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
一、 失格的本源:对人性的洞察与觉醒
失格,指丧失某种资格,人间失格,意为失去了为人的资格,过着不及格的人生。“回首前尘,尽是可耻的过往,对我而言,人类的生活无从捉摸。”这是大庭叶藏对自己的评价,作为一名富家少爷,他始终无法体会世俗人们歌颂的美好人生,由此质疑人的存在本质,质疑自己,质疑神的教条,探索理性的存在,寻找真我。
一方面,叶藏对于人性的探索与思考对于庸庸碌碌的世俗人士是一种超前和进步,对市民社会的虚伪性和旧习陈规的不服从,他放弃了追逐世人公认的世俗价值,转而用极端的自我放逐的方式来表现自己与现实的抗争,以换取一种颓废的生命力,实现自我价值的升华。另一方面,他的所有挣扎换来的是一段不及格的人生,叶藏发现了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他把这归咎为自己的“罪”,并对人性产生了深深的恐惧。[1]为了重回正常的社交社会,他选择作践自己来迎合错误的世界。他是懦弱的,始终不肯站在世界的对立面去指责人类的过错,指责人性中的欺骗、伤害、虚假、讨好等种种原罪,他选择躲在世界的背面隐藏起自己的格格不入,并强迫自己接受所谓的真实世界。这也正是该人物的悲剧所在。对于人性之恶,世间的人大抵分为四种,第一种人视而不见,选择麻木的态度来维持正常的生活,第二种人深知人性之恶在这世界运行的规则,并积极的加以利用来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第三种人能认识到潜藏在于人性中不光明的一面,并勇敢地加以反抗,这类人的行为准则与其信仰相辅相成,勇于挑战不畏牺牲。第四种虽然能在思想层面上准确认识到人性之恶的部分,但却无法做出正面的反抗,只能曲折地进行自我的殉葬,是正常社会中的“畸形儿”。大庭叶藏便属于这一类人物,从来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性格中太多悲观的组成部分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且他缺乏一个出口来发泄他的情绪,诸如喜悦或悲伤,他像一个容器,只是不断地容纳,却不能自由地表现,他对生活丧失了反应能力,叶藏是天生的悲剧。
二、 性格养成:叶藏的反抗与懦弱
整部电影基调沉郁,但是叶藏的每一个镜头都追求极致的美,这种美可以看做是叶藏人格中善的具象化,原著中叶藏也是一个容貌秀美,容易受到女子追捧的男人。在叶藏幼年生活的表现中,电影描绘了叶藏家的气派豪华,家境优渥,生日时有许多人前来庆祝,还可以坐高大的马车作为生日礼物,足以证明小时候的叶藏过的是世人定义的幸福生活,然而这时他已经对这些“礼节”性的日常生活感到厌倦了,他对人类谋生的事情尚不了解,对于与他一起生活在这世界上其他人吃着什么苦,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之类完全不清楚。他对自己被众人羡慕的生活环境毫无知觉,这个阶段的他已经在大树下说出那句贯穿他一生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证明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他与别人的不同,窥透人性,不善社交,他观察到的人性中的麻木,趋利避害,嫉妒与伪善,都让他感到厌倦不屑却又无从表达,同时又拼命隐藏着自己的忧郁和神经质,反而“逗乐”去接近这个世界。在这个逐渐扭曲自我的过程中,他对人性的不懈已经慢慢转变到了恐惧。这个世界的规则让他无法适从,只能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内心深沉阴郁,外表天真烂漫,变成了所谓正常世界的“畸形儿”,逗乐成为了他接近正常人生活的唯一方式,于是就有了他在学校跳鞍马时故意摔下马逗大家发笑的情节,却被同学竹一发现他的真实用意,叶藏由此感到不安和恐惧,仿佛面具被戳穿。另外一个揭示叶藏性格的情节是他收藏的画:竹一来叶藏家玩,叶藏拿出了他收藏的一幅画来请竹一欣赏,竹一赞叹的确是佳作,叶藏便欣喜不已,又拿出一幅女人的画像和自己的自画像,他的自画像完全是一副面目扭曲,色彩混乱阴沉的妖怪的面容,显然在叶藏心中,人类是恐怖难以理解的存在,他称男人女人的画为妖怪,但这两幅画恰恰是以正常人的形态表现出来的,反而是自画像展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怪形象,他洞察到了人类面具之下可怕的真面目,而没有面具和盔甲保护的自己,自画像是一个真正的妖怪。他没有作为人的自信,他惧怕人类,但他没有向人性屈服,而是屈服在了人类脚下。该情节同样揭示了叶藏的另一个性格特点,作为一个孤立的人格,他始终试图与他不了解同时也憎恶着的世界建立联系,他寻找着和他一样的人类,所以他在听到竹一赞赏的回答后异常开心,他以为自己可以找到同类。叶藏这一生都在与人性中的恶意战斗,并将之具化成一只怪兽,他的这一生,都在不停地躲避这只怪兽,或者是选择向它示好,卑微勉强地在夹缝中苟活。所以不能单纯用“懦弱”来概括他的性格。
电影中叶藏堕落的开始是与崛木相识之后慢慢展开的。叶藏在河边写生,这时候崛木出现修改了他的画,加上了很多鲜艳的色彩,大片的红花绿叶,原来色调清冷的画一下变得浮躁夸张,这暗示了崛木出现之后叶藏灯红酒绿的世俗生活。叶藏和崛木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为了尽情享乐,崛木怂恿叶藏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来获得玩资,崛木带叶藏出入风月场所,并赞颂叶藏一定会获得女人们的爱慕。叶藏的日常变得越来越颓废,他的父亲也失去官职,叶藏的生活一度陷入困顿。叶藏自从性格形成伊始对于周遭的环境一直是很顺从的态度,他从未像正常人那样明显的表达过自己的喜怒哀乐,他默认这世间的一切恶的存在,他认为这些是根深蒂固的从未被改变过的,他也只是一次一次地躲避,尽量保护自己的那一点天地免受污染。叶藏到东京之后,沦为一些诸如女老板,女记者之类人的男妾,以画漫画为生,此时他已经完全放纵自己了,直直地向世间最阴暗的地狱狠狠地掉下去,直到遇到良子,良子单纯的个性,使他重新审视起人生与这个世界,并且改变了态度,积极的生活着,因为良子不会让他感到恐惧,他不必用自己那种伪装逗乐的手段来博取好感,直到良子失节,叶藏目睹了良子被人侵犯。
叶藏曾经高度紧张地注视着世间的一举一动,竭力避免伤害和冲突,而在他遇到良子,觉得自己可以回归正常轨道之时,正是他懈怠和放松警惕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世间”的狰狞面目一下暴露在他的面前。作为一个丈夫,他的反应是懦弱的,他开始痛哭并扪心自问,是否信赖别人也是一种罪过?他痛哭,但不是因为良子命运多舛,也不是自己的平静生活被破坏,他哭的是自己对于这世界罪恶挑战的一败涂地,之前他一直在躲避人类,躲避世间,在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这一切之时,准备像“一个人”一样生活之时,他遭受到了此生最严峻的打击。叶藏此刻意识到,世间的难测和恐怖是他难以想象的。此前隐约在他脑海中萦绕的一个念头开始变得清晰——他一个人孤独地与整个世界为敌,这场战争,他赢不了,他将永远是那个游离在边缘的异类,这个世界从始至终不会接受他的存在,他将永远受尽折磨,过着羞耻的生活。他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信任就此崩塌了。由此也导致了叶藏的第二次自杀。[2]
三、 叶藏的罪与罚:罚是涅槃重生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提到:“罪是既生而为人,却又不做人该做的事。欺瞒、伤害、虚假、讨好、愤怒……是罪。而罚是:死亡。死亡也是终结以上这些罪恶的开始,也是通向自我救赎的道路。罪的产生是由内而外,罚是从外至内,是拯救亦是解脱。所以罪和罚是相反。”[3]叶藏背负的不是个人的罪,他背起的是整个人类的罪,背负的是人性中恶的本源,所以他的一生如此沉重,如果剖析叶藏的罪,大概是他的至真至纯,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真善美即是罪,叶藏像一把被锻造得太过刚直的利刃,不懂弯曲,由此一折便碎,他的罪在于看得太清,看得太真。他的一生质疑人,质疑神。神告诫人要互相关爱,彼此信任,但他所见之处尽是欺骗,他质疑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绝望,在这样的困境中,主人公走向精神崩溃,以绝美的姿态告别了世界,电影非常重视叶藏心中善的存在,从叶藏的第一个镜头到最后的镜头,无一不是美到纯粹。逃避是罪,而罚是终结罪的唯一手段,叶藏完成罚的手段便是自杀,“自杀”在这里有着双层内涵:一为“反抗”,与神彻底决裂的一种反抗;二为“还原”,将自己的地位与神进行互换,将神惩罚自己的权利还原到自我当中。[4]至此叶藏完全否定了神的存在,打算进行自我救赎,不再让世人去评判自己的存在合理与否,他不再去讨好这个世界,讨好那些他从来不屑与之为伍所有罪恶,他终于真正意义上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即便是这么极端扭曲的方式,他用自我毁灭为自己的信仰殉葬,守住了心中的乐土。
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认为《人间失格》是“太宰治只为自己写作的作品,内在真实的内容自叙体”[5]确实,在情节方面,太宰治不同寻常的短暂一生与小说中叶藏的另类生活有所重叠,但艺术创作并不等同与作者的生平记事。作者是借叶藏的人生遭遇来将自己的思想穿插其中并巧妙的表现出来,达到自己对人性的反思与批判的目的。无论是在电影还是小说中,叶藏的遭遇总能让读者代入自己,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瞬间,那些无法认同的规则或做法,我们只能在内心默默地批判,却没有力量来改变,迫于压力我们无法陈述自己的主张,只能一贯隐藏,与这世界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我们害怕说出来之后就变成众人眼中的“另类”,于是还是沿着之间的轨道,顺从地走下去。叶藏是你,是我,是每一个心中善念未泯的还活着的人。
该片拍摄的时候并未按照原作的时间顺序安排,而且略去了大量的人物内心独白,用了诸多意象的表现手法,所以需要在充分了解原著的基础上才能够顺利读懂大庭叶藏该人物所作所为背后呈现的思想。理解他年少阔绰的生活后的空洞与迷茫,与人交往时伪装逗笑背后的恐惧与不懈,看到他在这“羞耻的一生”中坚持的那些善良、光明与希望。
参考文献:
[1][5]谢冰欣.《人间失格》研究——围绕大庭叶藏的心理状态[D].青岛:中国海洋大学,2012.
[2]董雄儿.莫非唯独我是异类——《人间失格》主题反思[J].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30(12):84-86.
[3]太宰治.人间失格[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82.
[4]蔡超.《人间失格》与太宰治的基督教思想[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2(5):9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