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耤田考

2016-05-13 03:33张俊成
殷都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甲骨文

张俊成

(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商代耤田考

张俊成

(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摘要:甲骨文中有诸多耤田的记载,耤田领导者是商王,实施者主要是侯国国君和商人贵族族长等,藉田具体实施靠借助“众人”之力;耤田时间在三月、十二月;耤田地点在王畿直辖区或四土的统治范围之内;商王除亲自巡视外还设有小耤臣作为专门管理耤田的职位;商代时期耤田礼是古代耤田礼演进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关键词:商代;甲骨文; 耤田; 耤田礼

中国传统社会以农业立国,历代王朝重农劝耕意识一直比较突出,“夫农,天下之本也”[1]。商代社会也有诸多的农业相关的传统礼俗,郭沫若先生曾论及商代农业“于礼有告刍、告麦、祈年、观耤之事”[2]。 耤田礼作为重要的农事礼仪在传世或出土文献中都有诸多记载。耤田礼绵延流传,不仅以一种重要礼仪而存在,更是作为重要的政治规制而被统治者加以重视和遵循。对古代耤田礼的研究不仅有助于古代礼制的研究,而且对于整体观照中国古代农史的发展也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耤田礼起源甚早,甲骨文中就有诸多有关耤田和耤田礼的记载,这对我们了解其最初形态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学界对于商代耤田和耤田礼的研究虽取得了一些成绩[3],但对甲骨文中所记载的耤田和耤田礼相关史迹却尚较为缺乏系统地研究。有鉴于此,笔者运用古文字材料并参照传世文献对甲骨文中的耤田和耤田礼做了一些初步探究,不揣谫薄,撰成此文,以求教于学界。

一、“耤”字形义考略

“耤”,《说文·耒部》:“帝耤千畝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谓之耤。从耒昔声。”许慎认为“耤”为借民力耕种,故释“耤”为“借”,这是其引申含义,并非本义。“耤”字的本义,学者有不同的分析,或释蹈履[7],或释锄地[8],或释以耒发土即耕田[9]。甲骨文和金文中无耕字,从甲骨文耤字字形分析,“耤”以耒刺土甚明,故商代当以耒为耕,卜辞中耤亦当有耕作之义。陈梦家先生指出“卜辞的耤实即人耕”[10]。《淮南子·主术篇》:“一人跖耒而耕,不过十亩。”《后汉书·明帝纪》李注引《五经要义》说:“藉,蹈也。言亲自蹈履于田而耕之。”《续汉书·礼仪志》刘注引《月令》卢植注说:“藉,耕也。”《左传》昭公十八年“鄅人藉稻”,服虔注:“藉耕种于藉田也。”

“耤”,传世文献中常写作“籍”或“藉”,《国语·周语上》:“宣王即位,不籍千亩。”《礼记·月令》:“天子亲载耒耜……躬耕帝藉。”三字同为从“昔”得声,因声符相同,故文献中常假借使用。《汉书·郭解传》:“以躯耤友报仇。”颜师古注:“耤,古藉字也。”王先谦补注:“古书耤、藉借通用。”耤、藉、籍虽在文献中可通假,但本义并不类。上以言及,耤本义为耕,“藉”字本义为“祭藉”,《说文·艸部》:“藉,祭藉也。”“祭藉”为古代祭祀朝聘时陈列物品的垫物。《周礼·地官·乡师》:“大祭祀,羞牛牲,共茅蒩。”郑玄注:“郑大夫读蒩为藉,谓祭前藉也。《易》曰:‘藉用白茅,无咎。’……此所以承祭,既祭,盖束而去之。”《礼记·曲礼下》:“执玉,其有藉者则禓,无藉者则袭。”郑玄注:“藉,藻也。”孔颖达疏:“凡执玉之时,必有其藻以承于玉。”藉字本义现已废而不用,郑玄注《周礼》、《诗序》云:“藉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藉田”,韦昭注《国语·周语》云:“藉,借也。借民力以为之。”“藉”训“借”为通假义,与其本义无涉。杨宽先生指出:“‘耤田’原是由领导带头而集体耕种的田,……等到‘耤田’被贵族侵占,‘耤田’成为迫使庶人提供无偿劳动的田地,……于是‘耤’就有了‘借民力治之’的意思。”[11]此言得之。

“籍”字本义为“簿书”,为贡赋、人事及户口等的档案。”《说文·竹部》:“籍,簿书也。”“籍”又称“版”,《周礼·秋官·司农》“登万民之数……之版”,郑玄注:“版,簿书也。”“耤”字今已不用,文献中以藉、籍代之。

二、传世文献中的“耤田”

在讨论甲骨文中的耤田前,我们先对传世文献中的耤田略作陈述,以资比较。传世文献中有诸多关于“耤(籍、藉)田”的记载,尤以礼书为盛: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之御间,帅三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礼记·月令》)

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礼记·祭义》)

是故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粢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冕服,天子、诸侯非莫耕也,王后夫人非莫蚕也,身致其诚信,诚信之谓尽,尽之谓敬,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礼记·祭统》)

甸师掌帅其属,而耕耨王藉,以时入之,以共粢盛。(《周礼·天官》)

此外《国语》、《吕氏春秋》、《诗经》中也有关于耤田的记载,《国语·鲁语上》:“先王制土,藉田以力,而砥其远迩;赋里以入,而量其有无。”《诗经·大雅·韩奕》:“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关于周代耤田礼的礼仪程序,《国语·周语上》中记载甚详[12],兹不赘述。由以上所引文献可以看出,籍或藉可用为名词或动词,用为名词为古代天子亲耕之田,如《礼记·月令》中的“躬耕帝籍”;用为动词为天子亲耕之行为,如《礼记·祭义》中的“为藉千亩”。天子耤田所产主要用于“以供粢盛”,即宗庙祭祀之需。《孟子·滕文公下》:“《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杨伯峻注:“‘助’即‘藉’。《滕文公上》已云:‘助者,藉也。’”[13]《礼记·祭统》:“是故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齍盛。”收藏耤田收获的仓廪,或称为“神仓”,《淮南子·时则训》:“乃命冢宰藏帝籍之收于神仓。”高诱注:“于仓受谷,以供上帝神祗之祀,故谓之神仓。”另外,耤田收获还用于尝新,《礼记·月令》载有“尝新”之礼,“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天子乃雏尝黍,羞以含桃”;“天子乃以犬尝稻”。除祭祀、尝新之外,“籍田”所获之物还要用于救济贫困的农夫。《国语·周语上》:“廪于籍东南,钟而藏之,而时布之于农。”

关于耤田的工具,从《礼记·月令》中我们可以知道主要是耒耜,耒耜是中国最早的农器之一,徐中舒先生对此有详细考证[14]。当然可以想见,天子、诸侯所用耒耜会不同于百姓所用,《大唐郊祀录》卷十载唐肃宗耤田时所用耒耜,“帝将耕,因阅耒耜有雕刻纹饰者,上谓左右曰:‘田农人执之在于朴素,岂贵纹饰乎!’”。

《礼记·月令》中还记载了耤田的方法为“推”,“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郑玄《礼记正义》:“推谓伐也。”孔颖达疏:“推,发也。”伐、发古同声,可通用。伐有击刺义,《诗·大雅·皇矣》:“是伐是肆,是绝是忽。”郑玄笺:“伐,谓击刺之。”发有打开之义,《广雅·释诂》:“发,开也。”所以推当为挖地翻土之义。

耤田之“田”的性质,一般解释为公田,《孟子·滕文公》 “惟助为有公田”,又云“助者,藉也”。曾有学者对此详加论述[15],兹不赘论。

三、 甲骨文中的“耤田”

甲骨文中有诸多关于耤田的记载,我们从耤田的领导者、实施者、时间、地点、管理等角度对此作一些考察,次叙如下。

(一)耤田领导者

藉田为古代天子、诸侯征用民力耕种之田。甲骨文中耤田的领导者主要是商王,实施藉田大多受商王所命。

(2) 乙亥卜,王耤…… 《合集》5345

(3) 王勿耤…… 《合集》17047正

(4) 庚子卜,贞王其萑耤,惟往?十二月。 《合集》9500

卜辞(2)为商王亲自主持参与耤田,当然商王的亲耕行为也是属于礼仪性质的。由卜辞(1)、(2)可知持耒而耕作的耤田之礼,商王也亲自践行过,这和周代天子亲耕之礼有一致之处,这也从一个角度证明了“周因于殷礼”的可信性。同时也表明了周代耤田礼对商代耤田礼一定程度上的继承性。裘锡圭先生更是明确地指出:“商王的亲自参加农业生产,跟周王的藉田确实是同性质的。”[23]

卜辞(3)为占卜王要不要去耤田,可见商王参与耤田需要事前占卜吉利与否,才决定是否去耤田。卜辞(4)为王观耤。雈,陈梦家先生认为即穫之初文,收割之意[24]。卜辞中常见雈用为穫,但如果“雈耤”理解为“耤田的收穫”的话,语意稍嫌迂曲。此处取读作观[25],意为观察、巡视之意,王亲自观耤以起监督作用。

(二)耤田实施者

卜辞中受商王所命实施藉田的主要有诸侯国君、商人贵族族长等。

1.诸侯国君

(5) 告攸侯耤? 《合集》9511

卜辞(5)为王告攸侯耤田,“卜辞所见的侯,一般都已经具有诸侯的性质”[26]。卜辞(5)说明商王曾命攸侯在就攸地耤田,攸地应为商王朝重要的农业区。卜辞中有很多关于攸侯的记载,攸国为商王朝分封的重要侯国。攸侯可参与商王的祭祀,商王也常在攸占卜,攸还是商王征人方的驻扎之地,为重要的军事据点[27]。攸,叶玉森、王襄认为或即“條”之省,攸或即鸣條之地。于省吾先生认为攸修为古今字[28]。岛邦男认为“从攸至淮间乃至十二日以内日程,由此可知其位置大致在淮阴或淮安之地”[29]。陈梦家先生以为攸在河南永城和安徽宿县、蒙城间[30]。

2. 商人贵族族长

(6) 贞呼雷耤于明? 《合集》14正

(8) …丑卜,我贞……永耤于…… 《合集21595》

(10)……在雷……

……卜行……今夕无……在正月在雷。 《合集》24364

族名与地名的同一在文献中也可找到证明,《左传·隐公八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总之,卜辞中常用同一名号来称呼其族长与其族,同时也用来表示其族的聚居地名,三者往往同一。

藉田的实施主要是借助民力,即甲骨文中所谓“众人”。

(12) ……卜,贞众作耤,不丧…… 《合集》8

卜辞贞问“众作耤”会不会有丧亡,卜辞中有不少关于殷代“众”及“众人”的记载,对于其社会身份,或释奴隶[33],或释平民[34],或对“众”的身份进行广义和狭义的划分[35]。卜辞中众除从事农业生产外,还可以参加商王朝的祭典,如“登众人,立(莅)大事于西奠(郑)……”(《合集》24)另外“众”还是商王朝重要的军事力量,如“翌日,王其令右旅暨左旅……见方灾,不雉众。”(《屯南》2328)可知“众”应非奴隶,其身份比较复杂[36]。且不论“众”身份如何,此条卜辞都说明了商王对耤田的重视,同时也说明商王还是需借助民力以耤田,这同后代文献的记载也存在一致性。《说文·耒部》:“帝耤千畝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謂之耤。”

(三)耤田时间

甲骨文中记耤田月份的凡两见:

(14) 庚子卜,贞王其萑耤,惟往? 十二月。 《合集》9500

殷历建丑,殷正三月相当于夏正二月。商时期华北的气候,总体而言比现在温暖,“殷代气候远较今日为热”[37]。所以商代三月正是翻耕土地的季节,卜辞(14)中还记载了商王观耤的时间是十二月,此时耤田应指冬耕,以备来年耕种之需。卜辞中的“耤田”有时也包括播种的环节,故卜辞还有于“耤”后卜问苗是否生的记载,如下揭卜辞:

(15) 甲申卜,宾,贞呼耤,生?

贞不其生? 《合集》904正

王占曰:丙其雨,生。 《合集》904反

“生”即生长、出苗之意。此条卜辞从正反两个方面贞问耤田后播的种子能不能生,王占卜的结果是:丙日(甲日第三天)会有雨,苗将会生。卜辞中的“耤田”有时包括播种的环节还体现在以下卜辞中:

(16)丁酉卜,争,贞呼甫秜于耤,受有年?

丁酉卜,争,贞弗其受有年?

(四)耤田地点

商代地理的研究存在较大困难,由于商代文献不足徵,加之地名的不断更迭,因此用卜辞中的地名同文献中的地名相参照存在很大的风险,我们很难确知二者是否确为一地。我们结合各家所说对卜辞中耤田地点略作叙述。

(17) ……雷耤在明,受有年? 《合集》9504正

雷,此用为族长名。陈梦家先生认为雷或即丘雷,为商孝之鄙[42]。卜辞中雷作为地名又被称为丘雷,如“癸未卜,行,贞今夕无祸?在正月在丘雷卜”(《合集》24367)。彭邦炯先生考证:“雷地,盖即《书·禹贡》说的‘雷夏既泽’。孔传:‘雷夏,泽名。’《周礼》注曰:‘雷夏在成阳。’《汉书·地理志》济阴郡成阳,雷泽在西北。其泽故地在今山东省菏泽境内。卜辞雷地盖即附近。明盖发源于河南睢县的北境的明河,河东南流经鹿邑县入安徽亳县。明河发源地距菏泽古雷泽地不远。卜辞明地在此河某地。”[43]我们尚无法确知雷地所在何处,但卜辞中出现多次商王“令雷”的记载,雷族与商王关系紧密,很有可能是商王的同姓贵族,雷地应在商王畿范围内。另外,由卜辞可知,明地应在雷地范围之内。

(19)丙辰卜,争,贞呼耤于陮,受有年? 《合集》9504正

陮为商王田猎区地名,具体地点不详。关于商王的田猎区学者多有研究,郭沫若先生认为商王“畋游之地多在今河南沁阳附近”[45];陈梦家先生认为:“田猎区以沁阳为中心……是在太行山沁水与黄河之间,东西150公里,南北50公里,地处山麓与薮泽之间”。[46]陮地位于田猎区范围内,其地点应于河南沁阳附近地区。即今河南商丘睢县一带。彭邦炯先生认为陮即堆,堆又通敦,卜辞陮即文献中敦地,即今山东阳谷县西南的观城集。卜辞中有敦地,且和陮地同版,“乙卯卜,宾,贞陮受年?乙卯卜,宾,贞敦受年?”(《合集》9783)故此说恐非。

陮、敦原本都是田猎区,后来发展为农业区。商代农业区和田猎区有密切的关系,商代一些重要的农业区很多都是由田猎区发展而来。据学者研究商代的田猎,不仅仅是为了狩猎,而且主要是为开辟土地、垦殖农田准备条件[47]。

以上讨论的耤田地点虽尚不能确指,但应该是处于王畿直辖区或四土的统治范围之内,都应该是商王朝重要的农业区。

(五)耤田管理

商王除亲自参与耤田外,还对其进行监督管理,如上引商王观耤的卜辞。除商王参与管理外,商王还有设立的专门管理耤田官职,即小耤臣。

(22)己亥卜,贞令吴小耤臣? 《合集》5603

(23)己亥卜……令吴……耤臣? 《合集》5604

四、 结语

总而言之,“耤田”由来已久,虽然“耤田”的记载最早在商代,但“耤田”的起源要早于商代。人类进入农业文明后,氏族首领通过亲耕的方式带领全体氏族成员从事农业劳作。进入阶级社会之后“耤田”渐渐有了仪式化的特征,成为体现统治阶级重农思想的重要象征。甲骨文中虽然有诸多耤田的记载,但毕竟数量有限,我们只能对其窥知一二,尚无法勾勒出完整、具体的耤田过程。另外,我们对商代耤田礼虽不得其详,但作为某种程度上的礼仪性存在也当在情理之中。如上述卜辞中观耤及商王亲耕就不应仅仅是一种巡视、监管、表率行为,已经表现出浓重的象征意蕴,从某种程度上也应是礼仪性表现。西周时期完善的耤田礼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必经历一个程式化发展的进程,或许商代时期存在耤田礼就是其演进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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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昱]

中图分类号:K87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38(2016)01-0001-07

[作者简介]张俊成(1978—),男,历史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曲阜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主要从事古文字、先秦史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3YJC740137)、曲阜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曲阜师范大学校青年基金(XJ201230)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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