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庆海
斜斜的拐杖支撑着老犟有点倾斜的身体,步履蹒跚地向北墙根挪去。
北墙根是秀婶家房子的一堵后墙,秀婶的房子坐南朝北,属于阴宅,后墙临街。秀婶单身,无儿无女。一过立冬,北墙根就被秀婶打扫得干干净净,杂草被拔掉,地面凸的地方被铲平,凹的地方用土填实,挨墙根还放了十多块像凳子高低一样的石头,当凳子坐。
冬天,村子里的老人都喜欢到北墙根晒太阳,把双手交叉插进宽大的袖管,靠着北墙眯着眼睛,享受着像老犟一样有点斜的暖阳。
老人们一般都是吃过中饭才来北墙根晒太阳,吃过中饭后的北墙根是一片福地,村子里的每个老人都喜欢,但不是每个老人都有每天到北墙根晒太阳的福气。
乡下的老人闲不下来,能走能动的时候,总是要找点活计干干,以此来换儿媳妇个好脸色。像老犟的不多,老犟前些年老伴过世,后来自己又得了偏瘫,儿子媳妇肯定不指望他干啥活,自己能走能上厕所不用人伺候就谢天谢地了。
没事的老犟从立冬那天开始,吃过早饭就来北墙根晒太阳,那天秀婶也在拾掇,秀婶说:“老犟哥,你真好福气啊!”老犟“嘿嘿”一下,嘴角有哈喇子流下来。
秀婶把一块又平又大的石头用布抹了一下,说:“老犟哥,你坐这个,这个舒服。”
老犟坐下,看着秀婶前前后后忙活的身影,含糊不清地说:“他秀婶,你看你手脚麻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
秀婶听了,“扑哧”乐了:“老犟哥,你还怪会夸人呢!”
不管雾天还是刮风天,老犟一天两晌来北墙根报到,开始的时候,就老犟一个人,一坐一晌,秀婶没事就过来陪着老犟,十多天下来,村里有条件晒太阳的老人吃过中饭后,也陆陆续续地都过来了。
北墙根临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不断。老犟以前很能说,脾气还犟,遇事抬杠认死理儿,现在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嘴巴也歪了,说话不利索,就很少说话。
病刚到身上的时候,老犟不服,还想迈开大步子走,急出一身汗却使不上劲,那条左腿不听自己使唤了,可他嘴巴也不闲着,要说,要骂,生怕说慢了会被人捂住嘴巴似的,想说得快些,身边的孩子们却一句也听不懂。听不懂就没有办法按他的意思办事,老犟就用听使唤的那只手抓着拐杖砸东西,闹腾了两个月,老犟的犟脾气被硬拗过来了。
其他的老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老犟的目光就撵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
那天,老犟刚到北墙根,秀婶也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只棉垫子,秀婶把棉垫子在老犟常坐的石头上放好,说:“天越来越冷,石头也凉,弄个棉垫子垫垫。”
老犟“哦哦”着,看得出来很感动,闺女媳妇就没有想起来给他老犟缝个棉垫子,老犟坐下,不停地用那只管用的手去摸屁股下的棉垫子,软软乎乎的,厚实。
中午要回家吃饭,秀婶过来帮老犟把垫子收起来拿走,说下午再送过来。
老犟在回去的路上心一下子活泛了,秀婶咋对我这么好哩?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可马上他又在心里说:呸呸呸,一个残疾的糟老头,秀婶咋会看上你?
要说秀婶年轻时还真的喜欢过老犟,秀婶的娘跟爹结婚后,秀婶娘还和以前的相好保持联系,被村人们骂成了破鞋,晚上还有人把一只烂鞋挂在她家门上。
老犟就是那时候看不起秀婶的,做姑娘时的秀婶暗示过老犟,老犟视而不见,托人提亲,老犟差点要打来说媒的中间人。
吃过中饭,老犟早早就过去了,走到那块又大又平的石头前,老犟刚要坐下,秀婶的身子就从北墙根的边上闪了出来,快走两步赶在老犟落座前把棉垫子塞在了他屁股底下。
一会儿,其他的老人一个个也都来了,秀婶从家里抱来十多个棉垫子,给他们分,老犟的脸当时就绿了。
那天以后,老犟再也不去北墙根晒太阳了。
进了腊月,天上的太阳也仿佛结了冰,明晃晃的没有一点温度。
家家户户都生起了炉子,老犟坐在炉子边想,都有谁还在北墙根。
就在那天,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吃晚饭的时候,老犟才听儿媳妇说秀婶昨晚上煤炭中毒死了……
第二天一早,老犟就要出去,儿子说:“外面的刀子风飕飕的,哪有家暖和?”
老犟的犟脾气又犯了,执拗地去了北墙根。
北墙根一个人都没有,老犟在冰凉的石头上坐下,背靠在墙上,仿佛感觉到从墙体内传来一股暖暖的温度。
老犟用袖子抹了把快流到嘴里的清水鼻涕,吸溜着鼻子自言自语:“北墙根的阳光真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