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咏花诗中的“牡丹”意象与士人心态

2016-05-07 12:31张金环
关键词:牡丹人格

摘要:明清之际诗歌中的“牡丹”意象普遍具有沉痛的时代烙印,与特殊的士人心态紧密相联。首先,与传统牡丹诗往往给人以歌舞升平、富贵美好的感受恰好相反,它被赋予了“故国”的象征意蕴,常常唤起诗人国破家亡、身世飘零的痛楚与繁华易逝的悲伤。其次,因其“故国”的象征意蕴,它还能使诗人重温旧梦,暂时忘怀现实的痛苦,获得片刻美好的体验,成为诗人“借以娱目肆志”的灵魂遁逃之所。再次,在象征富贵繁华的基础上,发展了象征内在人格精神之“富贵”的全新内涵。

关键词:明清诗歌;牡丹意象;故国象征; 灵魂遁逃;“富贵”人格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16)02009205

明清之际园林之风盛行,咏花诗数量极为可观。但综观此时的咏花诗不难发现,历来被视为“花中君子”的梅、兰、竹、菊等受到了诗人的普遍青睐,而相对来说,象征富贵繁华的牡丹却备遭冷落。多数诗人,像顾炎武、王夫之、侯方域、方文、徐枋等等,屡屡咏梅、咏兰、咏菊、咏竹、咏“落花”,却唯独不喜咏牡丹。譬如被奉为诗坛盟主的吴伟业,其梅村之内即有绝好牡丹,归庄《看牡丹记》曾云:“娄东牡丹吴司成、张给事、许嘉兴三家为胜。乙酉过吴司成,花计百数十,而布置绝胜,纵横散朗,俯仰高下皆有致,如石家美人,妆分浓淡,佩别轻重;又如宋家邻女,不施朱白,不容增减,天然妍丽。主人留饮花前,各出新诗互观,虽复推激风骚,纵谈文史,而意终在花。”[1]378但吴梅村集中咏及牡丹者唯《游石公归是夜骤雨明晨微霁同诸君天王寺看牡丹》一首:“烟岚澹方霁,沙暖得徐步。访寺苔径微,远近人语误。道半逢一泉,曲折随所赴。……苦辞山地薄,县官责常赋。蔬果虽已荣,龙象如欲诉。学道与养生,得失从时务。吾徒筋力衰,万事俱迟暮。太息因归来,钟声发清悟。”[2]且题为“看牡丹”,却只字未写“牡丹”,而只写看牡丹途中的所见所感,因对“时务”的愤慨而深感“吾徒筋力衰,万事俱迟暮”,故“太息因归来”,未至而返。透过这其中的差别,不难发现一种比较普遍的士人心态:梅、兰、竹、菊等象征的经霜傲雪、清高拔俗的人格品性,正是明清改朝换代之际文人士子普遍的自我期许与追求;而牡丹象征的富贵繁华,则与国破家亡的处境与心态极不相宜。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少数诗人对牡丹的偏爱,或有些诗人在某种特殊情境下写出的为数不少的牡丹诗,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值得深入探究。如崇祯十三年的影园黄牡丹诗会:“淮海、维扬诸俊人,流传题咏,争研竞爽,至百余章,都人传写,为之纸贵。”[3]《初学集》885会后,影园主人郑超宗辑为一集,即《影园瑶华集》。其中,黎遂球诗被钱谦益推为第一,更兼徐增为赋《黄牡丹状元诗》,而被呼为“黄牡丹状元”,名扬一时。而在“都会焚毁,英俊凋伤”之后,徐增、陈子明又“属和美周遗什”,仅徐增一人即得“一百余首”。[3]《有学集》853又如自称“逐花狂客”的归庄“……数候牡丹之信……寻花于城中,不问路远近,人贵贱,交亲疏,有花处即入。……余将更逐花于娄东、練川,不能待也”[1]377378 。牡丹花开时“结伴寻花,或舆或杖,僻远之地无不至;有初至不得入者,辄再三往,必得观而后已。……昼则坐卧花前,夜则沉醉花下”[1]210,余怀“凡有花之地无不到,种花之人无不访,养花之天无不出”,“拼命乞花花未老,爱花欲死共谁看”。[4]154,157陈维崧亦“见花狂欲死”[5]716。当然,还有一些诗人如钱谦益、屈大均、万寿祺、龚鼎孳等,也会偶尔咏及牡丹。笔者认为,这些诗人笔下的“牡丹”意象,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反映了明清之际士人的特殊心态。余怀在《〈戊申看花诗〉自序》中说:“古人不得志于时,必寓意于一物,如嵇叔夜之于琴,刘伯伦、陶元亮之于酒,桓子野之于笛,米元章之于石,陆鸿渐之于茶,皆是也。予之于花,亦寓意耳。”[4]154可谓一语道破,明清之际诗人咏牡丹,“志不在于妖红艳紫之间”也,[3]《初学集》885而是别有“寓意”。

一、故国旧物,兴亡之痛

首先,明清之际诗人笔下的“牡丹”,与传统牡丹诗中往往给人以歌舞升平、富贵美好的感受恰好相反,它常常唤醒诗人国破家亡、繁华易逝的痛楚与黍离麦秀的悲伤。如陈维崧《三月三日庭中牡丹盛开同家半雪赋》[5]534,535:

道政坊中长绿苔,当春犹见数枝开。金铃紫幔都无分,日炙风吹更可哀。士女两京愁战伐,莺花三月傍楼台。曲江旧事吞声甚,野老分明见劫灰。(其一)

绝代名花擅洛阳,当时曾记艳姚黄。随风细袅天津外,带雨斜开汴水旁。雨黑蛟龙蟠玉牒,山青麋鹿走金床。百年离黍春前恨,头白逢人说宪王。(其二)

此诗写于康熙元年。诗人家的庭院一片荒芜,庭中牡丹却依然盛开,独自饱受“日炙风吹”的摧残。如此春景,不仅不能令人欣喜忘忧,反而使诗人想到“士女两京愁战伐”。所愁“战伐”为何?就在诗人写作此诗三个月前,永历帝被清军所俘,至此,让众多如诗人一样心怀故朝的士子寄予厚望的南明朝廷,在苦苦支撑了十八年后终于彻底覆亡,轰轰烈烈的抗清运动以失败告终。故诗人对此牡丹,看见的分明是“曲江旧事”、满眼“劫灰”,只能“吞声”而哭。这里,“牡丹”显然成为故国的象征。对比故明全盛日“牡丹洛阳第一。当时周宪王藩府初开,颇极一时之胜”,但“自河决汴梁,故宫失守,旧事不可问矣”。(诗后自注)此饱受“日炙风吹”、数枝独开的牡丹,显然具有“劫后余生”的政治命运,寄寓了诗人浓郁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百年离黍春前恨,头白逢人说宪王。”这正是陈维崧诗“牡丹”意象的普遍内涵,如《史远公宅看牡丹》:“……二月莺声人侧帽,满城柳絮客沾衣。莫嫌中酒年光去,却恐看花伴侣稀。凭向尊前话天宝,沉香亭北事全非。”面对莺啼花开,话“天宝”遗事,伤往事“全非”。《三月二十七日过川如园中看牡丹》:“……忽见名园开国色,拼凭短鬓斗春丛。百年泪湿围城日,三月花吹卷幔风。细马单衫成往事,可怜仍对半栏红。”忽然看到“名园开国色”,立刻想到“是日”亦曾是“赋破宋城之日”,故国繁华已成“往事”,因而“泪湿”衣衫。《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二:“……春去红英偏有分,梦来紫艳未曾忘……今日戟门谁是主,野花零蔓上空墙。”“梦来紫艳”犹不曾忘,今日戟门已是“野花零蔓”,换了“主人”,改了天下。《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四:“风光四月浴蚕丝,拂槛初开第一枝。为忆曲江全盛日,刚逢天宝太平时。……千载沉香遗调在,凄凉法曲许谁知。”见牡丹初开,便想起故国“全盛日”“太平时”,如今“千载沉香”遗调犹在,而此中之“凄凉”谁知?总之,“牡丹”不再是“富贵花”,给予诗人的也不再是赞赏、欢愉、吉祥等美好情感,而成为故国家园的象征,负载着诗人国破家亡的痛楚与对前尘往事的哀悼与怀念,故诗人“迩日看花惟有恨,几朝被酒不成眠”(《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五)。endprint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4月

第32卷第2期张金环:明清之际咏花诗中的“牡丹”意象与士人心态

不止陈维崧,在明清之际的一些诗人眼中“牡丹”已然变异,象征故国兴亡正是明清之际“牡丹”意象不同于以往的一个普遍内涵。如余怀《戊申看花诗》九十七:

沉香亭畔方移种,已见黄尘动地来。幸有爱花朱处士,至今留得百枝开。[4]170

这里的牡丹,同样被赋予了“劫后余生”的政治意蕴,成为“故朝旧物”的象征。故面对繁花似锦,诗人想到的总是痛失“江山佳处”的哀愁:“五十年来老病愁,江山佳处几回头。”(《戊申看花诗》二十三)对故国山河无限“缅怀”,总是“老为名花开倦眼,醉逢国色动柔肠”(《戊申看花诗》八十九)。

即便主动降清的龚鼎孳,亦以“牡丹”象征兴亡,如其《昭庆兰若看牡丹》:“……万国鼓鼙天宝泪,十年烟草洛阳城。风前进酒休辞醉,故里花开又盛兵。”[6]同样因“牡丹”而兴黍离之悲、盛衰之感。

其次,与故国兴亡的象征意蕴紧密相联,明清之际诗人笔下的“牡丹”还往往触发身世飘零、抱负成空的感伤。如陈维崧《过仲衡西村看牡丹同恭士叔岱梁紫子万弟赋》[5]715,716:

连年奔走疲筋骨,及到梁园四月天。老伴恰逢来酒后,闷怀准拟破花前……

信宿看花我不辞,逢花欲去更何之。一春逼侧依人日,千里间关见弟时……

面对象征故国的牡丹,诗人不由自叹因国破家亡而不得不连年奔走、窘迫依人、兄弟离散的漂泊生涯,正如史云臣所云“一春逼侧依人日,千里间关见弟时”二语“满纸涕泪”(诗中注释)。又如《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一:

药园重到已无聊,昨日秾花今渐凋。五载飘零逢酒住,万般惆怅为春饶。妆啼细雨如相诉,脸晕微波故见招。不待将离开始别,一鞭回首怨迢迢。[5]794

“昨日秾花”今已渐凋,恰同自身之“五载飘零”,不由“万般惆怅”,细雨中的花容如泣如诉,似与诗人同病相怜。回首往事,匆匆如秾花转眼即凋,惟有怨恨迢迢。

再如丁耀亢写牡丹的诗[7](上集)440,444:

野寺花开值暮春,佛烟香雾袭游人。故园多少名花放,来鹤亭中月自新。

自古名花出洛阳,空传魏紫与姚黄。独怜驴背嵩山下,得见瑶池一树香。(《真常寺院见牡丹二首》)

溪上名花栽百本,年年今日牡丹开。松花酒熟无人赏,煮石堂中燕子来。(《怀豫山牡丹》)

看到或想到牡丹花开,引发的也总是背井离乡、漂泊流亡的身世感伤。再如曹学佺《同王潜之顾孝敷俞羡长许伯伦无念湖上看牡丹》:“湖水绝人迹,牡丹开欲过。平生为客思,惆怅暮春何。……”[8]232看到“牡丹开欲过”,兴发的同样是平生“为客”的身世惆怅。

最后,在明清之际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牡丹还因其花开时春天将过、易于凋谢等特点,成为诗人表达往事难留、繁华易逝的感情的载体。不管是象征故国还是象征身世,“牡丹”所代表的美好时光总是匆匆易逝。故诗人面对“万古花王称富贵”的牡丹,总有“留春不住”的伤感:“开到花王已过春”(余怀《戊申看花诗》八十五),“留春不住牡丹开”(余怀《戊申看花诗》九十一),“绕柱循廊槛阁新,不堪车过又残春。……莺语正圆如话旧,好花将谢倍愁人”(陈维崧《和几士兄过周文夏园亭看牡丹之作》),“一声黄鸟笑春风,绿暗红稀处处空……三日难留春寂寂,不禁摇落岁华中”(丁耀亢《惜绿牡丹春尽》)[7](上集)491 ,“只恐花时过,谁怜春色来”(曹学佺《三月晦日吴延美乌龙潭上看牡丹》)[8]231。所以诗人看花、逐花急急切切:“折得名花入胆瓶,未遑宴赏急扬舲”(归庄《东行寻牡丹舟中作》),“寻花海畔故人期,不畏途遥但恐迟”(归庄《自嘉定至海滨寻牡丹》)。

二、“文人笔端一口吹唾”

明清之际,“牡丹”作为故国兴亡的象征,之所以受到某些诗人的如此钟爱,除却她可以寄寓家国身世的沉痛外,还因其能使诗人重温旧梦,暂时撇开现实,获得某种心灵的慰藉。正如钱谦益在《徐子能〈黄牡丹诗〉序》中叙述他读徐增《黄牡丹诗》(已佚)的心情:

……仆本恨人,按湖湘红豆之歌,听秦淮商女之曲,则为之顾影骨惊,悲不自禁。情之感人,固其所也。子能属疾数载,寝室空床,萧然如道人禅老,不谓其情澜才海,波谲云诡,倒囊而出,一至于此!吾读内典,劫火初起,烧须弥山王,菩萨能以一口唾之令灭,复以一口吹之令即起。吹唾一口,起灭同时。子能身当劫后,缘情托物,能使扬州烟月,江左文章,攒花簇锦,涌现尺幅之上。安知劫火起灭,不在文人笔端一口吹唾耶?余言及此,林下水边,又欣欣然有喜色矣。[3]《有学集》853

徐增晚年在国破家亡、贫病交加之时,回忆“往者国家全盛,淮海繁华”时的影园盛会,感慨良多,“属和美周遗什”,动笔即“一百余首”。钱谦益读之如听“湖湘红豆之歌”“秦淮商女之曲”,“为之顾影骨惊,悲不自禁”,勾起无限故国之思、亡国之恨。但这些“使扬州烟月,江左文章,攒花簇锦,涌现尺幅之上”的牡丹诗,又会使人产生犹如“菩萨”之“吹唾”令劫火即起、即灭的感觉,现实的劫火也只不过是“文人笔端一口吹唾”而已,似乎今已“唾之令灭”,重又回到了“国家全盛,淮海繁华”时,故又转悲为喜。“攒花簇锦”的牡丹美景,固然容易勾起人们怀旧的伤感,但亦可令人如置身于往昔繁华,暂时抛下现实的痛苦,而获得片刻美好的体验。这也是明清之际有些诗人喜咏牡丹的一个重要原因。

以归庄为例,其牡丹诗即往往抒发置身梦境的喜悦:

天上神仙坐紫霄,庄严佩服自含娇。情多谪向宫中住,还是金轮万岁朝。(《牡丹三咏》一)

名花有意殿三春,诸种开残色更新。云雨巫山休漫拟,还疑身在武陵津。(《牡丹三咏》三)

妖红艳紫一何稠,春尽余芳为我留。国色满前从醉倒,梦醒人似在迷楼。(《寓海滨朱氏,卧室之前后左右皆牡丹花,题绝句》)[1]86,87endprint

国色天香、繁华似锦的牡丹,让诗人产生了“还是金轮万岁朝”“还疑身在武陵津”“梦醒人似在迷楼”的幻觉,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喜悦。所以诗人爱花,只是因为“世间只有花如昔,万树千丛树树春”(《访李秋孙于山斋,葛瑞五徐昭法同集》),可以让人暂且忘怀“万事都非”的现实,如重回往昔,实现精神上的自我排遣和满足,实质上是一种灵魂的“遁逃”。所以归庄不仅爱牡丹,也爱海棠、芍药等热闹场中的“富贵花”。当然这种暂时的精神满足,还少不了“酒”这一逃避现实的有力推手:“最是赏心兼乐事,不辞烂醉送生涯。”(《同诣陆鸿逸先生郊园看牡丹》)恰如其《看牡丹诗自序》所云:“吾不得于世,借以娱目肆志而已。”[1]210 诗人之好牡丹,并非“溺其美而动其中”,而是聊以排遣“不得于世”的苦闷,“借以娱目肆志”,在灰暗的生活中聊以自娱的一种方式而已,是灵魂的暂时“遁逃”。

其他诗人,如余怀之爱花,有时亦是借以获得心灵慰藉:“唤回五十三年梦,长作羲皇以上人。”(《戊申看花诗》五十八)故亦有“珍重国香看不厌,拟将十斛换明珠”(《戊申看花诗》八十四)、“红霑绿湿香亭畔,倒著乌巾放意看”(《戊申看花诗》八十八)、“坐卧花间堪送老,我来应作浣花翁”(《戊申看花诗》九十八)这样色彩亮丽、充满欢快气息的牡丹诗。又如陈维崧“狂游似此逾十日,舞衫歌扇何淋漓。……当花不饮复谁待,束缚莫受皇天欺”(《史云臣宅看牡丹席上作歌兼忆去岁松陵同看花诸子》)、“便停归计拼疏放,得趁春晴且剧颠。况是孔家楼不远,银鞍亟借莫迟延”(《过仲衡西村看牡丹同恭士叔岱梁紫子万弟赋》)也表现了同样的心态。

三、人格精神之“富贵”

除上述两个方面外,明清之际一些诗人之所以偏爱牡丹并大量形诸篇咏,其实还有更深层的思考与寄托。

归庄《看牡丹诗自序》一文,曾专门针对自己以国破家亡、身世飘零的“贫贱人”身份,而“不遗余力”追逐牡丹这样的“富贵花”的行为,作过一番解释:

客曰:“周濂溪谓:‘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以子之贫贱,毋乃不宜!”余曰:“吾贫则无担石矣,而性慷慨,喜豪放,无贫之气;贱为韦布矣,而轻世肆志,不事王侯,无贱之骨。安在与花不宜?”客又曰:“欧阳公,儒者也,以牡丹为花妖。子何好之甚?”[1]210

针对“以子之贫贱,毋乃不宜”的诘问,归庄提出了自己对“贫贱”的理解:虽“贫无担石”、“贱为韦布”,但“性慷慨,喜豪放”,可谓“无贫之气”;“轻世肆志,不事王侯”,可谓“无贱之骨”。物质、地位的“贫贱”并不妨碍诗人人格气节的高贵,而“高贵”之人格正宜于“富贵”之牡丹。言外之意,牡丹之“富贵”可象征人格精神之“富贵”,这直接从理论上发展了牡丹意象的新内涵。

有些诗人虽没有明确的理论主张,但创作实践体现了与归庄同样的认识。以丁耀亢为例,如其《闻孝廉侄如云得上品牡丹兼询分花之法》:

名花产厚质,卉族称独尊。元气何磅礴,芳艳耀名园。人情私所好,贵买归庭藩。移花勿移土,移土伤本根。剪花勿剪蒂,剪蒂枝叶髡。君花压众芳,开大如车轮。主人喜独立,不许众花伦。爱惜内篱落,戕戈地下魂。造化无分别,美丑多并存。一本难贱弃,珍重雨露恩。[7](下集)239

诗人认为牡丹本为卉族“独尊”的“君花”,愤慨“人情”之“私所好”而伤害牡丹,不平于“造化”之“无分别”,致使牡丹与众花美丑并存。而幸喜此“上品牡丹”遇到同样“喜独立”的主人:“不许众花伦。”以牡丹寓高贵人格之意十分明显。

再如其晚年所作一组绿牡丹诗[7](下集)490491:

蔚蓝天上神仙种,肯使姚黄魏紫知。帝女抱琴调绿绮,东华乘月舞青猊。佛头涌出苍螺髻,雀尾翻成翠羽旗。么凤不来琼珮冷,云裁荷盖自追随。(《代绿牡丹招禅客》)

广长舌上有青莲,翠凤何劳问谪仙?坛钵花空无定色,普陀柳绿自生烟。诸天香满旃檀气,九品珠光荷叶圆。微笑拈来皆幻影,一茎金栗坐参禅。(《禅客答绿牡丹》)

一声黄鸟笑春风,绿暗红稀处处空。香老游蜂迷旧蕊,雨飘舞蝶失芳丛。依然草色同为碧,安识花神别样工。三日难留春寂寂,不禁摇落岁华中。(《惜绿牡丹春尽》)

这里的“绿牡丹”更是连姚黄魏紫都不能伦比的花中之“仙”、花中之“佛”,象征着禅悟人生、不同流俗的人格境界。总之,这类牡丹诗通过将牡丹所象征之“富贵”转为精神人格之“富贵”,使牡丹获得了与梅、兰、竹、菊相似的人格象征意义,反映了明清之际士人在乱境中追求崇高拔俗人格的心态。

综上所述,无论是象征故国兴亡,还是象征美好的往昔、“富贵”的人格,明清之际诗歌中的“牡丹”意象,普遍具有沉痛的时代烙印,反映了诗人浓郁的兴亡之感、黍离之痛,以及逃避现实、寻求心灵慰藉的普遍心态。归庄《东行寻牡丹舟中作》有句云:“乱离时逐繁华事,贫贱人看富贵花。”钱谦益认为“此二句可括纪游数十纸矣”[3]《有学集》1606,亦可作为明清之际咏牡丹诗的最好概括。

参考文献:

[1] 归庄.归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 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 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242.

[3]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M]. 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余怀.余怀全集[M]. 钱曾,笺注.李金堂,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 陈维崧.陈维崧集[M]. 陈振鹏,标点.李学颖,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 龚鼎孳.龚鼎孳诗[M]//钟振振.清名家诗丛刊初集.扬州:广陵书社,2006:620.

[7] 丁耀亢.丁耀亢全集[M].李增坡,主编.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8] 曹学佺.曹学佺集[M]. 方宝川,主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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