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眸

2016-05-09 14:34陈淼
青年文学家 2015年27期
关键词:阿香渡边

陈淼

天阴着,连一丝云的点缀也全无,只是苍苍地、平淡无奇地泛着白光。游人的喧嚣浪头般扑向岸头的铜壁画,却不理睬,大概睡着了罢。

秦淮河竟变了吗?他纳着闷,细细推敲而得不出所以然。也罢,几十年了,自从当年那一道海峡落断身后,自己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可究竟哪儿变了,怎么变的?他糊涂了。

钟淮确乎老了。他的反应再不如昔年的敏锐,思考举动都缓慢、迟滞。风吹过,发丝在耳际微微扬起,竟变得像芦花一样雪白。然而每当他的视线触及静静的河水时,混浊的老眼却焕发出挚爱的光彩,仿佛透过阳光的琥珀。“阿淮”,他的名字就是从这条河起的,孤儿院的老阿婆这样告诉他。“阿淮”,叫了快七十年啊。秦淮河是他的老姆妈,他的家,阿淮家来了。

天空还是紧绷绷地阴着。南边的天总算没有变,他欣慰着。是啊,没变,还是总爱绷着脸,那么倔强,像小孩子一般。她也是一样的,也是那般倔强。

不料及这么快她又回到思绪中,他的神经遭电击般痉挛一下。片刻的安宁也不能得……罢,罢。来人怎么还不到?他眼里迸出些不耐烦的火花。然而火花旋即熄灭,笼上一层迷濛的水汽。钟淮又开始回忆她,像其他老年人一样,用烂熟的记忆填充死一般的寂寞。这成了他多年的习惯……

他记得。阿香很小就来到了孤儿院:瘦瘦小小的,裹一件旧深蓝白花罩衣改成的小褂,两条乌辫垂在肩头,衬出栀子花般的白皮肤。不是雪的白,是栀子的白,因为她说:她出生时,正因满园栀子开得盛,所以取名“庭香”。她不算漂亮,却有一双清澈漆黑的大眼睛。她不爱说话,总是沉默着,双眸如冬日湖水般宁静,却又时而折射出倔强的光束。不要、不要想了罢……然而——

她是这样的,她是那般倔强。在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是受了委屈绝不肯低头的,哪怕多受惩罚也不肯平白地认错。她也常流眼泪,但绝不许旁人当她服软。她跟阿淮合得来,一道念书写字,他是了解阿香的。那年阿香被莫名地劫走成了他半生的梦魇。

阿香是被军统劫走的,编入南京一处女子特务训练班——翻到这页可怕的档案时,同样效忠军统的他刚顶着“钟队长”的头衔“调任”至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潜伏,却在接风宴上就“认识”了这一位外事科的译电组“穆组长”。

自己何曾想过当间谍。战乱频发,他便就读于军校,却被力行社相中。实在……

这是一道压抑人性的战线。他早已习惯残酷,认为命当如此,却不料想竟是这道战线让他和亲人重逢。

那时的阿香已不是穆庭香,而成了穆宁。她一袭黑色镶梅花金纽扣的制服,步履稳重,面容冷静,冷静得近乎傲慢——这是穆宁,无疑的。然而阿香就是阿香,哪怕她装得再陌生;她的演技骗不了他,那双眼睛就足以出卖她十次。他只是不理解阿香为什么会出现在伪满的警察厅。时值民国三十年,战争正处于白热化阶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阿香和“叛党叛国”联系在一起。特工本永不应该遭遇什么“重逢”;他的身份已受到威胁,他必须采取措施。钟淮将穆庭香的资料扣下暂不上报;处理好下线后,便怀着极大的矛盾找她摊牌。他宁愿阿香当面打穿他的头颅,也不愿不声不响地被她暗地里下药。

他记得——那是个雪后的清晨,天气还凛冽,也是今天这样阴着。他着便衣踱步到郊外的教堂墓地,夜里的雪铺满了十字架和墓碑。阿香早已在那里等候了,厚厚的毛皮帽子,一袭黑灰色大衣,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在墓碑的积雪上用裹着皮手套的食指划道道。听到脚步声,她轻而迅速地抹平积雪,猛地回头:棕色的围巾罩住了脸,只露出那双眼眸,宁静、清澈,却教人看不通透。那眼神很复杂,盼望的期待被逃避的绝望扑灭,一丝嘲讽混杂着不解与漠然,仿佛北国的厉风给湖面结上了一层晶莹的坚冰。她拉下了围巾。

一团白汽轻柔地升起,低沉悦耳的嗓音缓缓响起在钟淮的耳畔。多熟悉啊!那时还年轻些……然而他只感到说不清的落寞。照例玩了一番间谍们惯用的互相套话的游戏后,事实已明了——她并未投日,只是假借追随汪主席的名离开了军统,而北上加入了抗联,并成功避开了暗杀。那边的人……他心里本应感到大赦般的如释重负——他不必撤离这个宝贵的位置,并且多了一方照应——然而他感到一种逼视,解剖刀一般直探他的心脏。

“叫我穆宁”,她说。这个在拼杀场上早已娴熟的女人只留下了阿香的倔强。也罢——想来南国的栀子怎能扎根于凛冽的北国……他又感到悲哀了,阴郁地望着她的眼睛,一阵绝望的疯狂袭来。

“我从未顾念过生死,更毋需说在你手下……我只感到遗憾,倘若你定要使我认为阿香已经……”

“死了。”她自然地接过腔,嘴角歪斜地上扬,嘲讽的意味更深了,“死在你们军统的训练班里。”

这“你们”实在触心得很。

“须知道你何尝不是军统的一员!总算是为国,又何苦……”他瞪眼看着,忽然深悔自己何不说一些慰藉的话。然而他说不出,语塞了。

她笑了,“何苦!”她挖苦的笑声听来简直可恶,“钟先生何苦唱高调”,她眼里迸射出愤怒与讽刺的火星,“我又何尝不知道钟先生一向忠于党国的……”

钟淮只感到彻底的疲惫。想是给梦魇住了——一定是的。那个梦魇钳住他的头脑、他的记忆,钳了多少年!他几乎要愤怒了,复又感到自己的可笑,于是缄默了。

墓园里实在安静得可怕。

她重又开口,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

“我有我的使命,但我绝不做工具。所以我必须离开。至于说过去……”

她顿了顿,然而钟淮没有看她,显然疲于再接受什么希望。于是她转过头,死死盯住斜前方的墓碑。

“像你我这样的人要什么过去……我们要么是理想主义者,疯子,要么是权势的奴隶。哪一样是肯回头看的呢?”

她取下手套,轻轻抚摸着覆雪的墓碑,梦呓似的呢喃着:“从此别回头罢,阿淮……别回头。”

他怔怔地看着穆宁穿过积雪的墓碑和十字架,向篱笆围墙的门口疾步走去。快到门口时却停下脚步,犹疑地回头,深深地看他一眼。嘲讽与漠然已然消逝,却仍是疑惑,与一份决绝,一丝悲凉。

太阳清泠泠的光辉把冰面照得晃眼。她已走了,乌鸦在开始融化的冰面上跳来跳去。他怔在那里,冻僵了一般。希望明明白白是看得清却抓不住了。希望……什么是希望呢?是他这么多年想不透的那个梦魇吗?小孩子把肥皂水吹出泡泡,一些奇妙的色彩就在泡泡底部轻盈地幻舞,那便是希望吧。

回厅里罢。他看看腕上的表,迟缓地迈步,一面掖紧了黑色的皮大衣。雪融比雪下时更冷啊,晚间风起又将要给冻住,冻得跟南京的老城墙一般硬。他胡思乱想着,蒙眬地想起厅里还有任务,加紧了脚步。

未到二月,便出了事。这边的人趁着顺手动作过大,惊动了厅高层。全厅开始严密的暗中排查。钟淮提供的个人履历中一向掩饰得完美的漏洞无端暴露,已然置身悬崖边上。他早得知,穆宁正接到发出一批共产国际的绝密情报的任务。这是厅内的一个诱饵,很明显;然而这实在又是一个好契机——这种时候经手任何情报都是倒执干戚,而钟淮却是不二的替罪羊。

多么完美的计划!钟淮早已这样认定。上级已设法将自己的下线撤离,而他自己被软禁起来。他孑然一身,反而没有牵挂了。一个特工既然即将失却价值,还能做些什么?莫如赎罪给自己超度吧……他甚至渴盼那一天的到来,因为他冥冥中感到自己竟是有罪的——自己竟可笑到去指责穆宁,说她害死了阿香,然而——

哈,害死阿香的是军统,他只是个帮凶,竟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党国”!他以为,穆宁应该这么做。他感到些许的释然。必须这么做,会这么做的,会的,会啊……

他满怀殉教者的高尚情怀,在自己办公室的圈椅中激动地思索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感慨全成了明日黄花。为什么总是迟一步呢?他不明白,只是眼睁睁地、毫不理解地看着自己被解除了软禁,科长一副如释枷锁的自在、轻快地拍他的肩,副厅长的沙皮脸绷出毒辣而得意的笑,还有那日益增兵的审讯室,衣着诡异的各色人物进进出出……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迟了,迟了……怎么会?然而迟了,迟了啊——这不可能!——迟了……

他不理会旁人向他道贺“清白”,径直要往审讯室里冲。多么称职的殉教徒!他不管了。下地狱又怎样,他钟淮早该下地狱了。这时分审讯不会进行,守卫也在换班,这其中有他的人,也许……是的,一定可以。通往地下室的电梯将铁链声弄得震耳,他几乎要眩晕了。怎么会,居然——这也是梦魇吧,然而——

“钟队长,你咋来咧?啊对,大伙儿可告诉你没?恭喜恭喜啊!”老李突然响着。

“我!我——”

他脑中的岩浆正要喷发,忽然间却凝固了,眼前分明现出了穆宁深深的回眸。他不明白……然而他不能去干傻事。穆宁这么做,是让他留下来,他去把这条用命搭成的桥踢垮,算什么呢?的确是迟了——迟了又怎样呢?别回头。从此别回头啊!别回头……

“我么——我想,我应该同穆组长——我是说穆宁——对质一下,也许会得到更多的情报……”

“嗨!合着就为这档子事儿。那女的刚刚押出去,说是搁平房区后面的荒地里执行枪决。可走了,嗨,弟兄们搁这儿耗了几宿,愣是不吐一个字儿——白耽误工夫吗,还不带好儿的。哎,哎老钟,你——咋的咧?”

“没事。我么——我还忙呢,先走了。”

“哎。哎!干啥火烧眉毛的,哎——我说今晚哥儿俩喝酒压惊啊!听见没——”回音空响着,钟淮早冲了出去。

“才几天……就关傻了?”老李瞪眼,嘟囔着。

钟淮跳下车门就往雪地里奔。一片雪白。雪下得正大,雪片有如碗碟般,刀片似的、嗖嗖地刮来砍去,割在他裸露的头脸上。他盲目地搜索着这一片白,却猝然一声巨响……

黏稠的红液涌了出来,涌入松软的雪层,浸透了又漫出来……漫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呈放射状怪异地向四围扩散。

血,血,多么鲜红欲滴——小时候一个女孩告诉他,她的家乡在遥远的古代竟有一味红栀子,十分罕见的——那红栀子就是这样地红吧?血的颜色啊!满庭的白栀子哪有这一朵艳哪?血的颜色……多么娇艳欲滴,多么明亮的红色……

流啊!流啊!怎么就不停止呢?流啊,流……停下来吧,停下来啊,停下……

雪花蒲公英似的,温柔地融进那小湖,鲜艳的颜色渐渐变深。他剧烈地哆嗦一下。他于是急切地要搜寻那双眼睛了。这一切都是个梦魇。她眸子里的嘲讽不正说明这一点吗?她的眼睛不会说谎——那是这世间唯一的真实。然而为什么——那是什么?两眼缠着一圈白纱,又浸染成那样该死的暗红色,这是什么意思呢?

“钟淮君,你这是——?”

“我?我——科长叫我来。我觉得……我该——该来一下。”

“哦,当然。钟淮君,这次侦破内奸,你可是大有功劳的。”

他已然麻木,只听到一个僵化的声音。

“恭喜次长。属下不敢。”

为什么,为什么要想这些?他衰老的心脏发疯地撞击着胸腔,手中的信件早已被汗湿,捏皱,攥成紧紧的一团。他抬头看看天空,当中几道金色的边上缀着小云卷。来人怎么还不到?他的双拳因愤懑爆出了青筋,雪白的须发不住地颤动。够了,他不愿再等——他等得还不够吗!等到重逢,军统带走了阿香;等到解除软禁,日本人带走了穆宁;等到胜利,内战把他轰到台湾;等到战争终于结束,文革——

他不愿再想,只感到头皮发麻。阿香,不,穆宁——穆宁是那么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她有使命,但她绝不做工具。然而他在照片里分明看见的,那杀红眼的“民主墙”上,膏药似的大字报条条批着“特务”——“伪满女特务”——这又算什么?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他可以回来了,他没命地先来了。可为什么还要等呢?他颓然倚在桥柱头上。

忽然,远远的,他看到一个老妇人的身影——拄着杖,穿素色蓝竹布衫,个头矮小,看年纪……

不可能;这次总是他自己发昏了。他是曾亲眼看见……可为什么,那双眼睛——褐色的墨镜,这是什么意思呢?不,不不……是……是吗?

眼前,分明是栀子般的阿香,小时候的阿香,静静地开着……蓝底白花的小褂,乌黑的辫发,澄澈的双眸——这是幻象。这是——

“阿香!”他声音颤抖着。

老妇人犹疑地停下脚步。

“您是钟淮先生吗?”发音怪怪的。

果然是幻象。怎么她手里还拿着信封?噢,信封……

“对,对;对,是我,是……”他感到有些费力。

来人不是阿香。老妇人和善地微笑着,彬彬有礼,嘴角却惊疑地微耷着。她猜到些什么?

钟淮定了定神。自己确乎失态了,真糟糕。“您就是未署名的来信者?”他心中一阵激动,忙又问,“您手里有穆宁女士的物件,还有她的消息,是吗?”

“是的。”声音里有一丝难堪。

“那——老天!——那太好了。对不起,我有些激动,请您原谅。您——抱歉,请问您芳名是?”

妇人的面颊渐渐在悲伤中坳陷下去。半晌,她才轻轻地、艰难地开口:“我叫……我叫渡边纪香。”

“渡边……”

钟淮像遭到当头棒喝。

渡边!

好一个渡边……穆宁当年正是落到渡边手里,审讯、枪决全是他一手操控;而他,他钟淮当时在哪儿?在胡思乱想。好一个崇高的殉教徒。他到哪儿去了?特高课二课课长渡边明,好一个渡边明。

好一个渡边!

他感到手里一定握着一把枪。一定有一把。这次他不再被软禁着,他要拔出抢来,他身上流的可是堂堂军统的血!他定会拔出抢来,扫杀这一切,扫杀这该下地狱的渡边,统统见鬼去吧!他自己也见鬼去吧!

“你还来干什么?”他忽然狰狞地笑了,愉快地想着,自己一定是个魔鬼。“你亲爱的兄弟已经来过,该干的事干完了吧。”

“不,钟先生,您不要激动,您的身体——”

“身体?”他一愣,又一把钳住老妇人的手,一面低声地、快速地说,“怎么,你们毁了她,倒来这儿装什么仁义!快把你的手放开。她的东西,你不配拿!我警告你。”他一把夺过信封,撕开,歪歪倒倒地向惊异的人群撞去。他抖着,抖着,一张照片背面向上地滑出。哈,还是当年警察厅的专用相纸呢。真不愧是帝国的优秀间谍!他不顾一切地翻过来——

那双眼睛!

他慢慢滑坐到地上。

阿香亲切地笑着,沉默不语地注视着面部痉挛的钟淮。

钟淮想起了那结冰的冬日湖面。冰化了,他喃喃着。这回不是雪刚刚融化时那虚伪的表象,这是春天的湖水啊,碧波荡漾,是定要欢笑的小孩子戏水作伴的,就像他和阿香小时候到河里捉小虾似的。小虾明明在手中呀,你一握手就调皮地溜开,有时竟竖起胡须痒酥酥地夹你一下,怎么捉也捉不到呀……

这是春天的湖水了。真好。然而为什么,还是那么深、那么深呢?庭香啊庭香,你何苦那么倔强,何苦杀死阿香去做个高傲的穆宁,何苦让阿淮等得那么绝望,何苦——何苦啊……何苦那么倔强……

混浊的老泪松脂似地滴落下来,滴在阿香笑盈盈的脸上,像一个小小的湖泊,呈放射状怪异地向四围扩散。

怎么,一个老军统也会流泪。他不是只会流枪杀人的血吗?

“钟淮,”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我们都是爱阿香的,也许我不配——但我们是爱她的,这是真的。”

她哽咽了。钟淮呆呆地望着穿梭的人群。

“我老了,还会说什么假话。”

钟淮大概聋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阿香最后的故事告诉你。

“当时你在软禁中,你知道,是我哥哥在——他在阿香死后便自杀了,临走前匆匆送来的录音带里告诉我这一切……厅里审查严密,这你知道,听完我便烧了它。

“他告诉我,这张照片在他的怀表夹层里,在我的照片后面,就是穆宁姑娘。她叫阿香,是吧?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

她近乎哀求地仰着脸。钟淮茫茫然点了头。他好像听到“阿香”两个字。他有些累了。

五月的青草正绿得浓,垂柳的枝条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儿,叶子已经由青绿染成老绿。五月份一到,河边的栀子就次第开了,那个小姑娘快过生了罢?阿香……是阿香呵。来得真是时候。是啊,这故事来的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一个声音开始了讲述。

“你知道,当时……”

当时。

电梯轰隆隆破响着沉到地下室。一扇密不透风的大铁门费劲地推开来,伴着一声“吱呀”,两旁的守卫又拉开了签字门。进到狭长的走廊尽头,右拐,再往里,出示特别批示,一个军礼,两层铁门次第拉开。

渡边明刚刚穿过暴风雪中的街道回来,黄绿色的军服上还嵌着若干雪片。他已在酒馆里灌得酩酊大醉,但没人敢吭声——能吭声的副厅长在应酬桌上正被灌呢。

他阴沉着脸,低头径直向座位走去,脱帽坐下,顺带瞟了一眼装饰桌面的供词纸;又一把抓起,仿佛对那矩形的空白格外感兴趣。一丝无意识的赞赏神情掠过面颊,转而又被阴郁所替代。白纸被揉成球状规则的团,一道抛物线标准地落下。

他终于抬起头,摇晃的重影扰得他心烦。终于他看清了眼前那个形状模糊的躯体——一动不动地挂在畸形古怪的椅子上,湿透的头发纷披着掩住面颊,已结上一层薄霜。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穆宁。

竟是个中国的间谍……

他想起平日里,自己向来敬佩这个果断坚毅的女人。今天是越发敬重了。她身上的勇气是旁人少有的;她笑起来自信得近乎自负;她的双眸多澄澈,镜子般蛊惑人心。实在是一面镜子,天知道那层水银刮开后是什么。

他总觉得她像一个人,然而不能确定的。他深信这相似点位于那两条神秘的视线遥远的相交处。他试图往里看,一层薄薄的水银却阻断了它们的相交。

他叹口气,燥热的酒气从鼻腔里喷出,凝成一团白汽,又幽幽地消逝在寒冷中。

“都出去。”

将睡着的几根木头醒了瞌睡,面面相觑,呆立在原地。

“出——去。”

几束诚惶诚恐的目光恭敬地一瞥。一巡军礼毕,队列鱼贯而出,门随之砰地关紧。

排气扇像个不中用的老墩子切割着苍白的灯光。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穆宁,看那不均匀的灯光一忽儿将她结霜的头发照得雪亮,一忽儿又使她湮没入黑暗。他再次叹口气,顺手拨停了监听器。

“何必等待这许久?”他一诧,抬头看见那结霜的乱发后睁着一双晶亮的眼,戏谑地闪着。赌鬼把命钱收回来时也是这副神气。

“怎么,你很期待?”

“不错。只是课长当我期待何物呢?”

“在此效劳这许多年,你该清楚。偌大一个警察厅,岂会技穷。”

“在下不敢。只是无技又好谈什么技穷。”

渡边明努力把散射的目光收拢,集中,直直地逼视她的眼。她依旧含着盈盈笑意,和那几近狂妄的自负,也直直地回视着渡边。

“我期待的当然不是你挂在墙上和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你有话要说,”她极诡秘地一笑,声音细如游丝,韧如钢弦,无情的双手在恣意拨弄它,“和情报无关的话。我期待的正是这个。”

他感到惊异,似乎酒醒了一点。他觉得那个穆宁先前有几个影子在飘,现在是定定地在眼前,却是在雾里。夜深了,雾总是很浓的。他喑哑的喉咙响起来。

“你的确令人敬佩。一向沉默,今天竟然说了这么一大通有趣的废话。”他习惯性地一笑,“有趣的。我自然不打算跟你谈什么情报——”

他感到自己脑中拂过一丝慌乱,立马话锋一转。

“这是自然的。而这恰是你的可悲。一个间谍的情报没了吸引力,这个人大概也没了存在的价值。”

“存在?”她尖刻地一笑,仰起头,“给我一剂氰化钾,我立刻感恩戴德地消失。不过,这么做对你却委实不公道。——够不着我的情报便定要够着我,不然连一丁点维持尊严的资本也赔掉。这可合情合理……”

“所以你是谁?”他冰冷地打断穆宁。那团雾搅得他快发疯了。

“您问我吗,课长?”她依旧一脸嘲讽。

“请你收起那套无聊的矜持。我问的是你,没错。”他的脸色近乎难看了。

“你想问的是你自己罢。”

酒劲又上来了。他感到脑中一阵昏胀,该死的重影又在晃来晃去,晃得他眼花,恶心,想吐。

“哦?”他昏沉地自言自语,神情呆滞而傲慢,“我是谁吗?我还不知道我自己……笑话!”

他起身踱步,映在墙上的影子如乱舞的狂魔,“而你确是不知道我的,就如同那些肤浅的人一样。你是不应该如此的……你要笑话我自以为是了。不,别着急,你看看这个——”

他在案底抽出一幅图卷,绕至穆宁身后,两手绕过她的肩膀,“哗”的一声将图铺开在她面前。这是一幅医用的人体解剖图。她眼里饶有兴趣的光即刻熄灭,被一种疲倦的厌烦所取代。她偏过头。

“看呀,你看——别不耐烦!没人威胁你。”他使劲皱了皱眉。

“我过去是个医学生,”他顿了顿,“成绩相当不错的。”

他忽而感到口内一阵奇怪的干燥,脸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于是极不自然地瞥一眼穆宁。而穆宁并没有理睬他。她已经眯缝着眼在端详那幅图。他干咽一口唾沫,叹口气,接下去。

“我总以为,解剖学是门了不起的学科——当你已经清晰地知道人类的构造,每一处骨骼,每一处血管;当你已经能用娴熟的刀精确地将它们逐一剥离……你知道,这很伟大。

“这意味着,一切顽疾的病灶都必将暴露无遗,你将拯救一个在苦海中呻吟的人——相应地,整个的人也悉数被你读透。因为人的身体,难道不是人最诚实的部分了么?比起他们的思想,实在诚实得多……”

他越发地不安了,瞪大了眼,又怕光似地眯缝起来——她简直是个魔鬼。他嘀咕着。自己怎么会待在这里呢?跟一个魔鬼锁在地狱里,说着一些神魂颠倒的鬼话?今天……今天本不该他值守吧……

他寻解药似地抬头去看值班表。“渡边明”的名字赫然挂在那里;他感到眼里揉进了沙子。伏特加的后劲真猛啊,他难受极了。要酒作什么用呢?他深悔不该去喝酒,他发誓不会了。他忘记自己接过穆宁的案子那天也是一场烂醉,也是赌过类似的咒。不,那天晚上怪不得他;那晚竟没轮到他值班。天晓得那群魔鬼和这个魔鬼锁在地牢里玩什么恶毒的游戏。他缓缓垂下头,寻找什么似的将脑袋左右晃动。视线落到那个球状纸团上,他一哆嗦——一种毒药的极苦猛刺他的神经。

他们哪里来的这无聊的兴致呢?他不解了。他是没有这种兴致的。他要赶快离开。但他不能走得狼狈。他是帝国的军人,不是吗?于是他钳住穆宁的肩膀,俯下头,在她耳旁嘶哑地拖长声音:“但有一天我发现,一个人永远是不真实的……你不应该看到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也看不到你……倘若看到,他就该下地狱。”他凑到她耳边,双手仿佛要钳碎她的肩膀:

“所以——我下了地狱……解剖人思想的刀,实在比手术刀更趁手些!”

他忽地松了手,好奇似地绕到穆宁面前,优雅地斜倚在办公桌边,仔细地打量着她,将要得胜似地笑了。“这就是我,怎样?你可明白?不,不不。”他思索着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烟潮了,好容易才点着。“你当然不明白……你是以此为乐的。地狱,那是你的赌场;你以此为乐……”

他长长地出一口气,烟雾中的穆宁仿佛在云端似的,他又有些恼恨地皱皱眉。

“此刻你却不该这样取乐了。回答我——”

然而她已经在盯着那盏悬在当中的吊灯。灯罩呈喇叭状,阴惨惨的光在潮湿的黑暗中竟有几分暖意。她眼中却有一分悒郁。

“你是谁——回答我!”

渡边近乎恼怒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燃着的香烟掉到地上熄灭了。湿透的衣服在低温中沁得冰凉,他一惊,松手,酒似乎醒了。再一看,手上印着暗红色。

“你——?”他已不再愤怒,脸上写满疑惑,呆呆地看那重影合上,又分开,实在模糊的很。

“我是孤儿。和你一样,下了地狱。”她面无表情,似有些疲倦。

他的目光傲慢起来,口中带些含混的笑意,“没有亲人?”

她心里一紧,别过头去,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莫不是……但不应该。他还没被放出来,不会这么快。于是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回答:

“没有。”

他疑疑惑惑地梦呓着:“你是幸运的……”

“我不明白,”她的声音淡淡的,“你有亲人,为什么不回家。”

“亲人么?家么?”他喃喃着,目光竟柔和了,“是的,我是有家的。我当然要回去。”得胜的意思越发清晰了,“我不像你,你是没有家的;你可以把战争当消遣的玩物,却不自觉地做了它的奴隶;难怪我看你不懂了——”他眼里闪烁着诡异的亮光,嘴角微微抽动,“我是不同的。战争只是我赚取荣耀的工具,我是自己真正的主宰……我独立而自由。而你,你是真正的失败者。”

他擦去额角上的汗,攥紧了手,两眼死死盯住自己的拳头。

“嘲笑我们的人,必须毁灭……只要纪香——”

她敏锐地一眼捕捉到渡边。他看着穆宁,却仿佛透过她的躯体在看后面的墙,悲伤而幸福地沉吟着祷告般的语句。

“纪香……多么美丽的双眼……”

“不会再有了——没有了。不会有了……”说完便陷入了沉默,两眼空洞。

她疑惑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奏效……大概是伏特加的缘故。一场漂亮的心理仗。然而她究竟该窃喜还是愧怍?

“渡边纪香……”她感到舌头有些僵硬,“是吗?”

“你的妹妹,是吗?”

他无神地沉默着,嘴唇微微抖动,似乎在和空气耳语。

“渡边纪香。她的眼睛——”

她噤了声,因为他的眼神如狼一般狰狞了。然而并非在看她,而是盯着地板的一角,脸上不住地抽搐,锯木似地,而终于向一角挤去,咧出坚硬的白牙——

“哈——多么轻松如意,仿佛吹去一粒灰尘一般……毁掉了!哈,毁掉,毁掉——缺钱是一个多么地道的措辞!为了一口米去做工,就该被别人骑在头上使唤,连人命都是一粒灰罢了!不会再有贫穷,我们不会,不会再有!……

“你听见吗?你怎么会懂得……但我是不管这些的,我要权势,我要地位,我要让弄瞎我妹妹眼睛的人趴在她脚下——不,这是不够的,我非挖出他们的眼珠子不可……为此我要去抢劫,去杀人,去干尽一切下地狱的事,为此我要战争!

“我们的天皇是多么伟大……他给我们战争,他是一个真正的君王……

“年轻时的我太愚蠢……当医生?悬壶济世?……妹妹用血把我供成博士,就为我在手术台边熬红了眼、救活那些穿金戴银的死猫,好让他们再用妹妹的眼睛磨爪子玩?美丽的眼睛,黑色的眼睛,樱花般的眼睛——没有了……不会再有——不会再……”

她简直魂飞魄散。

渡边明干哑着喉咙低沉地嘶喊,依旧斜靠在办公桌边。暗绿色的桌布被攥成乱七八糟的一团,裸露出棕色漆的桌面;漆皮被抠掉若干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极了棕褐色的雪片。那双血红的眼却木刻一般干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犯罪,却无可救药地感到幸福——这种感觉是久违的,一阵回光返照般疯狂的陶醉与适意。她颤抖着发问了:

“这就是你对战争的定义吗?”

那团绿桌布还攥在他手里;那声音却异样地平静:

“下定义?不不。我没下什么定义。战争——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不会再有,不会,不会再——

“已经没有了,不是吗?”

他耷下眼皮,瞌睡似的。手中的绿桌布被松开,膨成毛茸茸的一大团。

“我想问个问题。”她定定地看她一眼。

“问吧。”

“我很好奇……既然你学解剖,为什么不去防疫给水部?”

他脸色刷地白了,有所预料地眨眨眼。

“我说过,我不愿再拿手术刀……我不愿再解剖没有意义的肉体,我要解剖这些死猫的思想……”

“你只是不愿直面残酷罢了。”

他静默了,惊异地听她呼吸急促地说下去。

“你妹妹失了双眼,你要复仇;但你只是不愿承认,那双眼睛时时处处在你背后注视着你……天皇给你战争的机会复仇,你却不愿直面血流的残酷……

“于是你选择干情报,以为这总比没有麻醉的解剖要仁慈些,殊不知倒把自己逼上更残酷的境地……”

“残酷吗?仁慈吗?”他惨笑着轻轻打断,“我仁慈的好姑娘,所有残酷的总和也比不上你的残酷呢。”

她惶惑地看他弯腰拾起那只潮湿的烟,娴熟地撕开烟纸,扯下石棉,一根一根地剥离赭红色的烟丝,嘴角奇怪地咧着:

“不,穆宁,这不是什么残酷,世上根本没有残酷这回事呢。这叫做规则,从猿人互相扔石块抢果子时就制定下来了。战争是一场大游戏,我只是想赢得那份原本属于我的奖品,我遵守规则……如此而已……”

赭红色的烟丝打着小旋儿落下,像干枯的花蕊。穆宁哀哀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哦,美丽的眼睛,黑色的眼睛,镜子般宁静而蛊惑的眼睛……那是阁楼的小圆窗外寒冷而静谧的高空,一颗伶仃的星子在当中扑朔着幽蓝色的光芒。

“宁,”渡边恍惚地开了口。

“宁,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本不该加入这场游戏的,你并不缺那份奖品。你应该在秦淮河边过着宁静的一生……你没有亲人,这多么幸运!这赋予你选择的权力……”

“是啊,我有这权力——回到那条填满死尸的秦淮河吗?”她眼中的星子在灼灼地烧,“大游戏中的一场小游戏而已,只持续了六个星期。你的奖品呢?

“你的奖品——特高课二课课长的殊荣,佩枪,专车,别墅,纪香自己的女佣,是吗?没人再能够欺凌她,轻视她,这是你至上的幸福,万能的麻醉剂。可良知这东西太狡猾了,不是吗?你平时从不喝酒,就是怕伏特加唤醒它呢。它又要开口说话了呢。它要说:渡边君,你看看呀,谁给你支付这奖品呢?看看秦淮河水淹没的、黄土黑土掩埋的人们吧。那女孩儿像纪香婴孩时一样摇着拨浪鼓,那妇女像纪香结婚时挽着红绳髻,那阿婆像纪香老去时在给小孙孙绣肚兜子穿呢。看看她们吧,她们像纪香被你拥抱着一样被她们的哥哥拥抱着呢——

“它要说:渡边君,不过不要紧,你的手是干净的。他们,肤浅的他们才是拿刺刀和解剖刀的屠夫。你只是分了一点红利;这有什么要紧呢?你解剖的是永不流血的思想;你惩罚的是穿金戴银的死猫。于是你站在尸坑里,挨个儿挨个儿地翻开眼皮,找那该死的猫的眼睛——

“它要说:快找吧,渡边君,纪香在旁边看着呢。快找到它,纪香难过得要流眼泪了呢。你找啊找,哈,那该死的猫的眼睛不就在你眼里吗!”

穆宁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他眼里,穆宁的一双眼睛喷发着令人绝望的熔岩。该死的猫……

他的脸跟供词纸一样苍白了。

“宁,你傻了……”他疟疾似地抖动着唇髭,“你傻了。纪香怎么会难过呢?纪香怎么会流眼泪?她在笑呢。我给你看,她是幸福的,她在笑。”

他颤栗着从军衣内袋掏出一只小怀表,打开,颤抖着递到穆宁眼前。真的在笑啊——一个五岁的小囡囡,细细白白的,耷着两条小辫,咧着缺牙的小嘴。噢,还有那双眼睛,美丽的、黑色的、樱花般的眼睛……

熔岩蓦地凝固了。

“不幸的利己者。”

渡边愣住了。他凝视着穆宁,眼里写满了疑惑。突然,他抓住穆宁的手——

“宁,亲爱的宁,利己有错吗?”他两眼突兀地冒出奇异的光,音调已经变了,“利己有错吗?我不崇高!我自私,狭隘,我只想着纪香一个人好,我利己!然而利己错了吗?我不愿放弃利己去满足别人的利己——‘利他不就意味着满足别人的‘利己……我为什么要用崇高去成全别人的卑鄙呢?你说——”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握紧那只手,“你说,倘若战争只剩下两个人,我是否有权利己呢?”

穆宁眼中的悲哀渐渐只留下疲惫。

“倘若只有两个人,就不会有战争。”说完便闭上眼,偏过头去。

“不!不……傻穆宁。我想你刚刚没看清楚纪香的。你太累了,是我不好……你睁眼哪?”他急切地、哀求似地唤着她,“你看,这次你近点看罢,我把它拿出来。你看纪香哪——”

她凄凉地看他笨拙地从相片夹里扯出纪香的照片,轻轻地、执拗地拿到她眼跟前。那手不住地颤抖着,抖着,纪香童真的小脸被抖花了。她不忍再看下去,刚想偏转头去,视线却穿过抖动的缝隙,落在那块怀表上,死死地怔住了。

“怎么——”他急切地想问,突然要命地想起什么,脸骤然如同供词纸烧成的灰一般。

怎么,那怀表里原来还有——

一颗晶莹的泪从穆宁眼角悄悄滑出,如跌落的星子一般。

渡边忽然笑了,轻轻地、亲切地笑了:

“是了。亲爱的宁,你看见了。我把你藏了起来。你黑色的眼睛简直跟这个五岁的小娃娃一样,固执得很——为此,我要把你藏起来,和这个小娃娃藏在一起。你看——”他玩戏法似地合上怀表,惨淡地笑着,“我把你藏起来了。”

她闭上眼,偏过去,把脸深深埋进结霜的头发。

他把怀表缓缓放回军衣内袋。那眼中奇异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却焕发出一种鬼火似的幽光。

“你可知道,眼睛是人最神圣的部分,”他戏谑的声音又回来了,“我学习解剖时做过很多实验,唯独眼睛没碰过……”

他回转身去,慢条斯理地在金属柜里翻找什么东西,“哪怕是现在,我也不会。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细细地端详一番。

“你多么聪明!我实在要敬佩你了。你让我明白,毁灭一样东西何必把它层层解剖——物理上的动作能改变什么实质呢?然而化学上的一点点变化,就足以让它腐蚀,糜烂,毁灭……”

他把玻璃瓶“啪”的一声扣在办公桌上。她仍旧闭着眼。

“你的情报很有意思,我十分感兴趣。”他冷冰冰地说,“最后一回无聊的游戏。我还是按规则问一下吧——说吗,穆组长?”他复拿起瓶子,逼近她眼前。

她缓缓睁开眼。水银涂层消失了,不再是那面蛊惑的镜子——那是宁静的湖水,黑色的湖水,里面盛着深深的悲哀,还倒映着一个渡边明。

“回头罢!”

一片暗红色在眼前渲染开,浓稠的,鲜艳的,明亮的红啊……

昏迷的前一秒,她听到玻璃摔碎的脆响;自己被紧紧抱住,冰冷的液体滴落在脸上;以及那绝望中的极喊——

“没有了!不会再有——不会再……”

脚下的雪松软极了,脸上还有雪片轻轻刮过。空气冷而新鲜,她贪婪地深吸一口。他们说是平房区的郊外;雪下得这么大,一定是一片雪白了吧:房顶白了,树也白了,挂着晶莹的冰凌柱。北方下雪时天也是阴的,紧绷绷地泛着白,就跟南边的梅雨季一样……

渡边明照旧带着戏谑的声音走来。看来他是真的酒醒了。

“怎样,穆组长还有什么要托付的?”他讽刺地笑着,“比方说,给家人的遗书?”

她迟迟地犹豫着。半晌,她低声地、恳切开了口,系着纱布的脸嫣然一笑:

“把纪香,好好藏起来。”

天似乎仍是阴着,苍苍地、平淡无奇地泛着白光。太阳不知何时露了脸,已是垂垂地挂在西边,一色是单调的白,周围嵌丝般刻着几道浅灰的云痕。静静的水面却把单调的白光映出灿烂的金波,轻轻地漾开了。他闻到栀子花的香味。

多么宁静的河边。

怎么,突然安静了?故事讲完了……也该完了。讲了几十年啊……

钟淮凝望着河面。水多么清啊!眼里松脂似的混浊似乎也一点,一点被金色的河水漾得散开,同当年捉小虾时一般清澈了。

“战后我本应被遣送回国,而我留了下来,从哈尔滨来到南京,一直在秦淮河边待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也经历了不少:不解也罢,侮辱也罢。我没有怨念,我懂得什么叫做过去——我的救赎,就是尽力去经历他们的过去。

“我把自己,把阿香,好好藏了起来……不是吗?”

老妇人悲伤而幸福地咧开嘴笑了,里面牙齿都掉完啦。

他仍看着相片里的阿香。阿香盈盈地笑着,双眸乌黑清澈,如春日的湖水,宁静、温柔地漾开了灿烂的金波。

别回头!——

然而,——回头罢……

阿香,倔强的阿香,孤独的阿香,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记起北国教堂墓地的雪后清晨。万籁俱寂,她一袭黑衣,穿过积雪的墓碑和十字架,决然地向地平线走去。在那栀子花开得雪白的尽头,她驻足了,缓缓回首——

啊,那深深的,深深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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