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铭远
静谧。
一声声均匀的呼吸,在这万籁俱寂的暗夜中,飘扬着悠然的韵律,宛如一首首典雅的叙事曲。
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宿舍生活,竟被这浓郁而有趣的黑夜痴迷。
仿佛耳语般的低吟,一阵阵鼾声袭来,梦中人快活得像是在田垄上吹奏一支歌谣。轻巧的前奏后,便是悠远的咏叹调。音符擦着音符,如火花在黑夜里闪烁。那歌谣忽而宛如一眼叮咚的泉水,在深邃的峡谷间,自由地穿行。
不息的小溪汩汩流入我的脑海,唤起我点滴的童年记忆。似乎也有一种和声,呼应着耳畔的清脆,冲散了掩盖灵性的迷雾,冲击心灵深处温暖的一角。
(一)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昨天说到哪儿了啦……”这是爷爷的声音在回响。
小学前的时光,父母都不在身边。白天,奶奶把我当成了金元宝,牢牢别在身上,只有待到夜深人静时,我才恢复了“自由身”,那便是我一天里最纯真的期待。早早钻进被窝,耳边便会准时响起爷爷深厚饱满的嗓音。
老实说,爷爷总把被窝里的小毛孩儿当作文学的知己,他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我饶有兴味地听着,脑海里浮动着一幕幕金戈铁马,烽火连天。正在兴头上,忽闻耳畔杀声震天,仔细一听,又是那隆隆的鼾声。于是,在我的大脑语言区,爷爷的称呼时常被充满特色的“呼噜”二字所代替。
我似乎从不厌恶这种人类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倒常是痴痴地听着。鼾声骤起,如风雷霹雳般在混沌与黑暗中豁开一条口子,仿佛一头沉睡千年的巨龙,挣断铰链,直击苍穹。而后,便是悠长的吐气,那是夕阳西下,草原千里的金光中,胡马和羌笛交错的节奏,深远而苍凉。一起一伏,沉郁顿挫,只觉眼前千里沙场,万马齐喑。点将台上,令旗一劈,战鼓雷雷,喊声浩浩。刀光剑影,杀敌无数……
在隆隆的鼾声中,一个孩子合上了眼,意犹未尽。
每夜每夜。在鼾声中,小男孩渐渐长大。
(二)
外地求学的几年间,几乎逢年必回一趟故乡。火车多是夜班,到家时已是繁星满天了。一进门,便是奶奶乐呵呵的笑颜。
“奶奶,我回来啦!”
“爷爷身体咋样?”
“你听这鼾声!”
而后,便是满堂开怀。
逢年归乡,“呼噜”总是例行的欢迎仪式。推门一刹那,那饱满浑厚的和声,便浓浓地涂在心头,仿佛在说,这就是家。随着小男孩的长大,冥冥中感到仿佛上天并不总是给人间导演喜剧。
(三)
步履匆匆的护士,身着暗绿色工作服,在病床与病床间疾步穿梭。头套、口罩、手术服、鞋套,每一个踏入这片“禁区”的人,都必须全副武装。
这年回家,便被径直带到了ICU——重症监护室—— 生命通向死亡的关口。
一切都显得那么黯然。
窗是暗的,灯是暗的,快速穿梭的护士,低首不语。
我像是一个他人领地的擅入者,同时又像是一个弃儿,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眼前,布满医疗器具的病床上,一位老人静静地躺着。那是“呼噜”,尽管我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
走近。
从未细细地端详过这副面容。发根已然泛黄,头发却一丝不乱;额头沟壑纵横,却仍依稀泛着光亮。慈祥的面容被各式张牙舞爪的导管撑变了形,但眉宇间不见一丝苦难与煎熬,而是仪态安详,神色泰然,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呼噜”睡着了,很沉很沉。
这里,不再有三国,不再有鼾声。
“会醒的,我们都等您。”我轻抚着那略微浮肿的手背,喃喃道。
窗外,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
(四)
这片土地还未醒来。
没有风的叹息,叶的浅唱,鸟的低吟,只剩下冬阳初照,留给世界丝缕温存。
眼前,一座新立的墓碑,低喃着一位老人的故事。
矮凳高的黄土堆上,从前未燃尽的香,吐着袅袅青烟,与世无争。
启一盅清酒,绕着坟茔,缓缓地洒。那是“呼噜”的挚爱,几口入肚,夜里的鼾声便愈加悠长。
那鼾声呵,曾是一个小男孩夜夜渴盼的摇篮曲,无声地灌注着他,长大成人。
那鼾声呵,曾是后辈们共同的乡思。那是家的记忆,乡情的记忆。
“呼噜”一路走好,去那方没有忧愁的净土吧。去那儿,歌这人间最美的和声。
心芸点评
本来以为这是个唯美的亲情故事,读完全文,却有点小伤感。
都是一些回忆的影像,影像里有爷爷故事般的“呼噜”声,有欢迎式的“呼噜”声,最让人哀伤的是“呼噜”声永远沉寂了。这些影像,一直存在于作者的思维,只是由于机缘的契合,它们才被完全释放了出来。其实,托物言情是一种很常见的手法,但别具一格的是,作者对呼噜声那令人哀伤而沉醉的描写,就像将人置身于一片花丛中,芬芳充溢着思维,清脆充溢着耳骨。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将“呼噜”声仅仅局限于爷爷这个固定的影像上,而是将其引申为故乡的群像。让小爱走向大爱,和声里满是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