。倒是范蠡,早在长男出发时,就已预知这样的结局。长男自小跟随他吃苦,深知谋生不易,创业艰辛,所以把钱看得很重。可是小儿子,衔着金钥匙出生,讲究排场,不把钱放在眼里。所以,朱公当初才安排后者去楚国。

早早参透了玄机,又能怎样?朱公为何一开始不跟家人良性沟通,形成合力呢?这实在让人不解。最后,他不仅失去次子,还让长男深陷于自责和内疚当中。长男的性格有刚直的一面,他爱走极端,认定的事情很难扭转,从最初以死来反抗父亲的安排,到后来看准庄生没什么能力,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只不过它决定的是自己弟弟的命运。虽然,我们知道这个故事并不可信,但它其实已不再重要。人这一生,有很多事情,结局注定是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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