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斌
(恩施电视台,湖北 恩施 445000)
再论“巴”之本义为五步蛇
——与曹定云先生再商榷
谷斌
(恩施电视台,湖北 恩施 445000)
摘要:巴人因“巴”而得名,“巴”最早是一种动物名(五步蛇),后来逐渐演变为地名(有五步蛇的地域)和族称(在巴域生活的族群)。甲骨文(巴)字正是契合了巴人的这一特征,巧妙地将人与蛇的形体融合在一起。而巴式青铜器上的核心纹饰“手心纹”,同样可以解释为人与蛇(或称“族群”与“蛇头”)的组合,寓意为“祖先”与“图腾”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更是在考古学上证明巴人是崇拜五步蛇的民族。
关键词:巴;甲骨文;巴人;五步蛇;手心纹
巴人是中国先秦时期的一个南方族群,这个族群因何而得名,学术界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对于曹先生的批评,笔者将其理解为前辈学者对后学晚辈的一种鞭策和鼓励,意在督促笔者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下面笔者拟从解析甲骨文“巴”的字形入手,并结合文献、民俗、考古等方面的材料,探寻“巴”字本义,并向曹先生再次讨教。
一、甲骨文“巴”的变化轨迹
考释文字,首先要弄清字形,笔者认同这一观点,从曹先生提供的(图一)表中可以看出,甲骨文“巴”字部分字体(巴1、巴4、巴5)与甲骨文“孕”字确有相似之处,如字体中都含有人形,腹部凸出明显等,著名古文字学家徐中舒先生在编纂《甲骨文字典》时,就将一个“巴”(一期乙3378)字认作“身”(徐先生认为“甲骨文身、孕一字”)字,并释义:“从人而隆其腹,以示其有孕之形,或作腹内有子形,则其义尤显。”[4]显然,徐先生识“巴”为“孕”的依据就是人形大腹内有一黑点。
图一甲骨文“孕”、“巴”二字字形表
曹先生认为甲骨文“巴”字与“蛇”形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蛇”的整体形状,还是“蛇”的某一部分,如“蛇头”、 “蛇身”、“蛇尾”和“蛇”的运动姿态,都与甲骨文“巴”字字形“不类”。[3]并引用笔者文中的一幅五步蛇头部解剖图做例证,称其与甲骨文“巴”字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形体。
笔者当初选用解剖图,是为了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五步蛇嘴中的两颗毒牙,既然曹先生说“不类”,那笔者就提供一张五步蛇蛇头的正面特写图,供大家辨识。
图二 五步蛇蛇头特写与甲骨文“巴”字
五步蛇是一种典型的“大头蛇”,身体短粗,蛇头硕大呈三角形(或称烙铁头)。从图二可以看出,甲骨文“巴”字中的“侧视之人”与“大头蛇”的形状非常相似,其上部是蛇头,下部是蛇身及尾部,唯一让人疑惑的地方就是蛇头的轮廓没有合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因为甲骨文“巴”字指代的是“巴人”这样一个族群,故原始形态突出人形特征,后来随着字体的简化,字体中的蛇形成分才开始凸显。
在图一所列的巴1、巴4、巴5等字体中,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孕腹”?笔者分析,这是锲刻者为了在保持人形的前提下,将蛇头的特征也保留下来,故特意增加一个凸起,这种情况很少见,却被曹先生误认为是孕妇隆起的腹部。而巴2、巴3则是锲刻者刻画毒牙时,将其中的一颗毒牙延长至人体形成的字形。
在图二中,巴6、巴7、巴8、巴9是出现最多的一类,曹先生认为这一类是另两类“巴”字的简化,甲骨文第二期以后,大多用此形体。但曹先生文章中并没有提供证据证明这类常见字体晚于其它字体。
甲骨文“巴”字是怎样从“人形”简化为“蛇形”的呢?其实,在美国汉学家理查德·希尔斯搜集的22个甲骨文“巴”字中,可以整理出一条更为合理的简化路径。笔者列举如下:
总之,甲骨文“巴”字是由“蛇”与“人”组成的合体象形字,意指“巴人”这一族群,在其原始形体中,主要体现人形的特征,后来随着字形的简化,“巴”字中的蛇形特征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人形特征逐渐逐渐减弱甚至消失不见,这一演变趋势在后来的金文“巴”和小篆“巴”得到继承和强化,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巴”字似蛇的由来。
二、文献和考古材料中的巴人“蛇崇拜”
巴人的图腾崇拜在秦汉时期就已基本消失,在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再去探寻这一古老习俗,无疑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但也并非毫无可能。曹先生认为“巴人是崇蛇民族没有文献根据和考古学证据。”下面笔者就着重在这两方面进行论述。
(一) 巴人也是“蛇种”
巴人与蛇有关,《说文》对此解释得很明确:“巴,虫也,或曰食象它,象形。”[5](P741)在先秦古文字中,“虫”与“它”同源,都是“蛇”的本字。
但曹先生认为“许慎《说文解字》对‘巴’的解释是错的”。理由是:“由于历史的原因,他看到的只能是小篆,他没有也不可能看到“甲骨文”。他只能就小篆“巴”字来说话。而小篆“巴”似乎有点像蛇,所以他说:“或曰食象蛇,象形”[3]。
东汉许慎的确不可能见到“甲骨文”。有关资料记载:“东汉学者许慎非常注意搜集、整理和研究商周青铜器铭文,在他的巨著《说文解字》一书中,收录了篆文九千三百五十三个,其中保存了大量的商周古文字资料,集中地反映了汉代学者对中国文字形音义的研究成果。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大字典,也是最先收录商周古文字的一部字书。许慎在自序中说:‘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可见他在编著《说文解字》时就直接采用了青铜器铭文的资料。”[6]当然,这并不是说《说文》里的文字解释就全对,但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们不能轻易否定前人的观点。
另外,许慎“或曰”针对的是“食象蛇”,而非巴字本义“虫”。因此,笔者在《释“巴”》中已明确表示:“如果我们拂去‘食象蛇’的神话色彩,回归到字义和字形解释,无论是将‘巴’释为‘虫、蝮’还是释为‘它’,指的都是一种毒蛇,这一结论正好与甲骨文巴字的字形解释相符[2]。这说明许慎关于“巴”的解释没有错。
公元前316年,最后的巴国在川东为秦所灭,这一带的巴人在秦汉时期又被称为板楯蛮,而板楯蛮又是南蛮的一支。我们看看《说文》对“蛮”的解释:“蛮,南蛮,它种,从虫。”[5](P673)“南蛮”即南方之蛮,是对这个族群分布区域的界定,从字形分析,“蛮”字里的“虫”显然与“蛇”有关,“它种”所表达的意思就是“蛇的后代”,由此可知板楯蛮先民巴人也属于“蛇种”。
(二)解析巴式青铜器中的“蛇头纹”
考古学意义上的巴文化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遗存是巴式青铜器,这些器物上铸刻有大量原始、古朴的神秘符号(学界又称巴蜀符号),其中“心形纹符号和手臂纹符号的固定组合(俗称手心纹),是最多、最常见的一种核心组合。”[7](P221)
“手心纹”拓片图 五步蛇蛇头三视图 图三 五步蛇蛇头与巴式青铜器中的蛇头纹
目前多数学者认为“手心纹”中的“心形纹”为“蛇头纹”,但到底是什么蛇的蛇头?目前并无定论。对蛇类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蛇头呈三角形(或称烙铁头)的蛇一般为毒蛇,而五步蛇三角形的蛇头与青铜器上的蛇头纹极为相似(见图三);再分析手臂纹,它指代的就是人或族群。蛇头代表图腾,手臂代表人或祖先,两个图形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他们存在不一般的亲缘关系,这种符号组合经常出现在巴式青铜兵器和虎钮淳于上,应该是战国时期巴人的“护身符”或“族徽”。
在种类繁多的巴蜀符号中,有两种符号组合与“人”相关,除了常见的“手心纹”,还有一种是“犬齿与人像的组合”(见图四)[7](P228)。管维良先生称“犬齿纹”为虎牙纹,认为这与巴人的“白虎崇拜”有关,虎牙对人,示意人将落入虎口,成为祭虎的牺牲。[7](P228)笔者认为这一观点不能成立,古代很多民族都有用人牲祭祖的习俗,但他们一般用俘虏或外族人作祭祖牺牲,在殷商卜辞中,就有商王将俘虏的巴人作为御祭商王祖妣的人牲的记载:“贞御巴於妣(《合集》15114正)。”[8]更何况与“犬齿纹”组合的人像似乎还带有武器,这更不像是做人牲的样子。
图四 巴式青铜器上毒牙与人的组合纹饰
笔者认为,“人与毒牙组合”与“手心纹”一样,所表现的也是“人与蛇”的关系,这与甲骨文“巴”的字形结构完全一致,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以五步蛇为图腾的族群标识。
在巴蜀符号中,还有很多蛇纹符号,只是有的没有被识出,有的被当做虎纹,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展开叙述。
(三)甲骨文所载“巴方”不是“巴国”
“巴”字之所以难释,就在于它时而是地名,时而是族名,时而又变成了国名,三者盘根错节地搅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缕析。
前文已经介绍,甲骨文“巴”字具人形,指代的是“巴人”这样一个族群,甲骨卜辞中“伐巴”一词出现的次数很多,说明他们是商王朝经常讨伐的对象。
从史料记载巴人“未有君长,俱事鬼神”的社会形态看,他们只是一个个互不隶属的氏族部落,生活方式比较原始,大多以渔猎为生,俗喜歌舞,骁勇善战。这些特征我们可以在《华阳国志·巴志》的有关记载中得到印证:“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巴人在灭商的战斗中立下了大功,照理说应该得到丰厚的奖赏,然而周王朝建立后,巴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这个“巴”当地名),爵之以子”。[9]因此有学者认为这不合情理。其实我们换个角度看,巴人伐纣是以大大小小的氏族部落参加的,此时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有组织的“巴国”。因此,周王朝将王族成员派往氏族林立的巴人地域,再建立一个面积较大的姬姓巴子国,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巴方”不是“巴国”,那他们在哪一带活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根据现有的史料和考古材料分析,“巴方”的聚居区应该是在汉水上游的汉中、安康一带,因为这里与周和殷商的距离都比较近,既容易受到殷商攻击,也便于与周结盟伐纣。上世纪五十至九十年代,这里发现了大批以“宝山文化”命名的商周青铜器和陶器,其中圜底釜在陶器中所占比例最大,主持发掘的赵丛苍先生认为,“宝山文化属巴文化,当来自于以釜作炊器这一古老传统的鄂西三峡地区。”[10]
赵先生的这一推断与笔者关于“巴地”的解释并不矛盾,笔者在《释“巴”》一文中已经有过阐述:“早期巴地因五步蛇而得名,中晚期巴地却是因巴人而得名,随着巴人向北迁徙,离开五步蛇分布区,在汉水中上游等地区繁衍生息,这一带也被人称之为‘巴’。”[2]巴人的分布区域很广,但总体来说,仍然算是一个南方族群。
三、 民间的“巴”与“蛇”的关系
曹先生提出甲骨文“巴”字表示“妇女怀孕”之状的观点,无疑是受到民间俗语“巴肚”的影响[1]。其实类似的观点在巴文化研究中并不鲜见,学者张勋燎先生就因为受到民间俗语“笆篓”的启发,认为“巴”字的本义是鱼[11]。至今还有不少学者认同他的观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巴”有盼望、紧贴、粘住、挨着等字义,而在民间,特别是在武陵山区,“巴”还有圆、扁等意思,比如说米粑粑,那肯定是扁圆形;现在农民到政府部门办事盖个公章,还习惯说:“盖个印巴巴”;笔者老家是湘西人,我们那里同样习惯称孕妇隆起的腹部为“巴肚”,那是前圆后扁的意义;“笆篓”则是说篓子的口沿是圆的,篓身是扁的。
图五 进食后盘曲的五步蛇(网络资料图片)
在湖南湘西、张家界以及湖北的来凤等地,“巴”还有“摸不得”的意思,比如说炉子上水壶里的水沸腾后,母亲就会指着开水壶不厌其烦地给孩子说“巴”,意思就是此物摸不得。我们由此推想,如果上古时期一位母亲带着孩子遇到五步蛇,同样也会指着五步蛇说“巴”,这个“巴”也许就是指五步蛇,当然也会有“摸不得”的意思。
我们还可以在中国南方地区少数民族的一些生活习俗和文化遗存中,找到一些“蛇崇拜”的影子。
蛇类斑纹就像人的指纹一样各不相同,五步蛇的蛇身斑纹极具特点,从俯视的角度看,背面正中有一行20多个菱形大斑块,斑块间尖角相连;从侧视的角度看,体侧分布有一行连续的三角形斑纹,也可看作连续V字纹;从仰视的角度看,五步蛇的腹面为白色,两侧各有一行类圆形的黑褐色圆形斑点,俗称“念珠斑”(见图六)。了解五步蛇的蛇身斑纹,对于我们进一步分辨民间文化中遗存的蛇纹饰,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图六 五步蛇蛇身斑纹三视图
图七 五步蛇斑纹与土家织锦“48勾”纹样对比图
在巴人后裔土家族的传统织锦——西兰卡普中,最为人熟知、最具代表性的图案当属“四十八勾”,图案内部线条如蛇身卷曲,一般分为8勾、24勾、48勾,由内向外依次展开,最后成菱形状排列,无论是单个的菱形纹,还是其串联方式,都与五步蛇的背部斑纹极为相似(见图七)。结合前文已经介绍的巴人“崇蛇”习俗分析,笔者认为,这些图形应该源于五步蛇。
如果留心的话,我们还可以在包括土家族在内的南方少数民族传统服饰中,找到很多几何纹饰,其中连续的菱形斑块纹几乎成为民族服饰的标识性图案,这些图案积淀着深邃悠远的民族记忆,是巴人五步蛇图腾崇拜的孑遗。限于篇幅,这里不再展开。
四、 结语
考释文字好比修路,如果方向正确,那么条条大路通罗马。否则,就会成为一条走不通的“断头路”。
将甲骨文“巴”字的本义与巴人的图腾崇拜联系起来,不仅能使我们找到令人信服的“巴”字变化轨迹,而且在历史学、考古学、民俗学等方面都能找到比较合理的佐证。
五步蛇,是值得史学家重视的一种南方特有蛇类,而这种蛇,极可能是一把打开中国南方先秦史大门的钥匙。
曹先生是笔者非常尊敬的一位古文字学家,但在考释甲骨文“巴”字的问题上,笔者还是不能认同曹先生的观点。既是“商榷”,言辞间难免有偏激乃至不敬之处,笔者在此谨致歉意,并敬请曹先生及诸位方家指正。
[参考文献]
[1]曹定云. 甲骨文“巴”字补释—兼论“巴”字的原始意义及相关问题[J].殷都学刊,2011,(1).
[2]谷斌,刘雁.释“巴”——兼与曹定云先生商榷[J].殷都学刊,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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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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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管维良.巴蜀符号[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
[8]杜勇.说甲骨文中的巴方——简论巴非姬姓[J].殷都学刊,2010,(3).
[9](东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
[10]赵丛苍.从考古新发现看早期巴文化—附论巴蜀文化讨论中的相关问题[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6,(4).
[11]张勋燎.古代巴人的起源及其与蜀人、僚人的关系[J].南方民族考古,1987,(1) .
[责任编辑:郭昱]
中图分类号:K87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38(2016)01-0023-06
[作者简介]谷斌(1968-),男,湖北鹤峰人,研究方向为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文化。
[收稿日期]2015-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