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林
“文革”前夕,有关瞿秋白“变节”之事传出,全国政协直属组的召集人之一王芸生建议我作为工作人员,与宋希濂接触一下,探个究竟。上世纪30年代,宋希濂是国民党第三十六师中将师长,驻扎长汀,瞿秋白就是由宋部直接审讯并奉蒋介石密令执行枪杀的。
此后,我与宋希濂有过几次长谈,以下是他关于瞿秋白就义经过的讲述。
林琪祥就是瞿秋白
蒋介石对江西苏区红军的第五次“围剿”得逞,红军主力于1934年10月撤离苏区北上,仅留下六七千人在闽赣边境开展游击活动。1935年二、三月间,汤恩伯指挥数万兵力从西南往东北方向截追红军。众寡悬殊,红军决定化整为零,其中力量较弱的千余人往东撤离,被我师在水口附近的部队堵截击溃,俘虏较多;余下三四百人改走上杭方向,也被我师指挥的福建保安第十四团截阻。
4月下旬,我接蒋介石南京密电,称“据可靠情报,共匪头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虏群中,务必严密清查”。我立即命令师参谋长向贤矩执行,先在一零八旅方面清查,对俘虏一个个均加以细细辨认和盘问,都没有发现线索;又电告保安第十四团,几天后得复电,说俘虏中有个可疑的人,面容消瘦,自称林琪祥,职业医生,上海人,但操苏南口音。我即命令向贤矩亲自前往,速将此人解往长汀师部审问。次日,向贤矩即复电:经人(叛徒)指认,林琪祥就是瞿秋白。
我命令下属暂不要提审瞿秋白,并批示“优裕待遇,另辟间室”。我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想以柔克刚,用软化的办法克敌制胜。一方面,以我当时的职位和立场,必须把瞿秋白降服,让他公开投靠到国民党方面,这将是国民党对共产党的一个成功打击,同时也是我个人为蒋介石立下的一大功劳;另一方面,瞿秋白的突然出现也唤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先前既是国民党党员又是共产党党员的我,对瞿秋白这样的领袖人物曾经仰慕过。
我去囚室看了瞿秋白。我提出好好给他治病,他答复用点儿药减轻病痛即可,认真的治疗则完全没有必要了。我说两国开战尚且对战俘、伤病员实行人道主义,何况你我都是同胞。他却厉声说,蒋介石1927年靠血腥镇压革命起家,不顾国难当头而发动五次反革命“围剿”,请问这人道主义又扔到哪里去了?我避开同他争辩国共两党的是非,递烟给他抽,重申来看他是询问他生活和健康上有什么要求。他直爽地表示,他作为病人,不反对看病吃药;作为半拉子文人,要写东西,需要笔墨纸张书桌;又说他写东西习惯上需要烟酒,但他身无分文,仅有的财物全被保安团的士兵搜走了。我当即答复,这些要求均可满足。
瞿秋白每天写诗词,刻图章,颇有点儿悠然自得。三十六师司令部凡能与瞿秋白接触的官兵,都私下向他索要题字和印章,他一律来者不拒,唯独各种形式的审问、谈话毫无进展。我向南京方面汇报:审讯没有突破。紧接着,南京直接派人到长汀提审瞿秋白,反复几个回合,依旧毫无所获。事情至此,我估计瞿秋白有可能被押送南京处置。
“我一切准备就绪”
出乎意料的是,6月16日,我突然接到顶头上司蒋鼎文转来的蒋介石密电,命令我对瞿秋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中央社和各大报发消息。我把向贤矩、军法处长、政训处长和陈军医召来,下达了上峰的命令。
次日中午,向贤矩随陈军医走进瞿秋白的房间。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给师部的一名卫兵刻图章,头也没有抬,顺口对来人说:“请坐,稍等片刻。”紧接着,向贤矩的勤务兵端来一大盘酒菜。待双方都有几分酒意,向贤矩才开口说:“瞿先生,你住在这儿有一个多月了吧?”“我不记日子。怎么,要送我上路?”
“是的。你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后事要办,可以直说,我们将视情况而尽力为之。”
“我一切准备就绪!”瞿秋白响亮地回答。
6月18日是个大晴天。清早进餐后,瞿秋白换上了新洗净的黑褂白裤,黑袜黑鞋,泡上一杯浓茶,点支烟,坐在窗前翻阅《全唐诗》。金灿灿的霞光投进门窗,他一边翻阅,一边吟读思索,然后提笔书写起来: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此时,军法处长传令催促起程,瞿秋白于是疾笔草书:
方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10时整,军法处长传令出发。瞿秋白掷笔整衣,昂首走出三十六师大门,脚踩着行进的节拍,轮流用俄语、汉语高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时候,沿途的老百姓驻足聆听,注目送行……
进了戒备森严、游客一空的中山公园,一桌酒肴已摆在八角亭里。遵照特务连长的安排,瞿秋白先在亭前拍照。他背手挺胸,两腿分叉,面带笑容,为世人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风采。照相后,他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旁若无人,酒兴中他又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数遍。痛饮多杯后,他又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歌毕,瞿秋白在呆若木鸡的士兵刀枪环护之下,从中山公园走向刑场。他手夹香烟,顾盼自如,再一次高歌吟唱,并不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共产主义万岁!”走到罗汉岭下蛇王宫侧的一块草坪上,他盘膝而坐,对刽子手微笑点头说:“此地正好,开枪吧!”
哨声落,枪声起。时年36岁的瞿秋白饮弹洒血,壮烈牺牲。
(吕丽妮荐自《纵横》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