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校生
(宁德师范学院经济管理系, 福建宁德 352100)
闽东北历史上的族群、聚落和生业形态概说
林校生
(宁德师范学院经济管理系, 福建宁德352100)
摘要:闽东北的山区、水系、洪患、族群生态的“南方特性”十分鲜明,从长时段、大区域的视角观察,其族群、聚落的历史衍化的总体特性,与闽东浙南海岸地带乃至整个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受山川气候、族群聚落诸特点的影响,这里的居民生业形态多样性显著,滨海地带生计模式多样性则表现出更强化的海洋性。
关键词:闽东北; 族群; 聚落形态; 生业形态
闽东北的族群聚落衍化,从长时段、大区域的视角观察,它与闽东浙南海岸地带乃至整个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时代愈早,这种相似性愈大。虽然这方面的资料(包括文献、实物和口传)极少,借助整体、部分间的相互观照和诠释,亦可稍得其粗疏轮廓。
一、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与百越-南岛先民
闽东北各县都有古文化遗址发现,沿海地区分布相对更多、更密一些。主要有福鼎店下乡的马栏山遗址,蕉城霍童镇的瓦窑岗遗址、狮子岩遗址和漳湾镇的红头岗遗址,古田吉巷乡的浮垱山遗址,福安湾坞乡的大头岗遗址和赛岐镇的金龙岗遗址,霞浦沙江镇的黄瓜山遗址和州洋乡的老蛇山遗址。此外,在柘荣县的前山村、周宁县的咸村也发现石镞、石锛和彩陶。这些遗址和文物表明,商周时代闽东一带的人口已有一定的数量,分布范围也更加扩大。以蕉城区为例,今已发现有关遗址33处,地点所在,不仅遍及霍童溪流域的霍童、赤溪、九都、八都等四镇,而且拓展到七都溪流域的虎贝、洋中、石后、七都、漳湾等二乡三镇和大金溪流域的金涵畲族乡。
其中马栏山石器制作场遗址比较引人瞩目。该遗址位于福鼎市店下镇巽城村洋中自然村的下底湾西山坡。其范围南北长约500米,东西宽250米,面积约12.5万平方米,包括有加工区、生活区、埋葬区;在东坡的山坳处断面还有0.7至1.2米厚文化层。文化层含有段石锛、石镞、石斧等和灰色硬陶,夹砂黑陶、黄色软质陶陶片,初步判断为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商周时代的石器制作场。1987年4月,全省文物普查时发现,地表散布大量石器半成品和石片废料,仅有个别双肩石器有使用痕迹。石器绝大部分为玄武岩,部分为细砂岩,个别为花岗岩。所见石器绝大部分属简单打制,双肩石器系为方便人手把握而设计,整体做工较精,柄部修理较精细,片疤细小。双肩石器至今约4000—6000年,主要分布在华南地区,曾在台湾、东南亚和南太平洋岛屿发现。
黄瓜山遗址则是闽东最重要的史前文化遗存,位于霞浦县沙江镇小马村的一座依山、傍水、面海的四五十米高的小山丘,面积1万多平方米,暴露贝壳层厚约1.2米。1989年至1990年,省考古队经过正式发掘,开探方38个,揭露面积966平方米,发现大量的贝壳类堆积层和两组长方形的“干栏式”建筑基础,出土石器516件,骨器44件,陶器376件。2002年5-6月间,中美联合考古队又在原发掘区东部边沿进行第二次较小面积的发掘。两次发掘,出土的石器以梯形弓背小石锛(有段石锛)最具特色。陶器器形丰富,有甗、釜、罐、尊、盘、壶、盆、豆、钵、瓮、簋、碗、杯等;纹饰较繁杂,往往拍印斜线条纹、篮纹、栅篱纹、方格纹、蕉叶纹,之上再施赭色或深赭色陶衣;还有一定数量的彩陶,其突出特点是泥质橙黄陶大量出现。根据遗址出土海贝、木炭标本采样碳14年代测定,黄瓜山文化基本年代为距今4300—3500年,一般认为是闽东北浙南地区最晚的新石器文化。
黄瓜山文化时期,渔猎与农耕并重。据2002年黄瓜山遗址发掘统计,黄瓜山居民至少采集15种海贝,其中以泥蚶和牡蛎为主,其他经鉴定的还有马蹄螺、蝾螺、蜒螺、玉螺、骨螺等。黄瓜山遗址早晚地层中都发现有炭化的水稻谷粒,根据对出土样本进行植硅石研究,其形态与现代籼稻相似。还发现炭化的大麦和小麦种子的遗存,属目前东南沿海地区发现最早,对于研究大、小麦传入中国的路线是个重要的提示。饮食器皿中出现了一种叫做甗的新器形,上部为甑下部为釜,中间有箄层相隔,自是用于炊蒸,食品加工方法已经有所进步。
黄瓜山遗址有些文化因素继承了闽侯县发现的昙石山文化的某些特征,但现在的专家已不再把它笼统归并在昙石山文化中,而主张另外命名为“黄瓜山类型”。这种文化类型,分布比较广泛,远在台湾的凤鼻头遗存等多处遗址,也有类似的文化表现。2002年5月,中美联合考古队进行第二次正式发掘,发现了三个相当于西周到春秋时期的墓葬,以及一些骨质饰片、燧石等。后来的文物普查还在沙江、柏洋、崇儒、牙城、水门、州洋等7个乡镇陆续发现了31处类似的贝丘遗址,占地面积约84600平方米,均属新石器晚期至青铜器时代(约公元前3000至3500年)的古遗址。[1]
大体言之,闽浙滨海地区史前文化的突出特征,是有段石锛和几何印纹陶,但不独闽浙,在更大地域范围,它是中国东南(包括台湾)考古文化区别于华北的重要表现。[2]
新石器时代广布中国东南地区的众多人群,现在学界通常称为“南岛语族”或“百越先民”。其学术内涵,或可采用如下简要诠释:
史前、上古东南“百越”先民的海洋扩张及其形成东南亚、太平洋“南岛语族”海洋文化的历史是比较明确的,具有充分的考古学、民族学材料依据。“百越”与“南岛”实际上是研究、探索同一个土著海洋族群文化体系过程中,中、西学术间的角度与话语的差别。“百越”是华夏、汉人看东南的话语,中国民族学者基于古代华南大陆“百越民族史”的立场,单一地构建百越民族向东南亚扩散、传播的海洋活动史;“南岛”是16世纪以来西方人类学家遭遇南太平洋群岛土著族群文化时给予的“族称”,国际民族、考古学界则基于这些南岛语族的民族语言学立场,思考、论证原南岛语族起源于东南亚或华南的问题。因此, “百越史”从陆地看海洋, “南岛史”从海洋追寻陆地,存在学术视觉差距,但谈的都是一个问题。考古学、民族学、体质人类学与民族语言学的多重证据表明, “百越-南岛”属于同一跨界文化共同体,共同创造了亚太海洋地带最古老的土著海洋文化层。[3]
福建新石器时代沿海地区和内陆地区差别明显较大,在文化的谱系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区;内陆地区和沿海地区各自的南北之间似乎也存在区域差别。[4]沿海新石器文化,早期以平潭县平原镇壳丘头遗址为代表,中期以闽江口的昙石山遗址和闽南东山县陈城镇的大帽山遗址为代表,晚期的文化,闽江口以北地区以黄瓜山遗址为代表,以南地区目前还缺乏相关考古材料。黄瓜山类型的文化遗存广泛分布于闽东北、浙南沿海地区。台湾与黄瓜山文化年代相当的文化,有西海岸的圆山文化、芝山岩文化、牛骂头文化、凤鼻头文化和东海岸的“细绳纹红陶文化”等。这些文化中的彩陶与黄瓜山文化的彩陶有很强的相似性,表明海峡两岸在距今4300~3500年间仍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5]新石器时代的闽东北人应当划归南岛语族或百越先民的系统。
二、非汉族群的历史变迁
商周春秋时期,闽东北没有直接文字记载留存,其居民族群,只能从中原王朝对南方地区的整体印象中窥得少许信息。例如,《逸周书》第五十九篇《王会解》所录《商书·伊尹朝献》中要求东方、南方贡纳之物;再如,《周礼·职方氏》称:“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又如,《山海经·海内南经》称:“海内东南陬以西者,瓯居海中。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由此大略可知,蛮、越、瓯(沤)、闽在商周时代就是东南地区的土著,闽东北自不例外。古人很早就难以将这些非汉族群区分得清楚,故而有“自交阯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之谓。[6]既笼统称之,又强调他们各不相属,在相当长时期中并不朝着“国家化”的方向发展。
学界或有福建土著原为闽族、越族还是由二者融合而成的闽越族的争议,但这对于处在“闽头浙尾”的闽东北来说,似乎不太成问题。战国以来闽越和瓯越是百越中距离最近、关系最密的两个支系,西汉时闽越王国的核心地区在闽江流域,东瓯王国的核心地区在瓯江流域,闽东北正是二者的结合部。这个地方秦为闽中,初设县(罗江县)在孙吴、东晋时期则曾先后属于临海郡和从临海郡分出的永嘉郡。
另外,关于瓯越之得名,有学者引王应麟注《王会解》曰“沤深即瓯也,沤亦瓯也”;郭璞注《海内南经》曰“今临海永宁县,即东瓯,在岐海中,音呕”;罗泌《路史·国名纪》“越沤”条曰:“或云瓯人,沤、欧、瓯、区,通”;孙诒让《温州建置沿革表引》曰:“夏为欧、殷为沤、周为欧,实一字也。”指出解开此谜的关键在语音而不在字形。起源于东南沿海的民族大多是鸟图腾,濒临东海的瓯人即以最常见的鸟类鸥鸟为图腾,此鸟名鸥也是以其鸣叫得名。《山海经》中提到许多鸟名,“其鸣自叫”“其鸣自号”“其鸣自呼”等不乏其例。鸥鸟的叫声“au”,如温州方言读“瓯”。这种说法很有几分道理。[7]闽东北多数县方音,也读“瓯”为“ao(au)”,这可能是瓯越文化影响闽东北而留下的痕迹。
一些学者根据《史记·东越传》关于西汉元封元年(前110)平定闽越国东越王余善之乱,“於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汉书·闽粤传》同)的记载,相信汉武帝已将当地百姓全部迁至江淮之间,使那里成为一片“无人区”。其实,结合当时国家动员能力和福建地理条件两方面来考虑,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例如,东汉末,中原士族许靖避乱会稽,自称“世路戎夷,祸乱遂合,驽怯偷生,自窜蛮貊,成阔十年,吉凶礼废”;孙策渡江,他从会稽逃难,又说自己是“浮涉沧海,南至交州。经历东瓯、闽、越之国,行经万里,不见汉地”。[8]所以,孙吴确立对闽中的统治,“福建的民族结构已以汉族为主了”一类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据《魏书》卷九十六《僭晋司马睿传》,当时的南方其实是一片广大的蛮夷之地。
仿照周一良、吕春盛的划分办法,[9]六朝时期福建包括闽东北的居民也可以分成三大类别:一类是西晋永嘉之乱以后迁来的侨人,但没有什么士族大姓;再一类是吴人,他们有的是从周边浙、赣等地迁入的,有的是已经相当汉化的土著。这两类,人数都不多,影响也小。第三类为非汉族土著,是闽中的基本居民。孙吴时期,这里山越广布。晋宋之交,卢循所部基本上都属东南沿海的少数族群,史家记录了其中三支族群的信息。《资治通鉴》卷一一五晋义熙六年(410)中何无忌参军殷阐把卢循所将之众称作三吴旧贼、始兴溪子。三吴旧贼当指山越。溪子是对溪族的鄙称。陈寅恪认为实际上就是《后汉书·南蛮传》中的盘瓠种蛮。现在学界多将盘瓠蛮指为畲族先民的一支。其三为蛮蜑。蜑,也写作疍、蛋,最早应来自南岛-百越族群,六朝前后或陆续有山越、卢循余部加入,民间种种传说不一。《三山志》卷六载,福鼎桐山、沙埕港有白水江,并引《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二记载,“白水郎,夷户也,亦曰游艇子,或曰卢循余种”。他们“举家聚止于一舟,寒暑食饮疾病婚娶未始去”。今天福鼎沙埕港、霞浦三沙湾和蕉城三都澳一带的群众中,还流传着“白水郎”的故事。
福建唐代的实际族群状况,川本芳昭较早便在《论汉唐时期以中国为中心的“交流与变迁”》[10]文中引用《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九“江南道福建观察使·福州尤溪县、古田县、永泰县”条记载,认为这些县皆“开山洞置”;引用《舆地纪胜》卷一三一“福建路漳州·官吏·陈元光”条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九“江南道福建观察使·汀州”等材料,认为漳汀一带直至唐代仍保留浓重的蛮地特色。[11]与川本同时或稍后,谢重光、佐竹靖彦等人有更具体的讨论,不具述。
直到宋元时期,这里的蛮、畲、瑶、疍等少数族群,还有不小的声势。闽东北畲民、疍民自明清以迄于今一直维持一定的人口规模。
三、中原移民与南方汉族
闽东北当然也有外来移民。任何地域的人口和文化都不可能是孤立的完全封闭的,入迁闽地的移民,以近捷言,以重要性言,主要是周近的吴人、浙人和赣人。所谓中原人口南迁入闽,一则初时只是零星偶发,具有一定数量的人口迁移时代较晚;二则罕有直接入迁,通常是已在苏浙赣定居若干代,再辗转至闽,其驱动力,或由于人口分蘖,或由于逃灾避难,或由于北方规模移民的骨牌效应;[12]三则当土著人口尚占大多数之时,入迁汉人在土著包围下的“在地化”过程中,“化人”的同时也在“被化”,所以《魏书·僭晋司马睿传》载“中原冠带呼江东之人皆为貉子”。[13]
闽东北的汉族人口,到东吴后期设立临海郡罗江县的时候,滨海地方已开始有一定数量,居民主体还是少数族群。唐代中期“开”非汉族群聚居的“山洞”而置古田县,山区汉族人口也有了一定数量,而一般北人犹以闽中为荒远蛮夷之地。[14]五代中期宁德和紧邻罗源同年分别以场、镇升为县,滨海汉族人口比例当大有提高(原罗江、温麻旧地已有长溪、宁德、罗源、连江四县),偌大山区仅古田置县,汉族人口数仍远不及非汉族群。这里应当说明,唐末五代王审知建政总体上对福建影响很大,但于闽东北影响有限,本地族谱好称“自光州固始随王审知入闽”,多有不实。陈支平指出北方汉民迁此定居开发“比福州平原和闽南沿海迟缓许多”,并分析其主要原因,一是“交通不便”,二是“山高林密成为闽越土著残余的最主要聚居地”。[15]这种情势到南宋才显著改观。一方面是靖康之乱后中国北方人口的第三次大南迁,另一方面是唐宋以来儒家宗族文化逐渐下延,民间追认中原门第,以前代名人贤者为祖的风气也逐渐发展,这样,汉族人口中既有北来的移民,也有汉化的土著。学界相关研究已经揭明,南方各地族谱中关于其祖先来自中原的传说或记载,绝大部分是一种“文化建构”,这种“历史记忆”乃是将自己转化为帝国秩序中具有“合法”身份成员的一种手段。[16]传统多以为客家人来自并保存了纯正的中原血统,而近一二十年来学界也提出新的更合理的看法:
客家是汉族在南方的一个民系……约略从唐代中叶安史之乱始,以江淮汉人为主体的北方汉人源源南迁,在华南诸省平原和沿海地区都被开发殆尽的情况下,大批南迁的汉人涌入闽粤赣交界区域的山区和丘陵地带,与闽粤赣交界区域的百越种族及盘瓠蛮等业已生活在这一区域的南方民族,经过长期的互动和融合,至南宋时彼此在文化上互相涵化,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迥异于当地原住居民的旧文化,也不完全雷同于外来汉民原有文化的新型文化,这种新型文化就是客家文化,其载体就是客家民系。……参与融合的南迁汉人、百越种族和盘瓠蛮等南方民族都是客家先民,他们原有的文化都是铸造客家新文化的重要构件。……约略至明末清初,其分布格局才基本稳定下来,其独特方言、独特风俗、独特社会心理及族群性格才充分发展成熟。[17]
遗传学界也有相似的研究成果。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杜若甫、肖春杰和美国斯坦福大学遗传学系L.L.Cavall-i Sforza(卡瓦利-斯福扎)用38个基因座的基因频率计算了中国不同省、市、自治区汉族及少数民族相互间的遗传距离,并进行了聚类分析,指出“中国汉族与少数民族都分为南方蒙古人种与北方蒙古人种两大类型,以长江为界”;“目前中国人的南、北两大群,实质上是新石器时代时就已存在的南、北两大类型的延续”;“关于中国汉族与少数民族间的融合,已有许多历史学的论述,本文确凿地从遗传学的角度证明各地汉族与当地少数民族血缘相近,而南、北汉族间血缘却更远。各地汉族中融入了大量当地少数民族血缘,同时,汉族也有一部分血缘融入了当地的少数民族。”[18]这是一个很值得我们重视的科学结论,限于篇幅这里不能多加引述。也是根据群体遗传学家卡瓦利-斯福扎“姓氏基因”理论,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袁义达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长时间从事中国姓氏群体研究,他与研究团队成员金锋、张诚及日本国立遗传学研究所斋藤成也的文章指出:
姓氏是一种十分有用的文化遗传因子,它的传递方式类似于Y染色体的表现。1000年前宋朝(公元960-1179年)中国人姓氏频率的分布,是一组十分吻合Karlin-McGregor的中性等位基因分布理论的随机数据。16个省区的姓氏种类丰度的相对参数α和迁移率的相对参数ν的分析,反映了这一时期的中国人群的迁移和人群间混合的程度。姓氏遗传距离和树状聚类图的分析,表明在1000年前的宋朝中国人群已经形成了南北两大区域的群体,并提示了南北两大群体的异源性,其明显的地域分界线在中国南部的武夷山和南岭。[19]
两项课题具体结论不尽相同,但其中也包含一个相当接近的发现:杜若甫等认为“各地汉族与当地少数民族血缘相近,而南、北汉族间血缘却更远”;袁义达等也认为“南北两地汉族血缘差异颇大,甚至比南北两地汉族与当地少数民族的差异还要大”。[20]二者的“南方”范畴、分界有所不同,但宁德设区市所在的闽东北当然都属“南方”无疑。
语言学界也有相关的学术进展。以前往往片面强调闽方言是中原古音的活化石,但实际上南方汉语的形成是一个多元建构过程。邓晓华追溯南方语言的建构变迁,指出:
南方汉语的形成既非完全是“土生土长”,也绝非完全是“北方迁入”。这是一个多元结构体,它的最底层系以古百越语言为基础的南方“区域共同传统”,其中又可划分为若干个文化区系,如福建的闽越,广东的南越,江西的赣越,江、浙的吴越等;这是现代南方汉语方言分区的基础。……随着六朝、唐宋时期大量的北方移民迁移南方,南方民族成分结构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大量南方土著变成南方汉人;但这并非意味北方汉语消灭或同化了南方土著语言,而是南北族群经过长期的语言文化的互动过程,从而形成独具特色的古南方汉语,它的来源是多样、多层次的,包括:1.古百越语(如古南岛语、南亚语);2.百越民族后裔—壮侗、苗瑶语(例如由壮侗、苗瑶语混合而成的畲语);3.自汉、六朝、唐宋各个时期由于科举等“文教传习”作用而南播的北方汉语文读系统,这也包括北人南迁传播的北方汉语。[21]
大体言之,历史学、人类学、语言学及遗传学的相关研究,可以给我们提示一个新的学术理解:历代源自中原地区的移民,使南方增加了许多新的人口成分,但南方土著人口自身也在不断增长,两者互相融合则有之,但若因此以为现今南方地区大部分人口都来自中原或北方的移民及其后裔,则是完全错误的。考查闽东北人口来源和族群性质,应当把它放置在一个阔大的科学视野之中,而不能仅就一部一部晚修族谱方志的说法作简单的叠加和统计。闽东北地偏路险开发迟,土著族群的历史延续性强,那么,这块热土和这里的汉族,应当比一般的“南方”更久的保留了“蛮地”特色和更多一些的融合了少数族群成分,具体细节容有可商,但切勿将闽东北乃至整个福建省都证成固始县的分县。其实,固始县今属河南省东南隅,古为淮夷之区、唐属淮南道,北宋属淮南西路,南宋犹在版图,算不得正规的中州。
四、集村少而散村广布的聚落形态
乡村聚落形态是指乡村聚落的平面展布方式,一般可分集聚型和散漫型两种。集聚型村落又称集村,多数住宅集聚在一起,以道路交叉点、溪流或庙宇、祠堂等作标志,形成聚落中心,而规模相差很大,从数千人的大村到仅几十人的小村不等。散漫型村落也称散村,住宅零星分布,其间距因地而异,尽可能靠近生计所赖的田地、山林或河湖,聚落无明显的中心。[22]乡村聚落类型与周围自然环境关系十分密切。
福建全省划分为3个一级地貌区(闽西区、闽中区和闽东沿海区),12个二级地貌区,闽东北属于闽中区的鹫峰山—太姥山中山、山间盆谷区,和闽东沿海区的闽东北滨海高丘、岛屿区。前者包括柘荣、寿宁、周宁、屏南县的全部,福安、蕉城、古田、政和的大部,以及福鼎、霞浦、建瓯、南平、闽清、闽侯、福州、连江、罗源的一部分,地貌类型以山地为主,水系呈格子状结构,山间盆谷散布全区,镶嵌在不同海拔高程上。后者包括福鼎、霞浦、福安、宁德、罗源、连江和福州市区的一部分,地貌类型以高丘为主,其次是低丘和平原,山地呈零星分布。水系发育,河流短小,多单独入海,成为平列水系,多峡谷急流,阶地不发育,河口常呈溺谷型,平原狭小,分布不连续。[23]
这两个二级地貌小区,山丘多而陡,河流小而密,谷地狭窄而连续性差,洪灾频发,林木深邃,道路崎岖,大型村落展布受限,散村形态可能更加适合这里的自然条件。这方面的文献、实物资料都极罕见,但依然可以从一些间接材料中略窥其蛛丝马迹。
其一,就域情地名而言,闽东北山水的特定结合形态,发育出许多串珠状的小谷地(溪谷、山谷、盆谷),一谷一村甚至数村,地名喜欢冠上某“洋”(字也作“垟”,常讹写为“阳”)、某“坑”、某“坪”。例如,蕉城区洋中镇北洋建置村所辖自然村中,就有7个村名与洋、坑、坪有关:上北洋、下北洋、洋头丘、曹洋坪、雷光坑、坑墘、狮公坪。 “洋”“坑”“坪”都是山区丘陵间的局部平地,但它们的实际面积很小,以此命名,表现了先民踏勘峻岭急流,艰难寻获栖身地的珍视之情。
其二,就汉族移民而言,他们初到之时往往挑选有水有地的僻静之处开荒安家,成为单姓小村。福安康厝乡竹澳村(原名墺里村)存有清同治四年(1865)修《凤源罗氏族谱》(作者余纶光,福安县举人),在卷二《建基类》“始入闽”条载,罗氏开基祖罗邵进兄弟三人“唐末因黄巢之乱避地入闽,居福州永贞县之罗平源(今罗源)”。“迁凤源”条载:“凤源离穆洋不数里,四山环抱,中辟奥区,天然胜境,俗呼为墺里。邵进既迁罗源,续迁此地,旧谱所云长溪永乐乡钦德里奏儒峰下是也。聚族而居,无他姓杂扰。”
如果这种小村落所在的地方比较局促,人口稍有繁衍,便要分徙他处。仍以福安为例,后唐长兴四年(933),施氏迁居长汀村(今属坂中乡)。族谱收录南宋淳熙十二年(1185)施梦枢重修族谱自序,述及太平兴国二年(977)施姓发三房,长房迁平溪棠濑(今潭头镇棠溪村),次房迁察阳施家巷(福安南郊阳头村),三房仍留原居。所迁皆不远,且有一房留居,自是出于人口拥挤。其实才经44年,充其量大约也不过增加几十人而已,可见当时村域资源承载力十分有限。这与村域范围、生产力水平关系很大,目前长汀村辖2个自然村,户籍人口330多户,1500多人,其中施姓人口1100多人。
再如,据福安坂中乡和庵清光绪十六年(1890)重修《钟氏宗谱》,明景泰年间(1450—1456),钟氏十四世祖钟法广入迁福安五都眠山岗居住,至十七世钟熙,生5子,明正德七年(1513),三子迁白石漈;九年,五子迁侯官汤岭,十年,四子迁大留;十一年(1517),长子随父迁大林,次子迁山头庄。也是才经三四代、约六十年后就开始分徙(以上未标出外县名者,皆为福安村名)。那么,明代福安西门外的眠山岗也是一个人口容量很有限的小地方。
其三,就非汉族群的聚落形态而言,自先秦以来,闽东北长期是“百越-南岛”族群、族裔栖息之地,虽然两宋时期“汉化”速度加快,迟至明清之交犹有畲民借助特定历史机缘成规模入迁,[24]零零落落在山高林密的偏僻冈垅乃至滨海荒地搭寮而居,逐渐形成一个个小自然村。按照这两种联结方式成长起来的村落,不仅可以是“集村”,也可以是“散村”,后者是明清畲人很常见的居住形态,所谓“在丛菁邃谷,或三四里或七八里始见一舍”[25],便是其写照。大量疍族群以船为家,一条一条小船终年漂泊在河海风波之中,小船实际上就是这些“水上居民”劳作于斯、歌哭于斯、生老病死于斯的散村。总的说来,少数族群的聚落形态散村的比例比汉族更高,长期处于边缘状态的疍家甚至直到新世纪才完成“连家船上岸”改造工程。
这种村落展布格局,一直延续到现代。据业务部门统计,截至1987年,宁德地区共有2083个村民委员会,14363个自然村。[26]严格说来,此二者并不能等同于集村与散村。村委会所在地一般都有集村的规模和中心点,而自然村中也有户数较多,并建了祠堂等公共建筑的。这里姑且把自然村数扣去村委会数,计算集村、散村比为2083 ∶12280≈1 ∶5.9,仅此而言,实际比率可能会稍大一些。但有不少自然村是若干零散居民点“被”编组的,且最典型的散村是“单座厝”(单座楼),却未能进入上表统计范畴。我们再看一组数据:
1982年各县地名普查表 单位:条
说明:本表据《宁德地区志》卷二十三“民政”第五章“社会行政管理”第四节“地名管理”中的各县地名普查分类表改作,原表见该书第1152页,北京:方志出版社,1998年版。
本表“行政区划和居民点名”中乡镇以上行政区划名不及200个,上引统计中“村民委员会”基本都以所辖某个自然村为名,那么,两者相减之差17037-14363=2674,当有两千多个真正的散村没在上述统计的“自然村数”中体现出来。实际上,与北方常见的大村庄不同,东南丘陵地带的村委会所在地大抵和自然村一样都很“靠近生计所赖的田地、山林”,仍具有一定程度的散村底色。
其四,就传统中国乡村聚落形态的历史演变及地域差异的宏观图谱而言,近年学界提出一些新看法:
历史时期南方广大地区(大致指秦岭—淮河线以南)的乡村聚落形态,可能主要以散村为主,虽然在每一个地区(无论平原,还是丘陵山地),在不同时期都存在较大规模的集村以及市镇,但在总体上,大抵一直是散村状态占据主导地位;南方地区的乡村聚落,虽然也有部分发展成为集村,但集村在全部村落中所占的比例一直比较低,而散村无论是数量、还是居住的人口总数,则一直占据压倒性多数。[27]
与此相对照,自魏晋南北朝以迄唐北宋乃至更晚近的时期,北方地区一直存在很多集居村落。地理环境和聚落形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居民生产、生活方式,对其生业取向影响巨大。
五、生业取向
和整个东南地区一样,闽东北受山川气候、族群聚落诸特点的影响,居民生业形态多样性显著,滨海地带生计模式多样性则表现出更强化的海洋性。这里简要说明四点。
1. 生计来源多种多样
最早对东南地区居民生计特点作出初步概括的是西汉的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啙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司马迁说楚越之人除了粮食有稻、麦之别,还吃腥臊的各种水产品,北方人对东南族群饮食来源多样性印象最为强烈,所以到西晋时,张华犹说“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食水产者,龟蛤螺蚌以为珍味,不觉其腥臊也;食陆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28]这里再试就司马迁原文和几条旧注稍作说明。
南朝刘宋裴骃《史记集解》:徐广曰:“音紫。啙窳,苟且堕懒之谓也。”骃案:应劭曰“呰,弱也”;晋灼曰“窳,病也”。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上音紫,下音庾。苟且懒惰之谓。应劭云“呰,弱也”。晋灼曰“窳,病也”。张守节《史记正义》:案:食螺蛤等物,故多羸弱而足病也。《淮南子》云“古者民食蠃蛖之肉,多疹毒之患”也。
这几条注文表现了从中原角度对“东南之人”的观感,以为他们病弱而懒惰,而这种族群形象与其饮食结构密切相关。此中包含偏见,未必属实。换一个角度看,“啙窳偷生”,即或病或弱或惰也可“无饥馑之患”,正说明当地食物资源丰富,温饱易得而不求集聚,是一个相对比较分散、自足的社会。
张守节《史记正义》:“贾,音古。言楚、越地势饶食,不用他贾而自足,无饥馑之患。言江、淮以南有水族,民多食物,朝夕取给以偷生而已。不为积聚,乃多贫也。”
网络版《史记》原文、引文,多将“埶”混淆为“執”而错误的简化为“执”,“地执饶食”不通,本条注文强调“楚、越地势饶食”,“江、淮以南民多食物”,意思与上引几条注文有所不同,比较切合东南地区的实情,也见出到唐代,中原人士对东南滨海地区的了解仍不清晰,道听途说,不容易察觉自己的矛盾之处。
总的说来,东南滨海丘陵之民,在稻作农耕以外,其采集经济,除了植物的根、茎、叶、实和种种菌类,还有水中的螺、蛤、蚌、蚬和种种藻类;其捕猎经济,除了飞鸟、走兽和爬行动物,还有众多鱼类、头足类和虾蟹类;其养殖经济,除了家禽家畜,还有池塘、河湖、滩涂、海上的水产养殖。福建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闽东北的田、山比例更低,在长期田地不足的背景下,逐渐孕育发展出不单纯依赖农耕的生计模式,多种经营一直相对比较凸显。
2. 商品交换渊源久远
旧时常说中国历史上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但与中世纪西欧不同,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生产的基本模式是小农经济,一家一户为生产单位,虽曰男耕女织,自给程度远低于领主的庄园(它除了农田,还有公用牧场、草地、森林以至渔场,劳动者可以分工从事布、家具、蜂蜜、酒、禽蛋、蔬果,以至农具、工具、建筑材料等的生产)。实际上近乎是半自然经济,允许而且需要有一定程度的商品交换。
中国是一个大国,它人口众多、面积广大;族群繁富,关系复杂;地貌多样性、气候多样性都很突出,内部的区域差异非常大。鲁西奇认为,中国历史上存在着中原道路、南方道路、草原道路、高原道路与沙漠-绿洲道路等五种区域性历史发展道路。单就生业、聚落形态而言,在华北旱地农业经济区,灌溉水利和精细农业的发展为人口的密集分布提供了条件,广袤的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上便利的交通条件,使乡村人口的聚居成为可能,规模不等的集居村落一直是中原地区占居主导地位的乡村聚落形式。而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南方稻作农业主要依靠雨水、河流或泉水进行自然灌溉,一些引水灌溉工程规模亦较小,无需开展大范围的劳动协作;山林采集与渔猎经济成为稻作农业的辅助生计,散居成为南方地区主导性的居住形态。[29]闽东北滨海丘陵地带,食品资源比中原地区丰富,生计方式比中原地区多元,聚落分布比中原地区零散,对产品交换的需求和“能力”也会比中原地区更高一些。或者可以说,这里的简单商品交换产生得比较早,商品经济的延续性也比较好。所以唐代独孤及说:“闽越旧风,机巧剽轻,资货产利,与巴蜀埒富,犹无诸、余善之遗俗。”[30]资货行商成为无诸、余善以来的闽越遗俗,正是与闽地的自然环境、物产资源和聚落格局密切相关。
3. 两大地貌分区的不同生业结构
如前所述,闽东北滨海一侧与内陆一侧地理面貌颇多不同。受各自资源禀赋的制约和牵引,其生业结构也呈现不同的特征。
(1)中山、山间盆谷区
鹫峰山脉西坡陡峻,坡度多在35°以上,有些山坡超过60°,成为悬崖峭壁,古人无法利用。东坡较缓,一般为25°~35°,呈阶梯状下降,山顶起伏不大,切割微弱,有的谷地较开阔,除已农垦的耕地外,可开辟为草场,发展畜牧业。本区虽以山地为主,但多有山间盆谷,这些盆谷的形态各异,大小不等,分布高程不一,盆谷内岗丘起伏,底部平坦,河道蜿蜒其中,常发育有1~2级阶地,沉积物堆积较厚,土壤肥沃,水利条件好,是本区主要农业生产基地。
本区地势高峻,农业气候垂直分布差异比较大,气候凉而潮湿,年平均气温大部在15℃左右,日均温≥10℃,积温4400℃~5700℃,热量资源是全省较低的地区,农作物生长期较短,单季稻种植面积比较大。年降水量1700~2000毫米,是全省水资源最多的地区之一。土壤、植被类型也较复杂。可以发挥山地大和温和湿润的气候特点,大力发展林、茶、果、粮生产,利用山塘、陂浿和稻田水面,发展淡水养殖。
(2)滨海高丘、岛屿区
本区高丘分布面积较大,多呈垅岗状,植被覆盖良好,但南宋尤其是明清以还森林砍伐日渐严重。低丘分布面积不大,分布于内陆的低丘,风化层稍厚,多被开垦利用。平原面积较小,分布不连续,可分为海积平原、海积—冲积平原和盆谷平原等。海积平原主要分布于沙埕湾、牙城湾、福宁湾、三沙湾、罗源湾和定海湾(连江县)等的周围以及滨海沿岸地带,地势低平,地下水位高,含盐度大。土壤在滨海一带为盐土,向内一侧转变为脱盐土。平原均被开发利用,是本区水稻种植区。海积—冲积平原主要分布于赤溪、罗汉溪、赛江、霍童溪、起步溪和鳌江(连江县)的下游,地面平坦,海拔5米左右,坡度小于3°。这类平原系由河口湾地区河流泥沙不断加积而成,土层厚,肥沃,水利条件好,是本区粮食作物高产稳产区。盆谷平原多分布于山丘之间河流的中、上游地区,形状有椭圆形、长条形等,大小不一,底部土层较厚,土壤肥沃,是山区主要产粮区。
本区海岸地形破碎,岸线十分曲折,曲折率达6.2 ∶1,多港湾、半岛和岛屿,并呈定向排列,沿岸河口段发育有许多伸入内陆呈溺谷状的深水港湾,航道深入内陆的里程较长。主要有沙埕港、三都湾和罗源湾等。这些港湾口小腹大,湾口潮流急,湾内水深浪静,是良好的港口和渔场。这里海洋性气候明显,水热条件居全省中上等。以丘陵地貌为主。海域辽阔,滩涂发育,平原狭小,适于发展渔业、水产养殖业、制茶业和粮食生产。农作物一般年可2~3熟,霍童溪以南地区,年可3熟;渔业产量高,是闽省的渔业生产基地和主要茶叶产区。[31]
当然,闽东北滨海一侧与内陆一侧生业结构呈现不同的特征,正是两者之间物产“互补”、“交流”的客观基础,咸货、鲜货流往山区,山货、粮食流往沿海,是闽东北很早就产生而且持续久远的一项重要的经济现象。
4. 闽东北居民的海洋利用
闽东北居民生业多样化特征突出,农、副、渔、矿、商都有比较出色的表现。应当着重指出,海洋性是闽东北土著居民生业形态乃至整体文化的最突出的特质,这里的海洋利用形式以海漂、海田和海商为大端,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个历史衍化的过程。
海漂:百越及其先民文化的最基本的标识是舟楫。袁康《越绝书》卷八《越绝外传·记地传》载句践语:“夫越性脆而愚,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32]中国著名人类学家凌纯声也将他们的文化特征概括为“珠贝、舟楫、文身”,推为早期海洋族群的代表,而与华夏农耕文明(以“金玉、车马、衣冠”为标志)相对举。[33]最新研究指出,在我国东南浙、闽、粤、桂沿海的史前和早期历史时期的独木舟遗存中,确实存在许多与太平洋岛民经常使用的边架艇及风帆有关的结构痕迹。浙江萧山跨湖桥发现的距今7000~8000年独木舟遗存,从船体到边架艇的连接、到帆席的悬挂支架,几乎是一艘完整的边架艇独木帆舟的整体遗存。早期历史时期的独木沉舟遗存更是屡见不鲜,与闽东北关系非常密切的即有福建连江鳌江的西汉独木舟、浙江温州的晋代独木舟等。[34]凭藉一叶扁舟,东南沿海陆、岛间的航渡至少有7000年的历史,而且,百越先民的航海活动并不限于近海的陆岛间,跨越上百、甚至数百公里的远海、远洋航行也有数千年的历史。
水稻从中国大陆传到日本,就是一个有趣的例子。著名农业考古专家陈文华(霞浦三沙人)认为,在这条航道上,琉球群岛的大小岛屿一列摆开,成了台湾和日本九州岛之间的天然跳板;福建、台湾的渔民可凭借夏季的西南风和南来的暖流从台湾海峡沿着琉球群岛北上到达日本九州岛。同样,日本的渔民也可沿着这条路线南下和台湾、福建渔民接触。特别是在航海技术不发达、航海条件很差的远古时代,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线。[35]
“百越-南岛”族群的海漂生活延续了十分漫长的历史时期,直到上一世纪20-30年代西方人类学家的民族志调查中依然能够记录到和整理了太平洋土著(特别是印尼群岛)大量的帆筏、独木舟、多板扩展式独木舟、边架艇独木舟、双体独木舟等航海舟船的形态、结构、航海技术等资料。[36]
以海为田:虽然“南岛语族”“百越先民”及其族裔,自来以海洋资源为重要资生之具,以海洋利用为主要生计之途,但他们原本并没有“以海为田”之类的概念和说法。“以海为田”是北方汉族移民渐多之后对土著经济形态的外在观感和对自身适应活动的理解。两宋时期,北方移民大规模南渡和南方土著大规模认同汉文化,今天所见较早使用“以海为田”文字,也正出现在此历史时期。例如,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长乐县令董渊《灵峰寺》诗,南宋梅州知事蒲寿《欸乃词》,都有“谁见海为田”“江海为田鱼作粮”一类形容渔业生产的句子。清代以海为田的记载愈加多见。嘉庆本《连江县志》卷十五《俗尚》载:连江“以海为田园,渔为衣食,地势使然,约分农桑之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以海为田的具体作业,最常见的是海洋捕捞,包括近海捕捞和远洋捕捞,捕捞的对象,是滩涂、海面的鱼、虾、蟹等等,岭南沿海还有深水下的采集珍珠之业。其次是近海养殖,主要是蚝、蛏等贝类,据梅尧臣《食蚝诗》,北宋东南沿海“细民”就使用“插竹”之法养蚝。明代泥蚶、缢蛏的养殖,在屠本畯《闽中海错疏》、李时珍《本草纲目》和何乔远《闽书》中都有提及。这种生业形态一直延续、影响至今日。
海商:闽东北滨海地区早期的海洋商业主要包括造船、制盐、航运和贸易,且与海贼、海盗活动相混杂。这一带的造船业,东汉末和孙吴时期就很出名,长期处于领先地位。其次是晒煮海盐,晚唐已经设立感德盐场(在今宁德市蕉城区),制盐规模不小,今霞浦县地名有盐田、盐塘等,也与盐事密切相关。再次,当地土著“习于水斗,便于用舟”(《汉书·严助传》),具有很高的驾船技术和丰富的航运经验。他们的贸易活动,相当长时间停留在以物易物的简单商品交换水平。六朝以来在农业、手工业初步发展的基础上商贸业也有所进步。到了明代中晚期,情况显著改观,“以海为田”也被用以兼指航海贸易。嘉靖四十一年(1562)刊郑若曾辑《筹海图编》卷四《福建事宜》云:“福建边海贫民,倚海为生,捕鱼贩盐,乃其业也,然其利甚微,愚弱之人方恃乎此。其间智巧强梁,自上番舶以取外国之利,利重十倍。”《明神宗实录》卷二六二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已亥载巡按福建陈子贞题:“闽省土窄人稠,五谷稀少,故边海之民皆以船为家,以海为田,以贩番为命。向年未通番而地方多事,迩来既通番而内外乂安。”《明熹宗实录》卷五十三天启五年(1625)四月戊寅载福建巡抚南居益题:“海上之民以海为田,大者为商贾贩于东西洋,官为给引,军国且半资之,法所不禁。……其次则捕鱼,舴艋不可以数计。”[37]
在明中后期民间海洋经济快速成长的大背景下,闽东北的海洋贸易也有长足进步,拟另文详具。
注释:
[1] 关于黄瓜山遗址在闽东北经济、文化开发历史上的重要意义,参见林校生:《闽东历史的发端》,载《闽东文化流变论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5页;福建省博物馆:《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发掘报告》,《福建文博》1994年第1期;《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第二次发掘》,《福建文博》2004年第3期。
[2] 林惠祥:《中国东南地区新石器文化特征之一:有段石锛》,《考古学报》1958年第3期;吕荣芳:《中国东南区新石器文化特征之一:印紋陶》,《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59年第2期。
[3] 吴春明、佟 珊:《环中国海海洋族群的历史发展》,《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4] 详见林公务:《福建沿海新石器时代文化综述》,《福建文博》2005年第4期。
[5] 详见焦天龙、范雪春:《福建与南岛语族》第四章“福建史前海洋文明的发端·福建新石器时代的文化格局”,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9-78页。
[6] 《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下·附论》“粤地”条称苍梧诸郡皆粤分也,“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庶子云,封于会稽”。颜师古注引臣瓒曰:“自交阯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不得尽云少康之后也。按世本,越为芈姓,与楚同祖,故国语曰‘芈姓夔、越’,然则越非禹后明矣。又芈姓之越,亦句践之后,不谓南越也。”
[7] 详见蔡克骄:《瓯越文化探源》,《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收入作者《瓯越文化史》上篇第一章第一节“释瓯、瓯越”,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2~6页。
[8] 见《三国志》卷三十八《蜀书·许靖传》,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第964页。
[9] 周一良《南朝境内的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最早提出南朝境内侨人、吴人、南方土著三分法,但对三种人的界定尚不尽妥帖,吕春盛对此略有补正,见《陈朝的政治结构与族群问题》第一章导论,稻乡出版社,2001年,第7-10页。
[10] 文载复旦史学集刊第一辑《古代中国:传统与变革》,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9-40页。
[11] 关于六朝隋唐福建族群结构,详见林校生:《六朝时期东南地区族群关系综说》,《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
[12] 闽东北较具规模的北方直接迁入人口,最确凿的佳例是1948年秋中共中央华北局从太行、太岳两个区委抽调干部组建长江支队(全称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入闽开展工作,全省总数四千多人,1949年10月福建又派专人接来其家属(含女干部)五百多人,这些人大部分留在福建成家立业,但学界少有从移民角度切入进行研究。至于1958-1961年从山东移民开发林业,则集中在南平、三明,与宁德设区市无涉(时属福安专区的松政县后分成松溪、政和二县,今俱属南平设区市)。参见林国平、邱季端主编《福建移民史》第七章第二节:“省际移民”,北京:方志出版社,2005年,第273-279页。
[13] 关于北方人口迁闽的讨论,参见葛剑雄:《福建早期移民史实辨正》,《复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林汀水:《福建人口迁徙论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3年第2期;林校生:《东吴西晋时期福建的人口规模》,《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14] 例如, 刘禹锡《唐故福建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福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赠左散骑常侍薛公神道碑》云:“闽有负海之饶,其民悍而俗鬼,居洞砦、家浮筏者,与华言不通。”
[15] 参看陈支平《福建六大民系》第二章“福建汉人的民系分布”,详见该书第77-80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
[16] 参见刘志伟:《族谱与文化认同—广东族谱中的口述传统》,见王鹤鸣主编:《中华谱牒研究:迈入新世纪中国族谱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6页;陈支平:《中国南方民族史研究的逆向思考》,《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17] 谢重光:《客家文化述论·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3-24页。谢氏这方面著述颇丰,较早的系统论述,可参见《客家源流新探》,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最新的专著有《客家、福佬源流与族群关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
[18] 详见杜若甫等:《用38个基因座的基因频率计算中国人群间遗传距离》,《中国科学(C辑)》1998年第1期。
[19] 详见袁义达等:《宋朝中国人的姓氏分布与群体结构分化》,《遗传学报》1999年第3期。
[20] 袁义达、张 诚:《中国姓氏:群体遗传和人口分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页。
[21] 《日本國立民族學博物館调查報告》20号,2001年。见邓晓华、王士元:《中国的语言及方言的分类》,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0-141页。
[22] 据左大康主编:《现代地理学辞典》“乡村聚落形态”条释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699页。
[23] 以上关于宁德设区市乡村聚落地理环境的叙述,根据《福建省志·地理志》第一章第三节缩写,详见该书第41-42页,47-49页,北京:方志出版社,2001年。按,“杯溪”,原文误作“怀溪”。
[24] 详见林校生《“滨海畲族”:中国东南族群结构的一大变动》,《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闽东北畲“倭”关系初识》,《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25] 见清道光本《建阳县志》卷二“舆地志·附畲民风俗”。
[26] 数据采自《宁德地区志》卷一“政区”第二章“行政区划”,北京:方志出版社,1998 年,第125-126页。
[27] 鲁西奇:《散村与集村:传统中国的乡村聚落形态及其演变》,《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
[28] 范 宁:《博物志校证》卷一“五方人民”条,北京: 中华书局, 1980年, 第12页。
[29] 参见鲁西奇:《中国历史发展的五条区域性道路》,《学术月刊》2011年第2期。
[30] 独孤及:《福州都督府新学碑铭》,《毗陵集》卷九,四库全书本。今有刘鹏、李桃校注本,沈阳:辽海出版社,2007年。
[31] 本目内容,根据《福建省志·地理志》第一章第三节缩写,见该书第41-42,47-49页,北京:方志出版社,2001年。
[32] 李步嘉《越绝书校释》第196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
[33] 凌纯声:《中国古代海洋文化与亚洲地中海》,《海外杂志》1954年第3期。
[34][36] 详见吴春明:《中国东南与太平洋的史前交通工具》,《南方文物》2008年第2期。
[35] 详见陈文华:《中国稻作的起源和东传日本的路线》,《文物》1989年第10期;又见《中国稻作起源的几个问题》,《农业考古》1989年第2期。后者同时作为《中国稻作的起源》的序言,该书由陈文华和渡部武主编,日本东京六兴出版社1989年出版。
[37] 参见于运全:《“以海为田”内涵考论》,《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4年第1期。
[责任编辑:余言]
中图分类号:K90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1-0027-10
作者简介:林校生, 男, 福建宁德人, 宁德师范学院经济管理系教授, 福建省文史馆馆员。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委托项目“21世纪初中国少数民族经济社会发展综合调查”(13@ZH001)
收稿日期:201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