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在缘
2016年3月6日,是Umpherville先生的女儿Finola的15岁生日,受邀而来的朋友与家人带来了蛋糕与礼物。Umpherville先生手里牵着一个氢气球,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公主!”Finola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也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她总是面带着和善的笑容。
与其加拿大族群相比,原住民聚居区阿塔瓦皮卡特(AttawaPiskat)镇土著居民的生活水平相对低下,更容易卷入暴力犯罪,吸毒和牢狱之灾。
然而这一次,Umpherville先生再也不能看着女儿吹灭生日蜡烛。
他松开了氢气球,任由其飞往天空。同时,他也与女儿永别——Finola于2月29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3月6日,是她15岁生日,也是她下葬的日子。38岁的Umpherville,失去了由他一手带大的独生女。
“她总是面带微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Umpherville先生仍然疑惑不已,他不知道女儿的死是否和今年早些时候她好朋友的自杀有关。
“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Finola是这个小镇过去的三个月以来自杀的6名青少年中的一员。此外,有140人在最近的两周里试图自杀过,超过100名儿童正在接受防自杀看护。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像多伦多一样的大都市,也许会让人觉得荒谬。事实上,这些令人惊愕的少年连续自杀行为发生在一个只有6000人的加拿大原住民聚居地——加拿大中部曼尼托巴省的Cross Lake First Nation。它因四面环绕的克罗斯湖得名。
在经历了传染般的自杀事件之后,该地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同样,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距离首都渥太华600英里,一个名为Attawapiskat First Nation的仅有2000名居民的原住民聚居区,在2016年3月便有28次试图自杀的行为;在2015年9月至2016年4月间,超过100人试图自杀,其中最年轻的11岁,最年长的71岁。当地居民Jackie Hookimaw-Witt的侄女在去年秋天便试图自杀,这已经是这名13岁的女孩的第3次自杀行动。4月10日晚,在11人试图自杀之后,该地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加拿大总理贾斯汀·特鲁多在社交网络上称这起事件“令人心碎”。
两个共同罹受着“自杀阴影”的原住民聚居地皆属于加拿大原住民中的同一支——First Nations,即为人熟知的“印第安人”,超过半数的First Nations人居住在曼尼托巴省、安大略省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加拿大原住民包括First Nations、Inuit和Métis,之前的称呼如“印第安人”“爱斯基摩人”因涉嫌歧视而被废除。原住民人口数量约有140万,占加拿大人口总数的4.3%,其中85万人属于First Nations。
然而,是什么导致了这些原住民多米诺骨牌般的自杀效应呢?
2008年,加拿大一个关注心理健康的网站Heretohelp公布了一项针对原住民的心理健康状况调查。这项调查表明:欧洲文化的不断入侵,传统文化的消失,固有生活方式的改变,民族自决权的削弱,都是导致原住民心理健康问题与社会问题的重要原因。原住民群体的心理疾病和社会问题例如滥用药品、上瘾行为、自杀与暴力都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原住民逐渐被主流文化同化,传统文化逐渐被边缘化,在这样的进程中,原住民的民族自信心降低,影响了自身的民族认同感。他们认为自己既不是原住民,也不能完全算作主流的加拿大人,当迷失了自身定位之后,许多原住民,尤其是青少年,选择自杀作为解脱的出路。
First Nations人与Inuit人的自杀率都远远高于加拿大整个的平均值。在Inuit人中,自杀率是平均值的6-11倍,尤其是在Nunavut地区,1999年以来27%的死亡人数都是由于自杀。这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地方之一,并且自杀率仍然在不断上升,尤其在青少年中。
在First Nations人中,自杀率是平均值的2倍并且毫无下降的趋势,其中,青少年的自杀率是平均值的5-7倍,有些聚居地曾出现过“传染式”的连续自杀。此外,抑郁症与酗酒嗜毒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原住民的生活状况。
长达126年寄宿学校制度的受害者
1870年以来,加拿大建立了专门针对原住民学生的寄宿学校制度,其目的在于使原住民走出原本生活的拱顶小屋进入到文明的环境中,让他们学习英语,适应基督教与加拿大习俗。因为比起成年人来说,孩童的行为更容易改变,因此寄宿学校变成为一种最好的方法使他们习惯主流社会的生活。在理想化的情况下,经过这样教育的原住民将会把学习到的生活方式传承给下一代,几代以后,他们的传统文化将会消失。
这种制度制定的原因,是当时的政府认定原住民文化无法适应快速的现代社会。因此在学校里,规定原住民小孩不能使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也不能践行自己的传统,否则将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这些孩子过着低于标准水平的生活并忍受着身心虐待,甚至还存在着性虐待,老师斥责他们为“愚蠢的印第安人”。大约有5000-7000个原住民孩子在就读于寄宿学校期间死于疾病、营养不良、火灾、自杀、体罚,一些健康的孩子被故意安排与患肺结核的孩子共居一室。大多数孩子每年有10个月远离父母留在学校,有些孩甚至长年在学校寄宿。他们很少有机会体会正常的家庭生活。孩子们所有的家书都被要求用英语写作,致使许多不懂英语的父母无法读懂。同在一个学校的兄弟姐妹也很少能够见面——所有的活动都通过性别隔离开来。
1940-1950年,联邦政府在知情的情况下,至少有1300名寄宿学校里的原住民孩子被当成研究维生素作用的实验对象。他们只被提供维持在饥饿边缘的饮食,然后根据实验组和对照组的不同提供或不提供制定的维生素、矿物质和一些食物。一些必要的牙科治疗也被禁止,因为研究者认为更健康的牙齿和牙龈可能会影响实验结果。
当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完成学业再次回到聚居区时,他们通常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他们没有相应的生活技能去帮助父母,并以原住民的习俗为耻。同时,学校教的现代社会生活技能又远远低于平均水平,并不足以使自己在城市获得安居。
事实上,理想化的“同化”对于这些在寄宿学校遭受了数年虐待的孩子来说意味着自身的毁灭。这也是导致原住民生活状况悲惨与自杀率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之一。研究表明,如果在过去的一年内有家庭成员自杀,或父母亲曾上过寄宿学校,这样环境下的孩子更容易产生自杀的念头。
截至1996年,加拿大政府关闭了所有这样的寄宿学校。而共有15万原住民孩子被强制送入寄宿学校进行教育。
2012年,一项发布在学术杂志《Social Science&Medicine》上的调查表明,即使寄宿学校制度已经被废除,但它的影响依旧深远。在覆盖了整个加拿大的原住民聚居地区,这样的绝望、贫穷、植根于殖民主义的种族歧视有着死灰复燃的趋势,笼罩在原住民头上的阴影从未散去。
曼尼托巴省专管原住民事务的部长Eric Robinson就来自Cross Lake,他的母亲即是当年寄宿学校制度的受害者,在学校里遭受虐待之后染上了毒瘾。他说:“我不相信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任何一级的政府,是尽了足够多的努力防止自杀事件的发生,也没有足够关注其背后的根本原因。”他是寄宿学校制度的幸存者,他的侄女十年前也因自杀身亡。
极度贫困
此外,原住民聚居地的惨淡的经济环境也是导致原住民自杀率高的原因。
Attawapiskat First Nation地区有着极高的贫困率。2011年,由于严重的住房紧缺,一些家庭被迫住进没有供暖设施的拖车和帐篷,这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2013年,当时的Attawapiskat首领Theresa Spence绝食六周要求政府提供对于原住民的帮助,并要求加拿大官方与原住民首领举行会谈。2014年,Attawapiskat First Nation才针对14岁以下的孩子开办了第一所自己的小学。
Cross Lake First Nation地区有着高达80%的失业率,同时还伴随着住房危机:住房过度拥挤——15人共居一室,同时,无家可归者人数不断在上升。
同样,恶劣的社会文化环境也成为原住民脱离自杀阴影的阻碍。
历尽沧桑的Attawapiskat人生活在加拿大北部,住在寒冷破败的屋子里,忍受着一代又一代的身心虐待;生活在像Cross Lake一样偏远的原住民聚居地的青少年沉溺在绝望与无助中。在这样的聚居地经常很少有事情可做,一份体面的工作更难以企及。所有的年轻人们沉浸在酒精与毒品中,靠着寥寥的社会救助金生存。年轻的女孩在还没有能力照顾后代时便已生子,这些生下的孩子通常成为收容所里长大的人。就这样,痛苦与悲惨的轮回一代接着一代,成为了原住民们心中解不开的结。
就在4月10日发生在Attawapiskat的11名试图自杀的青年,他们在被发现后及时被送入医院接受身体检查,但由于医院基础设施的缺失,无法容纳所有的这些青年,其中一半被带到监狱继续接受治疗;而在住院的一些青年中很快又出现了自残的现象。
在警察的询问下,少年们说,由于遭受校园霸凌、无事可做和住房的过度拥挤,他们很多人选择以自杀的方式解决所有的问题。13岁的女孩Amy Hookimaw透露说,她的一些朋友曾讨论过自残,其中一些人只有6岁,“四、五、六年级的学生都在说自己想要自杀,因为很多人都在这样做。他们说没人去关心他们。”由于太多的青少年被送进医院,原定于周一晚上举行的心理健康工作者与青少年共同参与的论坛被迫取消。
20岁的Allison Blacksmith说:“消极的情绪充斥着整个地区,这里无事可做。许多人只是怀孕、结婚、生子。”她在当地的加油站做兼职,为自己过于拥挤的家庭与住房而悲叹,想要离开这里去Brandon上学。上周末,她的阿姨Lucille Blacksmith自杀,这把她的一切计划都画上了问号,“自从周一以来,我什么事情也没做。”
薄弱的社会基础设施令这些聚居地与世隔绝,居民既无法通过自身改善生活状况,也很难抵达更广阔的世界寻求帮助。
下水管的污水倒流,洪水泛滥,缺乏洁净的水源,没有供暖,没有银行,没有足够的住房和活动场所,除了上学和运动之外,孩子们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仅有一个被称为“蜂窝”的地方,那里的体育馆后来成为了为自杀的孩子举办葬礼的地方。
在这里,你能看到教育、工作、基础设施、经济的落后是怎样将绝望深深扎进年轻人的脑海中的。更让人绝望的是,在一些只能以船只作为通往外界唯一工具的地方,有些原住民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见到外面的世界。
原住民的现代化难题
数据表明,离开偏远聚居地的原住民青年比以前有更大的几率能够完成学业,能够被聘用的几率也上升了三成,此外,生活在城里的原住民小孩自杀的几率减少了三成。然而,他们背井离乡所经历的困难也是显而易见的,长年累月的发展差异与文化差异使这些新一代的人们为了生存必须跨过这样的鸿沟。然而,这样的方法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药,若要从根本上降低自杀率,必须从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入手。
政府也在采取相应的措施进行改善。1999年,发生在Cross Lake First Nation一些人的自杀行为促使了“自杀调停”基金的诞生,但两年后这项措施被终止。安大略省政府自2008年以来已经投入了1000万用于干预青少年自杀,这些资金被用来赞助参与帮扶的工作人员和针对偏远聚居地的危机干预项目。
近日来,联邦和省政府额外派遣了8名心理诊疗医师和危机顾问进入Cross Lake,他们将会在那里停留至少8周时间。医疗健康部发言人表示正在进行调查来升级或重建当地医疗站点。当地的水电厂正在为深陷困境的青年人筹集资金为当地年轻人带来更多充实生活的表演,得到了歌手Robb Nash的响应。安大略省政府保证了200万的资金用来资助长期的自杀预防措施,在与至少4名原住民首领、原住民事务委员会会晤之后,更多措施将于之后公布。
关于原住民如何与现代社会融合的困扰,不仅仅发生在加拿大,生活在美国的原住民也经受着同样自杀阴影的威胁,他们的自杀率超过了全国平均水平的三倍,有些地区甚至达到了十倍。而这背后是同样已积累了数代人的贫困、失业、家庭暴力、性侵犯、酗酒和吸毒。
在这世界上,仍有成千上万的原住民孩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生活在无望与低沉中,物质条件的改善或许能从外部条件上使他们重拾生活的信心,同样,让人感觉到自身的价值与被爱也能使人从内心里更加重视自己独一无二的生命。作为失去爱女的Umpherville先生,他想传递给所有人的信息是:“我想告诉你们,记得每天都要拥抱你的孩子们,让他们知道自己被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