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台风终于要来了
蛋镇像一个女人,每年都有一次经期。不是五月便是六月,最迟不会超过八月。我说的是台风和随之而来的洪水。有些年份,台风会光顾两次甚至三次。台风来时不会两手空空,它带来洪水。洪水给蛋镇带来大量垃圾,同时也将镇上每个角落的隐蔽了一年的污秽物揪出来,漂浮在大街小巷,直到洪水退去。那几天,街道上,家家户户的门口乃至屋子里面都游荡着粪便、破鞋、衣物、脸盆、假发、塑料桶、避孕套、卫生巾、动物尸体……蛋镇最肮脏的时候莫过于此。台风走了,了无痕迹,来去无影,死无对证。
每一次台风来临前,我决意逃离蛋镇的念头都异常强烈。已经尝试过多次。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希望今年能成功。一年比一生还要漫长。不要等到明年了。我已经准备好。
六月快要结束了,台风和洪水都还没有来,大家早早已经将值钱的东西搬至高处,一楼的商铺货架上只有零星的商品,随时可以搬走。听说上游地区都在连续下雨,但蛋河的水位一直没有涨起来。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对洪水有了新的埋怨,像在责骂一个无端迟到的人。没有一场台风和洪水,蛋镇的人不知道怎样往下过日子。
可是,当荣耀宣布进入风暴预警期,大家才发现有很多事情还来不及去做。他们习惯性地忙乱起来。而明天或后天一早,我就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蛋镇。等到风暴和洪水过后,一个月甚至半年之后,他们才突然发现我不见了,他们肯定以为我在洪水期间被淹死,被洪水带走,连尸体也懒得寻找。从此,我从他们的世界彻底消失,彼此相忘。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进入风暴预警期,镇上的小商小贩便一哄而散,消失得了无踪影。尽管风暴预警期有时候会很漫长,一天、两天、三天、四五天,甚至最终台风有可能中途改变方向,不光顾蛋镇了。荣耀才刚刚宣布风暴预警,各色人等便在街道上惊慌地忙乱,跟电影里避难的人一样,仿佛飞机要来轰炸。他们大声呼喊着,互相提醒对方:
“台风终于要来了。”
他们既紧张,又庆幸,像蚂蚁一样搬运东西,加固门窗,犹如防匪,犹如逃亡。
镇上到处都是垃圾,街巷不为人知的角落堆满了粪便,臭气熏天的排水沟和满是污垢的石板路,都需要狂风暴雨的洗礼,如不借助台风和洪水,这里的垃圾和肮脏的一切永远无法清除。
幸好,风暴来临前,我已经赚足盘缠,足够到达长沙。
为什么选择长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反复核算过,我的盘缠最远只能到达长沙。不能再往前走了。母亲肯定是在我盘缠耗尽的地方等我。
我早早便留意汽车总站的班车,每天一趟开往县城。县城没有火车,得到市里的火车站。早晨八点二十分发车,下午三点到达县城,中途会在歇马镇停留半小时,班车带着所有的乘客去一家偏僻、苛刻得犹如集中营的荒野餐店,每一个乘客不在那里花掉五元钱是不让离开的,即使撒一泡尿也要花五毛钱。未雨绸缪,我已经周密地把这五元钱列入了预算。县城到市里的火车站还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傍晚,我便可以待在火车站等待火车。开往长沙的火车午夜经停,只有三分钟的上车时间,我甚至已经想好,万一跑掉了鞋子怎么办。虽然我从没有离开过蛋镇,但通往世界的路线和细节我在脑海里想象、演练了无数遍,具体、详实、熟悉,宛如我无数次去往过。
我一旦离开,连台风也撵不上我。
可是,荣耀突然死了。仿佛是,他以死的方式拖住我的腿。
听电影的人
前天晌午,电影快开始放映了,可是电影院售票窗口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买票。售票员觉得奇怪,从窗口伸头往电影院入口张望,守门的卢大耳不见了踪影,只见观众正鱼贯而入。电影院院长慌乱而气愤地寻找卢大耳。可是,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在电影院后面长满了荒草的菜地里找到卢大耳。头部被钝物击中,血流了一大摊。幸好,没死。奄奄一息。
这明显是一起谋杀。卢大耳虽然身受重伤,但仍然坚强而准确地向派出所所长宋长江说出了凶手的姓名:卖冰棍的小莫。而且,小莫还向卢大耳透露了一个信息:下一个该死的人是荣冬天。
台风即将到来的消息迅速稀释了卢大耳被袭的惊恐,没有太多的人关心微不足道的卢大耳和销声匿迹的小莫。只有荣冬天意识到了威胁和危险,露出了怯意,提高了警惕,把一把锋利的长柄砍刀放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随手可抓起来防身。他还低声下气地恳请我观察周围的情况,如看到小莫出现立即报告。我看到了荣冬天内心的脆弱和慌张。
我认为荣冬天是自作自受,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相信小莫已经逃离蛋镇,永远也找不到他。
由于对小莫过于熟悉,我差点以为他是镇上的人。又因为他对电影的痴迷,我以为他会成为我的好朋友,能像郭梅和荣秋天那样亲密而保持纯粹的友谊,在暴风期待在一个房间里,身体和身体靠在一起,像两棵树并肩相依,却什么也不做,就为了等台风过去。但我们始终难以越过鸿沟,连电影也无法使我们的心挨到一起。
然而,我真的曾经努力过。只是他感受不到我内心的风暴。他是一个被冰棍浸淫过度过早变得冷漠的人。
小莫年龄跟我差不多,也有可能稍大一些。他是一个穷孩子,上身永远只穿着一件泛着米黄色汗迹的小卦衫。我数了一下他的长裤,一共有八块补丁,其中屁股上有三块,补丁上打着补丁,手工粗糙,参差不齐,颜色迥然。小莫长得黑黑瘦瘦的,也不见其作为生意人的精明,相反,纯朴而不苟言笑的脸显得有点笨拙。小莫家在白米村,偏僻得没有几个人知道。
村子离镇上有十几里路,路也难走,小莫骑着高高的破自行车在厚厚的沙子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摔倒。他的木冰箱已经用木框加固了,一般的摔跤不至于散架。整个夏天,甚至夏天还没有到来,蛋镇便开始冒汗。人们依赖冰棍,需要一嘴寒气镇压住体内的热火。特别是要看电影的人,嘴里叼着一根冰棍,才能心平气和地在闷热的电影院里坐上半个下午。我几乎每天中午都能在电影院门口见到他。他的自行车尾架上绑着一只木质冰箱,里面装满了从镇冰室批发的冰棍。他在等太阳发热,待阳光将人们晒狠了,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朝他走过来。那些手里的钱永远少得可怜的孩子们,更离不开冰棍,即使买不起,也会围着冰箱吮吸着稀薄的冷气和糖精的气味。这时候,他慢慢忙起来。
阳光最为炽热的时段,电影院的大门打开了,准备接纳满身散发着热气的观众。电影院的扩音器音质很差,干涩、混沌、刺耳,音效不稳定,但声音很大,整个菜市场和禽畜行都能听得到。即使是放电影的过程中,扩音器也没有降低分贝,电影里的一切声音都毫无保留地传送出来,电影院以此吸引更多的人痛下决心买票进场。事实上也是如此,常常有人无法抵挡诱惑,中途咬咬牙买票跑进去。荣冬天就有一次买票刚进场,电影便结束了,只看到片尾字幕,因而大吵大闹,要求重新播放一次。但重放是不可能的,吵闹也没有用,因为守门的卢大耳早已经告诉过他,电影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不必要进去了。荣冬天跑到银幕下面,掏出火柴,威胁要烧了银幕。荣耀刚好从电影院门外经过,被卢大耳抓住,让他去阻止荣冬天犯罪。荣耀把荣冬天揪住往死里打。尽管荣冬天被荣耀打得脸青面肿,但并不屈服,卢大耳只好给他退了票。
电影一开始,小莫仿佛便把卖冰棍的事情忘掉了。他侧着脑袋“听电影”,专注,认真,聚精会神。我从没见过听电影也听得如醉如痴的人。他的身子都已经转过去,眼睛盯着屋檐下扩音器,脸上挂着傻瓜一般的笑容。有人过来敲打着木冰箱要买冰棍,他也不回过身来,而只是摆摆手说没有了。等电影散场,他才意识到木冰箱里仍有半箱子冰棍,开始融化。他紧张地大声吆喝,但他无法阻止人们匆匆离去的步伐。我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他,替他焦急。
小莫不认识我,我也从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即使在最为拮据的时候我每天也要花掉一毛钱买他的一根冰棍。买冰棍的时候我也一言不发,递他一毛,他就给我一根有更多绿豆的蓝色冰棍。他知道我喜欢蓝色,不喜欢黄色和红色。我当着他的面深深地吮吸一口,发出一声响亮的“啜”。他朝我笑笑,露出比金牙还好看的亮晶晶的牙齿。有时候,他吆喝半天,也只卖出一根冰棍。看上去他百无聊赖,我也百无聊赖。他不喜欢镇上的人,太抠门,不爽快,一毛钱一根冰棍也挑剔半天。我也不喜欢镇上的人,因为小莫不喜欢。有时候,在傍晚也能看到小莫从乡下匆匆赶回镇上,到冰室去退货。冰棍已经融化为水,冰室会仁慈地计算小木棍,一根小木棍算一根冰棍。这样的话,他退货也不会吃亏。
卢大耳认得小莫,甚至很熟悉。有一次,他白要了一根小莫的冰棍,猛咬一口,结果把他的病牙冻着了,痛得时而狠狠跺脚,时而抱头哭喊,把小莫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从此以后,卢大耳只要看到小莫便牙痛,便驱逐小莫。电影院又不是他的,他只是一个守门的临时工,却把电影院当成他家的一样,把大门守得滴水不漏,连小孩都逃不了票,以前守门的老范比他有人情味得多,对小孩的进出睁一眼闭一眼。镇上的人都讨厌前身是个剦鸡匠的卢大耳,嫌恶他毛绒绒的手和像牛耳一样长的耳朵。卢大耳只能欺负乡下人,对乡下来的观众特别警惕,要把他们手里的票举到头顶上验证三两遍,像验证是不是假钞。他还喜欢蹭女人的身体。卢大耳堵在进入电影院的狭窄通道中间,对女观众雁过拔毛,故意用胳膊蹭她们的胸脯或擦拭她们的肌肤。唯一害怕卢大耳的人是小莫。为躲避卢大耳的视线,小莫便只好拐过墙角移步在电影院售票口的另一侧。那里决不是卖冰棍的绝佳位置。
但小莫似乎不是来卖冰棍的,而是来听电影的。他没看过电影,却能通过揣摩声音来获知电影的内容和细节。有些电影在电影院里不止上映一次,他能背得出那些台词,甚至能模仿电影里人物说话的腔调,仿佛他曾经无数次看过这些电影一样。兴奋、得意的时候,他顾不上卖冰棍,对着在电影院外头转悠的人展示他的表演才能。他把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提前一句告诉那些人,准确得一字不差,连腔调都一模一样,就像电影里的对白是跟着他说的。甚至,他还能揣摩电影里的人物动作和表情,手舞足蹈地向外头的人演示。墙角那块小小的空地成为他的舞台。小莫真是有表演天赋,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有板有眼,颇有心得。那些没钱或舍不得买电影票的人围着小莫,看他表演,有时候围着他的人远比电影院里的人还多。小莫表演到滑稽处,他们会轰然大笑;小莫伤心得泣不成声时,他们也悄然落泪。我喜欢看小莫模仿表演电影,每次我都挤在人群中看他表演,我也会笑,会哭,会伤感。同时,我还替小莫监护木冰箱,阻止企图偷盗冰棍的小孩。看得出来,小莫对电影的热爱超越了我。我有一个愿望:小莫能获得一个特殊的身份,可以自由进出电影院,让他亲眼看过电影,然后更加准确、形象地模仿表演给我们看。
我把实现这个美好愿望寄托在卢大耳身上,希望他被小莫对电影的忠诚、痴迷所感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小莫一个自由进出电影院的便利。
然而,我的愿望落空了。有一天,卢大耳来到墙角对小莫说:从今天起,“听电影”也要收费了。
“那大街上的人,包括肉行的屠户、卖鸡的小贩,过路的行人,都得向你交费啰?”小莫说。
卢大耳说:“只对你收费,因为你离电影院最近,听电影听得最认真,听得最多,电影里的鸡飞狗跳、门门道道都被你听出来了,跟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没有区别,你像一个小偷,占电影院的便宜够多了——你还把电影模仿表演给他们看,谁还愿意掏钱买票进去看电影?电影院还要不要开?像你这样故意破坏生产的人,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判你坐几年牢。”
小莫说:“你把声音放出来溜大街,我能不听吗?你可以把扩音器关掉,把电影院密封起来,不让我听到声音好了。”
“哎呀,小偷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把东西藏好?”卢大耳对着围观的人羞辱小莫:“这小子偷听电影比偷听人家夫妻行房还仔细,说不定这小子偷听了电影,回到村里说给别人听还收别人的钱呢,大家来认识下这个小偷,今天偷电影,明天就会偷女人,将来会偷银行,偷遍千家万户,现在他竟然要求大家把门关好,你们说说,是把我们的门关起来安全,还是把小偷抓起来安全?肯定是把小偷抓起来安全嘛!”
众人竟然觉得卢大耳说的全是道理,纷纷点头称是,指责小莫不应该偷听了电影还表演给大家看。小莫面红耳赤,有口难辩。卢大耳要他马上离开电影院的地盘,滚得越远越好。说罢便动手推小莫。小莫跟他推扯,但他不是卢大耳的对手,不断后退,碰倒了自己的单车。木冰箱翻倒在地上,木塞子飞了出去,冰棍从箱子里跑出来,掉在地面上马上就融化了。小莫挣扎着爬起来,发觉裤裆裂开了,一直裂到了屁股后面。小莫夹着双腿走到卢大耳面前,对他说:“我不是小偷!我只是不花钱听你们的电影。我从不看要花钱才能看的电影。”
“不买票……听电影,存心偷听电影就是小偷——听戏还得付款,何况是听电影!”卢大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整个蛋镇就你一个人存心偷听我们的电影。你是哪里来的小偷?”
我实在看不过去,对卢大耳说:“不止他,我也偷听电影。”
但卢大耳没有反应。其他人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是我说得太小声了。
小莫势单力薄,无法抗衡强大的卢大耳,转过身去一边收拾木冰箱,一边哭泣。他一个人无力扶起单车。我刚要过去帮忙,却被几个大人抢先了一步。他们帮小莫把单车扶了起来。
卢大耳似乎看不得别人哭。小莫一哭,他竟心软了,或者说,他自知欺人太甚,当着众人对小莫说:电影院是全镇人的电影院,观众也需要冰棍,我就不赶尽杀绝了,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卖冰棍,但你必须用棉花塞住耳朵,再也不偷听电影。
卢大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乱蓬蓬的棉花,一分为二,迅速揉捏成两个棉花球,递到小莫的面前,厉声命令:“堵住耳朵,把自己变成聋子。”
卢大耳真是欺负人。那副狗脸让人恶心。
小莫妥协了。第二天,电影一开始,我便看到他的耳朵里塞着棉花球。卢大耳时不时从墙角那头伸出头来监视一下他,并示意他把棉花塞得更紧一些。还有人要小莫给他们模仿表演电影,小莫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意思是说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后来我明白了,小莫为什么接受卢大耳这个刻薄的条件,是因为他要趁假期赚一笔钱,除了攒足下学期的学费,还要攒足五十元去省电影制片厂,看看电影究竟是如何制作出来的。他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导演,制作很多很多的电影,然后购买一台发电机,每天晚上给村里的人放他生产的电影。这些都是他跟别人说的时候我偷听到的,别人觉得愚蠢、可笑。可是我觉得小莫是整个蛋镇最有理想的人。只是五十元,是一笔巨款。巧合的是,我也在为攒足五十元而努力。有了五十元钱,我可以逃离蛋镇,他能去省电影制片厂,我们都可以改变人生。我希望他每天都能卖出很多很多的冰棍,夏天一结束,他就可以去省电影制片厂参观,见识电影制作。从省城回来,他就可以自己制作电影了。
我也喜欢电影。我从没错过在镇电影院上映的电影。开始的时候,我不用花钱,荣冬天曾经带着我从一个隐蔽得没几个人知道的地洞爬进电影院。地洞约有七八米长,仅容得瘦小的身体通过,到了夏天,洪水来了,地洞里灌满了水,是爬不进去的,等到水干,已经是中秋以后。大概半年多的时间里,我看了二十三场“免费”电影。但有一次,我从地洞爬进去时,发现前面有人,一动不动,我催促了几下,他仍然没有反应。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才发现他的腿是僵硬的。我害怕了,大声哭喊。一紧张,身体就膨胀,想退出来而不得。我明显感觉到胸闷,呼吸困难。我以为会憋死在地洞里,等到尸体腐烂也没有人发现。幸好,前头憋死的人是镇法庭法官徐峥嵘的小儿子,他已经失踪一整天了,徐法官找到荣冬天。荣冬天将徐法官带到了地洞口。我得救了。地洞被堵死了。电影院院长老田被徐法官痛殴一顿后迁怒于我和荣冬天,禁止我们从此不准踏进电影院半步。但老田很快被流放到茶山林场,他对我们的禁令成了一纸空文。我还是喜欢电影。但必须买票。也有不用买票又能光明正大进电影院的时候。就是我答应新任电影院院长的老魏,电影散场后,我负责把电影院打扫干净。每次散场后的电影院像菜市场一样脏乱。满地瓜子壳、塑料袋和纸屑。还有尿的腥臊。打扫电影院是一个体力活。一个人打扫完整电影院,要花费一个小时。为了看电影,我无法拒绝。晚上电影散场以后,镇上变得冷清寂静。我经常不愿意回家,在电影院售票窗台外徘徊,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看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蝇头小字,从小字看到更多的隐秘。每张海报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连那些负责灯光、舞美、道具、发行的人的姓名都能背出来。没有电影的电影院大门是敞开的,有时候我悄悄地溜进去,坐在最前排,盯着空白的银幕也得看上半天。
我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喜欢电影的人,小莫是另一个我。我喜欢他。喜欢他健硕修长的手臂、卷曲蓬松的头发、坚定的表情和下巴上稀疏而毫无规则的胡子。他踌躇满志,目光炯炯,少年老成,仿佛已经是一个导演了。我倚着电影海报,将冰棍整个塞进喉咙里,紧紧吮吸一口,拉出来,再塞进去。如此重复着,一根冰棍慢慢变小、变薄、变滑。这个动作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有些轻浮、放荡。我远远看着小莫,冰棍吃完,扔掉小木棍,一只野兽突然闯进心里头,怂恿我跟小莫睡觉,缠绵在一起。这只野兽凶猛无比,让我慌乱了一下,但很快顺从了它。虽然我相貌平平,但我配得上他。我有白净的肌肤、细长的手臂和坚挺的小乳房,唯一的欠缺的是青春豆多了一些。我希望小莫轻轻地捏我的屁股,将手伸进我的短裤里。他残留着冰块寒意和芳香的手,慢慢滑过我滚烫的肌肤……我一阵阵痉挛,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哦”的惊叫。我对他要求不高,只要在台风期间,他和我拥抱着躺在床上,任凭风暴千万次拍打窗户,要将房子掀翻,洪水漫过床前,将我们的鞋和衣服带走,但我们若无其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一整天都不出门,直到风暴过去,洪水退隐,世界重新恢复宁静,小莫才和我分开,继续去卖他的冰棍。这样的臆想重复了无数遍,仿佛变成了真的。可是,我连跟他说话的勇气也没有。我多次向他展示我脖子上闪闪发亮的、独一无二的珍珠项链,他却视而不见。我好几次想跟他说话,哪怕不谈理想,只谈冰棍。但刚要开口便有人远远走过来了,仿佛害怕被一眼看穿我和小莫可能会发生奸情一样,我赶紧走开。有一次,电影院放映日本的电影《伊豆的舞女》,我看了两遍,每次看完,都哭着离开电影院,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薰子,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角落里。我确信,小莫既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也没有“听”过。我希望陪小莫看第三遍。小莫是不会花钱看电影的。我可以花钱请他看。在电影院门口,我看着电影海报,终于向他开口说话了。
“小莫,我请你看电影好吗?”
小莫没有回应。我又说了一遍。依然没有回应。我心里想,即使是我出钱买票,他也不会看要花钱才能看的电影。但我很快醒悟过来了,他没有听到我的话是因为他的耳朵塞满了棉花。电影还没有开始,他没有必要那么早就把棉花塞进耳朵里。我恨不得把他耳朵的棉花摘下来。那些棉花阻隔我的声音,让我感到无助。太阳逐渐发热,把我的脸晒得发烫。他的目光看着远处,搜索潜在的顾客,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电影快要开始了。我最后一次说了一遍:“小莫,我请你看电影好吗?”他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在跟他说话,他把棉花球摘下来。
然而,此时我却说不出口。小莫推着自行车,要走了。我不明白这一天他为什么要提前离开。
我大喊一声:“小莫,你去哪里?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然而,小莫还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骑上单车,头也不回,往南洋大街飞奔而去,那急不可待的样子,不像是去卖冰棍,而是逃命。
我很沮丧,而且很害臊。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路上我重复着刚才自己对他说的话,发现竟然连自己也没有听见。原来,那句话一直在喉咙里轰鸣、打转,被千山万水重重围困,根本没有突围出去。我狠狠地给自己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我下决心重新约小莫,但第二天从早晨等到黄昏,我也没见着他,趁着夜色,我气呼呼把一面墙的电影海报撕得粉碎。
第三天,便进入了风暴预警期。世界乱成一团。台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蛋镇。一切矜持、傲慢、悠闲和淡定的表情都迅速转换。暴雨骤至,地动山摇。洪水追着逃跑的人们的脚后跟,两三辆吉普车在芒果大街、南洋大街被洪水追上,熄火了,抛锚了,泡在水里。洪水渗过紧锁的门将冰室淹没,数十只木冰箱漂流在琵琶巷上,像一只只小船。台风将垃圾和衣物卷到空中,许多树和房子被吹倒。洪水冲垮了乡下许多桥梁和道路,将稻田变成了泽国。听说白米村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山体滑坡,将夜里熟睡的人掩埋了。
风暴过后,一连好几天没见着小莫,我心里慌了。这一天,电影院张贴广告,为了庆祝电影院建成二十周年,明天将免费放映一天,放映的影片正好是《伊豆的舞女》。我一阵惊喜,小莫不应该拒绝免费的电影吧?我真的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见识美丽的薰子和哀伤的爱情。
天刚蒙蒙亮,我偷偷骑走荣冬天的放在角落里的自行车,沿着324国道往白米村去,我要告诉小莫这个喜讯,让他来镇上光明正大地看一场免费的电影。
一路上,到处都是淤泥、树枝、败叶、坍塌的山岭和面目全非的稻田。孤寂、荒凉、颓废。道路上的沙子果然是那么厚,那么滑,摔倒几次后,我再也不敢骑车,而是推着车走。发烫的沙子爬进我的鞋子里把我的脚丫磨得血迹斑斑。中午时分,到达一个叫森隆的地方,按照行人的指点,往左拐,再往前走三四里地就是白米村了。可是,一条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桥在河湾上,但已经断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四个桥墩,像四只伤口。河岸两边和桥墩上缠满了竹枝、芭蕉叶、野草藤和可疑的衣物。风暴没有退去,而是隐藏在混浊的河水里,依然凶猛。除了这条桥,再也没有去路。我坐在桥的这一头发呆。我以为小莫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对面。我孤零零的,像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我理所当然感觉到了绝望。因为连一个小小的村庄也无法抵达,一个近在咫尺的小莫也无法触摸。通往世界的每一条路都是断头路。这一辈子我会在蛋镇憋死。被风暴和洪水一次又一次欺凌过的乡村还没有恢复元气,连炊烟和狗吠都软弱无力。
有人站在我身后,问我要干什么,是不是想过河。我说,我想找小莫。
“哪个小莫?”他问。
这家伙脸很黑,不止是皮黑,而是黑到骨头里去了,看上去强壮而粗野。我说,卖冰棍的小莫。他摇摇头,像被一道深奥的数学题难住了。他不认识小莫,但他盯上我的自行车了,伸手去摸车把子。
“你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车?”他质疑我。
我说,是荣冬天的。这是荣冬天三年的劳动成果。他杀了多少青蛙才从李前进手里买到这辆七成新的二手自行车。上海凤凰牌。他每天总要擦拭,比洗自己的脸还认真。因而车架锃亮,纤尘不染,包括链条也没有一点锈迹。这车是荣冬天在蛋镇炫耀的资本,是他的命根子,皇帝也不借。而我这次冒着被他辱骂和殴打的风险,偷骑他的自行车。我有些胆大妄为了。
“荣冬天是谁?”黑脸男人推开我抓自行车的手,用身子将我与自行车隔开来。
我说荣冬天是我哥哥。我有四个哥哥,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还有荣冬天,荣耀是他们的爸,也是我的……
黑脸男人感觉到了无形的力量,变得稍为和善了一点。
“这些人我不管……反正车是偷来的。是荣什么冬天偷的。” 黑脸男人说。
我争辩道,是荣冬天自己买的,从李前进手里买的,李前进是用政府补发的工资买的。
黑脸男人说,李前进是谁?
我说,是李旦的爸爸,老右派……
黑脸男人问,李旦是谁?
我说,李旦是谢诗人的……
黑脸男人问,谢诗人是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对蛋镇一无所知的人:“你总认识金牙医、银兽医、狗肉西施海葵、钟表匠皮聋子、虞美人、郭梅……”
黑脸男人一脸茫然。我又说了派出所警察宋长江、法庭徐法官徐峥嵘,也许是吓唬到他了,他说话的语气软了下来。
“这样吧,我把你送到河对岸,作为回报,你把自行车借我使用三天。我正愁着没有车接新娘呢。三天后我把自行车送到镇上还给你。”他说,“没有我,你永远到不了河对岸。这很公平。不算欺负你。”
黑脸男人已经将自行车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四周无人,我根本就无法拒绝他。如果他生气,他不仅抢走自行车,还会把我掐死扔到河里……
我假惺惺地犹豫了好一会,同意了。我说,三天后你把车送到镇电影院门口,我在那里等你。如果不准时还车,荣冬天不会放过我们。
黑脸男人高兴地说,好。
黑脸男人身子矮锉,蹲下来,让我张开双腿夹住他的脖子,骑在他的肩上。这家伙脖子上有一道明亮的刀疤。我羞赧地照做了。他抓住我的双脚,确信牢固了,径直下河,河水一下将他冲得打了一个趔趄,我紧紧抓住他的头发。他站稳了,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摇摇晃晃的,随时可能连我一起被水席卷而去。但他很坚定。水淹到了他的嘴巴。我的裤子全湿透了,裤裆也进了水。
不到十米宽的河走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到达了彼岸。黑脸男人累得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吐水。我问他,我见到小莫后,我怎么回到对岸去?
黑脸男人说,我背你回去。一口水呛着他了。他可真喝了不少水。
我只能相信他。
“我带你去见小莫。”黑脸男人说。
我满怀惊喜。他爬起来说,跟我走。
黑脸男人领着我爬过一个小山坡,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便来到了一个村子。
村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破旧的砖瓦房。有些房子倒塌成一片废墟,没有倒塌的,屋顶上的瓦片也所剩无几。倒下的树,有的横跨在路的中间,有的压在房子顶上。满目疮痍。黑脸男人领我来到路边一个小院子,站在围墙外说:这是我家的院子,小莫就在这里。
我狐疑地看着黑脸男人,以为他说谎。
“你说的小莫是我弟弟。”黑脸男人不像是开玩笑。
是一个普通的院子。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也十分破烂,左侧的一间房子可能快要倒塌了,被三根木头勉强支撑着。但院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个老人正在屋厅里忙着准备张灯结彩。
“我要结婚了。”黑脸男人喜悦地说。
“小莫呢?”我说。
“小莫把我的自行车弄没了。他卖冰棍骑的自行车是我的。别看它破,整个村子里就我家有一辆。本来我要用它迎娶新娘的。”黑脸男人说,“台风过后,那天雨刚停,他就急着去镇冰室批发冰棍,但洪水没过了桥梁,他还硬是要过河,结果到了桥中央,桥就塌了,连人带车掉到了河里……”
我正悲伤得要哭,黑脸男人笑了:“但他在螳螂湾被一棵树救了,自行车找不回了。没有自行车,他卖不了冰棍,我也快要结不成婚。”
我将信将疑。黑脸男人对着院子远远地喊了一声:“莫振东!”
一会,有人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他虽然用纱布蒙住了眼睛,但我远远地看出来,他正是小莫。我惊喜交集。小莫朝这边“看”过来。他的脸、脖子和手臂都有擦伤的痕迹。黑脸男人悄声对我说,他的眼睛被洪水弄伤了。
我有些害怕。黑脸男人赶紧解释说,医生说明天就可以拆掉蒙眼的纱布了,就可以看电影了。
我如释重负,深深地叹息一声。
“有人找你。”黑脸男人对小莫说。
“谁?”
黑脸男人问我,你是谁?
我说不清楚我是谁。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关键是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我盘着高耸乌黑的旧时发髻,眼角和唇边点着一抹古色胭脂红。这是我模仿薰子精心打扮的,只差着和服了。可惜他看不见。
“明天,镇电影院可以免费看电影,《伊豆的舞女》。不用花一分钱!我是来通知你的。我们可以一起看……”我终于大胆地说出来。说完我便往外跑。小莫跌跌撞撞地追着我问我是谁。我心里很紧张,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小莫一连说出了好多个名字,但没有一个是我的。他确实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怪他。但有些悲凉。
其实,我心里已经回答他无数遍了。只是我的话还是没能从喉咙里突围。我想吃到他的冰棍。想看他用棉花球塞住耳朵的样子。我希望和他肩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看《伊豆的舞女》。即便互相不说话,哪怕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只要我们的眼睛盯着银幕,看着薰子缓缓地走过来,跟川岛挨到一起,那样我就满足了。
我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了村子。黑脸男人追着我到河边,又把我送过河去。
“你的打扮很奇怪。”黑脸男人狡诘地说,“像日本女人。我弟弟很喜欢。”
我对自行车放心不下,用带着警告和威胁的语气告诉黑脸男人:“三天后,我必须见到我的自行车。否则荣冬天会找到这里跟你算账的。”
黑脸男人说:“我一结完婚,马上就送还。”
第二天,我在电影院门口等小莫。可是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他的身影。因为免费,电影院就像菜市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连拾破烂的、卖鸡鸭的、算命的、修鞋的甚至乞丐、疯子都进去看电影了,真是糟蹋了,暴殄天物。最后一场电影放映结束了,小莫依然没有来。
卢大耳把电影院的大门关了。他看得出来我在等人。用带着嘲讽和审视的语气质问我:“你在等谁?”
“我等你妈!”我粗暴地吼了一声。然后不等卢大耳反应过来,风一般溜了。
三天后,我又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一整天,却没有等到黑脸男人来归还自行车。这让我焦虑万分,急得快哭出来了。
这三天,荣冬天发疯一般寻找他的自行车,挨门逐户地搜寻未果,便站在芒果大街、珍珠大街的主要路口观察经过的自行车。只要有相似的,他便扑上去。那三天,他穷凶极恶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我不敢向他坦白自行车的去向,甚至害怕见到他,生怕他一眼看出我的不安和愧疚。我希望黑脸男人履行诺言,将自行车悄然交到我的手上,然后我神鬼不知地把它放回到原处。这样荣冬天一觉醒来,看到不翼而飞的自行车又回来了,一切都平息了,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可是,黑脸男人爽约了,居然把自行车据为己有了。人心叵测,这个最坏的结果我考虑到了,而且估计到了肯定是这个结果。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七天,我还怀着一线幻想,在电影院门口等待。可是奇迹没有发生。我想告诉荣冬天真相,让他带着三个哥哥去找黑脸男人。但我害怕他们四兄弟把小莫的屋子一把火烧了。
第八天,第九天,我仍在电影院对面的肉行等黑脸男人,而且是躲在隐蔽之处。我宁愿承受屠夫的嘲弄,也不愿意被卢大耳看见。
直到第十天,中午时分,我还在肉行看海葵杀狗,突然从电影院门口传来尖锐的嘈杂声。这天没有放电影。肯定是打架。在电影院门口打架是经常的事情,但一般也就是镇上的人欺负乡下农民,镇上的人很少自己打架。多年前,宋镇和鹿角镇的地痞流氓约架,竟然选择在蛋镇电影院门口。那时候,洪水还没有完全消退,他们便迫不及待。他们傍晚便集结蛋镇,宋镇的人潜伏在酒厂背后的竹林里,鹿角镇的人集中在农贸市场。蛋镇上的人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头,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但没有谁去惹他们。他们没有惹本地人。借地打架,相安无事。但直到天黑,他们仍按兵不动。战争在半夜里开打。夜深人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凄厉的枪声和惨叫声。蛋镇没有谁敢出门观看,连灯也不敢打开。派出所警察也装聋作哑,闭门睡觉。有人透过窗户看到了那场惨烈的打斗,双方有五十多人混战,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从电影院打到肉行、禽畜行,像一场武打电影,惊心动魄。打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双方势均力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戛然而止,一哄而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人们除了看到电影院门前有零星的血迹外,并没有特别的印记。似乎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是一场鬼战。
我赶紧跑过去看。果然是打架。荣冬天将一个人按在地上,挥拳狠狠地揍。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反抗,只是抱头屈膝,保护脸部,腾出其他部位让人随意殴打。围观的人兴奋地喊着:“打死偷车贼!打死偷车贼!”
荣冬天的自行车奇迹般地出现在电影院的门口,完好无缺,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看上去像新的一样,锃亮,尊贵,闪烁着油光。
我一时无从看清楚被打的人是谁。我在找他的脸。应该是一副黑脸。脖子上有刀疤。身上残留着新婚燕尔的喜庆。然而,他被拳打脚踢,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不是黑脸,是小莫!
我想一下子扑过去,替小莫挡住拳头和脚。但我还是胆怯了。面对那么多义愤填膺的人和怒火中烧的荣冬天,我如何保护得了小莫?他的眼睛好了吗?会不会被重新打瞎?
“自行车是不是你偷的?你为什么要偷自行车?”
面对质问,小莫坚定地说:“自行车是我偷的,我的自行车被洪水冲走了,卖冰棍,需要一辆自行车。”
卢大耳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小子过去偷听电影,现在终于偷单车了——我说得没错吧,将来他还会奸淫掳掠、杀人越货,对这种人,心慈手软不得。”
荣冬天打累了,打得有些心虚了,不时有围观的人对小莫踢上一脚,以此表达他们的正气和憎恨。
“从此蛋镇再也不会有人吃你这个小偷的冰棍了!”他们竟然往小莫身上吐口水。
荣冬天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了他的自行车,没有发现什么损伤,松了一口气,对小莫恶狠狠地说:“如果我的车被你伤了一根汗毛,我会把你当作一只青蛙,剥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
小莫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像死掉了一样。他的裤子又开裂了,从裤裆一直裂至裤脚。依稀能看到他裤裆里的隐私。荣冬天意识到下手太重,可能有危险,赶紧骑走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围观的人害怕惹上麻烦,啧啧几下,一哄而散了。
地上很热。小莫会像鱼一样被煎熟的。我走过去拉了一把他。他艰难地坐起来。嘴脸上都是血。我拿纸给他擦。他没有抬眼看我一眼,便一把将我的手打掉。我既委屈又害羞。
卢大耳走过来,弯下腰看了看小莫,欲言又止。小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两只棉花球,将自己的耳朵塞上,又把自己变成了聋子。
小莫在地上坐了很久才积攒够站起来的力气。他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问他,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他的黑脸哥哥呢?但他还没等到我开口,便气呼呼走了。他的裤子破得不成样子,左裤腿从下一直开裂至裤裆。但他很自信,昂首挺胸,一拐一瘸的往邮电所、汽车站方向走去。
这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莫。没有了小莫和冰棍,我像丢了魂魄,经常在电影院门前游荡,不再关心电影院里放什么影片。一晃半年过去了,不知道小莫是否攒足了银两,去了一趟省城。
今年春节后的一个下午,天气还很寒冷,电影院竟然又放映《伊豆的舞女》。是镇上万元户唐芳为了庆祝她当选县人大代表赞助放映,不收门票。尽管此片被反复放映,蛋镇的人早已经厌烦,但人们还是一边骂娘一边走进电影院。因为是免费观看电影,卢大耳像失去权力的将军,落寞地站在门口,被人故意碰撞,还有人嘲讽地拿出钞票:“收钱吗?”卢大耳尴尬地笑,说这次不收。
电影即将放映的前几分钟,我正准备跨进电影院,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远远地站在对面的肉行里往电影院这边眺望。我认出来了,他是小莫。
我想走过去,告诉他,今天的电影免费。但他主动走了过来。
他已经不是卖冰棍的小莫了。污头垢面,乱发及肩,衣服又破又脏,脚上穿的是半截子拖鞋。走路的时候双手插在裤子里,寒风将他削得越发单薄。他走到卢大耳跟前,点头哈腰,嘻皮笑脸,极尽献媚之事。
“我想听电影。”小莫搓着手掌乞求卢大耳。
卢大耳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一副威严。他并没有立即答复小莫。
“听说你去了一趟省城,学会制作电影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小莫弯着腰,低着头,嚅嚅地说:“没有那回事。”
卢大耳说:“那你干什么去了?”
小莫说:“什么也没干,在等台风。从此以后,我就天天在这里等台风来……”
卢大耳绷着脸,对小莫挥挥手说:“滚到一边去,用棉花把耳朵塞上!”
小莫死皮赖脸乞求:“就只听这一回,一回……”
卢大耳断然道:“不成!半回也不成。偷,偷一回,就是偷一辈子!”
小莫绝望而沮丧,整个人一下子便要萎缩成一团了。
“把耳朵塞上!”卢大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邦邦的草纸猛送到小莫的手里,“下次,我得用混凝土把你的耳朵永远堵上。像你这种人,要耳朵有什么用!”
小莫把草纸分成两半,搓成两个纸团,硬往自己的耳朵里塞。塞好了,向卢大耳示意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卢大耳满意地指了指转角处:“到那里待去。”
那里正是小莫过去卖冰棍的地方。小莫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在屋檐下,背靠墙壁,终于可以蜷缩着,像一个走遍了人间的流浪汉,惬意地享受温暖的阳光,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电影开始了。扩音器里传来熟悉的片头曲。川岛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即将遇上薰子。我不会错过这一幕,快步走进电影院。
临死的海葵
我早就知道海葵快要死了的。她住在观音巷王氏银饰店斜对面。银饰店老师傅老王死后,他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或忙于跟肉行的屠夫赌博,银饰店便很少开门。观音巷出奇地冷清。如果不是为了走捷径前往电影院,很少有人走那条垃圾满地的小巷。那天我经过她的门口。她在幽暗的屋子里叫了我一声。她的声音干瘪瘪的,没有一点弹性,也没有一点水分。我本想不搭理她。因为每一个经过观音巷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叫唤。当你驻足等待她有什么要紧的要问,她却什么事也没有。她希望别人进去,告诉她这几天镇上又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说,谁死了?去年收购站命案有新的线索没有……但没有人愿意进门去,倒不是因为蛋镇除了一年一度的风暴不可能再有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因为她屋子里的味道太难闻,像恶臭的死老鼠。我确信,那味道是她肥胖的身体发出来的。那是人之将死的味道。
我不愿意靠近她的门口。她还没有病倒之前,我经常有意无意地去看看她。因为琪琪是她送给我的。
“我的关节突然争先恐后痛起来了,是不是风暴又要来了呀?”她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荣耀,谁也说不准风暴什么时候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说。
我将信将疑。她能给我什么?会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给我一只锈迹斑斑的大清朝时期女人的铁发夹?或者是时代不明、索然无味的南洋小玩意?
“你想要的东西。”她又补充了一句,以此诱骗我多停留哪怕一分钟。
我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抬脚往她家走去。她家的门槛也是大清时期留下的,似乎高到膝盖了。门框到处都是蛛网,但很结实。通往她家深处的石板要比小巷的石板光滑、整齐,而且古老得多。天井爬满了青藤,阳光从细小的天窗直射下来,明亮得耀眼。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幽暗、阴森,隐藏大大小小的鬼魂。院子很小,很安静。青砖黑瓦,木雕泥塑,破落得像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她躺在天井的另一头,不在屋子里,在走廊边上。一张宽大的木床,刚好容得下她庞大的身躯。她几乎没有穿衣服,只包裹着一张黑蚊帐。黑白相间的头发从床上一直下垂至阴凉的地上,往四下蔓延,像野草,吮吸着地气,蓬勃生长,仿佛是趁她苟延残喘之际争相逃离。
她就是著名的狗肉西施海葵。她的工作就是杀狗、卖狗肉。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也是。我看到的是病入膏肓的狗肉西施,而从不曾见过她年轻时的美貌和曼妙的身材。而正是这个女人,从我三岁开始,就一直乞求荣耀把我送给她抚养,让我成为她的女儿。为了达到目的,她先是许诺把嘴里的五颗金牙敲下来赠予荣耀,金牙医死后,她更加求女心切,死缠烂打,甚至开出了陪荣耀睡觉的条件。但都被荣耀拒绝了。她肯定恨死荣耀,同时,对我也爱恨不明。除了送我一只猫,我从没得到海葵什么好处。她像金牙医一样抠门。
海葵不仅杀狗,也杀猫。我的猫——琪琪就是从她的手里要回来的。我每天去学校都要经过肉行。那天,我从肉行前经过,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抬头张望,肉行里冷冷清清的,根本没有人在意我,我要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了有人呼叫我的名字。我奇怪地瞧了瞧。还是没有人抬眼看我。又叫了一声。我仔细一听,声音是从一只窄小的笼子里传来的。里面有一只灰色毛皮的猫。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俯下身去。它对着我动动了嘴唇,伸出小舌头要舔我。
“是你在叫我吗?”我问。
它立即恭敬地站立起来,像回答问题的小学生。
“它都叫你一整天了!”原先趴在肉台上睡觉的海葵突然说话了。她的脸上油光发亮,隔着那么远我还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和因为肥胖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不知道海葵想说什么。我对她抱着警惕。
“今天一早我就想把它宰了。不宰它也快死了。”海葵说它是一只病猫。虽然是病猫,但它的肉也可以吃。病狗、疯狗的肉摆到桌面上,一样让人垂涎三尺。谁能保证肉行里的猪肉,尤其是从高州来的肥猪肉每块都是好肉?
我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元钱——荣耀给我的学费,我要买下这只猫。镇上很少有人吃猫肉,但隔三差五总会有高州贩子把猫买走,然后再卖到广州城。那里的人愚不可及,把猫当成虎,硬生生地把猫肉做出虎肉的味道来。但近来鲜有高州贩子光临,这只猫看上去奄奄一息,等不到高州贩子到来的那一天了。海葵没有收我的钱,把猫送给我了。尽管它叫得含混不清,但能听得出来,它确实在叫我的名字。
它是一只“猫精”,我不敢杀它,也没有人敢吃它的肉。海葵说。我听说过任何动物都是可以成“精”(妖)的,成了“精”的动物具备了鬼神之灵,比如狐仙。在我们这里,“精”和“妖”是一回事。但成“精”的动物都老态龙钟,正所谓久活不死即成“精”。人活到百岁也能成精。听说在乾隆年间,蛋镇芝麻坊陆家巷曾经有一个老太太活到了一百三十六岁,最后变成了“人精”。临走前,她坐在床上,对一大屋子的子孙说,我要走了。众目睽睽之下,她竟忽然便不见了。此事在《蛋镇志》上有记载。这只猫看上去还很稚嫩,哪里像“妖”呢?我才不相信海葵的胡言,把猫抱了过来。
有了琪琪,我从此便辍学照顾它。荣耀好长时间才发现我不上学了。但他什么也不说,他从不管我。我把琪琪送到银兽医那里给它看病。银兽医给它喂了几次药片,琪琪的病便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这让我对银兽医刮目相看,也心怀好感。我整天跟琪琪在一起。即使夜里在镇上游荡的时候,琪琪也陪着我,听我说话,和我一起消遣漫长而孤寡的时光。
然而,把猫送给我后的第三天,海葵便被放倒了。那一天,她已经将一只老掉牙的狗吊在肉行边的电线杆上,正要用棍棒敲打狗头时,却被狗的后腿狠狠地蹬了一下,倒地不起。命是被抢救回来了,但从此不能再杀狗,只能在家里躺着。事后银兽医去看那条仍然挂在电线杆的狗,啧啧称奇,说那条狗起码活了三十年,相当于人活到了两百一十岁。有人赶紧把它从电线杆上放下来,把它放生了。又有人认出来,它很像是五年前咬伤女主人使她死于狂犬病并从海葵手里逃脱的那条狗。它会摇身一变,说不定它能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迷惑男人。它就是传说中的“狗妖”,成妖了,不能杀,让它自己升天去。
尽管几乎无法动弹,海葵依然能吃。每天荣耀将十只面包送到她的跟前。尽管吃不饱,但她的肉仍然在长,像被不断充气的汽球。据见多识广的银兽医说,她患了肥胖症,是急速肥胖那种,像一头喂催肥激素的猪。银兽医早已经对海葵不再有念想,甚至幸灾乐祸,到处诋毁海葵。海葵没有放弃求医问药,请荣耀帮她找医生。荣耀从来不拒绝蛋镇女人的请求,那些喜欢讨便宜的女人经常吩咐荣耀做这做那,荣耀二话不说,马上就办。听说是因为在我们最饥饿的时候,是镇上的女人从嘴里省下一口饭凑给我们,甚至她们还给我们喂过奶。我不知道海葵是否给过荣耀什么恩惠,反正他在想方设法给海葵请来各色各样的医生。那些来历不明却吹嘘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给海葵开了一些奇方,把她的身子弄得更虚弱。
有一天,一个自称经常出入中南海的气功大师“误闯”蛋镇。此人五短身材,长发及肩,胡子拉碴,一嘴黑牙,穿着宽垮垮的白大褂,盘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地上发功。正好百余米外的禽畜行里一个老太太摔倒了,他马上跑过去不断地道歉,说她是被他的气功误伤。气功误伤行人,只是小菜一碟,不算什么,隔山打死牛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他的师傅曾在海边发功引发海啸,波浪冲天,掀翻了七七四十九艘美国军舰。他从北京来,行走了两千多公里,一路不断发功,累了。“我的修为还比不上我的师傅,等我恢复了元气,功力达到顶峰,我发功只能引发一场七级的台风,但实话实说,要引发八级台风,在下就无能为力了。”人们将信将疑。“当然,气功师不会随便做这些破坏自然规律、制造天灾人祸的缺德事。我们只做善事,用气功治病,造福人类。”气功大师说,“我和我师傅曾经运用气功使上千个人死而复生,有名有姓有地址,你们可以随便查。使人死而复生虽然破坏了生死规律,但我们必须去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很多人开始相信气功大师的话,即便不是全信,也不怀疑他是一个厉害角色。
“如果不是江青的阻挠,错过了最佳时机,我们能把毛主席救活。”气功大师说,“是江青耽误了我们挽救毛主席!”
他的口气里散发着鱼肝油的气味。
打铁匠高大富的儿子、咸鱼爱好者高小球对气功大师顶礼膜拜,他扔掉手里打铁的铁锤,提着一袋咸鱼要追随他。气功大师称坚决不在蛋镇收徒,因为蛋镇充满了“障气”,这里的人“孽障”太重,无论如何修炼也无法通达彼境。我们不懂什么叫“孽障”,心里有忧虑。气功大师解释说,也没有什么,就是被台风洪水伤害太重了。银兽医似乎相信气功,想到了海葵,请气功大师在海葵身上一试。荣耀对气功大师嗤之以鼻,说他是江湖骗子。银兽医提醒荣耀不要冒犯气功大师,世界上有很多奇妙的东西,你荣耀能知道多少?荣耀说,如果气功能引发七级台风,美国还存在吗?气功大师压低嗓门对荣耀说,不怕跟你说,每年袭击美国的龙卷风,就是我们气功师团结一致,联合发功形成的,就是要让美国尝尝中国人的厉害——当然,这是国家机密,我不应该泄露,你们也不要说出去……荣耀故作惊喜:“啊呀……原来如此。”
“我能让瘫痪十年的病人重新站起来。”气功大师说,但要收钱。
荣耀说,如果你真能使海葵重新站起来,我给你一万元!
气功大师眼睛发亮:“你有一万元?”
荣耀支吾其词:“当然……如果没有,你可以把我搞瘫痪。”
众人起哄。气功大师以为他们是在嘲笑他。为了证实自己,气功大师随荣耀来到了海葵跟前,把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盘腿坐在地上发功,折腾了半天,海葵依然没能站起来。气功大师不断向海葵靠近,最后把双手放到了海葵的肚皮上、胸脯上,使劲地“发功”。外头的人感觉到有风,有人感觉到肚子发热,以为是气功大师发功所致,不禁欣喜。然而,海葵没有一点特别反应。气功大师大汗淋漓,有些气馁,但他找出了失败的原因:此妇所患的不是病,是中了妖邪——你们蛋镇的人都中了妖邪。气功大师发誓:“现在我气息衰弱,有功发不出来。你们等我回来,下一次,我一定给你们解除孽障之害。”
荣耀鄙夷地说,我口袋的一万元差点就输没了。
其实,荣耀哪有一万元,他口袋里的钱永远不会超过五块。
气功大师筋疲力尽。高小球挽留气功大师,花钱请他在芒果大酒店吃咸鱼、喝酒,下榻东风旅社,让他休息,明天再发功,把荣耀口袋里的一万元赢过来。气功大师说,明天肯定会有奇迹发生。然而,第二天没见了气功大师的踪影。东风旅社的服务员说,昨夜气功大师已经扬长而去,今天一早才发现他把房间的床单也卷走了。此后数月,我们翘首以盼,等待气功大师重返蛋镇,制造人间奇迹。但荣耀明白告诉我们,气功大师永远不会回来了。
有人责怪荣耀是乘人之危,故意让气功大师出糗。也有人责怪他没有让气功大师出更多的洋相。里外不是人,这正是荣耀的常态。
几个懂得驱魔的巫人包括长年在妈祖庙里念佛吃斋的老尼姑——范姑姑曾经给海葵做过法事,要祛除她身上的“妖伤”,却于事无补,她们说“狗妖”的魔力太高强了,根本无人可以破解。海葵一躺便再也起不来。我有些同情海葵。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在想,总有一天,她会将像汽球一样爆炸,血肉横飞。她还不到五十岁,却像一个年迈而无能为力的老妇。
然而,我不明白荣耀为什么要对海葵那么好。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绯闻,荣耀也从没有表露出喜欢海葵,海葵也从没有对荣耀表示过好感。荣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青睐被别人抛弃的东西,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荣冬天、我、赵中国,还有街头巷尾的垃圾……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说过我对将死的人充满好奇。我想知道海葵临死前想什么,要说什么。
“我死后,你可以搬到这里住。”海葵说,“我把这里的一切都送给你。”
她膝下没有儿女。孤独的女人是最慷慨的。
如果我不离开蛋镇,这里确实是最好的落脚处。比起破败不堪的旧锯木厂,这里安静、宽畅、自由,即使住十个人也显得绰绰有余,但破败寂寥,充满了阴森之气,即便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也让人觉得背脊冷飕飕的。
我不需要。我说,我要去找母亲了。找到母亲,我就永远不回来了。我需要有母爱滋润的生活。
海葵一脸不屑。我很不喜欢她死到临头仍摆出一副傲慢、孤僻和不屑的表情。而且只要她一开口说话,那五颗金牙便展露无遗。说实话,镶在她嘴里的金牙像其他女人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样高雅、大方,闪闪发光,看起来比没有镶金牙的女人更富贵。我羡慕她嘴里的金牙。我真希望有一天也把我平庸的牙齿换成金牙。
“……可是,你从没见过母亲的模样。”海葵用手指抠了抠嘴里的金牙,不说话的时候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就被我偷走。
“我知道我妈的模样,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说,“她穿得很漂亮,蓝色花格衬衣,黑色高跟鞋,还有白色的裙子,像邓丽君。”
海葵让我进她的房子去打开一只堆积了一层厚厚尘埃的铁皮箱子,翻到最底层,有一张黑白照片。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用草帽遮住了胸脯,尽管照片已经褪色,脸部被蛀虫蚕食得面目模糊,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母亲”。
“你怎么有我妈妈的照片?”
“她不是你妈。”海葵说,“那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想请你在我死后把它贴到墓碑上去,好让金牙医轻易找到我。”
“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要撒谎?我看得出来她明明就是我妈。”我说,“你哪有那么漂亮?你看你的样子……”
海葵叹息一声。她一叹息,浮肿的脸更加难看,整个身躯都仿佛要在一声叹息中瓦解。
“如果连你都欺骗我,蛋镇就没有一个人说真话了。”我擦拭着照片,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仔细看看,照片确实像海葵。厚厚的嘴唇是她独特的标志。
我将照片递到她的眼前,质问说,我哪里长得不像她?
“你哪里都不像她!”海葵说。
我的虚荣心又一次被一个将死的人击溃。她跟荣耀一样,故意不让我抬起头做人。
“那时候,我没有病。”海葵的喘气声跟说话的声音几乎一样大,“我就是蛋镇的西施。”巨大的乳房往胸脯两侧滑落,像头发一样要从她的身体叛逃。我要这张照片。我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今后我每天都要来看一趟她,以防死了也没人知道。
“好吧,我承认,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妈妈。”海葵假装妥协了,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我也应该有一个女儿的。”
我胜利了。终于得以为母亲拨乱反正。荣耀说我母亲是肮脏的精神病患者,被洪水淹死,堵塞了排水沟,这种恶毒的污蔑使我永远无法原谅荣耀,即使他把我养大一百次。我可以拿着这张照片让荣耀向我低头道歉,让镇上所有歧视过我的人心生悔意。沉冤得雪,我也能以昂然的姿态离开蛋镇了。
我每天都盼望母亲来到蛋镇,当着众人的面将我领走,去一个每天都能喝上牛奶的地方,过上体面的生活。我现在的生活一点也不体面,被人嘲笑,被人愚弄,被人漠视,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如果我不主动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以为我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这些都可以忍受。没什么,只要能见到母亲,让我在他们面前死一万次我也愿意。
然而,蛋镇并非一无是处。阳光充足,雨水充沛,一眼望去植被茂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连河水都清澈透明。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新鲜水果。汽水、啤酒、咖啡、戏班、脱衣舞、篮球队、牛仔裤、喇叭裤、避孕套、电卷发、黄色录像、卡拉OK、黑灯舞会、魔术表演……城市里有的蛋镇也都有了吧。
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年一度的风暴对我的摧残。从漫长的风暴预警期开始,我就提心吊胆,心烦意乱。我害怕风暴。它像魔鬼一样,从我看不见的地方来,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在这期间,它要将整个蛋镇掀开,又将整个蛋镇淹没。恐惧会笼罩三四天,甚至有五六天之久。那几天,我总要彻夜失眠,害怕暴风骤雨破窗而入将我奸污糅虐,洪水瞬间将房子漫没,第二天,我的尸体混杂在家禽的尸体中漂浮在街道上,仰面朝天,头发像水草散乱,肚皮被浸泡得像一只怀孕的青蛙,直到风停雨歇,烈日暴晒,苍蝇和尸蛆里应外合将我分食。我不愿意别人看到我身体腐臭的样子。有时候,在梦里,我会看到自己被水淹死的样子,横搁在街道的排水口处,堵塞了水的奔跑去向,无能为力,焦急、绝望、悲哀。
风暴必然会来的,没有谁能抗拒。每经历一次风暴,说明我又长了一岁。每次风暴差不多都发生在夏天,或春夏之交。风暴预警的时候,我总要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到一个明净的世界。但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从没有离开过蛋镇。海就近在咫尺,听说翻过几道山梁就能看到无边无际的蔚蓝色,但我不敢贸然离开一步,生怕陷入迷途。于是我等待母亲,从我看不见的地方来到蛋镇,在风暴到来之前带我远走高飞。风暴一来,我便躲在屋子里,瑟缩在角落里。风暴的怒吼像怪兽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阵一阵地撞击着破旧得犹如断壁残垣的红砖瓦房。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噩梦便接踵而至,我的惊叫声被淹没在暴风雨中。这时候,我急切希望母亲破门而入,满身雨水,将我搂入怀里,以最安全的方式带我远走高飞。我脸朝着门,母亲应该早一点出现,我害怕的是,因为她晚到一分钟,风暴已经将我杀死。然而,每一次都令我失望。她没有来。我开始相信,她早已经彻底将我忘记。乃至,以为我早已经死了。蛋镇对她而言,已经不存在。
因此,我决定去找她,质问她,甚至辱骂她,向她讨回我应该得到的一切。
但荣耀总是告诉我,我的母亲只是一个从乡下流落至蛋镇的精神病人,肮脏得像一堆垃圾,生下我的第三天便被洪水淹死了。她的尸体从骑楼街的尽头一直往上食堂、观音巷、大油坊方向,沿着进士街一直往下食堂那边漂浮着,最后把下食堂站左侧的下水道口堵塞了大半天,致使洪水把下食堂的大厅淹没。呼喊荣耀的声音像一根烫手的接力棒从下食堂越过菠萝巷传到珍珠大街,往百货大楼转向国营照相馆、供销社,然后顺着芒果大街,向政府、电影院、肉行、禽畜行,一直传到了锯木厂,让荣耀去把下食堂左侧的下水道搞通。荣耀不明就里,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便往外冲,冒着八级风暴在洪水淹没的街道中奔跑。洪水淹到了他的肚脐,有时候他需要游泳前进。女尸的下半身子已经进了下水道,上半身竖立着卡在入口的夹缝中。荣耀把女尸体拨出来,背到下食堂背面的高地上,扔在那里,等待民政所和派出所的人来核查处置。荣耀正是在下食堂的柴房里发现了我。我被淹在水里,只有整个脸还露出水面。水位急速上升,如果再晚一点被发现,我就变成了一条鱼游走了。有人说我是在骑楼街进士府出生的,那个女人晚上就住在那座多年没有人住的进士府里。那里闹过鬼,有人看见过鬼在里面哭闹。疯女人不怕鬼。有人闻到了婴儿的哭声。开始以为是风暴初至的声音,但近听确实是婴儿的哭声。风暴带来洪水,进士府地势较低,疯女人抱着那婴儿逃生,估计是刚把婴儿安置好便被淹死了。或许她是回去取衣物或食物的途中被淹死的。荣耀把那个婴儿抱了回去。那个婴儿便是我,说我是在风暴预警期出生的,不应该害怕风暴和洪水。而我一直不相信他的话,我害怕风暴和洪水。荣耀给我“虚构”了一个卑微低贱的身份,我因此而恨他。我坚信我的母亲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女人,或许是一个知青,或许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或是地主的女儿,美丽、善良、慈爱、富有、高贵,有修养,像邓丽君,至少像刘晓庆,她只是迫于无奈暂时抛弃了我,让我受些苦,总有一天会将我接到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去。
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荣耀的话。因而,我恨他们。而海葵是唯一的例外。她对我说过,你的母亲就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美丽、善良、高贵,像《伊豆的舞女》里的薰子。这是无论她多刻薄我都愿意往她那里走走的原因。
“只是一张照片,凭一张照片你找不到她。她在世界上躲起来了,或者早已经挖一个坑把自己埋了。”海葵说。
海葵已经很虚弱,几乎动弹不得,她的周围仿佛集结了蛋镇所有的苍蝇和蚊子。我没有追问照片的来历,不敢刺激她,生怕她马上死在我的面前,而且拿着它迅速逃离。
但海葵拼尽最后一口气叫停了我,样子很生气。
“你怀孕了!小婊子!”
我呆住了,像站在风暴眼,身体一下子悬浮起来,等待着风将我甩到哪里。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惊惧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肚皮还是平的,很瘦,还饿,感觉空荡荡的。除了我自己,我身体里没有别人。
“我闻到了孕妇的气味。”海葵道,“连刚刚怀孕的母狗我也能闻出来,你骗不了我。”
我猛然惊醒,这几天我身体上的种种的莫名其妙的不适有了一个可怕的解释。我以为是感冒,以为是喝荣春天的实验汽水激怒了肠胃,以为是台风要来了心里紧张,还以为是急于离开蛋镇的焦虑引发了呕吐。除了这些,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海葵的话听起来像猜测,像无中生有,故意危言耸听,但谁敢否认一个老女人狐狸一样的嗅觉呢?我内心里异常恐慌,像被洪水突袭,冲垮了最后的防线。
“谁干的?”海葵问。她嘲讽的语气让我受不了。
我脑子里起了风暴,翻江倒海。
“究竟是谁干的?谁做的歹事?”海葵厉声逼问。由于激动和暴怒,她的胸脯激烈起伏,乳房在抖动。看她那架势,好像是我的母亲。
我压根就不打算告诉她。这是我的私事。
“你竟然怀孕了?”海葵的手狠狠地擂着床板,一副痛心疾首、悲伤欲绝的样子。
“你他妈的才怀孕了!”我受不了别人的教训,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海葵,心里理直气壮地想,你从没怀过孕,你知道怀孕是什么?怎么闻得出别人怀孕的气味?
我将照片搓成一团,跑过去恶狠狠地砸到她的粪团一般的脸上:“去死吧!”
金牙医和银兽医
蛋镇有两个互相瞧不起的医生。一个是牙医金达成,另一个是兽医银来兴。金牙医说银兽医长相就像一只猕猴,一只猴子怎么给猫呀狗呀治病?银兽医说金牙医好牙坏牙都分不清楚,从来就没治好过一个病人,而且心太黑,假牙当作金牙卖。金牙医的父亲是南洋客,也是一个牙医,一辈子没攒下太多值钱的东西,临终前托人从南洋给金牙医捎回了一袋金牙。有人说有上百颗,也有人说只有几颗,金牙医从不争辩,也不澄清事实,有了金牙,他就开了蛋镇唯一一家牙医铺。银兽医说,那些从南洋捎带回来的金牙即使是货真价实,也是从死人嘴里敲下来的。虽然银兽医对金牙医的医术医德的讥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金牙医豁达大度,愿意以半价的优惠把银兽医半黄半黑的四环素牙换成金牙。银兽医反唇相讥说,他愿意以半价的优惠矫正金牙医的歪脖子。金牙医小时候摔歪了脖子,从来没有纠正过,人长得有模有样的,就是脖子一直歪着。结果他们互不买账,后来金牙医被洪水淹死的时候,银兽医去看了他,并矫正了他的歪脖子,使得金牙医躺在地上的身子异常挺直,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是歪脖子,倒让人觉得他生前是故意歪着脖子。
金牙医和银兽医还是一辈子的情敌,年轻时都拼命追求杀狗的海葵。据镇上的人说过他们竞相向海葵献媚的故事,比如说,银兽医答应海葵等结婚第三天便带她去一趟北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他们爱到海枯石烂天老地荒。那时候,除了公社书记李木马,谁也没有去过北京。肉行的人都为银兽医的慷慨和诚意赞叹不已,供销社布行的正式工萧燕当即派媒人告诉银兽医,如果他肯带她去一趟北京,她也愿意嫁给他。后来嫁给了公社书记李木马作填房的萧燕也是蛋镇的美人,但银兽医讨厌她有一股狐味。
“能去一趟北京,在蛋镇,我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银兽医说。
海葵心动了,轻轻放下杀狗的刀,脸上的冷傲渐渐冰消瓦解,向银兽医索要存折。银兽医确实有一本存折,上面有一笔他的母亲和他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存款,足够两个人去一趟北京。然而,银兽医翻箱倒柜也找不着。他跟肉行的人说,他母亲还没死之前就把存折用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密封藏在靠墙的第二只床脚下面,压得牢固,台风吹不走,洪水浸泡不湿,小偷也想不到,每三天银兽医总会钻进床底去瞧一瞧存折尚在否。就在三天前,存折仍在,旁边虽有老鼠活动的痕迹,但存折安然无恙。银兽医要证明给海葵看他有一笔存款,但竟然怎么突然不见了呢?银兽医怀疑是自己梦中把存折另藏他处了,把整个房子里里外外全翻遍了,也把他在兽医站的办公室折腾了一番,却找不到存折。他最后怀疑父亲把存折取走了。他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酒鬼,银兽医的母亲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藏匿存折的地方,银兽医更不会。关键是,这个酒鬼已经过早地患上老年痴呆症,连哪个部位才是吃饭的家伙都记不起了,怎么会去动银兽医的存折呢?银兽医恳求海葵多等几天,他正向信用社申请报失,补办一个新的存折。海葵同意了。但风暴突然便来了,带来一场始料不及的大洪水,将信用社淹没了……结果金牙医乘虚而入,用将来为海葵安装五颗金牙的承诺迅速击溃了看起来更年轻英俊的银兽医。
“你们去一趟北京回来,毛主席能升你们的官发你们的财?跟没去过北京有什么区别?”金牙医和海葵推心置腹,“而安装了五颗金牙,你嘴里闪闪发光,你就是蛋镇最显摆的人!直到你死后,捡拾遗骨的人都会因为你的嘴里有五颗金牙而感叹你的尊贵,你的后人也会敬重你。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尊贵和敬重。”
海葵心动了,轻轻放下杀狗的刀,脸上的冷傲渐渐冰消瓦解,向金牙医索要五颗金牙。金牙医胸有成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银光闪闪的锡纸做的袋子,在海葵的眼前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五颗金牙在阳光下放出夺目的光华,把整个肉行都辉映得金碧辉煌。
金牙医和海葵都迫不及待。海葵恨不能马上安装金牙,第二天一早便以尊贵的形象示人。而金牙医捏着海葵的手,歪着脖子看她,恨不能立即睡了她。海葵说,别急,你什么时候给我装上了金牙,就什么时候可以睡我。金牙医说,医书上说了,金子是异物,处女断不可安装金牙。处女海葵和歪脖子金牙医最终达成了协议。在洪水期,两个人睡到了一起。据镇上的人说,海葵做爱时发出的惨叫声和淫叫声比七级台风的风声还大,惊涛骇浪,摧枯拉朽。风带着她的淫叫声离开蛋镇,坐火车,乘飞机,搭轮船,周游列国。他们甚至说,连冰天雪地、戴着耳套的西伯利亚人以及南极的企鹅都听到了。
而诡异的是,台风一走,洪水一退,银兽医竟然发现了失踪了的存折,就在老地方,靠墙的第二根床脚下,安安稳稳,妥妥帖帖,毫发未损,似乎是,它一直在那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银兽医拿着存折兴冲冲地去找海葵。海葵打开房门,衣冠不整,身子疲惫地倚在门框上。
银兽医说,海葵你看,存折找到了,我今天就去信用社把存折改为你的姓名,这样一来,我的存折就变成了你的存折,去不去北京钱都是你的。
海葵有些遗憾地说,你来晚了,金牙医都睡了我十三次,睡得我双腿都软绵绵的,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他恨不得把我睡瘫痪了。
银兽医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说,那他替你装上金牙了吗?海葵说,他都把我睡了,敢不给我装上吗?就好比……你如果睡了我,敢不带我去北京吗?
“你不要跟他睡了,我明天就带你去北京。”银兽医说,“也不要他的金牙了。年纪轻轻,牙齿又那么好,换什么牙!”
“不成,如果那样,他就白白睡了我十三次。”海葵说。
“这个亏就当白吃了,我不嫌弃。”银兽医动了真感情。
“我不能吃亏。我要尊贵。”海葵说,“我在想,如果既安装了金牙,又能去一趟北京,事情就完美了。”
银兽医还想说什么,金牙医从房间里走出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对银兽医说,你存折上的那点款够买五颗金牙吗?
银兽医看不得金牙医那副得意的嘴脸,但不好说什么,只好悻悻而去。
海葵开始讨厌自己的牙齿,铁了心嫁给金牙医了。
银兽医仍然心存侥幸,认为一向抠门的金牙医怎么可能舍得把五颗金牙安装到海葵的嘴上?而海葵的牙齿整齐、洁白、坚固,只有她的脸蛋才能配得上那副漂亮的牙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让金牙医敲掉?果然,金牙医以洪水期细菌活跃不适宜换牙为由敷衍了海葵。洪水期结束,金牙医又说冬天才是换牙的好季节,让海葵再等等。那就等呗。全镇的人都等着看海葵装上金牙后的样子,像不像香港的阔太太。但是冬天到了,金牙医还是不肯给海葵换牙。
“海葵,金牙医会不会给你装上狗牙啊?”肉行的人笑话海葵。
烤焦了皮的狗搁在肉台上,面目狰狞,狗牙一点也没有受到火烤的影响,依然坚固、洁白、阴森。而金牙医喜欢收藏狗牙,说狗牙辟邪。多年来,金牙医为了讨好海葵,经常把没人要的狗头买回去,把狗牙敲下来,剩下的全部扔掉。他家里有一个黄花梨做的柜子,堆满了狗的獠牙利齿。警惕性高的人去金牙医那里换牙,总要把即将安装上去的牙齿到相隔一条街的兽医站去让银兽医做鉴定。只有银兽医说不是狗牙,才放心地让金牙医安装上去。
海葵意识到金牙医可能公然违背协议,她将一无所得,成为全镇的笑柄。她的父亲虽然是哑巴,但听到别人的讥笑,也火冒三尺,对海葵的草率和轻浮破口大骂,当众甩了海葵一记耳光,把她打得冒火了。这一天,海葵抓起血淋淋的狗肉刀直奔牙医铺。这一次略显鲁莽的举动效果出奇地好,结果,一是金牙医同意月底登记结婚;二是同意结婚前把五颗金牙给海葵安装上去;三是向海葵的哑巴父亲保证,今后不会让蛋镇的人笑话海葵。
虽然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但只要海葵还没有换上金牙,银兽医就不会死心,觉得还有机会。他每天都去肉行,首先看海葵的嘴,看是否装上了金牙。海葵不说话,嘴巴没有必要张开,银兽医也就无法看到她的牙齿。银兽医给她说笑话,可是全肉行的人都笑翻了,就差海葵,嘴巴紧闭,决不露齿,即使是回答别人提问狗肉的价钱,她也只是伸出几根指头,因此没人知晓她到底装金牙了没有。终于有一天,海葵开口说话了,大声地笑了,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银兽医仔细一看,她的嘴里闪闪发光,耀眼的光亮灼伤了银兽医的双眼。五颗金牙,上面两颗门牙,下面三颗大牙,虽然不规整,但错落有致,蛮好看。五颗金牙彻底把海葵拴牢,银兽医这才死了心。
“金达成,真舍得!大手笔啊!”银兽医心里很吃惊,也暗暗折服。
海葵原本是食品站的临时工。临时工是没有权利杀猪的,只能给屠夫打下手。海葵不愿意给那些粗鄙而下流的屠夫打下手,选择了没有谁愿意干的活——杀狗。海葵和金牙医结婚后的第一年,金牙医以三颗金牙贿赂公社书记李木马,让海葵成了食品站的正式工。李木马自从安装上三颗金牙后,一改平常不苟言笑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逢人便笑。
海葵和金牙医结婚后的第三年夏天,荣耀刚刚宣布风暴已经从雷州半岛登陆,很快会袭击蛋镇。全镇进入了风暴预警期。公社书记李木马紧张过度,竟然从宏村的一个水库坝首掉下去,摔成重伤,第三天便死了。还不等他断气,萧燕便支使金牙医把公社书记嘴里的三颗金牙敲下来,安装到她的嘴里。虽然她比李木马低调,把金牙藏得较隐蔽,但仔细看她粉红色的嘴,还是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金牙。风暴过后,银兽医迅速娶了萧燕。镇上的人说,萧燕本来不尊贵,但公社书记睡过后,也就尊贵了,即使有狐味,银兽医也不像先前那样斤斤计较了。而奇怪的是,结婚后不久,银兽医竟然治好了萧燕的狐味,而且萧燕很快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银兽医的心依然在海葵身上。萧燕自从嫁给公社书记后,也自认为是尊贵的人,即使李木马死了,她仍处处显摆自己,也不太瞧得起镇上的人了。镇上有人说,要举报李木马生前受贿行为,让检察院没收萧燕嘴里的三颗金牙。萧燕有些慌张,却总装出淡定的样子:我不相信检察院会把李木马从棺材里拉出来对证。银兽医内心里无法接受萧燕嘴里的三颗金牙。不是因为那是李木马的受贿之证物,而是他一看到金牙,便想到了李书记。接吻的时候,好像李书记从中作梗,让他时时不如意。银兽医恳求萧燕拿掉金牙,并以带她去一趟北京作为诱饵,却被萧燕拒绝了。因而,他还是觉得海葵好。萧燕到底还是害怕有人真的举报李木马,追缴赃物,最后把她的金牙敲下来,终于有一天,她借口受不了银兽医对海葵的念念不忘,调离了蛋镇,带着三岁的儿子到一个更偏僻的乡镇去了。银兽医倒也落得清静,心也慢慢变得轻浮放荡起来,像一只发情的公狗,见到女人总要用鼻子闻一闻,然后回头告诉别人:昨晚她跟男人交配了。趁金牙医不在,他竟然死皮赖脸地上门挑逗海葵,经常被海葵拳打脚踢轰出门去。海葵不是轻浮的人,不仅要尊贵,还要保持好名声。银兽医希望金牙医早点死。只有金牙医死了,海葵才会转投他的怀抱。
银兽医总是有好运气。五年前,金牙医顶着狂风暴雨到他的诊所去——说有三颗金牙藏在墙缝中忘记转移,结果被一阵风卷到河里,三天后才在下游找到他的尸体。金牙医一死,海葵竟然迅速变得肥胖,膘在她的身上疯狂生长,好像是金牙医附到了她的身体上,两个人合并成了一个人。很快,她的双腿无法支撑笨重的身躯,心脏也出了问题,行动不便,被肉行的男人称为母猪。银兽医到肉行买肉,一眼看到海葵,被她的肥胖吓得扔掉手里的肉撒腿便逃。海葵并不觉得自己患了什么病,依然熟练地杀狗。狗肉在她的刀下被分成一块块的,狗头挂在肉摊的横梁上,远远便能看到狰狞的牙齿。金牙医死了,没有人收藏狗牙了,狗头也就不值钱,经常是,到肉行打烊,整个肉行只剩下一只狗头孤零零地悬挂在横梁上。
银兽医平时吹嘘说不管什么禽兽生什么病他都可以治,甚至他率先推行母猪人工授精,让种猪这个古老的职业从此消失,这真是匪夷所思,引起了全镇的轰动。我确实也看见过一些病入膏肓的鸡鸭和牛犬在他的手里重新变得神气活现。这倒让我有点佩服他。但这点好感很快便被他的冷漠所击溃。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炽热的阳光像添了油的火,草木和晒台上的衣物眼看就要被点燃了,街道和马路像被插遍了刀子,让人不敢抬脚出门。我们都知道,这种炎热的天气,往往是台风要来的征象。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慵懒的午后,一个佝偻的乡下男人用绳子捆绑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双手,在前面牵着她走过空荡荡的街道,他们的身后跟着一条白色的狗——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老母狗,干瘪瘪的乳房夸张地左右摇摆,能把人晃晕。悠长的街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女人很温顺,长得也漂亮,只是肚皮明显凸出来。狗也很温顺,跟在女人的屁股后面,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往一侧悬垂,快碰到地面了。坐在店铺里的人纷纷起立,走到门口,对他们指指点点。经过文化站的时候,李前进仗义执言,厉声地问了一句那男人:“你干什么?你是不是人贩子?”
那男人估计被太阳晒蒙了,停下来,呆呆地看了李前进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李前进似乎经不起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蔑视,不肯罢休,从屋子里冲出来,走到那男人的前头阻挡他的去路。李前进突然被阳光斩了一刀,打了一个激灵。
“你为什么把一个人当牲畜牵着走?”李前进质问道,貌似理直气壮,实际上一眼便能看出他内心的慌张。
“我们去兽医站。”那男人回答说。
“去兽医站干什么?”李前进管得有点宽了,“你不说清楚,我们可要报警了。”
“治病。”那男人说。
李前进又问:“什么病?是给狗治病还是给人治病?”
那男人指了指那女人。李前进仔细瞧了瞧,那女人大热天的穿着棉袄,手脚僵硬,张着嘴喘气,舌头不自觉地伸了出来,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双眼放着阴冷的光。
李前进愣住,好一会才突然醒悟,惊叫一声:“狂犬病!”继而慌不择路,本来要往文化站里逃,却窜进了农具店,随手抓起一把铁铲,对着门外严阵以待。此时,探头张望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倒退回去,效仿李前进,把最踏实的武器抓在手中。
那男人倒比所有的人都镇静自若,向他们扬了扬手里的绳子,意思是告诉大家,只要绳子还在他手里,他们就不用担心。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此刻的太阳把所有的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男人和女人及狗的身上,他们快要燃烧起来了。男人走近春天日杂店,向荣春天要水喝。荣春天手里抓着一根铁棒,凛然站在门口,冷冷地对着那男人,无动于衷。他的身后躲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妇女,其中有人说,给他一口水吧——你看那女人怀孕了,口渴得不成了。那男人三番五次地哀求荣春天给他一碗水。他闻到了日杂店里水的味道了。荣春天不给。那男人觉得荣春天不应该如此不近人情,对他说,我给你钱。他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递给荣春天。荣春天不收他的钱。那时候,水还不是日杂店的商品,如果喝水也收钱,会被人戳腰骨。
荣春天回到日杂店里面,取出一脸盆的清水,没有给那男人,而是往那女人劈头盖脸泼过去。那女人一声惊叫,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发出“汪汪汪”的狗叫声……那男人扑向女人,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兽医站方向跑去。你根本不可能相信那个病恹恹的男人瞬间暴发出如此大的力气。
荣春天要笑出来,但看到四面射过来的愤怒和鄙视的眼光,欲笑又止。
“来晚了。像今年的台风。”荣春天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
我随着一群人冒着烈日,追随那男人到兽医站。
我赶到兽医站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被绑在长椅上,满脸惊恐,身子依然在发抖,低着头,独自“汪汪汪”地叫。那样子让我心里阵阵发毛,又对那女人充满怜悯。
远远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对坐在柜台里面的银来兴喊话:“银兽医,你快点救救她!”
银兽医端坐着看报纸,对病人视而不见。那男人跪在地上,乞求银兽医大发慈悲,救他妻子。银兽医对一切很不耐烦,瞪了那男人一眼,欲言又止。此时,一个人突然一巴掌把银兽医手中的报纸辟成两半:“操你妈的,你再不救人我打死你!”
银兽医刚要发作,发现是荣秋天。
“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兽医站不治人,他应该去找医院……你们都懂的,都到这个时候,神仙也救不了她了!”银兽医站起来,对着围观的人警告说,“被狗咬了要及时打防疫针——这个男人就是为了省钱没有给老婆打针,后悔有什么用!”
荣秋天厉声质问道:“平时你不是说死马都能医活?现在你就不能死马当活马医?”
银兽医说:“她是人,不是马。”
荣秋天说:“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银兽医说:“她应该去镇人民医院等死的,但她选择了兽医站,她连死的地方都选错了。”
荣秋天说:“妈的,我看你不是医生,就是一只禽兽!”
荣秋天暂且放过了银兽医,转而要揍那个男人。那男人早已经累瘫在地上,用不着打他,他自己都快死了。
异常清醒的是银兽医。他早已经将那条狗关进了笼子,让人通知海葵。海葵很快便来到兽医站。那条狗四条腿跪在笼子里。是一条老狗,几乎看不到牙齿了。
“它不像咬过人的狗呀。”海葵说。
银兽医说,它是一条正常的狗,但去年台风来前,它突然发狂,咬了一口女主人就逃跑了。台风过后,狗回来了,像从前一样忠诚、勤恳,懂人性,狗主人舍不得杀它,撵它也不走,此后也没咬过人。那男人也觉得应该给妻子打防疫针,但妻子说,只是轻轻咬了一小口,破了一点皮,甚至连血也没见到,应该没事。那男人还是不放心,借了十八块钱去高州医院买狂犬疫苗——蛋镇防疫站的针水比高州贵三块,平白无故凭什么要贵那么多?到了高州防疫站,那男人脑袋瓜子突发奇想,要把十八块钱变成三十六块钱,这样的话,既能买到疫苗,又能回去马上把债务还清。高州防疫站背面的旧瓦窑洞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赌博窝点,他轻易找到了,结果不到两个钟头便把十八块钱都输掉了。疫苗没有买到手,妻子倒是很欣慰,要知道,十八块钱可以解决两个孩子一年的学杂费。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事情还可以是另一个样子。那男人说,家里的狗看到我从高州两手空空回来,有些生气,咬住我的裤脚往屋子外拖,往大路上拖,往高州方向拖,拼命拖,骂它打它踢它都不肯松口,我明白它的意思是要我重新去高州买疫苗……可是,我到哪借钱去?它把我逼急了,我狠狠地踹了它一脚,把它踹到了河里,湍急的河水一下子把它冲到了鲤鱼湾。鲤鱼湾有出了恶名的漩涡,水性再好的人掉进去也出不来,我以为它被淹死了,但到了傍晚它竟然又回来了,浑身是水,一见我还是咬住我的裤脚往外拖,不依不饶。妻子不明白,抄起一根木棒打它,一打它,它就跪下,眼泪流了下来。
这能怪谁呢?
银兽医说,让这条狗多活一分钟都是犯罪。食品站只有杀猪的场所,而没有杀狗的地方。海葵已经养成随地杀狗的习惯,要当场杀了那条狗。海葵手里抓着一根铁叉,用于防卫。狗没有反抗,没有逃避,温顺地匍匐在海葵的跟前。它的双眼,充满了歉疚和求死的哀怜。海葵用铁叉叉住狗的脖子,狗乘势躺在地上。接下来便是将它乱棍打死,或勒死。大多时候,只需要往头颅正上方狠狠地敲一棍,最多两三棍,狗便一命呜呼。海葵一时找不到敲打狗头的棍,呼叫银兽医帮忙。银兽医无动于衷,说,你在我这里杀狗,会留下血腥味,往后狗呀猫呀都不敢进门,兽医站也就要关门了。狗装出一副任你摆布的样子,心甘情愿被就地正法。狗都是这样,看上去善良,一旦死亡,便露出狰狞的面目,原先一直隐藏的獠牙会暴露无遗,明亮如刀锋。狗比人还善于伪装。海葵经验丰富,不会轻易被狗的伪装欺骗。用绳索套紧狗脖子,拖着狗往外走。街道上扬起尘埃,还留下零星的狗毛。所谓拖死狗,差不多就是如此。狗唯一的一次反抗是它要回头看一眼它家的女主人。女主人仍然在模仿着它“汪汪汪”地朝着银兽医吠。银兽医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不知道把一张报纸反复读了多少遍。但狗的这一次反抗遭到了海葵的一声断喝和更猛烈的拖拉,狗也就不敢再回头。到了恒生饲料店前的桂树下,估计海葵有些累了,知道单靠她的拖拉无法将狗拖死,于是踮起脚,把绳子穿过高高的树杈,拉紧,熟练地把狗吊起来。狗挣扎着往后退了几步,但没有拼命抗拒,身体随着绳索一下一下地往上升起,最终离开了地面,在空中抻了抻,身体打了几个转,本能地挣扎着,树杈突然断了。狗从半空中掉下来,翻身爬起来,抻了抻脖子。绳子还在脖子上套着。狗掉下来的意外事故吓坏了饲料店里的唐芳。她是镇上先富起来的人,金牙医还在世时,她是金牙医的常客,嘴里镶嵌着四颗金牙,如果金牙医不死,她是要把所有的牙齿都换成金的。她到县里参加过万元户表彰大会,跟县长贴身挨在一起合影,那张黑白照片在饲料店墙壁上与工商执照肩并肩地挂着,比执照还大。唐芳一直对海葵嘴里的金牙比她多一颗耿耿于怀,曾四下放话说海葵的金牙不是劳动致富所得,而是卖“逼”求荣。海葵的生气是有道理,所以在唐芳的猪饲料店前杀狗。唐芳没有理由阻止国家工人开展工作。但作为个体户,只有她有资本和底气公然指责这个供销社的女屠户。她说,海葵你自己上吊也应该选一个牢固点的树杈。海葵自己也被掉下来的狗吓着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听到唐芳的嘲讽,马上动气了:“这些树叉足够把你吊死了,你相信不相信?”唐芳气得脸色变青,但看到海葵手里抓着铁叉,一副气冲冲的样子,也就不敢造次。狗不敢动,等待海葵的重新处置。海葵用铁叉重新叉住狗脖子。狗躺在地上,引颈待刎。海葵喘着粗气,她的身躯过于臃肿,手脚笨拙得像是第一次。唐芳在一旁用嘲笑的眼光看她。海葵确信绳套仍然坚固耐用,重新选择了一个牢靠的权杈,又把绳子抛上去……铁叉松开,狗受不了地上的炙热,蹲坐起来。此时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跑呀!你傻呀,干吗不跑?快跑!”狗直起身子,一下子醒悟过来,撒腿往碾米房方向拼命逃跑。海葵试图追赶,但她哪里迈得开脚步。一转眼狗已经跑远,连同绳索一起消失在耀眼的阳光里。海葵象征性地追出几步便停下来喘气,看上去她比狗还老了。唐芳终于发出放肆的嘲笑。
然而提醒和怂恿狗逃跑的人正是唐芳的儿子。他是逗着玩的。唐芳没有责备她的儿子,反而有正当理由责怪海葵玩忽职守,给蛋镇留下了无穷后患:那条狗迟早回来报复,把你们一个个都咬死!但看到海葵的肥胖,唐芳马上转移了话题:“平常你都改吃猪饲料了呀?”海葵忙于喘气,根本无力反驳。
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海葵的失误,至少没有谁会相信唐芳耸人听闻的断言。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患了狂犬病的女人身上。
那天下午,蛋镇许多人亲眼目睹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兽医站的长椅上慢慢死去的过程,使得这一个下午显得沉静、压抑、悲凉,惊心动魄。特别是那些妇女,一边流着泪,一边看。其间有人战战兢兢地给那女人递过粥,卫生院的医生来过,远远看了一眼便走了。政府的干部除了斥责和驱赶看热闹的人什么也没有做,倒是接骨师曾千里靠近她,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仰起来,一看到她的眼睛,他便迅速松开了手。她的男人以为接骨师有起死回生之术,但接骨师只会接骨,他号称说粉身碎骨的人只要还不死,他都能将碎骨一点点接起来,慢慢恢复原样。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嘘,他曾当众将一只好端端的狗的四条腿打断,当即又把它的骨头接好,擦上药水,不一会,狗竟然能独自站起来,往琵琶巷方向逃跑了。“文革”期间,李前进被批斗得死去活来。语言可以杀人,即使没受皮肉之苦的李前进也受不了无中生有的诽谤和没完没了的批斗,从文化站三楼跳下去,人没死,双腿断了三截。曾千里把他的骨接好了,看不出来曾经断过。曾千里狠狠地瞪了一眼狂犬病患者的丈夫:“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两百零四块骨头一块块卸下来?”那男人瑟缩着低声地抽泣。曾千里看到无动于衷的冷漠的银兽医不禁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地说,人都快死了,你还看什么报纸!是不是你的臭脸登上了《人民日报》头版?银兽医抬眼看了一眼这个老态龙钟的接骨师,终于把报纸扔到垃圾桶里,站起来,对着外面围观的人嚷:“都散了,人快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也有人没有耐心看到她的死亡,早早便走了。我坚持到看着她倒在长椅上抱头死去才离开。她让我见识了由生至死的短暂过程。死亡原来是那样不可抗拒,不可逆转,不可宽容。我害怕死亡,但对死亡充满了好奇,竟然把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当成了刺激的享受。除了这次狂犬病患者的死亡,还有一次油坊老板在他家的床上的生命最后三分钟。第三次是镇茶厂老宋开拖拉机穿过芒果大街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撞到政府门口的石狮上了,老宋被拖拉机的把子插过了胸膛,血都溅到了我的身上。救护车还没有来到,老宋就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断气了。与狗相比,人的死亡方式更加丰富多样,更加千奇百怪,不可思议。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不同的人声称半夜里看见过那条被海葵放逃的狗,那绳索仍然套在脖子上,在肉行出没,像狼一样。海葵不相信,一个人半夜埋伏在肉行的角落里观察了几次,没有发现那条狗。又有人说,半夜从兽医站门外过,看到一个农妇披头散发蹲在兽医站的芒果树下汪汪地叫,像狗吠。那段时间,夜里但凡有镇上狗吠,都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银兽医极力辟谣,他说就住在兽医站里,晚上连猫的叫声也没有。没有人相信银兽医的话,他在蛋镇的名望——如果有名望的话——一落千丈,甚至有人公开诅咒他不小心也被狗咬一口,最后像那农妇一样可怕地死去。有一天,银兽医告诉大家,他昨晚做梦被狗咬了一口左脚后跟,醒后感觉到被咬的地方隐隐作痛,但看不到一点伤痕。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有惊恐,不像是装的。有人劝慰他那是梦,梦醒了什么事也没有。也有人劝他打狂犬病疫苗。银兽医决定搞一次民意测验,看有多少人劝他不必在意,有多少人劝他打疫苗。凡是劝他打疫苗的人都是不愿意看到他死的人,是好人,反之,是希望他“汪汪汪”地叫着死去的人,是坏人。结果,绝大多数街坊都说他杞人忧天,讥讽他迟早要被恶梦吓死。银兽医虽然知道如何处置梦境,但此时知道了蛋镇的人心。他想挽回自己的声誉和名望,逢人便为自己辩解,但于事无补,蛋镇的人是不讲理的。有一次,有人把一个死了三回老公的女人介绍给他,结果竟遭到那女人的断然拒绝。
“哪个女人愿意嫁一个见死不救的男人?”
这理由,一条抵一万条。
然而,每到台风来临,蛋镇人对狗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到了风暴预警期,人人都对狗保持高度警惕,听到狗吠都有些胆战。乡下有人带狗逛街,人们都退避三舍,生怕被扑过来咬一口。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哪怕再正常的狗,到了台风期,都有可能患上狂犬病。甚至,连猫呀、鸡呀、鸭呀、鱼呀、牛呀,包括人,都会因台风而狂躁不安,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怀孕的猫
昨天我的猫琪琪忽然失踪了。我找遍了院子也见不到它的影子。这几年来它从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与我相依为命,每天都跟我呆在一起,连睡觉也不例外,我每次从梦中惊醒,它总是抬着头同情地看着我,黑夜里它黑色的眼睛特别明亮,一眼便能看透我,甚至能读懂我的梦。我敢断定,除非我死了,否则它永远会陪着我。每次风暴来时,它总比人提前预知,它会焦虑不堪,在我面前上窜下跳,好像催促我赶紧逃命。我是要逃离了,但没有抛弃它的意思。琪琪看穿了我的内心,在某处愤怒地躲着我。
一只躲藏起来的猫要比一条游走在洪水里的鱼更难捕获。
我在院子里疯狂地叫唤琪琪,惊动了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也惊动了正在屠杀青蛙的荣冬天,他们对我的每一声叫唤都不堪其扰,警告我闭嘴。连坐在轮椅上的赵中国也被我弄得心烦意乱,挣扎着要离开轮椅——他一直以为只要离开轮椅便能奔跑。
我被他们轰了出来。
我记不起多少次被他们粗鲁地轰出那个烂院子。在这个院子里的地位我甚至比不上赵中国。因为他们认定我为一个吃垃圾的疯女人的女儿。
荣耀说的。这是我恨他的原因。
琪琪的肚子鼓得就像一个孕妇。如果银兽医的预测准确,它这几天就要分娩了。我都为它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好了窝,在高处,洪水淹不到的地方。风暴将至,它离家出走,会像那个被诬为我母亲的疯女人那样,横尸街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生便夭折。
我找遍了肉行也不见琪琪。我又去了电影院、收购站、粮所、百货公司、农贸市场、骑楼街、百货大楼……我大声呼喊它的名字,但始终不见踪影。
我心乱如麻,管不得那么多了。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只有离开这里,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
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猫琪琪找回来。如果它愿意,我可以带它走。没有我,它在蛋镇存活不下来。如果不离开,从此以后它应该是呆在肉行,晚上那里老鼠川流不息,它只需要张开嘴巴等着,总会有老鼠跑错地方,主动钻进它的嘴里。我不担心它饿死,而是担心它死于孤独。
我找了一整天,几乎要把蛋镇都翻转过来了。但还找不到它。我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算了吧,它故意躲着我,我永远找不到它的。
琪琪跟我一样孤僻、冷漠,不善言辞,从不与其他猫交流。即使是发情期,它也不会离开我的院子。但它会离开我的视线,偷偷地爬到树枝茂密的枇杷树上,将自己藏匿起来,接踵而来的公猫从我的窗底下小心翼翼地匍匐而过。很快树上发出混乱的声响,分不清是谁。那些公猫,始乱终弃,交配过后,再也不来找它。它忧郁得像一个少女,恬静幽怨地躺在我的枕边,等待我的抚慰。有时候,我会幸灾乐祸地看着它,讥讽它,鄙视它。更多的时候,我对它充满同情和爱怜。它跟我一样,来历可疑,被欺负,被蒙骗,被歧视。我对它很好了,给它吃最好的,从没有骂过它,即使是它偷偷地迎合公猫而无视我的召唤,我也没生它的气。没有人这般对我好。但它一直没有怀孕。
不怀孕的女人会痛苦和羞愧。猫也是一样的。金牙医还活着的时候,为了使海葵怀孕,寻遍了周边七八个镇的民间医生,试尽千奇百怪的祖传偏方。她居住的观音巷整天弥漫着草药气味。人们说,连观音巷不孕不育的老鼠、蚊子、鸟和母鸡都怀孕了,海葵却没有怀孕。问题不在金牙医,在海葵身上。金牙医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精子比洪水期的蝌蚪还强壮。不怀孕的海葵一次又一次地抓狂,她撇开金牙医自己也想了许多办法,吃了很多药,连胃都吃坏了,经常拉肚子。拉出来的东西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大家远远闻到草药味,便知道海葵来了。海葵一有空就想办法,没有办法就哭。趴在肉台上哭。肉行的人笑她,甚至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连金牙医也放弃了。此时,银兽医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说,他有多年治愈牲口不孕不育症的经验,让他试试。
金牙医受不了如此大的侮辱,对来到肉行企图说服海葵的银兽医破口大骂,两人翻旧账,取笑对方的长相,骂对方的医德,二人乃至拳脚相向,差点抄起肉台上的屠刀拼命。海葵本来是想试试的,但看到金牙医那绝不同意的架势也就算了。算也就算了,怀不上孩子的海葵想抱养一个孩子。每天早晨,她总是早早就起来,到计生站、镇医院、政府、民政所门口,看有没有摆放着一只小箩筐,里面有一个在熟睡的婴儿,她一走近,就对着她笑。然而,她的运气没有荣耀好,连续一两年,她都没有碰上。
“怎么没有弃婴了呀?”海葵问荣耀,“是不是你全把她们藏起来了呀?”
荣耀说:“我也很久没见过弃婴了。”
“那你把荣润季送给我吧,总比你养着好。”海葵继续跟荣耀讲条件,一次比一次大方、慷慨……但荣耀从没有松过口。
如果金牙医理解作为一个女人不能怀孕的痛苦,甚至预想到他死后海葵的孤独和悲凉,就应该允许海葵让银兽医试试。面子有那么重要吗?然而,金牙医至死也不同意。
为了不让琪琪重复海葵的痛苦和孤独,我带它找到了银兽医,请他想办法让它怀孕。
这几年,蛋镇的人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或衰老了许多。银兽医远没到退休的年龄,但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塌陷的鼻梁使得他的眼镜失去依靠,只好借助绳子绑在他的脸上,金牙医生前嘲讽银兽医像一只猴子,仔细一瞧,确实有点像,好在,他那双大耳朵帮了他的大忙,分散了别人对他的脸的过分关注。银兽医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使在乡下的人也知道他的名声。不仅仅好色和轻浮,还对长得漂亮的母性动物特别体贴。上次他治好了琪琪的病,我对他有一点点好感,但也就一点点而已,稍有不慎,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自从从兽医学校毕业分配到镇兽医站工作还不到两年的小梁辞职奔赴深圳后,镇上又只剩下一个兽医了。小梁的学识比银兽医高,镇上的人都说是银兽医逼小梁远走他乡的。银兽医嘲讽说,那小子连母猪的腔门和阴道还分不清楚呢,便想着抢班夺权了……去吧,到深圳那边饿死他!
兽医站有一个小院子,门前种满了芒果树,只有银来兴一个人,散发着药水、精液的气味和动物的体臭。金牙医死后,银兽医自个觉得孤单多了。经常在兽医站办公室的椅子上发呆或打盹,奇怪的是,一直不喝酒的他,近来大家远远便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我把猫送到了他的跟前。
银兽医把手伸向琪琪的屁股,把它的尾巴提起来。猫的生殖器过分地暴露无遗,甚至还由于被拉扯而微微张开。银兽医用另一只手触摸它的生殖器,用食指和中指捏弄它的……
我觉得害臊,背对银兽医。
银兽医取下灰色的眼镜,上下打量着我。
“我的猫……”我说。
银兽医把琪琪还给我,摇摇头:“又一个海葵。”
“它应该怀孕。”我说。
“海葵也应该怀孕。”银兽医说。
我问道:“你有办法治好它吗?”
银兽医王顾左右而言他,瞧了瞧门外,又瞧瞧窗外,确信没有人,然后笑眯眯地用触摸过琪琪阴部的手搭在我的肩头说,你长高了……乳房也长大了一些,像一只肉乎乎的小母猫。
我挣脱他的手。
银兽医看着我,两眼放光。我厌恶地往后退。他把那两根触摸过琪琪阴部的手指头放到嘴里狠狠地吮吸了一下,像享用蓝色的冰棍。真让人恶心。
我质问他:“你到底能不能让我的猫怀孕?”
银兽医说,本来我都能治好海葵的不孕症,但金牙医不相信我——你的猫能不能怀孕,关键看你。
琪琪应该怀孕。它应该成为一群猫崽的母亲,否则发情期的那些苦白受了。
我没有钱。
“我不收钱。”银兽医说,“钱在我这里早已经解决不了问题。”
我可以欠着他的医疗费,迟早能还上。我说,我还是要给你钱的。
银兽医说:“我不但不收你的钱,我还要给你钱。”
什么意思?我心里暗喜,但又不知道狡诈的银兽医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离开蛋镇吗?”银兽医说,“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钱。我可以给你钱。五十块!”
连银兽医都看得出来我要逃离蛋镇了,如果不逃离,我都没有脸面在蛋镇呆下去了。
五十块钱,确实让我的心头强烈震动了一下,像遭遇了电击。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后腿半步。银兽医色眯眯地看着我,那张老脸每一条皱纹都荡漾着令人厌恶的淫秽。我读懂了这副表情。这时候我知道银兽医想干什么了。我要转身离开,但琪琪不愿意,它的前腿往前伸着,要扑向银兽医的怀抱。
我犹豫不决。我想起了小莫。我责怪起他来了。
我一走神,银兽医突然扑过来将我抱住。琪琪受到惊吓,从我怀里挣脱,钻进桌底,还一直往墙角里退缩。我挣扎着,使劲地推开他。但他迅速地将几张十元钞票塞进我的胸脯里,就在两只奶子之间,它们刺痛了我,痒痒的。银兽医乘机将手伸进来并留在里面。他胡乱一抓,用力一捏,便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下去了,银兽医将我搂住,还用喷发着烟酒味的嘴巴吸住了我的嘴。我一阵眩晕,像被割了喉咙正慢慢断气的绵羊,迷糊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三个月前。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一场风暴。我的下半身充满着耻辱的疼痛感。我感觉我的身体比洪水还要肮脏。我憎恶自己,一头撞到电影院门外的电线杆上。我的额头破了皮,流着血,赶往汽车站。但在车站外面犹豫了。因为我想知道琪琪到底能不能怀孕?想知道我付出的是否得到回报。三个月来,我每次经过车站,都感觉到班车上仍剩下一个空座位,就在最后一排靠窗那个,那是留给我的,就等着我去坐。
我在留心琪琪的变化。奇迹果然发生了。从兽医站出来,按照银来兴的指点,我发现琪琪很快便怀孕了。琪琪在院子里与一只来历不明的公猫交配后,便安静下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琪琪的乳头颜色会逐渐变成粉红色,并且乳房增大,行动谨慎,睡觉时间增多,并且喜欢伸直身体睡。它的外阴部变得肥大,颜色变红,格外性感。一个月后,琪琪的腹部开始增大,用手摸猫咪的腹部,可以感觉到胎儿在动。我很高兴。琪琪躺在我的怀里,心满意足的幸福样子让人羡慕。现在,它快生了。我本想把这个喜讯告诉海葵,但一进门竟然忘了。
貌似,我也怀孕了。近来我感觉到了肚子的异样,尿多,尿频,恶心,喝稀饭也会吐,常常想吃酸,一天夜里一口气将厨房里的那瓶酸醋喝掉了。海葵的猜测加重了我的疑虑。一个从没有怀孕过的女人嗅觉真的如此灵敏吗?
我应该怎么办?
我犹豫着要不要最后去找一次银兽医。一是我离开蛋镇后,希望他帮我照顾琪琪;二是顺便告诉他,我可能怀孕了,这是比台风还可怕的事情。我想看看他听到此消息后脸部有什么反应。
报告台风的人
本来我有一个妹妹。但在五岁那年被淹死了。那年台风还没有来,暴雨便袭击了蛋镇。街道上积满了水。蛋河的水也迅速漫过来,将河岸淹没。荣耀忙于疏通镇上的下水道,把妹妹交给我,严令我要把她困在家里。整个上午她都倚在我身上听我讲我杜撰的故事。她是荣耀从珍珠大街守德药房门口捡回来的,刚捡回来时看上去只有荣耀一只手掌大小。五岁了她还不会说话,她的右脚天生只有两只大大的脚指,走路不稳,摇晃,让人担心随时摔倒。她一向很安静,那天也是。她端坐在小板凳上让我梳理她的头发。两只蚤子藏在她的头发里,被我抓获并用口水淹死了。但我上一趟厕所出来,妹妹竟然不见了。正在珍珠大街守德药房对面的一个排水口疏浚的荣耀,俯身下去从水里抓起一个软绵绵的物体,把他吓了一跳,是一具小小的尸体。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见过无数尸体的荣耀竟然不敢撩开头发看看孩子的脸,只是惊惧地大声呼喊:“是谁家的孩子?”我从家里跑出来时,小尸体旁边已经围着好些人。荣耀用颤抖的手撩开小尸体的头发,露出了一张漂亮而稚嫩的脸。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安静地看着我,朝我笑。
荣耀撕心裂肺地悲嚎一声,第二天台风便来了。六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想明白她怎么跑得比风还快,才几分钟便从家里跑到了珍珠大街。而且,就死在被荣耀当初捡到她的地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短暂的生命,并不快乐的过程,或许她来不及记住荣耀和我的模样。早已经没有人提起妹妹,但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她的面容——尽管我也差不多忘记她长得怎么样,她脸上黑色的胎痣究竟是长在左边还是右边,但她很美。每一次台风来临,我总能看见妹妹的脸在风里笑,在风里飘荡。没有人知道我的慌恐。我像害怕台风一样害怕她。
或许,连荣耀也已经忘却了妹妹。每一次风暴将至,他都是镇上最忙的人。他是镇上的清洁工,又是台风宣传员。前者是他的本职工作,后者是他的业余爱好。即便后来退休了,他仍然不肯离岗,数十年如一日地干着他喜欢的事情。他手里有两件别人没有的东西,一个是巨大的竹条捆扎而成的扫帚,另一个是手提喇叭。每到风暴预警期,他都要到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宣传防范措施,用新油漆刷新洪水警戒线,提醒那些麻木不仁、粗心大意或手足无措的人,应该将窗户修理好,将粮食、布匹、煤球、衣柜和床等一切值钱的东西搬至二楼,阳台的花盆、杂物要移到安全的地方……风暴像月经,并不固定具体哪一天到来,早一天、晚一天都很正常。这一年风暴,比往年都来得迟。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甚至以为不会来了。
“荣耀,今年的风暴究竟到哪里了?”他们焦虑地问。仿佛,风暴不来,他们不知道如何往下过日子。
“它又不是我家的亲戚,我怎么知道?”荣耀回答说。有时候,他能说出太平洋、南海、北部湾、海南岛乃至菲律宾、夏威夷。风暴对他来说早已经习以为常。但他对台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台风一来,他就像被注射了鸡血,上窜下跳,好像等着台风给他带来什么,又像等着台风将他毁灭。台风降临,便是他盛大的节日。台风过后,他浑身上下都是台风留下的印记,不是脸伤了,就是手破了。前年,一块风中的玻璃刮破了他的脸;去年,他被一棵轰然倒下棕榈树砸伤了腰。但他一点也不为所惧,乐此不疲。
每一次,荣耀绞尽脑汁,给风暴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比如樱花、杜鹃、玫瑰、木棉、牡丹、海棠和蒲公英……这些都是花的名字。荣耀解释说,是我命名的,雁过留声,风过留名,总得有人给台风命名。荣耀有这个权力,我竟然希望有一天,我的名字被用作台风的代号,让台风以我的名义扫荡一次这个世界。但这一次,荣耀将不知道何时到来的台风命名为海葵,全镇哗然。
镇上的女人都容不得别人比她们风光,质疑说,你凭什么以她的名字命名?
荣耀说,她都快死了——明年如果你快死了,我也将明年的台风以你的名字命名。
“台风必须由国家气象局命名。” 气象员何老瘪正气凛然地捍卫权威的规矩。
荣耀说,国家气象局管不了蛋镇的事情……如果国家气象局知道海葵要死了,也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何老瘪说,你说了不算。他转身又对周围的人说:“荣耀说了不算,以国家气象局说的为准。”
没有人愿意跟荣耀没完没了地争辩。也没有谁为台风的名字较真。风来了会走,走了明年又会再来。何况以自己的名字给台风命名也并不见得是了不起的荣誉。
荣耀爬到镇上最高楼——政府主楼的顶层,侧耳听风,专注得像一只等候浮鱼的鸟。气象员何老瘪就在镇政府,朝着荣耀嚷:
“你懂个屁!如果你听得出台风的脚步声,还要气象员干什么!”
荣耀不管他,把一个长长的圆锥状的纸筒安装到右耳边,朝南,屏气凝神,捕捉风的信息,从中午一直到傍晚。这个纸筒必须是由《人民日报》卷成的,其他报纸卷成的纸筒会影响他的听觉,让他听不准,怀疑自己。当所有的人都不注意他的时候,他在楼顶兴奋而高声宣布:“台风已经来了!我看到它的影子了!它像一个老女人,气味很难闻,但好歹是个女人。”
“那究竟到哪里了?到了乌鸦岭还是吊龟寨?”
荣耀肯定地说,“海葵”已经到了蛋镇,钻到我们的身体里了,把我们里里外外都摸透了。
众人一阵本能的惊慌。他们对台风早已经见多识广,应该习以为常了,大可不必像处女一样大惊小怪。
“接下来,我们就只有听任宰割,台风会把我分成九九八十一块。”荣耀总是第一个发布令人恐慌信息的人。不需要描述,所有人都见识过风暴,但谁也无能为力。
何老瘪辟谣说,一切以中央广播电台说的为准。
可是,每次风暴一来,中央广播电台鞭长莫及,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或者,它根本就不知道世间有个蛋镇。
荣耀继续听风。每隔半小时向大家通报一次风的情况。他站在政府楼顶上等风来的样子极像小丑。看上去,他是在向台风招手,像招魂,一副媚态,存心要把台风往蛋镇引。我告诫过他,如果不是他,台风根本就不会到蛋镇。
荣耀似乎没听懂我的话,瞧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所有的人都应该认识风暴——他们经历过无数次风暴,但从不真正认识风暴,以为那只是风暴而已,其实哪里只是台风那么简单?
我心里想,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认识风暴?
不过,在过去的几年里,荣耀确实给我们无数次描述过风暴,包括他在海上经历过的,还有在岛上见识过的。风暴曾经将他从战船的甲板连根拔起,狠狠地甩到海里,如果没有一块舢板正好漂过身边,他差点儿便葬身大海。当然,这是他跟我们吹嘘的,并没有人证实过。他的左手少了三根手指是事实,据说也跟风暴有关。他习惯于举起左手探测风的来向和力度,以此可以断定他左手的灵敏度要强于右手。
风最先触摸到的,是荣耀的左手。
“风暴每年都要给蛋镇洗一次澡,这里太脏了。”荣耀说,“有时候,顺便带走一两个该死的人。风暴是来清算的!犯恶的人应该害怕。如果没有台风,他们心里早就没有敬畏了。”
荣耀说的这句话是对的。近些年,虽然“文革”早已经结束,但人心似乎更险恶,盗窃、奸淫、投毒、偷窥、算计、诬蔑、诈骗、诱拐、抢劫、杀人的事情层出不穷,想钱想疯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洪水,邪恶在每个人的脸上若隐若现。有人煽动学生丢下课本奔赴深圳;有人把埋了两天的病猪牛挖出来制造肉丸出卖;羊肚村、五龙村明目张胆制造茅台假酒、红梅牌香烟;一个自称来自少林寺的老和尚在南洋大街手提老鼠弘扬佛法;一夜之间政府围墙上贴满了让人心惊肉跳的反动标语;茶山农场几个小混混公开宣称要抢劫银行;打铁匠高小球居然暗地里制造出一台印钞机;蛋镇有人和宋镇的一个号称“通天神父”的算命先生勾结在一起,散布妖言,聚众谋反,公然成立“中华神武大帝国”,结果被公安机关抓获的叛逆之徒有三百余人,其中宰相、尚书、知府、大将军、贵妃有七十余众,九人被斩立决……风雨欲来,暗流汹涌,乌烟瘴气。如果台风是来清算的,那么一年来一次远远不够。但谁是该死的人呢?海葵只是杀了很多狗,并没有犯下该死的罪过,她不邪恶,不歹毒,难道她就应该死吗?镇上比她该死的人多了去了,至少银兽医比她更靠近恶毒。
傍晚,从风中我闻到了海水的味道,嗅到了熟悉的恐怖气息。
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台风这个巨大的怪兽正往蛋镇移动脚步。气象员何老瘪终于接到了上级的通知,代号“番石榴”的热带风暴已经形成,中心风力十二级,到达本县的风力至少八级。
镇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仿佛一切都不牢靠,仿佛一切都措手不及,仿佛自家的房子即将被摧枯拉朽般荡平。
“海葵终于来了!”荣耀如释重负一般,对气象员何老瘪说,“不叫番石榴,就叫海葵。”
何老瘪没时间跟他争辩,撒腿往广播站跑,向全镇宣布台风的消息。好像是,哪怕还有一个人不知道风暴将至都是他的责任。
“你们也不必那么着急,这次台风也许就像海葵那样,行动不便,姗姗来迟。还可能,台风像海葵那样患了心脏病,一不小心磕倒了,死在半途中,到不了蛋镇就完蛋了。”有人冷嘲热讽。
荣耀不紧不慢走下政府主楼,悄无声息地离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左眼似乎没有看到我。他的右眼正对着我,可惜它是瞎的,眼珠子是死的,别人称之为“玻璃眼”。那是战争给他的“报酬”。我想告诉他,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去县城,从县城去市里乘火车,在风暴到来之前离开这里,也许是永远离开。他将再也看不到我。虽然我不会当面感谢他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想告诉他我离开的消息。于情于理我应该告诉他。甚至,我想当着众人的面,叫他一声爸,以此证明我不是无情无义的逆女。但他没有看到我。或者,他装作没看见。
我看见他穿过篮球场、草帽行,往南走,默默消失在骑楼街的尽头。
大街上开始忙乱起来。昏暗的路灯提前亮了。老鼠肆无忌惮地四处逃窜。政府门卫老张也感觉到了一年一度的紧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长吁短叹,仿佛他要对风暴带来的后果负全部责任一般。我走到汽车站,咨询正在洗菜做饭的售票员李向阳明天的班车是否正常发车。李向阳肯定地说,台风还没有到,没有理由停止营运。我告诉她,台风已经到了蛋镇。李向阳伸手招了招风,似乎感觉到了不一样,点点头说,这点风对班车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放心了。我说,我预订一张明早去县城的车票,现在我就可以给你钱。李向阳说,不急,明早再说吧,台风来了,很少人出门——你要出门吗?我说是。
李向阳警惕地说,荣耀知道吗?
我想了想说,他同意了的,他还给了我盘缠。
我撒了一个谎。但荣耀去年对我说过,只要你有盘缠,去哪里我不管你。
李向阳停止洗菜,质疑道,台风都快到了,他怎么同意你出远门?
我说,台风不是还在预警期吗?台风追不上我……
李向阳说,如果是他同意,你手里又有钱,我就给你预留一张票。
我暗暗高兴,对李向阳说,你要不要亲自问问荣耀?
李向阳说,他会来告诉我台风的消息的。
五年来,我曾经有四次不成功的逃离。一次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在离镇不到一公里的蘑菇岭因逃票被轰下了车。第二次是在黄昏,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一直往北走,班车和汽车一次次从我身边经过。我没有抬眼看它们。我把自己隐匿在被它们扬起的滚滚尘埃中。但被荣冬天追上,将我押回蛋镇。第三次,是三年前,也是夏天,台风还没有到,甚至还没有进入预警期,我用口袋里仅有的六块钱买了一张去县城的车票。但还没有来得及上车,在汽车站被荣耀拦截住了。他站在班车的门口,像检票员一样。我夹在人流中,没有注意到他。当我的右脚踏上车门时,被他一把拽住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拖着我回家。肯定是李向阳出卖了我。她是汽车站唯一的售票员和检票员,是一道天堑,我无法轻易撇开她。恨她的时候,希望她死掉,或者是她家里什么人死了,不能来上班。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从不摆架子,即使别人骂她也不生气。这使得我都不好意思恨她。第四次,是两年前,荣耀宣布进入风暴预警期后的第三天,台风已经到达蛋镇,风力达到五级,下雨了。风和雨越来越大。照惯例,开往县城的班车应该停止。但这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班车照样营运。我经过汽车站时,发现售票员和检票员不是李向阳,而是平时负责卫生的陈阿姨,机会难得,我买了一张票。陈阿姨不认识我。我上了车,车上没几个人,我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没有人认出我。车离开了蛋镇,走在了324国道上。我心里既兴奋,又忐忑。因为口袋里没有了钱,我作了盘算,乞讨、睡桥洞、捡吃剩饭、爬火车……只要能见到母亲,这些冒险都是值得的。风雨交加,班车走得很慢。慢也不要紧,只要继续前进就好。但很快班车被人拦住了。车门打开,闯进一个像落汤鸡的人。他把额前的长发往后抹,我认出他来了。是荣夏天。他也一眼看见了我。径直走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拽下车去。班车重新出发。荣夏天拽着我顶着风雨往回走。他的手很有力,几乎是提着我跑。雨打在我们的脸上,来历不明的树枝砸在我们的身上。脚下到处是逃逸的水,公路变成了河流。一路上,荣夏天只重复着一句话:“没钱离家出走,你是不是找死呀?”
后来,荣夏天和荣冬天轮番警告我,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只能有三种后果:一是被先奸后杀,抛尸荒野;二是饿死、冻死、病死,尸体被野狗分食;三是被拐卖到比非洲更可怕的地方去,永远回不来。
“还有第四种后果吗?”我问他们,“比如说,我真找到了母亲,从此以后,我过上了公主一样的生活。”
他们永远用鄙夷的语气回答我:“异想天开。”
去年以来,我的想法成熟了许多。我得有足够的盘缠。我终于从银兽医手里赚到了一笔可观的钱。这一次,我得成功。
我赶紧回家收拾行装。
简单的行李。一只篾织的小箱子——十二岁那年荣耀送给我的礼物,我带着它读了两年的中学,我将女人所有的秘密都放到了箱子里,日记本、信件、粉色短裤、卫生巾、黑色的文胸……除此之外没有几样东西值得我携之远走高飞。我把这些物件统统塞进一只蓝色布袋里。
这只蓝色袋子是大前年从一个年轻瑶族女人手里买过来的。那天,台风还没有完全消失,满大街的芒果树还在夸张地摇晃,下午快到傍晚了,电影院门前来了一个女人,从穿着打扮就看得出是一个瑶妇。她说丈夫跟她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了。她从贵州来找丈夫,本来要去高州,却误入蛋镇。她背着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女儿,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背上的孩子很漂亮,眼睛一闪一闪的,即使饿了也不哭。她出门一年多了,找遍了十七个县,没有了盘缠。她要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如头上和手上的银质饰物全部卖掉。镇上的那些女人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银饰到手后互相攀比,得意忘形。还有人想买她身上土布做的衣服和头上造型别致的帽子。但她不肯,说这是她最漂亮的衣服和帽子,如果卖掉了,丈夫会责骂她的。我看上了瑶妇的蓝色布袋。这只袋子跟随她走了十七个县,依然很干净崭新,漂亮的图案、精细的做工连镇上的裁缝都赞叹不已。她要三块钱。我给了她四块钱,外加一只普通布袋,从她这里购得了这只袋子。海葵没有看上瑶妇的饰物,而是对她背上的女儿垂涎三尺,买了一堆饼干、糖果塞到孩子的身上,逗得孩子叽叽笑个不停。她对人说,“她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是这个孩子她肯卖就好了,我愿意用五颗金牙换她。”但她不敢贸然开口。有人帮她开口了,被瑶妇一口拒绝,并警惕地转身要走。海葵赶紧解释:“这是开玩笑的。”瑶妇虽然肤色有点黑,但看上去很漂亮,很温顺,胸脯很丰满。海葵悄声将她介绍给银兽医。银兽医远远地看了瑶妇一眼,不置可否。海葵知道,他没有意见。但瑶妇不愿意,要继续找她的丈夫。妇女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瑶妇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不顾夜色将至,急匆匆地穿过骑楼街,沿着珍珠大街往南疾走。
瑶妇一走,海葵就嘲笑银兽医不主动,多好的一个女人就这样随风而去。银兽医露出不屑的神色,对海葵反唇相讥:“为了得到她的女儿,你真是机关算尽。”
海葵本来要邀请瑶妇到她家里住上几宿的,但瑶妇的匆忙离开让她措手不及。当晚,她夜巡了一通大街小巷,以为会发现瑶妇母女她们夜宿街头。但没有她们的踪迹。
瑶妇去向不明,她留在蛋镇的饰物至今仍被津津乐道,我的蓝色布袋也经常被提起。现在,我要带着它,走很远的路。
我正忙着,气象员何老瘪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来,因激动一时说不出话,张牙舞爪地想让我们知道什么。
荣春天在另一头的房子里调制汽水;荣夏天正在张灯结彩,时刻要准备迎娶李旦;荣秋天看上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呆在最破烂的偏房里写信——他的信永远也写不完;荣冬天正以最快的速度剥杀青蛙,他曾以钱利诱我帮忙,被我断然拒绝。何老瘪的到来让他产生了警惕,他挥着明亮的剃刀迎上去。
“快点去……救……荣……耀!”何老瘪喉咙里好像有一把梯子,那声音要爬着梯子才能出来。
荣冬天不相信,或者是没有听明白,要何老瘪说清楚一点。
“荣耀被海葵压……扁了!”何老瘪一用劲,连喉咙里的梯子都吐出来了。
我听清楚了,这时候的“海葵”并非台风的代号,而是一个人。
四兄弟都站到了何老瘪的跟前,将信将疑,又觉得匪夷所思,愣住了,谁也没有吭声。
“荣耀被海葵压……爆了!”何老瘪手舞足蹈地重复了一遍。
四兄弟迟疑了一下,似乎根本就不相信何老瘪的话,他不应该在这时候给他们虚构一则荒诞剧,作为一个官方气象员,他只是来通报台风已经快到了。他们都知道台风快到了,于是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争分夺秒干自己的活。
何老瘪转而对着屋子里的赵中国嚷: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他们麻木不仁,见死不救,不孝不仁!荣耀现在可能已经被压死了——我还救他,但我还比不上一只蚂蚁有力,连海葵的一条腿都搬不动。
赵中国好长时间不敢在荣春天他们面前发声了,甚至连抬眼看一眼他们的勇气也没有。但此时他突然气壮山河,声嘶力竭地命令:
“你们四个、五个狗娘养的畜生去帮帮他!把他的命救回来!”
赵中国这声断喝将我手中的雪花膏吓得掉到了地上,玻璃瓶子碎了。雪花膏溅散开来。这瓶雪花膏是银兽医送的,香港货,盖子上印有邓丽君的肖像。银兽医治好了琪琪的不孕症,这是额外的馈赠。我舍不得一下子将雪花膏用完,按我的计划,将能够节省着用三个冬天。我经常拿出来看邓丽君,我的发型一直跟她保持一致。我觉得母亲就应该跟她一样。在母亲见到我的那一刻,我将穿着喇叭裤,让她也不敢小瞧来自偏远乡下的我。但覆水难收。雪花膏也无法重拾起来。它溅到床腿、拖鞋和乱蓬蓬的书籍上。香味一下子弥漫房间。我心痛如割,拼命地吸着空气。为了不让香气逃逸出去,我把门窗关上,然后才退出来。
赵中国像一个怒目金刚坐在轮椅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直不起腰,因而只能张开嘴巴怒吼,穷凶极恶。我想不明白赵中国哪积攒那么多的勇气和气力?难道是风暴将至,他老朽之躯被灌注了新的力量?
荣春天他们瞬间被唬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惘然不知所措。
荣春天他们懵懵地看着赵中国,好像没有听懂他刚才说的话。赵中国往后缩了缩身子,转而狠狠地拍打着破残的轮椅骂道:
“你们都是婊子养的!”
因为愤怒,赵中国的脸严重变形,像一只暴怒的野狗,随时要扑过来跟他们拼命。
荣春天倒退了一下,向我们一挥手,大声说:“走!”
我跟随荣春天他们来到了观音巷,老远便听到海葵的尖叫。我们鱼贯而入,看到的情况惨不忍睹。在楼梯转弯处,海葵肥胖的躯体死死压住了荣耀,上身的衣物已经掉了,胸部两只巨型肉球往外溢出。很明显,是荣耀背着海葵上楼梯,结果被压垮了。每年台风期间,海葵家一楼都被水淹没,如果她不转移到二楼,可能会被淹死。海葵摔得也不轻,额头磕出血了。荣春天的腿不方便,上不了楼梯,在下面指挥着荣夏天、荣秋天将海葵搬开。荣夏天刚碰到海葵的手臂,便被她的惨叫吓坏了。海葵的右胳膊摔脱臼了,左胳膊被荣耀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荣秋天双手抱在胸前,观察和思考如何才能将海葵搬掉。何老瘪不断催促我们动手,荣耀快不行了。荣耀一息尚存,还在无力地呻吟和无助地挣扎。荣冬天抓住海葵的一只脚,试图将她拖走。但纹丝不动。荣冬天不服输,抱住海葵的脚腕,用尽全力再拖。他沾满了青蛙血的双手太滑,抓不紧海葵的脚,因用力过猛,自己竟仰面翻滚下楼梯,发出一声惊叫。幸好,他没有受伤,迅速爬起来,骂了几句海葵,看到我无动于衷,责怪我没有帮他。于是,我和他一起各抱着海葵的一条腿,试图挪动海葵。但我们的力气远远不足以移动一个庞然大物,努力几下,便精疲力竭。荣春天扶着墙爬上来,骂我和荣冬天愚蠢、不中用,让荣夏天和荣秋天从右侧将海葵往左侧翻转过去。二人觉得没有把握,叫我和荣冬天帮忙,由他们翻转上半身,我和荣冬天翻转下半身。我们四人顾不上海葵的惨叫和求饶,折腾了一番,终于将她从荣耀身上移开了。海葵被翻转过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荣冬天瞧了一眼她赤裸的上身,迅速转过身来,背对着她,以此表达他的厌恶。
荣耀被压扁了,本来就瘦削的身板现在看上去像一块煎饼,闻得到他裤裆里粪便的恶臭。张开嘴巴,大口将外面的气吸进去,他的身体缓慢地恢复原形,但喉咙里的气很难吐出来,他真的快不成了。百无一用却手忙脚乱的何老瘪指挥我们卸下一张门板,赶紧送荣耀去卫生院。
荣春天四兄弟抬着门板上的荣耀夺门而去。海葵在楼梯转弯处嗷嗷直叫。她爬不起来,连翻转身子也不成。她的两只膝盖在流血。我刚要追随荣耀他们去卫生院,海葵叫住了我。
“你给我找找,我磕掉了两颗金牙。”海葵算是求我了。
何老瘪到门外催促我说,快回家取钱交医药费去,否则医院都不接收荣耀了。
我一边答应着何老瘪,一边忙着替海葵找金牙。楼道里很暗,我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地面,以海葵为中心向四周扫描,还像狗一样用鼻子去嗅。海葵呻吟着指导我重点找哪些区域。根据她的指点,我用双手摸了一遍,除了尘埃、蛛丝和痰,什么也没有。海葵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我吞到肚子里去了?”旋即又否定了自己,恳求我扩大搜寻范围。
本来走远了的何老瘪又回头对着我嚷:“你怎么还不回去取钱?你知道荣耀的钱都藏在哪里吗?”我回答说,不知道。
荣耀藏有钱吗?政府的会计经常催他还债,说他的工资都提前领到三年后了。而且,上门催债的人还不止政府会计,李前进、唐芳、周国强、陆地、屠兴邦……连不可能借钱给他的盲子皮立峰也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荣耀索还借款,荣耀支支吾吾好半天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还上。荣耀是一个早过了退休年龄被低薪返聘的人,微薄的收入让他一辈子都捉襟见肘,陷在借债、还债、赖债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何老瘪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门外厉声说,你不回去找找?枕头、床脚、灶台、旧鞋、墙缝里,都翻上几遍,他的钱总不会藏到猫屁眼里去。我回答说,我马上回去找。但我还在沿着楼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寻找金牙。
何老瘪一走,海葵便说,我也想躺在卫生院里等死……可是,一想到要花钱,我宁愿死在这里,死得不心痛。
我在第三级楼梯台阶找到一颗金牙,欣喜地拿给海葵看。她一手抢过去捏在手里:“还有一颗。”
我回到找到第一颗金牙的地方继续寻找,把每一个角落都摸索过,每一粒石头也反复拿捏。楼梯口、楼梯以外都一一摸遍。如果牙齿长了翅膀,能飞多远,我都掂量了,到了边界的极限搜了个遍,可是就是找不着。我决定暂停搜寻,走近海葵身边,帮她盖上脱落的床单。她张口喘息,我清楚地发现她的牙齿只是缺了一颗,另外四颗金牙仍在。我告诉她事实,她却不相信,用手去摸了其中一颗,意外的是,那颗金牙经不起轻轻一碰,被海葵拿了下来。
“给你。”海葵把两颗金牙交给我,“赶紧交给卫生院当作医药费,救命要紧。”
我犹豫了一下,从海葵手里取过金牙,用衣服擦干净金牙上的口水,赶紧往卫生院跑去。
卫生院在高高的山坡上。要爬一个长长的斜坡。我曾经看到过有病人还没有爬到卫生院就累死在半坡上。我一口气冲了上去。荣耀躺在急诊室里,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在折腾着他。荣春天四兄弟坐在急诊室门外的长椅上,个个筋疲力尽,满脸沮丧,如坐针毡,相互不说话。倒是何老瘪紧张得拼命踮起脚,伸长脖子,透过窗户往急诊室里张望。我的急喘声惊扰到了何老瘪。他扭过头来问我:钱带来了没有?医药费……
我掏出两颗金牙递上去。
何老瘪说,是海葵的牙齿吧?
我说是。
荣春天他们对我的举动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何老瘪说,卫生院只认现金,你拿金条来也没有用。两颗牙齿,臭死了——在女人的嘴巴里待久了,金子也会发臭。何老瘪皱着眉头,厌恶地催促我把牙齿收起来。
我无所适从,想把金牙交给荣春天。但他没有伸出手来。
“荣耀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何老瘪压低声音,质疑荣春天他们的束手无策或无动于衷。
荣春天有些不耐烦,首先站起来,对何老瘪说,如果他死了,你再告诉我。然后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何老瘪说,我很忙,我快要制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水了,我迟早会发财。
接着是荣夏天。他站起来对何老瘪说,我正准备婚礼,我先把李旦娶回来!
荣夏天一走,荣秋天也坐不住了,喃喃地说,我给中央军委的信还没有写完,台风一来,邮政所连信都送不出去……
等他们走远,荣冬天吵嚷起来:“我的青蛙……我得连夜忙了。没有钱,什么事情也不成!”
这世界真是兵荒马乱。
荣冬天对我说,你要留下来,因为你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何老瘪也对我说,由他们去吧,但你必须留下来。
我心里想,凭什么我留下来?既然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呆在这里干什么?何况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里了,我的东西仍然要收拾妥当,还要作最后的努力把琪琪找回来。
但我还是顺从地坐到了他们刚才坐的长椅上,手里抓着两颗金牙,不敢松开手,担心一松手,它们便不翼而飞。而我心里仍然在想,荣耀的生死,全靠这两颗金牙。
台风带来的人
离蛋镇三十公里外的宋镇有一间精神病医院。镇上没有人进去过。但骂人的时候,总喜欢说对方是不是刚从宋镇回来?一直以来,蛋镇从不乏污头垢面、精神恍惚的人光临,“文革”时期更多,男人女人都有,以为都是从宋镇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那个传说生下我的女人可能便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但他们在蛋镇呆不长,因为蛋镇人对精神病人十分憎恶,有人曾经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发花癫的男人泼上煤油,活活烧死,像烤焦一只青蛙,然后让荣耀扛到河边埋了,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赵中国。三年前,一场洪水过后,人们把淤泥、垃圾、积水清理干净,突然发现蛋镇多了一个人。一个大个子,大热天穿着厚厚的棉袄。板结着污垢的棉袄破破烂烂,散着恶臭。人们认不出他,因为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将脸都遮掩住了。但我都意识到他是一个外乡人,是被风暴带过来的。他整天坐在电影院对面肉行的垃圾池边,偶尔起身从垃圾池里捡东西往嘴里塞,剩下的时间就是背靠着池壁睡觉,一动不动。烈日对他毫无办法,有人以为他被晒死了,一桶冷水泼过去,他才打个激灵,动一下。有人要赶他离开蛋镇,但他任凭你殴打,纹丝不动,荣秋天命令他的狗扑上去恐吓,他竟也无动于衷。遇到不怕死的人,或者说不知道生死是何事的人,他们只好作罢。因为他们明白,这个以吃垃圾为生的人是无害的,既不偷抢,又不危害治安,更不会调戏妇女。洪水既然带他来到蛋镇,自有它的道理。这样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大伙似乎已经默许和习惯于蛋镇多了一个人。
有一天,荣耀发现了问题。一场暴雨过后,他认出了这个流浪汉手里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铁盅。千疮百孔的水盅,上面的字很模糊。但荣耀一眼就认出了。然后他把流浪汉的脸从乱发中解救出来,他依稀地辨清了这张脸,将信将疑叫了一声赵中国。这个确实名叫赵中国的人瞪了他一眼,责怪道,我早就认出你来了,你却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认出我。赵中国有两条腿,但却是瘸的,无法走路。我们都无从得知他是如何来到蛋镇?难道真的如他们所猜测那样,是被风暴带来的?他们说的,一阵龙卷风可以将整个蛋镇的人一夜间全部送到美国。他们真的有人煞有介事地等待那么一场龙卷风,每次台风来临时,文化站的老右派李前进都赤裸着上身站在球场中间,施展双手,作飞翔状。有人问他,你不随身携带点东西,等到了美国你喝龙卷风呀?李前进说,不用带的,到了美国吃喝玩乐什么都会有。
赵中国不急于回答,用泥巴将铁盅外侧全部涂抹一遍,直到认不出字来。
荣耀又叫了一声:“赵中国!”
赵中国这才抬眼看荣耀:“你再认不出我来,我可要跟随下一场风暴离开了。”
荣耀把赵中国背回家。简直是带回来了一坨屎。
荣耀把赵中国放到现在院子的角落里,将他的衣服剥得精光,给他洗澡。赵中国呆坐着,盘着那双残腿,纹丝不动,也没有羞涩之色,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荣耀使劲地帮他搓身子,从头到脚,厚厚的污垢很不情愿地离开他的身体,像泥浆一样流走,滞留在排水沟里。整个下午,荣耀在赵中国的身上用掉了十七桶清水和一块全新的千里光牌香皂。荣耀还将赵中国的头发剃了,露出半边结着硕大血瘸的脑袋。荣耀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异常窄小、窘迫,但总算像一个人。
“你们!”荣耀用十分严厉的语气对我们五个 “兄妹”说,“把我当成仇人我不计较,但对他,一定不能怠慢,谁虐待他,我跟谁拼命!”
荣耀每天都亲自将最好的饭菜送到赵中国的跟前,还满怀歉意地请他谅解伙食的寒碜。赵中国张嘴就吃,吃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客气。荣耀觉得还欠缺点什么,环顾四周,竟然将自己爱不释手的自行车上的两只轱辘拆下来,给赵中国制造了一辆简陋的轮椅。轮椅虽然结构简单,造型丑陋,但由几根铁条焊起来的框架,坚固无比。赵中国坐在轮椅上,可以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悠。我们不理睬他,但他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我讨厌他丑陋的半边脑袋,像枯死了半边的冬瓜。荣春天他们也不喜欢他。因为自从他进入我家院子的那天起,他似乎就成了院子里的主人,像老爷子一样对我们的行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我们不搭理他,他也就觉得无趣,大多时候他躲在院子一角的树阴下,在轮椅上打盹,乃至把脑袋歪到一边酣然大睡,嘴巴像关不死的水龙头,口水滴成黏糊糊的垂线,无数苍蝇围着他,他的脸可以像流水席一般给苍蝇提供饕餮盛宴。而他露出来的残腿,显得异常多余,有时候明目张胆的老鼠沿着臭水沟潜行到赵中国的脚下,专啃他脚掌结痂的地方,赵中国似乎没有知觉,那痂被啃开了口子,显出白色的骨头,触目惊心。我忍不住去驱赶那些老鼠,惊醒了赵中国。他用充满警惕和敌意的眼光看我,令我很不爽。赵中国几乎不洗澡,从来不刷牙,身体像粪池一样散发着恶臭,这倒也就罢了,不能容忍的是他的饭量极大,每顿都说吃不饱,毫不客气地跟我们抢饭,荣耀优先照顾他,这在我家引起了公愤。但我们都不愿意去招惹荣耀。我们各忙各的,好像都为重大的事情忙碌,根本无暇顾及眼前的鸡毛蒜皮。
除了荣耀,几乎没有谁清楚赵中国的来历。甚至,连荣耀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几次,荣春天问他,这个北方佬到底是谁?荣耀并不回答。有一次,荣春天穷追不舍,一定要问出他的真实身份。
荣耀很少发飙,但这一次他冲着荣春天吼道:“他是你们的亲爸!”
荣春天感觉受了奇耻大辱,上前要将荣耀放倒。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他们一吵起来,整个蛋镇都会地动山摇,好像要将镇子摧毁。琪琪受不了惊吓,将自己藏匿到床底一个被废弃多年的老鼠洞里,事后我要费尽口舌才能将它哄出来。荣耀倒退了几步,抄起一根造轮椅时多余出来的铁棒,随时向扑上来的敌人砸过去。荣夏天冷静一些,顺手将荣春天的左胳膊拉住了。战争戛然而止。有时候,我将这种故作姿态并且分寸感拿捏得很准的对抗理解为:假战。当然,他们也有真战的时候。去年,也是风暴将至之时,荣春天显得异常烦躁,不知道因为何事与荣耀争吵起来,没几句,双方拳头相向。尽管荣春天的左腿是一根假肢,但他力大无穷,为了逃票看一场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曾经用身体撞塌电影院的一堵围墙。荣耀被揍倒在地,嘴角流血。荣夏天不在,荣冬天向来不管他们的事,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专注地宰杀青蛙。我走上去要扶起荣耀。荣耀突然踹了我一脚,让我滚远点。我被踹中小肚子,有点疼,没有再理他。我在屋檐下,堵截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蚂蚁大军的去路。它们来路不明,却往我的房间里去,一只挨着一只,有条不紊,浩浩荡荡,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急行军。我憎恶的是,它们穿过我的房间门槛,去往床头一侧,然后消失在于两壁相接的缝隙,如入无人之境。我窝着火堵截它们。但我堵不住它们坚决的去路,它们只是慌乱了一阵子,很快便恢复了先前的秩序。它们肯定是奔赴一场战争,或者是溃败后的逃亡。一番折腾之后,回身再看,荣耀已经不知所终,地上也没留下一丝打斗过的痕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像蚂蚁一样,各自忙活去。风暴将至,除了活命,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赵中国也并不喜欢整天待在院子里。有时候,荣耀推着他到街头去溜达,镇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寻根问底,赵中国到底是他的什么人?荣耀支吾其词,企图蒙骗过关。
“他跟荣春天他们一样,都是我捡回家养的,他们没有什么分别。”荣耀说。
蛋镇没有人相信荣耀的心眼好到捡一个年迈的乞丐回家。但是,也没有人怀疑荣耀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他先后捡拾了六个弃婴并养大了其中五个,吃尽了苦头,本来这是感天动地的事情,只不过后来他有些讨人厌烦,再也没有人赞美他的丰功伟绩。本来我们应该感恩戴德,但也没有。在我还小的时候,荣耀每天都用冯三酒厂的劣质酒将自己灌醉,然后回家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们打骂,威胁要将我们剁了喂狗,或抛到蛋河喂鱼,或将我们摁在洪水里淹死……有一次,他把荣夏天摁倒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差点要将荣夏天剁了,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还有一次,荣冬天从窗户钻进食品站,偷回来一只猪头,我们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准备把猪头煮熟吃。我们一年不知肉味,不饿死也快馋死了。但肉的香气从瓦隙墙缝散溢出去,在全镇引起了鼻子和舌头的暴动。食品站的人顺藤摸瓜,很快将我们抓获。食品站的人把猪头从锅里捞起来,还把肉汤倒掉。荣冬天拼死抱着烫热的猪头,用力去啃。任凭食品站的人怎么拉扯,他咬住猪头就是不松口。荣耀刚好回来,抄起一块粗大的木头,往荣冬天头上扫打过去。荣冬天终于松开了嘴,昏死在地上,食品站的人从他的嘴里抠出一块肉,拎起猪头扬长而去。我们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打骂,已经习惯,那时候我们随时做好被碎尸万段的准备。我们都将荣耀视作仇人。虽然,后来荣耀把酒戒掉了,不再打骂我们,但我们的骨子和血液里对他充满了恨意。当然,他为养活我们不得不像一条狗一样从早到晚为我们觅食,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放进嘴里的,他都给我们带回来。为了给我们尝到久违了的肉味,他趁着夜色去肉行,用刀子刮肉台上的“台垢”煮给我们吃,那味道竟然也很鲜美。但屠户觉察到肉台越来越薄,终于抓获了荣耀。荣耀宁愿给屠户新做一张肉台,也要给我们刮台垢。在他眼里,渗着肉味的台垢就是肉。他东借西借,不止一次死皮赖脸地挨家挨户乞讨,甚至趁人不注意还行窃,半夜到田地里去盗取食物,他的这些丑行数不胜数,在蛋镇众所周知,还不止一次被人当作盗贼痛打,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曾经偷盗、行窃,因为在蛋镇,盗窃要比卖淫还可耻。荣耀让我们无话可说的是,他宁愿自己吃屎,也不让我们饿死。还有一个至今仍没有证实的传闻,荣耀曾经在我家屋后的竹林里挖了一条地道,一直往下挖,已经挖到了禽畜行。如果不是台风和洪水,他就能成功地挖通一条通往镇粮所的地道,我家就会有取之不尽的粮食。但洪水漫灌进来,尚未挖通的地道变成了地下水漕。荣耀那些寻找食物的陈年旧事和为我们的生死操尽了心的真实细节也让我们记忆犹新,感慨万千,我们相依为命,共同经历了饥寒交迫和疾病折磨的痛苦,这也是这个家庭至今仍然没有分崩离析的原因。然而,跟一个仇人、恩人集于一身的人生活,终究是一件困难和矛盾的事情。
很快,赵中国也将荣耀变成了他的仇人。因为荣耀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是我的弟兄!”有时候荣耀急了,便理直气壮地说。
怕别人听不懂,荣耀补充说:“我们是战场上的亲弟兄!”
荣耀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胆怯,相反,似乎还有炫耀的意思。
“那他是国军还是共军?”蛋镇的人追问。
荣耀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推着赵中国匆匆回到家里,把门关起来。从此赵中国就不再出门,像一只失去了自由的困兽。
一连几天,赵中国都愤怒地将盛满饭菜的铁盅摔到地上,以此表达对荣耀的不满。荣耀试图解释:“不要紧嘛……不会再有运动了!”
“你懂个鸟毛!你还跟四十多年前一样,愚蠢得像头猪!”赵中国说,“我都隐姓埋名那么多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谁也认不出我了,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我的来历,你却出卖了我!”
荣耀并不觉得事态有多严重,认为赵中国有点危言耸听了。
“既然不愿意暴露身份,你为什么把这口盅带在身边四十多年?”荣耀说。
赵中国说,它是我的魂!难道连你都不懂吗?
荣耀不再敢吭声。其实,荣耀也有一口类似的铁盅,但他一直把它给狗作饭碗,现在还在狗窝里,厚厚的污垢都发绿了,长蘑菇和青苔了。
“我是共军!你跟他们说我是共军!我投降过了的。”赵中国发命令一般对荣耀吼叫。
荣耀说,知道了。
赵中国真是老糊涂了,他的身份在同样当过兵的荣春天和荣秋天面前怎么可能天机不泄呢?他们认出了赵中国须臾不肯离手的铁盅。国民革命军整编74师。张灵甫的部队。荣耀是能认出来的,因为他就是74师的。那个盅即使油漆全部脱光,千疮百孔,扭曲变形,甚至将它揉作一个球,他都能认得出来。其实荣春天和荣夏天早已经认出来了,只是他们没有当一回事,也没有举报和歧视他的意思,相反,他们对他倒有了一些尊敬。有一次,荣春天靠近赵中国,笑眯眯地问他,你这双腿是不是被炮弹炸坏的?我看出了,跟我的左腿是一样的。赵中国狐疑地盯着荣春天。荣春天露出他的左腿。是一根假肢。赵中国用手摸了一下,笑了笑说,果然有点冰凉。荣春天用充满狡黠的语气说,我们都认为你是共军,其实不是。赵中国要张嘴狡辩,荣春天作了一个“嘘”的动作:“不要污辱我的智商。”赵中国也就不再争辩,乞求他不要泄露天机。荣春天答应他,只要你老老实实,就没事。荣秋天甚至进出都给他敬礼。赵中国似乎又神气起来,故意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然而,有一天,荣冬天将一只剖了肚子的青蛙摔到他的脸上骂他“又是一个国民党”的时候,赵中国大惊失色,从轮椅上滚下来,仓惶地往门外爬。荣耀将他截住,安慰他,好不容易才使他安静下来,但从此,赵中国在我家规规矩矩,见到我们谦卑得就像一个乞丐,不断地点头哈腰,甚至连饭也不敢吃了,惶惶不可终日。
荣耀当然不知道赵中国的真实想法,还以为赵中国用不着流浪、逃窜,至少不用从垃圾中淘取食物,不用露宿街头,过上了安稳、体面的日子,应该满足了。每次回来看到赵中国靠在轮椅上安详地假寐,他都沾沾自喜。
有时候荣耀会重复问同一个问题:“老伙计,今天吃得好吗?”
赵中国眼也不睁,机械地回答:“好。”
荣耀又问:“蛋镇好不好?”
赵中国答:“好。”
荣耀说:“那就一辈子呆在蛋镇,咱俩死在一块。”
此时赵中国清醒地直了直身子,想了想说,好。
有一次,荣秋天当着荣耀的面向赵中国敬礼并恭恭敬敬地说:“报告长官,部队集结待命,请指示!”
赵中国本能地躲闪,眼里既有兴奋也有恐慌。荣耀瞪了一眼荣秋天,长叹一声。
前几天,派出所民警宋长江来向赵中国核实身份。一个前国民党老兵有什么好核实的。要说国军老兵,在蛋镇的乡下并不少见。他们既不惹事,也不串通一气,跟其他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区别。长湖村还有一个是黄埔四期的少尉,每天都下田种地,偶尔挑点青菜、番茄、香蕉和辣椒到菜市场摆卖,得了钱便到胡四的粉摊喝上一碗米酒,脸红通通的,哼着小调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老宋问。
赵中国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面对老宋,他惶恐不已,但他脑袋瓜子转得快,一点也不含糊。他身子一抻,开始装疯卖傻,说话语无伦次,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
宋长江也知道他在装,但没有跟他较劲,故意逗他:“你是不是在等国军反攻大陆呀?”赵中国双眼紧闭,摇头晃脑,喃喃自语,突然口吐白沫,眼球翻白。荣耀一巴掌拍到他的肩头说,老疯子别装了。
宋长江说,前天从台湾回来一个探亲老兵,叫范亚东,曾经在张灵甫部队呆过的,打过日本,也跟共产党干过,你认得吧?
赵中国歪歪扭扭的头又摇晃了一下。
老宋说的范亚东我也见到了。他老家住在菠萝巷,原来是蛋镇的大户人家,有良田千亩,跟地主柳六不相上下,但他家里人没有像柳六那样逃跑,而是留下来了。土改时,他家被杀了五口人,到了“文革”结束,他家就只剩下一个侄女,有四十多岁了,也不结婚,长年住在妈祖庙念经,很少露面,我们都叫她范姑姑。范家那个破败的小院子,前几年还住着几个无房户,后来嫌那里阴森潮湿都搬了。范亚东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头发花白,腰身也不直了,见到陌生的街坊神情还是有些不安和愧疚。镇上没有几个人认得他了,认得他的人也觉得十分陌生。开始,大家以为他在台湾发了财会带回来一大笔钱,但他们很快便察觉事实刚好相反,除了穿着黑色锃亮的皮鞋和整洁的西装外,身无长物。据镇政府的人说,他在台湾也一无所有,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回来探亲的盘缠也是几个战友凑的。但他带回来了小半袋台湾糖果。他把糖果分给小孩。小孩不敢要,因为糖果纸上印着蒋介石的军装照。范姑姑没有回到她家的院子见她的叔叔,而是范亚东去妈祖庙见到了范姑姑。两人见面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他们只是在庙里坐下来,安静地吃了一碗面条,也没说什么话。吃完面条,范亚东也就离开妈祖庙回家。镇政府的人一直跟着他,嘘寒问暖的,表面上还算客气。范亚东诚惶诚恐,见过范姑姑后便闭门不出。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在家里制造炸弹,写信联络同党,为国民党反攻大陆作准备?为此有闲得没事的人爬到对面的榕树上窥探,结果除了看到范亚东慢吞吞地打扫院子收拾破烂外,什么可疑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宋长江安慰赵中国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必担惊受怕了。
赵中国口中的白沫越吐越多,像肥皂泡一样。宋长江觉得不耐烦,厉声吆喝一声:“别装了,把头直起来!”赵中国的头马上直了起来,端端正正的,用舌头把嘴角边的白沫舔回去,眼睛盯着宋长江。
宋长江一走,赵中国竟然大骂荣耀出卖了他。荣耀也没有辩解,顺手用抹台布替他擦拭满嘴的白沫。
我真佩服赵中国,这个可以随时随地口吐白沫伪装蒙骗的人。
三天前,荣耀回来发现赵中国不见了。我们都没有注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的。荣耀四处寻找,结果在院子外的树林里发现他的轮椅,在蛋河边看到了他。他正爬上一叶竹排准备顺流而去。荣耀飞跑过去将他拽住,劝了很久才将他劝回来。
“我要跟随风暴离开。”见到我的时候,赵中国总是说这句话,多一个字也没有,好像专门说给我听的。
看上去他对蛋镇憎恶透顶,比我还迫不及待。
青蛙王子
我想先说说这间院子。
这院子原先属于锯木厂的,后来成了桑蚕养殖场,一场洪水浸泡过后,这里的房子岌岌可危,就被废弃了。在我七岁那年,荣耀将我们从文化站地下室搬迁到这里。第二年冰雹将屋顶上的瓦片打成筛子,荣耀吆喝着带领我们把房屋修葺一新;洪水如期而至,夜里冲走了我们的鞋,淹没了我们的床。洪水退后,荣耀吆喝着带领我们用锯木厂丢弃的木材加固屋子,修建了围墙,种上树,变成了一个院落。院落里一年到头长满了旺盛的杂草,蛇、蚯蚓、蜈蚣、毛虫乃至蜗牛,名目繁多的鸟,不邀而至的巨型野蜂,误入歧途的蚂蚱,洪水时期还有种类不少的鱼,鲤鱼,鲫鱼、甚至还有鲱鱼、鳜鱼、鳗鱼,动物世界很热闹。有一年,竟然来了一只麋鹿,长着高高的角,惊恐地在院子外张望。荣耀拿着一把青草跪在地上招引它,一步一步地靠近。麋鹿好像饿极了,它的一只脚还受了伤,流着鲜红的血。它忐忑不安地接受了荣耀的善意,跟着他回到了我家。我们第一次见识麋鹿。照理说,我们这地方没有鹿。它来历不明,又陷入了迷途,样子可怜。我们围着它,给它喂草。它眼里的恐惧像洪水一样慢慢退去。荣夏天建议宰了它。我们很久没有吃上一顿肉了,恨不得张开嘴去啃麋鹿的肉了。但它是一只母鹿,似乎怀孕了,身材修长,皮肤嫩滑。长得真漂亮。我坚决反对吃了它。
“它会变成我们的妈妈。”
那时候我七岁。我的话让我的兄长们惊愕不已,他们收起了嘴边的口水。荣夏天把刀子悄悄地放回原处。荣耀同意我的大胆想象,不杀它。几天后,它的脚伤好了,荣耀把它送到河对岸,放了。麋鹿往山上奔跑,三步一回头。我至今仍然相信它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跟随一场洪水重新回来。
而做为家,我们的院子常常显得冷清。十几间房子,住几个人,三五只鸡,空旷、寂寥、不踏实。
我的房间是院子里最大的。见过我房间的人都说,在这里可以办一个人民食堂。还有一个巨大的窗户,看得见平坦的蛋河和年久失修的河堤。河对岸的滩涂上,长满了茂盛的蒿草、水芹、野荠、艾草、茅草、薄荷、红蓼、菖蒲和狗尾草……很少有人到草地那边去。不是怕蛇。那是医院埋死婴的地方。病死的,流产的,意外夭折的,更多的是因引产而亡的。肚子里几个月大的胎儿被一针扎下去便死了,面世的是死胎。医院和计生站的清洁工老方几乎每天都往那边跑,有时候用铲挑着一只布包,有时候挑着满满的一担。镇上有人多次投诉过老方,指责他坑挖得不够深,有时候野狗将婴儿刨出来啃,多恶心,虽然不知道到底啃的是谁家的孩子,但谁敢说啃的不是自家的孩子?我的窗户永远都必须关上,而且拉上窗帘。有一天半夜,我从窗帘的缝隙往河堤眺望,竟然看到有婴儿在河堤上走来走去,嘻嘻哈哈嬉水……这种毛骨悚然的事情并非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过。我跟荣冬天提起,他若无其事地说,我经常见到,但你不要惊扰他们,即使到了你的跟前。荣冬天的话不会假的。我亲眼看见过他傍晚一个人越过河堤到草地那边去捕捉青蛙。我问他,难道你不害怕吗?他说,不怕。洪水泛滥的时候,那边的草地已经被淹没,河水一直漫至我的窗户底下,将我和草地连在一起。我无处可逃。
河水漫至窗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还小的时候看到白轮船的情景。
那天快到清晨,我从洪水的浸泡中醒来。水已经把我的鞋子漂走了。没有了风,雨也停止了。我推开窗户,突然看到河面上漂着一艘白色的轮船。有船杆,有船蓬,有风帆,但风帆已经破烂不堪,船蓬千疮百孔。河水虽然汹涌,也没有掌船的人,但白轮船很从容地漂浮着。我叫来荣春天和荣夏天,一起看这艘神秘的白轮船。
蛋河多少年没有轮船出没了。连渔船也没有。听说以前有疍家人,终年生活在船上,从不上岸居住,除了上岸匆匆交换一些物品,不再跟镇上的人有过多的来往。后来他们去了下游,或者去了海边,蛋河就没有了船。我们猜不出这艘船从何而来。它肯定是洪水带来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一艘船。像一间房子那么高大。荣秋天兴奋地从我的窗口爬出去,跳进河里,游到轮船上去。但他低估了洪水。还没有游出十米,我们看到他被翻滚的洪水卷走。我们呼喊救命。荣耀从熟睡中惊醒,穿过窗户,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情况便跳进了河里。荣耀的水性也不是很好,他扎进水里,我们便看不到他了。我们都以为他也被洪水卷走了。但他很快出现在荣秋天挣扎的地方。他抓住荣秋天,折腾了半天,才将荣秋天捞上岸来。
荣耀对眼前的白轮船也产生了好奇,但不敢贸然靠近它。
“船上没有人。”荣春天说。
荣耀喝斥他:“没有人……也许有其他东西。”
我们不知道其他东西指的是什么 。荣耀站在岸边盯着白轮船,像是琢磨着什么。白轮船不紧不慢地往岸边靠近。我们看得更清楚了。这是一艘无主之船。但我们看不清楚船上有什么东西。因为船篷和船板遮挡了视线。
快到中午,白轮船从碾米房顺着四方井大路漂移至芒果大街上了。站在楼上围观的人充满好奇,但谁也不敢靠近它。我们远远地跟着它。最后白轮船在农贸市场的门口停住了。
大家推选荣耀上船看个究竟。
“船上可能有黄金。”有人揣测。
“至少有米吧。”我们缺吃。需要很多的米。
众人怂恿,荣耀跃跃欲试。他慢慢靠近轮船。先是张望,然后小心翼翼拍了拍船板。
“有人吗?”荣耀问。
没有回应。荣耀爬上了高高的甲板,穿过船篷,探头看船舱里到底有什么。
我清楚地记得,把头从船舱里收回来后,荣耀脸色惨白,目瞪口呆,手脚僵直,机械地转身,缓缓跳下轮船,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一个曾经在战场上见识过尸横遍野、鬼哭狼嚎的人竟然被什么东西吓得如此失魂落魄。围观的人都害怕了,纷纷把自己的眼光从轮船上收回来,关上门窗。白轮船就停泊在农贸市场,黑夜来临,船体和风帆闪闪发光。人们担心它永远停在那里,甚至会漂至自家门口。大家心惊胆战的。半夜,洪水消退,第二天一早人们起来,竟然发现白轮船不见了。河面上也没有它的踪影。大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天,荣耀从白轮船上下来径直回到家里,关上门,蒙头大睡,一睡便是三个月,大病一场,像死了一样。三个月后,不治自愈,像往常一样,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无数的人问他在白轮船看到了什么,他坚决闭口不谈。
有一次,我问他,他意外地告诉我:“没有什么,就一船青蛙。”
我不相信他说了实话。青蛙怎么可能把他吓成那样?时过多年,蛋镇再也没出现过轮船。人们都已经忘记了白轮船。只有我,洪水一来,都期待白轮船在蛋河上重新出现。也许,它是来接我离开的。
我讨厌青蛙。我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青蛙全都来自那块荒芜的草地。青蛙,跟其他动物不同,它们是死婴变的。一个,两个,三四个,到了夜里它们就会出来,越过河堤,往镇上来。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我们的院子外经过,甚至从我的窗户底下跳过。风暴将至,它们要逃离草地躲避必将到来的洪水,一窝蜂地往镇上聚合,大张旗鼓地穿街过巷。大的,小的,肥的,瘦的,一下子都涌出来了,跳窜到各家各户去。
有人说,那些青蛙,谁家的孩子谁抱。
这话一说出来,把人都吓悚了,纷纷把门窗关牢,将墙壁的缝隙都封死,不给青蛙进屋。但又不敢将它们打死,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赶离自己的门口。
“这里不是你的家。你到其他地方找去。”
那些青蛙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转身投另一家。当一家又一家用同样的方式将它们拒之门外,它们便无家可归,在镇上的角落游荡。
荣冬天是捕蛙能手,有人称他“青蛙王子”。他手持钓杆,钩子上挂上蚯蚓,便能将青蛙诱到一起,跟着他,一路往家里跑。如果不亲眼目睹,决不会相信青蛙浩浩荡荡地穿过大街的壮观场景。当然,这是傍晚,大街上行人稀少,没有人去干预荣冬天和青蛙的前进路线。荣冬天跟我说,他懂得青蛙的语言,他知道它们想什么。我不相信他有这种本领。但有一次,他示范给我看,他对着一群青蛙喃喃说了几句,它们便跟着他走。“它们真的是一群孩子。”荣冬天说,“它们愿意听我的。”
“你到底跟它们说了些什么呀?”
荣冬天说,来,我带你们找妈妈。
荣冬天将青蛙带到我家院子的侧门,让它们从铁门的门缝底下鱼贯而入,然后将它们困在菜地里。菜地里的青蛙很快就蛙满为患,拥挤不堪。烈日下,青蛙争相躲藏在菜叶下和草丛中,匍匐于阴凉之地,因而重重叠叠地拼命挤在一起,有的被踩踏而死。而有的不知道从哪里逃出来,跳到屋子里来。饭桌底下、床底下、灶台边,衣橱、抽屉,冬天的鞋子里……到处都是青蛙。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他们开始时大惊失色,暴跳如雷,然后抓起扫帚拼命驱赶、拍打,那些青蛙四向逃窜……但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荣冬天承诺洪水过后,分别给他们一笔钱作为补偿。他们便对青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它们不窜进他们的裤子里,他们不再干预荣冬天。而对我,荣冬天则毫无补偿和安慰之意。青蛙跳到我的床上,半夜趁我熟睡之时钻进我的裤裆里,虽然清凉得惬意,但一旦意识被青蛙入侵,我会本能地发出惊叫,愤怒地起来找荣冬天论理。荣冬天的房间紧挨菜地,门永远是虚掩着的,方便青蛙的进进出出。我推开他的房门,用手电筒往他身上照射,刚要质问他,却发现他的床上全是青蛙,青蛙爬满了他的肚皮甚至脸部,那些放着幽蓝色亮光的眼睛刷刷地朝我看过来。我怒火顿消。毫无疑问,荣冬天的前世是一只青蛙。我有什么理由跟一只青蛙计较呢?
但荣冬天要赶在风暴到来前将那些青蛙杀了。因为风暴一来,青蛙便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
这是荣冬天最忙碌的时候。他一手抓住一把锋利的剃刀,另一只手抓住青蛙的细腰,青蛙的肚皮被捏得鼓胀起来,剃刀只需要轻轻一刮,青蛙肚子里的内脏以及还来不及消化的蚱蜢一下子便出来了。几乎见不到血。青蛙也不发出痛苦的尖叫,只是四腿蹬几下,很快便没有了力气,然后被一根铁线从嘴巴穿进去,铁线从屁眼出来。荣冬天的动作一气呵成,比菜市场老杨的杀鱼动作还要熟练。铁线上串起来的青蛙一只紧挨着一只,挂在菜地的两棵枇杷树之间,迅速被晒干。风暴到来之前,必须将它们晒干,至少也要将内脏的水分去掉。风暴一过,高州的贩子便踩踏着洪水带来的还没来得及清除的淤泥,拖泥带水挤进我家的院子,跟荣冬天讨价还价,收购他手里的干青蛙。彼时的荣冬天像世故的商贾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傲视那些一手抓着布袋一手提着称子的商贩,任凭他们如何阿谀奉承,荣冬天总能从表情高度一致的脸面中分出忠奸来。
那些奸诈的高州商贩从不告诉我们这些青蛙干最终的用途。我们开始怀疑它们被做成广东人饭桌上的菜肴或被煮成鲜汤,后来才从潮州商贩那里得知,青蛙干最终会被制成名贵的青蛙油。青蛙像人一样,永远也不会被杀光。它们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即使风暴期间也马不停蹄地生养子嗣。今年有一万只变成了青蛙干,明年又会有一万只青蛙来到我家的院子,与荣冬天同床共枕,然后心甘情愿地变成青蛙干。
荣冬天并非一开始就懂得宰杀青蛙。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他在我家院子里架起一口锅头,注半锅头的冷水,将数十只青蛙扔到锅里,然后生火,水慢慢变得暖和,变热,变滚烫。锅头没有锅盖,青蛙舒展着身子,在锅里一只挨着一只,一动不动。我们围着锅,焦急地叫它们:跳呀,跳出来呀……可是它们就是无动于衷,慢慢的,它们四肢僵硬,身子冒着热气和熟肉的香味。水煮青蛙玩腻了,荣冬天给我和镇上的伙伴烤青蛙。放在炭火上烤,青蛙身上很快就会冒出一身的油和焦味。青蛙肉很香,但大人们凶悍地制止我们吃青蛙肉。他们说,民国初期,蛋镇上有一个人因为吃了太多的青蛙肉,结果有一天全身变青,双手慢慢萎缩,嘴巴变得宽阔,最后就变得跟蟾蜍差不多……
有一天,高州商贩教会了荣冬天,除了吃它的肉,青蛙还有另一种用途。从此,荣冬天就等着青蛙自己送上门来。这时候的青蛙肥大,还因为惊恐,分泌的油特别多。晒干的是水分,剩下来的是油脂。
见识过宰杀青蛙血腥的场面的人都忍不住要呕吐。腥臭在蛋镇空气中飘荡着,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夹带着咸味的海风。谴责荣冬天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能阻止他。荣耀也不能。农业站的老孟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宋长江气势汹汹地闯上门来,要荣冬天放生所有的青蛙。但荣冬天无动于衷。
“风暴马上就要来了,你不往农村去救灾,到我家干什么?”荣冬天理直气壮。手里的剃刀闪着寒光,浑身散发着呛人的腥臭味。
没有哪条王法能让老孟和老宋将荣冬天绳之以法。
“你要是逼我,我把青蛙赶到你家里去。”荣冬天威胁老孟说。
老孟的老婆怕蛇,也怕青蛙。老孟动用了他的所有学识给荣冬天讲授青蛙对农耕的益处。荣冬天一边宰杀着青蛙,一边逐条反驳老孟,历数老孟在“文革”做过的坏事。
“我亲眼看见你强奸葛友兰!亲眼看见你用铁锤敲碎了苏汉城的头壳骨……”
这些陈年旧事都是事实,也已有定论,大家早就忘记了,或不屑提起,更没有人拿它作为武器攻击老孟,但荣冬天害怕老孟真的要动手抢走他的青蛙,每次都操起这些陈年旧事猛戳老孟的要害。这一招果然奏效,老孟一下子就蔫了,变得语无伦次,乃至自惭形秽、羞愧难当,躲到了宋长江的背后。
老宋看不过去,在空中晃了晃手铐,以此给荣冬天施加压力。
荣冬天对宋长江说,老宋,你把我抓走吧。反正我杀了那么多青蛙,迟早要偿命的。
老宋故意提到三四年前的与茶山农场子弟的群殴事件,那事还没完。有两三个人逃跑了,其中就有桂林仔。荣冬天那时候还小,虽然用大砍刀伤了两个农场子弟,没有追究责任,但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完结。
荣冬天服软了。沉默了一会,向老宋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明年不干了,明年我改行,做大买卖。
老孟和老宋一走,荣冬天加快动作,夜以继日地宰杀青蛙。两天下来,院子里挂满了一串串的青蛙的尸体。被掏空了内脏,原先肥硕得像孕妇的身材一下子变得像干瘪的小老头,阳光一晒,很快就变成了干尸,黑黑的,样子丑陋。
被漠视的英雄
今年的夏天跟过去的夏天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春天的时候,新上任的镇长雄心勃勃,要让蛋镇的面貌迅速焕然一新。他认为芒果大街太古老了,老态龙钟,毫无生气,把芒果大街上的芒果树砍掉改种荔枝树,重新给芒果大街命名。这当然受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芒果大街没有了芒果树,还叫芒果大街吗?芒果大街从大清国开始就是这个名字了。宣统末年,衙门把它改称吉祥大街,结果第二年大清国便灭亡了。民国三十七年,为了纪念蛋镇籍(韩村)的一名在辽沈之战中殉难的少将,将芒果大街改名韩峰大街,结果第二年民国竟也倒台了。蛋镇的人都相信,冥冥中芒果大街与国运紧密相连,一旦改名,中国便必将改朝换代。镇上的人都习惯叫芒果大街了,都习惯每年夏天看到树上结满硕大的芒果,夜里飘着沁人心脾的芒果清香。许多人去政府抗议,静坐,不准砍掉芒果树,不准更改芒果大街的名称。政府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坚决要砍芒果树。人们把镇长围堵在政府门口,不让他出门。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对镇民还算客气,对镇民闹情绪,只要闹得不是很出格,他们历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镇长却比谁都嚣张,张牙舞爪,威胁要抓人。这把抗议的人激怒了。他们冲进政府,要揍镇长。民警们这才紧张和严厉起来。宋长江把走在最前头的荣春天铐上了手铐,认定荣春天是借机闹事。从邻镇驰援的民警陆续赶到,抗议的镇民也疲软下来,作鸟兽散。荣春天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呆了一晚,第二天便出来了。说是拘留,实际上是陪宋长江下棋。整个蛋镇,就他们两个人懂得下围棋。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高低,反正二人势均力敌,谁也不服谁。第二天,宋长江在派出所里请荣春天喝酒,顺便给他上法制课,警告他不要对抗政府,不要骂领导。荣春天喝完酒,径直去找镇长,公开威胁说,如果谁敢把芒果大街改名,谁就是内奸,就是反革命,就是篡党夺权,就是妄想改朝换代,对这种人,打死就是立功!
镇长弄明白了荣春天的身份和背景,对他有了兴趣,请他坐下来谈谈。荣春天将他的假腿卸下,啪一声放在镇长的办公桌上。匆匆赶到的宋长江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要将荣春天重新铐走。镇长阻止了他,并把他劝走。宋长江并没有走,而是蹲在门外的走廊上,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镇长关起门,两人开始交谈。
荣春天从他参加越战的前一天说起。
那一天他还在县城去边境的路上。盖着厚厚帐篷的军车里坐满了乳臭未干的新兵。一路上尘土飞扬,军车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唱着雄壮的歌,兴奋得像去迎接新娘。但当给每人发枪的时候,歌声突然停止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摸到枪。荣春天说,枪是冰凉的,像蛇一样。军车上有一个老兵,教他们怎么上膛,怎么瞄准,怎么扣动扳机,怎样上刺刀……有新兵手忙脚乱的,折腾老半天也弄不清楚怎么上膛。还有新兵抓着枪真像抓着一条蛇似的,哆嗦着不敢松手。荣春天问老兵,能不能发我一发子弹,把空中的鸟打下来?老兵说,不成,你们的第一颗子弹一定要打到越南人的身上。道路洼洼坑坑,军车跑跑停停。老兵给每一个新兵发放笔和纸,让他们写决心书。不是“写”,而是照着老兵说的“抄”。荣春天的字很工整漂亮,一直都很工整漂亮,成为他的车厢里的范文,给那些不识字的人照抄。想不到,车厢里竟然有一半以上的新兵不认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老兵不断斥责他们不好好念书整天去耍流氓了吗?他们抄写决心书非常认真,生怕抄不好被赶下车,从此当不上兵了。但他们过于认真,把落款的名字照抄了,又惹来了一顿臭骂。骂过以后,老兵的态度忽然变得和气亲切,跟新兵们称兄道弟,问每一个新兵是否有了女朋友,有没有上过床,他们都很害羞,没有谁说有。老兵又问,心里有什么疑惑需要解答?有人问,新兵连是不是有三个月的训练期和有适应期?老兵回答说,当你们成为解放军的第一天开始,就随时准备着英勇杀敌、保家卫国,战争没有适应期,战场是最好的训练基地,一仗打下来,什么都懂了。又有人问,我们不是预备队的吗?老兵回答说,预备队就是战斗队,随时准备战斗。还有人问,原来我听说我们只是负责后勤,不用上战场……老兵说,后勤比前线更危险。
荣春天首先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新兵蛋的脸上都布满了恐惧和紧张的神色,甚至有人尿裤子了。荣春天心里明白战争不是打架斗殴,不是赛跑,不是与台风较量,是真枪实弹,是尸横遍野。他开始动摇了,甚至琢磨着要不要逃跑。临近边境,军车在夜色中停下,有军官来认领新兵。荣春天被带到另一辆军车里,继续前进。车厢里有饭,有酒,有烟,可以随便吃喝抽。荣春天吃撑了。但一进入颠簸的山路,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就差肠子没有吐出来。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荣春天听到了清晰的枪声、炮声。他一下子就清醒了。有人告诉他,准备上战场了。
而前天中午,他们刚刚在县武装部集中,参加新兵连的操练。在队列中,荣春天看见围栏外站满了脸上写满自豪感的家长,从人头攒动中,他认出了荣耀——极力鼓励他参军的人。他比任何人都兴奋、激动。荣春天没有在众人面前给他丢脸,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符合要求,被教官三次安排给大伙做示范。那时候,在我们几个当中,荣春天是最听话的、最老实的。荣耀回到蛋镇宣布,荣春天一入伍就被任命为班长了。实际上,荣春天是在半个月后才被任命为班长。他所在的班在短短十五天里已经先后死了三任班长。他当上班长后,他的班只剩下他和另一个叫小伍的士兵了,他们奉命驻守一个无名高地,必须坚持两天,直到援兵赶到。小伍是柳州人,作战很勇敢,荣春天也很勇敢。他们两个人火线上结成兄弟,誓同生死。荣春天和小伍坚持了一天半,打退了越南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可是不见援兵的踪影。荣春天知道,有时候上头说是有援兵,但未必就有,说援兵一天内到,也可能三天后才能赶到。他们都负伤了,好在都是皮肉伤。到了那天黄昏,敌人停止了进攻。荣春天纳闷了,越南人为什么不进攻了呢?如果越南人再进攻,他们便坚持不住了,精疲力竭不说,主要是那挺机枪卡壳了,死活修不好。没有机枪,靠两支步枪守什么阵地呀?再说机枪的弹药也没有了。步枪子弹也没有剩下几颗。好在,越南人不知道这种情况。他们停止了进攻。荣春天和小伍松了一口气。一松气,神经一放松,就知道自己又累又困,他们背靠着背,说好了谁都不许睡着,但他们话没说完就睡着了。说睡着也不算睡着,小伍只是打了一个盹。就一个盹,他便惊醒了,猛烈地叫醒荣春天:“快逃,越南人要炮轰我们了!”荣春天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可能?要炮轰早就炮轰了。他们的炮也没有炮弹了。”小伍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听到我父亲大声呼喊越南人要炮轰了,赶紧逃命。小伍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亲在小伍入伍前一年便去世了。荣春天不相信小伍的话。小伍说刚才他父亲对着他又喊又拽,催促赶紧逃命!荣春天说,那是幻觉。小伍坚持说是“报梦”,是死人与活人的对话。荣春天不相信,说这是封建迷信,是为当逃兵找借口,你要逃便逃吧,没有命令我不能撤,我不能当逃兵。小伍催促他还是躲避一下,“通灵”的事情在他家乡经常发生,不可不信。荣春天说,我们保住了阵地,眼看就能立功受勋了,我们这一擅自撤退就是临阵脱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小伍说,死到临头,还想着立功!要拖荣春天一起逃命,但荣春天死活不从。小伍气急败坏,要拖荣春天逃离。荣春天一枪托打在小伍的额头上:“你要当逃兵我不拦你,我要立功你也不能拦我!”小伍额头被打破,跺跺脚,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哭着跑了。小伍刚跑到阵地的背后,一颗炮弹就落下来,把荣春天炸飞了。从半空中落下来他的右腿。小伍躲过了一劫,跑回来把昏死过去的荣春天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时又一颗炮弹落下来,将他们的掩体炸平了。接着,炮弹一颗接着一颗,爆炸声震耳欲聋,小伍和荣春天躲在不远处,被炮弹掀起来的泥土掩埋了。
小伍好不容易才从泥土里钻出来,又把荣春天刨出来。这时候小伍才发现荣春天少了一条腿,右腿。炮声停止后,他便想去把荣春天那条腿找回来,但越南人攻上来的喊杀声依稀可闻,他赶紧背着荣春天连滚带爬逃离了战场。
越南人的大炮架到了荣春天他们失守的高地上,炮弹像暴风骤雨一般倾泻到我军的后方……
丢了一条腿的荣春天回来了。伤养好,差不多也到了退伍的时候。因为把阵地丢了,还有临阵脱逃的嫌疑,他和小伍都没有立功受奖,只获得了一枚参战纪念章。荣春天回到蛋镇,依然是待业青年,除了少了一条腿,一切都没有变化。回来的第二天,他自己折腾着做了一副拐杖,右裤脚空荡荡的,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小伍退伍回到柳州,首先把父亲的坟重新修葺,然后结婚生子。每年的九月十九日是小伍和荣春天死里逃生的纪念日。几年来,小伍总要在这一天从柳州来到蛋镇跟荣春天一起喝上两杯,缅怀往事,庆幸自己还活着。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多少往事可以缅怀,因为他们原来不是同一个连队的,两个连队的人分别快打光了,都补充不上来,才临时合并的,两个连就合并成一个连,两个或三个班重新合并成一个班,坚守无名高地时荣春天和小伍才认识,直到被越南人炮轰,前后相处不到两天,虽然出生入死,一起度过了残酷的血与火的煎熬,但也没说上几句话。去年,小伍带着漂亮的妻子和三个调皮可爱的孩子来到蛋镇,荣春天在芒果大酒店请他们吃了一顿。小伍每次都苦口婆心地劝荣春天去柳州医院安装一根正规的量身定做的义肢,行动会方便许多。荣春天总是说,等明年再考虑。“那你也要结婚了。”小伍说。荣春天说,等明年再考虑。
荣春天往回说。说他还不缺一条腿的时候,是蛋镇最能跑、跑得最快的人,有一次他往南面跑,一口气跑到了海边,在沙滩上见识了穿比基尼的外国女人。白白净净,乳房有一大半暴露在外头……他还亲眼看到台风从海上来,从海边登陆了。他转身便跑,台风追着他往蛋镇方向吹。荣春天一直跑到风的前头,回到蛋镇告诉人们台风来了。话没说完,台风便尾随而至。那时候,台风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可以逆风而跑,对台风充满蔑视。可是缺一条腿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一条抢骨头的狗便能将他拱翻。他会跟镇长谈人有两条腿的好处:“如果我有两条腿,世界就是平的。现在,无论往哪里走,都凹凸不平。”荣春天说,“那时候我要是真想临阵脱逃,谁也跑不过我。可是我像临阵脱逃的人吗?”他还会说,那时候征兵宣传车在蛋镇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高音喇叭的喧嚷真让人受不了,比枪炮声还烦人。荣春天的毛笔字写得不错,政府请他和李前进一起抄写征兵标语,每抄写一张标语,他能赚五分钱。他将自己写的标语张贴到车站、电影院、百货大楼、学校门口等醒目的位置,而将李前进写的标语张贴在猪栏、肉行和公共厕所的墙上。荣春天从没有想过要当兵。那年春季的一天,荣耀跟他说,听说你喜欢上了县文工团的毛文莉?这个事情蛋镇上的人都知道。毛文莉来蛋镇电影院演出,她饰演《红灯记》里的铁梅。荣春天到后台偷看过她。有一次,演出结束后,毛文莉回到后台,荣春天壮着胆子给她送去了一篮子芒果,没想到,毛文莉把芒果转赠给了同样潜到后台套近乎的兽医银来兴,一时成为笑柄。荣春天肯定地回答荣耀说,当然喜欢。荣耀高深莫测地问荣春天,想不想娶毛文莉?荣春天头脑里一阵发热,虽然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他还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如果能娶到毛文莉,叫我死都愿意。荣耀告诉他,但凡女人,特别是文工团的女人,都想嫁给军人,毛文莉就说过非军人不嫁。荣耀推心置腹地和荣春天交谈了一个下午,就在那天,征兵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荣春天填写了表格,第二天参加了体检。第三天便到县武装部报到了。第七天,开赴前线。做梦一般。
荣春天不会跟镇长谈到退伍回来后的状况。他跟荣耀一样,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没有成为英雄,还被别人嘲笑和鄙视。他们不直接取笑,而是问荣春天:什么时候跟毛文莉结婚呀?自从荣春天从前线回来后,毛文莉再也没有到过蛋镇。有人说她嫁人了,不是嫁给军人,而是嫁给一个做个体的暴发户。也有人说,她至今仍然单身,只是不演铁梅后,她没事可做,在县城的歌舞厅里陪人跳舞赚取外快。荣春天并不埋怨毛文莉,而是怨恨荣耀。不是一般的恨,而是恨到要将荣耀煮熟了吃。当不了英雄,荣春天决定当一个富翁。他拿退伍金开了一间 “春天杂货店”。杂货店来钱太慢,前两年他将杂货店转让给别人了。先是从深圳贩卖服装,后来贩卖啤酒,都亏了,从此他一蹶不振,闷闷不乐,他要把气撒到新任镇长的头上。
荣春天和镇长谈了一个下午。其间,荣耀在门外徘徊良久,但镇长一直没有召见他。荣春天从镇长办公室出来,荣耀跟随身后,却没说一句话。几年来,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宋长江也跟着荣春天,说,你没有把镇长怎么样吧?
荣春天说,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
很快宋长江便搞清楚,新任镇长就是那年开赴前线荣春天所在军车的那个老兵。没几年,变得又白又胖,还戴上了黑色的金边眼镜,他老早就认出了荣春天,而荣春天直到交谈快结束了才认出他来。他的耳朵缺了半边,被长头发掩藏住了。
后来,政府没有砍芒果树,也没有更改芒果大街的名称。但把进士街的樟树砍了,改种上桂树。
那天,荣春天在镇长办公室第一次喝到可口可乐,那味道给他特别的震撼,第一口喝下去有点反胃,想吐出来,可是心又把它勾了回去。那时他便突发奇想,要制造汽水,比可口可乐更好喝的汽水。这才是最好的生财之道。荣春天把剩下的半瓶子可口可乐揣到了怀里。瓶子上都公开了汽水的配方。公开意味着蔑视仿造者的智商。要是瓶子上同时公开配方和各成分的比例以及制作方法就更好了。可惜,他们留了一手,这让荣春天吃尽了苦头。
荣春天准备了塑料汽水瓶、柠檬酸、苏打粉、白糖、果汁、色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调试、品味,再调试……反复折腾了一个多月,荣春天自己的舌头被自制的味道迥然的“汽水”折磨得失去了判断能力,鼻子呛出血来,肚子也拉得不行了。他还没有制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水,跟可口可乐还有很大的差距。看得出来,他快要发疯了。直到昨天,他逮住我,让我从两杯汽水中分辨出哪一杯是可口可乐,哪一杯是他自制的“春天可乐”?我品试了一下说:“两杯都是‘春天可乐”。荣春天终于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他的假腿卸下来,啪一声扔到摆满汽水样品的桌面上,顿时杯盘狼藉。趁沮丧和绝望的荣春天还没有彻底蔫下去,我补充说了一句:“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汽水!”荣春天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两眼放光:“真的吗?”我认真地说是真的。因为我不想被他纠缠;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喝汽水,我不知道其他汽水的味道。荣春天像又经历一次死里逃生,重新将假腿装上,亢奋之余故作谦虚地说:“我知道还差一点点,我还要继续试验。我已经接近成功。”他孤注一掷了。但确实是,他接近成功了。
荣春天两条腿还齐全的时候,英俊挺拔,算得上是镇上最帅气的青年,他根本就瞧不起镇上的女孩子。有一年春末,洪水刚刚隐退,有人在蛋河下游的碾米房旁边发现一具女尸,离岸不远,却始终不肯靠岸。那时候,看到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尸体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城里武斗得厉害的那段时间,蛋河的河面上曾经同时漂浮着来自上游的七具尸体。既没有人来调查,也没有人敢去收尸。有人向派出所报案,被宋长江斥责为多管闲事:“它们只是路过,要到鹿角镇去。你们为什么要阻挡去路呢?”镇上的人用竹竿将被杂草缠住的尸体解救出来,让它们往下游的鹿角镇漂去。而这具女尸震惊了蛋镇。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身材修长,面容姣美安详,脸上有微笑;皮肤洁白细嫩,胸部丰满,即使是仰卧在水中,乳房依然挺拔,像莲花在开放;下阴若隐若现,一小片树叶恰到好处、不舍不弃地为她遮挡。长长的秀发像根须一样植在水里。赶去观望那么多人,无不赞叹女尸的美。他们说,那么漂亮的一女尸不便宜鹿角镇了,蛋镇收留它吧。荣耀被众人推到了前面。他试图将她从水里捞起来,但竹竿永远就差一点点够不着。他往前伸一点,女尸便往外移动一点,仿佛存心跟他保持那么一点距离。荣春天看不过眼,扑通一声跳进河里,要把女尸一把拖上岸。但他被女尸的美艳惊呆了,离女尸只有半尺之遥,任凭岸上的人怎么催促和起哄,他都不敢靠近女尸。
“你碰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呀?”有人高声喊道。显然这是在开玩笑。站在岸上都已经闻得到尸臭了。但是,他们也觉得奇怪,水中的尸体通常是趴着的,仰面朝天的浮尸很少见到。
荣春天故意说,她还活着……她还喘着气……
我感觉到她果然在动,那头发、纤细的手臂、修长的双腿,甚至那双眼睛……
有人怂恿荣春天:“你去拉她一把,请她上岸呀,老在水里泡着有什么意思?”
荣春天说,她要是上了岸,到哪家吃住呀?
有人建议到银兽医家,银兽医当场反对,那时候他还爱着海葵,但他盯着女尸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咽口水时发出罕见的咕噜咕噜的奇妙声音。有人建议到陆大为家、霍雄杰家、林富豪家、霍援朝家、韩超东家……可是就没有人建议由荣春天领回家的。而且,他们互相推让,差点儿引起争执。荣春天有些泄气,返回岸上。女尸像挣脱了束缚,缓慢地向河中心漂去。荣春天脚下的泥土突然坍塌,整个人瞬间掉进了水里。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拉起来,抬头再看那女尸,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荣春天第一次见到毛小莉时,再次惊呆了:她跟那具女尸像极了。用他的话说,简直一模一样。荣春天的想象勾起了人们对那具漂亮女尸的记忆。毛文莉到底像不像女尸在蛋镇引起了不小的争议。银兽医说不像,毛文莉没有那么漂亮。荣春天竭力捍卫自己的判断,因为他是最接近女尸的人。银兽医质问他:“你看见过毛文莉的裸体吗?如果没有见过,你怎么能说她像女尸?”为了证明自己,荣春天不得不杜撰了一些细节:“我在电影院后台看见过毛文莉更衣、洗澡——夏天太热了,我看到她的乳头都在冒汗。”这让人产生了无限的联想:难道女尸复活了?或者,女尸压根儿就不是尸体,而是一个跟我们闹着玩的活人?还有一种推测,女尸可能是毛文莉的母亲或姐姐。蛋镇人的想象力又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有人鼓励荣春天到县城寻找真相。荣春天果然去了一趟县城,但回来后并没有向迫切需要真相的他们披露任何消息,他们怀疑荣春天在县城没有见到毛文莉,也没有到文工团,因为那时候文工团肯定到全县巡回演出,进行征兵宣传。荣春天报名应征。很快,他便离开蛋镇,奔赴战场。因此,荣春天后来把他去当兵致残的原因完全归咎于荣耀视他如仇人是不对的,毛文莉也有责任。
退伍后的荣春天经历过一段寒冬一般的日子。他用了半年的时间跟县民政局和武装部的人吵架。又用了半年时间鼓捣一条假腿,他确信自己制造的假腿比其他人做的都要科学、可靠、好用,而且便宜。鼓捣假腿期间,他办了两件事,一是把上门说媒的打了一顿,因为她介绍一个有精神病的女人给他;二是开了一间杂货店。先说女精神病人的事情。这是一个少女,才十七岁,长相一般,据说异常聪颖,曾经是县高中的高材生,因差三分没有考上大学而突然精神失常。看上去没有什么,跟正常人一样,只是到了半夜三更,大约第一次鸡啼时分,她会准时起来背诵英文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披头散发,手舞足蹈,旁若无人,过程中会笑,会哭,会骂,会欲展翅高飞。任凭打骂,绝不停歇。但鸡鸣结束会戛然而止,倒头便睡,不妨别人。媒人说,这个姑娘生的娃会比她更聪明。荣春天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被媒人看得如此低下?竟然到了要娶一个有精神病女人的地步?开始他婉言谢绝。但媒人每天都带着那个女孩来到我家。那女孩有些害羞,不搭理人,不参与聊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有时候捡拾垃圾堆的报纸看,精神很专注,似乎完全被报纸上的东西吸引住了,半张报纸可以看一个下午。而媒人在一旁对着正在鼓捣假肢的荣春天喋喋不休,说那女孩的好处,有时候还对荣春天的还没有成型的假肢评头品足,好像她才是这方面的专家和巧匠,实际上,她是提醒荣春天,他是缺了一条腿的人。我喜欢那个女孩,安静,善良,对男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荣春天一再拒绝娶那个女孩,态度坚决。媒人穷追不放,死缠烂打。到了吃饭时间,她们两人当仁不让地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那女孩虽然腼腆,但特别能吃,而且毫不客气。每次离开的时候,媒人都要从我家带走一件东西,砧板、铁锅、镰刀、雨伞……甚至看上了荣春天的军用水壶和皮带。荣春天忍无可忍,将她驱逐,但想不到的是,她对荣春天的傲慢和不识好歹冷嘲热讽,出言不逊,最后还攻击了他最薄弱的部位——右腿。只剩下一条腿,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荣春天操起刚成型的假腿往媒人身上打去,假腿的部件散落一地,媒人抱头鼠窜。那患精神病的女孩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看一张包装咸鱼的报纸,根本没有被他们的喧闹影响。那咸鱼也散落一地。荣春天把她手里的报纸夺过来,说,要看报,去北京大学看!那患精神病的女孩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荣春天。荣春天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把报纸还给她。她拿着报纸,缓缓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了。办杂货店也是一时冲动。但毕竟难度不大,租了一间铺面,东拼西凑,很快就开张了。但人们还是相信国营商店,杂货店来钱太慢太少,他把杂货店转手,跑到深圳批发一批喇叭裤运回蛋镇,但临近省界时才发现班车车顶上的货物全不见了,包括他的喇叭裤。估计是在夜里路过粤西的一段山路时被车匪偷偷劫走的,这种事情常常发生,车主也不负责任。他跳下车,一个人往回跑,要把货物找回来。他记得昨夜经过马卵镇时隐约听到车顶有异样的响声,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警觉。他返回到了马卵镇探寻可疑分子。他走了很长的路,中午时分才返回到马卵镇。三个长发披肩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在路边等待什么。荣春天对他们身边两个大布袋充满了怀疑,过去询问布袋里是不是喇叭裤。他们说不是。荣春天说,我都闻到喇叭裤的味道了,还说不是?我花了银两买回来的东西我闻得出来。荣春天要动手打开布袋看个究竟,被三个长发男人制止,随即发生了暴力冲突。三个长发男人围殴荣春天。荣春天才不怕他们,要不是他缺了一条腿,他们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荣春天将其中一个长发男人的鼻梁打歪了,而他被木棍砸中了头,栽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当他爬起来,三个长发男人早已经跑了,布袋也不见了,他的假腿被扔到了马路对面的稻田里。稻谷刚刚收割完毕,被割伤的稻秆散发出来的馥香在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弥漫、徘徊。荣春天单腿跳过马路的样子像极青蛙。假腿直挺挺地插在泥土里,跟稻茬站立在一起,只是比稻茬高出一截,让荣春天远远便认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你不要难过,他们这样欺负残疾人,始终会遭到雷劈!”马卵镇人安慰荣春天,虽然远远不能抚平他内心的悲凉和怒火,但在陌生得一无所知的地方,这些安慰还是让他感动了一下。他把腿擦拭干净,安装到身体上,往蛋镇方向走回来。走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回到蛋镇。荣春天咽不下这口气,怒气冲冲地鼓捣了三天,制造出了一支长管猎枪,要重返马卵镇。可是到了车站,被宋长江拦住了去路,没收了猎枪。宋长江答应他,迟早抓住车匪路霸给他报仇。荣春天问,如何报仇?宋长江说,反正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三天过去了,宋长江在蛋镇闲云野鹤一般,其间邀请过一次荣春天切磋棋艺,没有给荣春天一个交代。荣春天要宋长江归还猎枪,宋死活不肯返还,两人在派出所里粗着脖子吵架。荣春天又花了三天时间,制造了第二把更长的猎枪,踏上了途经马卵镇的班车。两天后,他回到蛋镇,跟上次两手空空不同,这一次他带回来了两布袋的喇叭裤。
荣春天很得意,眉飞色舞地向他们描述他在马卵镇把那三个长发男人打趴求饶的精彩过程。听众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叹服。她就是虞美人。
“可惜了,你这批裤子如果早到十天,就是金子,现在变成一堆垃圾了。因为现在不流行喇叭裤了。”虞美人冷笑道。她是蛋镇最时尚的女人,烫发、超短裤、牛仔裤、高跟鞋、大耳环、黑色文胸……都在她身上演绎过或仍在演绎着,一面引发跟风,一面招来谩骂。她对荣春天劈头盖脸的贬损,一下子令围着抢购衣服的人一哄而散。
荣春天没有卖,而是把喇叭裤当街免费发放。这下忙坏了裁缝印白。因为她们都拿着喇叭裤去让印白修改裤脚。荣春天血本无归,迁怒于虞美人。虞美人争辩说,我只是说了真话,难道说真话也犯法?虞美人长得很漂亮,荣夏天喜欢她,追求她好久了。荣春天不好跟她翻脸,去找印白分红。
“印裁缝,我的喇叭裤都长着腿跑到你这里来了,为你招财进宝,而我血本无归,你是不是应该分我一半的利润?”
印裁缝很生气:“印虎当兵的事我还没有跟你算账,你倒要跟我分账来了!”
印虎是印裁缝的儿子。荣春天入伍那年,印虎也应征了,体检也合格了,但印虎莫名其妙地被涮下。直到第二年才知道,是荣耀跟武装部长做了交易,让荣春天挤掉了印虎。印裁缝本来对荣耀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但看到荣春天缺了一条腿回来后,心里原谅了荣耀,但嘴上对此不依不饶,每次见到荣耀都指责他在蛋镇搞歪风邪气,像台风一样把蛋镇搞乱了。荣耀也对印裁缝退避三舍。印虎本来就不愿意当兵,自应征落选后,本来还可以来年再应征的,但他自暴自弃,整日在镇上游逛,惹事生非,人称印少爷。有一天,他把一个伪装成唱戏的“台湾特务”烧伤了。此人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得高大英俊,皮肤白净,鼻梁高耸,牙齿整齐,眼睛特别有神,声音洪亮悦耳,在镇旧戏台说书唱戏,收取赏钱。一个人可以扮演几个角色,甚至可以用女人的声音说话。镇上不少女人都迷上了他和他的戏,毫不顾忌地表达对他的好感,自然引起了蛋镇男人的妒忌和不满。而印裁缝的老婆姜文华更是对唱戏男人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天戏前戏后总要找理由去看唱戏男人,给他送好吃的。姜文华本是一个山沟里的村姑,除了自己的姓名,再也不认识其他字。虽然印裁缝比她年长二十岁,但能嫁给非农的印裁缝也算她的福分。印裁缝给她做了很多漂亮衣服,不用她干活,她很快变成了镇上最出名的话唠子,吵起架来,除了匡小洁再也没有对手。自从印虎长大后,印裁缝再也管不住姜文华,曾经有一些没经证实的绯闻传来,印裁缝装作没听到。有人对印裁缝说,你家姜文华都跟唱戏男人睡觉了,你还坐得住?印裁缝说,你看见了吗?我怎么没看见?但印虎就不能忍受母亲,要将唱戏男人赶走,但没有借口和机会。荣耀首先警觉地发现唱戏男人的道具箱里藏着一面褪了色的青天白日旗,怀疑他是潜伏的“台湾特务”,在等待时机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台湾特务?”有人反驳荣耀。
“只要台湾还没有解放,就会有特务。”荣耀说。
“台湾特务来蛋镇能搞出什么名堂?”蛋镇是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小镇,台湾特务潜伏在这里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我也说不清楚——政治的东西我们老百姓不懂。”荣耀说。
没有人相信荣耀的推测。尤其是妇女们。但印虎相信了。
“他的箱子里应该还有一把手枪。”荣耀说。他没有报警,等待那男人原形毕露。但迫不及待的印虎挺身而出,半夜里一把火将那男人居住的临时搭盖的木屋烧着了。男人逃跑不及,脸部被严重烧伤,嗓子也呛哑了。后来被查明,此男人根本就不是台湾特务,而是一个合浦县的因为超生被开除的教师匠,靠说唱养家糊口,政治清白,还是中共党员。他的箱子里没有手枪,那面青天白日旗只是道具。印虎闯下了大祸,被送到离蛋镇三百里外的劳改农场劳改了一年。
荣春天心里总感觉是他和荣耀害了印虎。印裁缝拿印虎说事,荣春天也就不再纠缠印裁缝。但宋长江纠缠上他了。
宋长江以警察的怀疑精神质疑荣春天:“你这些裤子还是原来的裤子吗?”
荣春天觉得受到了轻蔑,反问宋长江:“你说,一个好端端的女人被劫匪掳走了十几天,还是原来的女人吗?”
宋长江要荣春天交出第二把猎枪。荣春天坚决不交:“永远不要指望警察帮忙解决问题。我要留着它防身。”
宋长江说,现在枪支管理很严,严禁私藏枪支,况且严打还没有说结束呢。上头说天天都是严打,你就不怕有一天你被严打了?
荣春天觉得那是宋长江吓唬人的屁话,不以为然。但自此以后,我从没见到荣春天的猎枪。倒是荣秋天,经常扛着一支K86步枪在芒果大街上巡逻,像边防战士一样认真投入,他才是被“严打”害了。但没有人理会他,连宋长江也不睬他。因为他的枪没有子弹,也没有枪栓。既然如此,就只是一根木头而已。
从马卵镇找回脸面和尊严后,荣春天不再外出,不久,在南洋大街的国营照片馆旁边开了一间酒吧:春天酒吧。酒是托战友从遥远的青岛发回来的。青岛啤酒,一箱箱的,堆在车站那边。白酒也有,都是老白干、莲花白、桂林三花等品牌的便宜货。春天刚过,台风还没有来。天气酷热,晚上青年人从四面八方涌进蛋镇,看电影、吃宵夜、逛舞厅、泡录像厅看三级片……男男女女的身上都散发着多余的热量和激情。酒吧刚开业那几天,果然顾客盈门,川流不息。经常有人喝得酩酊大醉,男的当众撒尿,女的自个脱掉上衣甚至扯掉文胸散热。打架斗殴事件成倍增加。有一次,茶山农场的几个人认出了河套村经常盗砍橡胶树的几个混混,借着酒劲,他们在春天酒吧里扭打起来,砸烂了无数酒瓶。河套村的几个混混带着满身鲜血落荒而逃。茶山农场的人向来怕死,在蛋镇打架从来没有赢过,每次都狼狈而去,因而历来谨小慎微,谦卑低调。这次是他们在镇上打架第一次获胜,得意忘形,从此以后每晚都要在春天酒吧喝酒,并占据最好的位置。划拳、说黄段,大声爆粗口,还对进酒吧的女服务员说下流话。荣春天委婉地警告过他们了,但他们对荣春天也开始蔑视。印虎印少爷每晚都要在昏暗的角落里喝酒,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也不跟人说话,每喝完一口都要仰视天花板二十秒,然后再低头喝第二口。不喝酒的时候,眼睛盯着酒杯,双手藏在台底下搓弄脚丫。表情宁静、凝重,像一个真正的品酒大师。他的酒瓶不会剩下哪怕半滴的酒,连气泡也不剩。他在春天酒吧喝酒从不付钱。荣春天不收他的钱,随便他喝。他们见面也不说话,像有默契一般。印虎每晚八点准时到,也不多喝,只喝三瓶,九点整喝完就离开,从没有例外。大伙认为他连喝酒都如此自律和有仪式感,应该是劳改期间训练出来的。大概是茶山农场的人影响了他喝酒,有一次,他突然抄起三只空酒瓶往他们头上横打过去,一下子将两个当场打昏厥,另外三个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顺手抓起的啤酒瓶打翻。整个过程刚好十秒钟,精准而迅猛,打完刚好是九点整。然而,代价是沉重的。一个外号“晕头鸡”的人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茶山农场三百人涌进春天酒吧要荣春天交出凶手,一下子将酒吧挤爆了。荣春天无法交出印少爷,派出所也没有办法,因为印少爷早已经连夜潜逃,至今不知所终。茶山农场的人只花了三分钟便将春天酒吧砸得稀吧烂。啤酒一直流到了大街上。
那时候夏天刚至,台风便要来了,荣耀宣布进入风暴预警期的第一天,春天酒吧就此关门。
开酒吧和服装生意的不如意让荣春天债台高筑,债务至今没有还清,经常有人上门向他要钱。这让荣春天感到十分烦扰。台风要来,他如释重负:最好台风让蛋镇一夜之间消失,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讨债了。汽水生意是门新玩意,他孤注一掷了,梦想东山再起,从此扶摇直上。他的梦想离现实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照理,荣春天是我们的长兄,我们都听他的。但他不对我们发号施令,甚至对荣耀的生死避而不谈。午夜时分,他来过一趟医院,朝急救室里看了一眼,然后用鼻子嗅了嗅,摇摇头回去了。他应该问一下医生情况到底如何,或者给我一句鼓励的话。长长一夜,只有我一个人孤孤单单躺在医院急救室门外的长椅上。何老瘪也不见了。医院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但一闭上眼睛总觉得我的面前人影绰绰。我害怕得不敢闭上眼睛。我想着天一亮就离开蛋镇,心里很兴奋,也有一些惆怅,甚至有点放不下来。
台风来了,越刮越凶狠。我的肚皮鼓得老高了,圆圆的,胀胀的,随时都要爆炸。我逆着风像企鹅一样走过兽医站门口时,停了一下来,往里面张望,看见银兽医正在跟一只母狗调情。他背对着我,母狗还很年轻,白色的皮毛,迷离的眼神,像妖媚的狐狸。它看见我了。它把腰伸得很直,嘴巴竖得高高的,傲慢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不,它的嘴里有三颗金牙,金光闪闪,富贵逼人。银兽医忙着鼓捣它的生殖器,并不知道自己的后脑被削开了,露出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浆糊状的物体,那些物体在蠕动,仔细一看,是蛆,千万条蛆在翻滚,像黄鳝争食。我惊叫一声:“银兽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找我?我说,你这个老流氓,你坏死了……银兽医愣了一下,终于注意到了我的肚子。“你怀孕了?”他问。那条母狗说话了:“她马上就要生了,要赶在我的前面了,你还不快点……”母狗催促着银兽医抓紧时间和它交配。银兽医啪一声顺手把门关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我的下阴突然湿了,在漏水。我以为是要拉肚子了,赶紧脱掉裤子。刚一蹲下,一个婴儿从我的阴道里滑出来,哇啦大哭。我手足无措,慌张地寻找自己的乳房给孩子喂奶,但乳房变成了两只青色的木瓜在胸前晃动。大街上突然站满了人,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荣冬天、海葵、虞美人、赵中国、宋长江、徐法官、范姑姑、印少爷、毛文莉、何老瘪、姜文华、唱戏男人……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中有人哄笑,有人责骂,有人吐痰。台风将他们一个个吹得东倒西歪,最后,一股黑色的暗藏了刀子的风横扫过来,将他们的头颅一一割下,他们也就没有了脸,没有了眼睛,惊恐地互相碰撞在一起。天空中乌云密布,快下雨了。我越来越慌乱,希望有人帮忙。此时一个有头颅但没有脸面的男人从乱哄哄的人群里走出来,要抱走我的婴儿。他说,多漂亮的一个女孩,我不抱走她,洪水便要将她冲到下水道里去了。抬头一看,洪水从街道尽头汹涌而来,夹杂着污水垃圾。我不给,他和我争抢。我大声呼救。没有人理会,他们害怕洪水,一溃而散。我妥协了。我说,只要让我看清你的脸面,我就让你抱走我的孩子。那男人说,我没有脸面,我的脸面早已经被你丢尽了……我仔细分辨他的声音,推测说,你是不是荣耀?那男人说,不是,荣耀只能活一天了,他养活不了你的孩子。犹豫之间,他一把将我的孩子抢走了。洪水瞬间来到我的眼前。我大喊一声:“妈妈!”
当汽车站传来的班车鸣笛声把我惊醒时,我意识到自己早已经闭上了眼睛,并且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我一骨碌爬起来,往急救室里看,里面空无一人。心瞬间慌乱了。
我沿着陡坡往上爬,在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个疲惫的医生,正是他参与抢救荣耀的。
“他危在旦夕,苟延残喘了。我们尽力了,你们准备后事吧。”医生说。
这句话,他不应该跟我说,而是跟荣春天他们说。
“荣耀现在在哪里?”我问。
“他在重症室……”医生说。
我不知所措,头脑里乱蓬蓬的。
“你回去告诉你家里那些不孝兄弟,赶紧准备荣耀的后事,台风马上就要来了。”医生说。
我从医院出来,经过汽车站售票处时,往里张望了一眼,她们还没有上班。我赶紧回家。清晨的马路孤寂而宁静。经过邮电所时,我突然看到一只猫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像琪琪!肚皮鼓鼓的,一定是它!我叫了一声,但它早已经消失在树丛里。我追上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回到家里,荣春天出奇地早早起来了。我刚要告诉他荣耀的状况,他却先开口说话了:昨晚调试了一个通宵,我终于成功了——春天牌汽水,世界上最好的汽水!他眼睛通红,满脸憔悴,却掩盖不了他的亢奋。
“在台风来到之前,我一定要制造出第一批汽水,让蛋镇所有人一喝就上瘾,终身离不开!”荣春天说,“从此以后,你就当我的营销员,亏待不了你。”
我默默走开,去房间取我的行李。
荣春天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到我的房间门外说:“放心,荣耀死不了。他死过多少回了,算命先生都说他能活到九十九。九十九个算命先生都这样说。”
荣耀确实是九死一生。一个凡夫俗子的鸡毛蒜皮,说来话长,又让人难以置信。
荣耀还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叫胡琴的女人。
那时的荣耀是蛋镇一个手艺不精且吊儿郎当的木匠的儿子。没有富人雇请,木匠只能给穷人做家具,连自己也养不活,妻子(据说长得很漂亮)生下荣耀后第二年便跟随一个宜州的木材商跑了。木匠好不容易把荣耀拉扯大,年龄长了手艺却依然没有长进,木匠深知男人选错行的后果,自然不希望子继父业,荣耀也不喜欢这个连老婆也养不起的行当,木匠希望自己的儿子选择当厨师,因为他从没有听说过厨师会饿死的。荣耀十三岁那年,春夏之交,稻田一片橙黄。傍晚时分,蛙声喧天,他清楚地记得,台风乍起,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祖父,决定对自己窝囊的人生痛痛快快来个了断,把家里的剩酒全喝了,摇摇晃晃地往蛋河边走,然后爬上一棵高耸入云的桉树顶端。当时,只有荣耀一个人在树下惊恐地呼喊祖父的名字,哭着乞求他下来。台风使桉树左右摇摆,连鸟巢都纷纷掉下来了,鸟蛋砸到荣耀的头上。祖父抱着树枝随风晃动,像一只大鸟,兴奋地对荣耀说,我看到了台风的源头!我要往那边飞过去了。一阵风过来,荣耀只是闭了一下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祖父已经从桉树上消失,再也不见了。荣耀收起眼泪,到了地主柳六家当了一个短工,其实就是一个伙夫,连厨师也算不上,只是给厨师打下手,剁肉、切菜,调味甚至挑水、劈柴。但他强壮有力气,机灵,勤快,很讨人喜欢。他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当上真正的厨师。一晃五年过去了,荣耀终于可以在地主的厨房里有了一席之地,能做各种各样的菜式,深得柳六的喜爱。如果没有胡琴,他会在柳六府上当一辈子厨师。
有一天,地主府上来了一对母女。母亲衣着得体,不卑不亢,有大家闺秀之范,不像是要做下人的人。果然,她把女儿交给柳六后,便匆匆离开。这个丫头名叫胡琴。蛋镇上了年纪的人都应该还记得她长得有多美,身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脸像一只鹅蛋,眼神清澈单纯,牙齿整齐透亮,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胡琴跟其他丫头气质明显不同,高贵娴静,知书识礼,低调谦卑,很受柳六喜爱,走在蛋镇的大街上,她总是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开始的时候,胡琴在厨房干活,洗碗,洗菜,给荣耀打下手。
胡琴是廉州一带的,祖上是药材商,生意做到南洋、日本,本来也算得上大户,直到清朝末年仍然是富庶之家,有良田千亩,长工上百,比柳六阔气得多。后来因为支持康梁变法,与官府反目,家道迅速衰落。到胡琴一代,早已经家财散尽,风雨飘摇。本来还不至于到穷途末路,后来胡父追随孙中山造反,在广州丢了性命,还被抄家驱逐,从此彻底沦落。胡母走投无路,带着胡琴四处飘零,最后至蛋镇把女儿卖给柳六,拿着银两去向不明。后来有人说,胡母是共产党,拿着女儿的卖身钱干革命去了。
荣耀一眼就看上了胡琴。每天早早起来,都把胡琴要干的活抢先帮干了一半。胡琴走到大街上,他远远地跟着,生怕她遇到什么不测。胡琴也喜欢荣耀。有一次,她问荣耀,你是不是想娶我呀?荣耀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胡琴说,连说娶我的勇气都没有算什么男人大丈夫?荣耀挺起胸脯,跑到地主的面前说:“我要娶胡琴为妻。”
柳六不像别的地主,不刻薄,不凶恶,不仗势欺人,相反,还平易近人,体恤下层,说话和和气气,以理服人,遵守信用,像邻家一个小老头,不讨人反感,但他爱财,视财如命。他对荣耀说:“谁娶她都可以,拿一百块大洋来,什么时候拿来什么时候可以娶走她,公平交易,天地良心。”
不知道柳六此话是否当真,反正荣耀信了。
因此,十八岁的荣耀有了一个远大的梦想,就是赚够一百块大洋,娶胡琴为妻。
然而,即便是干一辈子厨师,荣耀也攒不够一百块大洋。正当他绝望之际,有一天,蛋镇来了一支兵马,为首者李宗仁。他们在蛋镇招兵买马,说当一年兵胜过在地主家干十年伙夫。荣耀丢下手里的菜刀,跟随李宗仁的部队跑了。打了两年仗,有一次受了伤,断了两根肋骨,还打什么仗呀,长官让他退伍回乡养伤。半途而废,荣耀沮丧地回到了蛋镇,听说柳六要胡琴嫁给他的儿子柳央,正准备办婚礼。地主只有一个儿子,晚年得子,疼爱至极。但柳央从小便病恹恹的,弱不禁风,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也要穿常人冬天才穿的衣服。老中医都跟地主说了,柳央不适合结婚,身子太虚,命根子硬不起来。柳六不服气,到处求医。胡琴每天都得给柳央熬药,药喝多了,柳央的身子越发虚弱。听说胡琴要嫁给一个病秧子,荣耀急了,拿着李宗仁发给他的十八块大洋,去找柳六。
“柳老爷,你说我可以娶胡琴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荣耀说。
柳六掂了掂荣耀的十八块大洋:“我已经给过你两年时间了。就这点?怎么不拿一百块大洋来呀。没有一百块大洋你怎么跟我谈条件呀?”
荣耀说:“你再给我十年时间……”
柳六说:“十年,十年后我都死了。”
荣耀说:“五年,五年!”
柳六说:“现在不是我不给你时间,而是我儿子不给你时间了。我儿子看上了胡琴,要娶她,我也拦不住。”
荣耀束手无策。柳六说,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问题。
荣耀说只要能娶胡琴,让他干什么都可以。
柳六让荣耀代替柳央服兵役。如果荣耀答应,柳央可以另娶,等荣耀服役回来后,便可以娶胡琴。原来这是柳六早已经盘算好了的一笔交易。
柳六还写了一份契约,保证此项交易的严肃性和有效性。
荣耀当即答应,见过胡琴。胡琴说,她卖身至此,一切听柳六安排。荣耀放心了,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便重新入伍,赶赴湖南,辗转江苏、浙江、上海、安徽……几经整编调配,最后编入了张灵甫的队伍。本来三年后便可以回乡,但跟日本人一纠缠,就没完没了。与日本人打完,与共军打。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他自己都记不起打过多少次仗,负伤多少处,死里逃生多少回。他只记得自己拿了多少军饷、赏银。每次战斗中,他都主动报名参加敢死队,因为赏金多。他把饷银、赏金全都寄回给胡琴,还给她写信说,等攒足了银两,在蛋镇买一座大宅子,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但从没有得到过胡琴的回复,不知道她的处境。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回到蛋镇,胡琴仍会等着他,柳六与他的契约仍然有效。在山东孟良崮一战中,他又参加了敢死队,固守一个重要据点,与共军死磕。张灵甫给每一个敢死队员发放了五十块大洋。大伙把赏银放在兜里,沉甸甸的,走路发出啷啷的声响。跟荣耀一起“敢死”的弟兄都下决心,如果此役战胜,又能活到最后,从此解甲归田,告老还乡,娶妻生子安享余生。荣耀身经百战,早已经伤痕累累,左手断了三根手指,留在体内的弹片有多少自己也摸不清楚。离家千里,乡愁如火,打完这一役,得回蛋镇了。
孟良崮一战,本来形势对国军有利,最后竟然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全军覆没,长官张灵甫被击毙。荣耀被大炮轰晕,醒来便成了共军的俘虏,到手的五十块大洋灰飞烟灭。此役,荣耀腹部、头部受了重伤,在共军野战医院医治了半年才基本痊愈。共军给他两个选择:一是领取路费回家;二是继续当兵,但得换过军装。共军很希望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留下来,掉转枪口对付国军。然而荣耀连想都没想,毅然决然选择了领取路费。事后证明,这是荣耀一辈子做出的最愚蠢、最草率的选择。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荣冬天经常以此嘲讽他、轻蔑他,甚至成为父子不和的症结。因为这个决定,他所经历的生死之难白费了,漫长而卑微的一页开始了,也让他们,当然还包括我,背负了多年的被鄙视的“国军后代”之名,在蛋镇受尽嘲弄和鄙视。
荣耀领取了微薄的路费和干粮,从山东一路狂奔,日夜兼程,往蛋镇赶。一个月后,回到蛋镇,发现蛋镇被解放了,地主被打倒了,田地和财物分给了老百姓。柳六进士街的大宅子住满了昔日的佃农和无赖、懒汉。让荣耀意想不到的是,荣耀离开蛋镇后,柳央又三番五次向父亲提出娶胡琴,甚至以死相威胁,但地主柳六恪守契约承诺,没有把胡琴许配给自己的儿子。柳央对父亲充满怨言,在荣耀离开蛋镇第二年被一场台风杀死。台风来时,柳六吩咐柳央带几个人去韩村收租。去韩村要经过香蕉大桥。香蕉大桥是柳六出资建的功德桥。柳央一路上骂这个鬼天气,骂台风是王八蛋,骂老天,过香蕉大桥时,台风将他从这一头一直刮向另一头,像捉弄一张白纸,几个人试图把他拉住,但也没能拉住,即使他拼命抱住桥栏也于事无补,台风硬生生地把他连根拔起,卷起来扔到蛋河里淹死。柳六认定这是天意,是惩罚,怪不得谁。台风过后,他把香蕉大桥重新修整,免除了韩村十三户佃户一年的田租。地主柳六经受不起失子的打击,从此卧床不起。在解放军到来之前,一妻三妾把金银财宝分光,丢下走不动的地主,望风而逃。而只有胡琴死死护着身无分文的地主,雇了两个人,抬着地主往南仓皇逃跑,从此下落不明。
梦想的大厦轰然倒塌,荣耀一下子蔫了。三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蛋镇的人对荣耀痛彻心扉:如果你没有领取解放军的路费,掉转枪口,你就是功臣了,就能在北京论功受赏了。
荣耀拼命打听胡琴的下落,每每传来一点音讯,便扑过去,结果都是空穴来风。有人告诉他:胡琴拿着你当年寄回的饷银,逃到南洋去了。荣耀不关心他的饷银,而在意胡琴。四十年来,荣耀从不间断探听胡琴的消息,但竟然毫无音讯。一个漂亮的少女从人间蒸发了。荣耀再也没有爱过其他女人,连看也看不上一个,有人以为他喜欢海葵,事实上,他对海葵,对蛋镇的所有女人都不屑一顾。人家嘲讽他是“贱狗也敢挑骨头”。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关于荣耀和胡琴,这是一个俗不可耐、土得掉渣的故事,毫无新意。后来故事的发展也乏善可陈,鲜有激动人心之处。但时过多年,依然不时被人拿出来取乐。经常有好事者煞有介事地告诉荣耀,在高州或廉州发现胡琴的踪影。开始的时候,荣耀信以为真,但跑过去,什么也没有。如此多次,荣耀视为捉弄,不再相信。后来再有人告诉他诸如此类的消息,他都装聋作哑,不为所动。
然而,前年春天,应该是快到夏天了,天气酷热,连续干旱三月,田里的禾苗快要枯死了,听说台风马上就要来,人们正忙着做防范台风的准备,此时镇上来了一个自称叫胡琴的老女人,一时间引起了轰动。我们都去围观。只见她拄着拐杖站在电影院前口的老冯云吞摊旁,等待蛋镇的人将她认出来。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额头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旧疤痕,像一条蜈蚣驻扎在那里,但眉目之间,依然看得出曾经拥有的美丽和娇媚。
“台风就要来了,我熟悉它的气味。”她对对她好奇的人说,“四十年前的台风也是这种气味。”
“你是来报告台风的吗?”有人问她。
“不是。你们太年轻,不认识我。我叫胡琴。我活不长久了,死之前回来看看蛋镇。”她说。
没有人敢贸然肯定此人的真伪。我们请来了在蛋镇活得最长、记忆力最好的方老太。年轻时她也在地主柳六家做过丫头,柳六本想将她许配给柳央,柳央死于台风后,她嫁给了地主的一个轿夫,生了七个女儿。方老太把脸凑到那老女人的脸上,仔细辨认,两张老脸差不多粘贴在一起了。
“她就是胡琴!”方老太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因此大家都认定她就是胡琴。这时候荣耀才从政府的门卫室慢吞吞地走出来,将信将疑地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并不正眼看老妇,而是侧着脸,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
“她怎么可能是胡琴呢!”荣耀鄙夷地说,“胡琴怎么会变成又老又丑呢!”
“你都老丑成什么样子了,她就不能老丑吗?”方老太说。
“如果她是胡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但我看不出来她哪一点像胡琴。”荣耀躲闪着说,“要是她还活着,不会到这时候才来找我。她早就死了。跟地主柳六一块死的!”
自称“胡琴”的女人似乎饱受委屈,泪水一下子就喷出来了,呜呜地哭,大声嚷道,民国三十八年我离开这里,再回来,除了云吞的味道没变,一切都变了,连人心也变了。
方老太固执地认为她就是胡琴:“当年她一口一口地称我为姐姐,连声音都没有改变。”
方老太问胡琴,当年你都去了哪里呀?
自称胡琴的老妇说,我能去哪里呀?我能去哪里呀?
但无论方老太怎么询问,老妇都说不清楚她当年究竟逃到哪里,这些年在哪里生活,当年蛋镇的人和事也是一问三不知。
“我什么都忘记了,就只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蛋镇。像鸡蛋一样经不起折腾,台风一来,就破碎——台风来一次,就被洪水淹没一次。每年,我都得把地主家的门槛加高,不让洪水灌进来。”胡琴止住了哭,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叫荣耀的人,当年他总共寄给我七十六块大洋,我都拿去暗中支持我母亲搞地下党了,按理说,荣耀对革命也有贡献。”
荣耀对围观的人说,她说谎,她不是胡琴,胡琴的母亲怎么是共产党呢?当年我寄回来的明明是一百八十块大洋……走南闯北,大风大浪,骗子我见多了,更高明的骗子我都见过。
大伙都劝荣耀耐心辨别真假,你的右眼看不清,用左眼仔细瞧清楚,万一她真是胡琴呢?荣耀举起残缺的左手厉声警告说:“胡琴早已经死了,谁冒充胡琴都不得好死!”
荣耀愤怒转身而去。固执、决绝,不可逆转。
“胡琴”茫然不知所措,指着荣耀的背影问方老太:“那人是荣耀吗?那个当过国民党兵的荣耀。”
方老太摇摇头说:“不是。”
“胡琴”有些失望,恳求围观的人帮她支付五毛钱的云吞款。刚才她吃了一碗云吞,口袋里没钱了。云吞摊的老冯摆摆手说,免了。“胡琴”对老冯千恩万谢后,拄着拐杖往骑楼街方向走,嘴里不断喃喃道:“我就是胡琴。他们把我忘了也就罢了,竟然连荣耀也把我忘了!”
她的背明显驼了,像一株弯曲的禾苗,我担心灼热的阳光很快将她晒蔫。
我发现我的行李箱不见了。还好,钱还在我的身上,藏在我身体的秘密地带。
“你的行李箱我帮你吊到梁上去了,免得洪水来了被淹。”荣春天说,“你的被子、鞋,书籍,也要放到水淹不到的地方。”
这是十几年来我得到的最温暖的关怀。瞬间我有些感动。可是,行李箱悬在高高的屋梁上,我怎么取下来呢?
“你应该留下来帮我销售汽水。”荣春天说。
我断然拒绝他的要求。我恳请他把行李箱放下来,我要赶时间。他不愿意。我搬来椅子,试图自己取。可是够不着。用力踮起双脚,椅子摇摇晃晃的,在我倒下来的时候,荣春天一把将我抱住了。他觉察到了,我跌倒不是因为椅子摇晃,而是我好像生病了。我的额头烫得像烈日下的街砖。我浑身都在发热。我都快冒烟了。
美人、诗歌和手风琴
荣夏天每天早晨总要早起。因为他要去上食堂找谢诗人。如果去晚了,得去豪猪养殖场才能找到他。谢诗人是养猪场的职工。每次经过琵琶巷钟表修理铺时,荣夏天总要停下来朝二楼的阳台上喊:“皮聋子,我要娶虞美人。”
但他等不到皮聋子的出现便匆忙离开。这更像是一声调侃式的问候,不需要答复和回应。
皮聋子的女儿虞美人是上食堂的职工,每天都在食堂门口卖面包。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在她的周围。她做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爆炸式发型,每一根头发都蜷曲,像被火烧过;除了嘴唇涂得鲜红,指甲也涂上了红“油漆”。荣夏天喜欢她身上永远都散发着的水晶包的味道。虞美人,就是一只让人感到饥饿的水晶包。
“荣夏天,你是不是又去调戏我爸了?”虞美人严肃地问。
荣夏天说,没有……没有。
虞美人看得出来荣夏天说了慌,一只包子打过去,荣夏天刚好接过来,瞬间塞进了嘴里,然后跳着舞穿过上食堂的侧门,绕过一块菜地,爬上一幢破落的三层危楼,谢诗人就住在顶层的最左侧角落里。
虞美人本姓皮,叫皮丹,虞美人是谢诗人给她取的一个别名。别名取得很好,很快便家喻户晓,再也没有人叫她原来的名字,连皮聋子也叫她虞美人。皮聋子是虞美人的父亲。说是聋子,实际上并不真聋,有些话他只是假装没听见,装糊涂,是选择性“耳聋”,心里明亮得很。他答应把虞美人许配给了供销社糖烟酒购销员杜威,待虞美人满二十岁就完婚。去年虞美人已满十八岁。杜威矮小得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站在商店的柜台前,如果不用脚垫,只能看到他的头。这还不是最大的缺陷。杜威患有癲痫病,每次台风来临,他都要发作。一发作,便倒地不起,浑身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把人吓得半死。而荣夏天自认为是蛋镇最帅的男人,没有之一,皮聋子把虞美人许给杜威,他不服,他不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是说:
“这好比是一场春雨洒落撒哈拉沙漠。”
荣夏天这个比喻有瑕疵。但他为此得意,觉得这是一句诗——在拜谢诗人为师前说出来的,这是天赋、才情,在蛋镇只有他和谢诗人才有可能想到如此精妙的比喻。然而,杜威不是沙漠,他有白糖、烟和酒,皮立峰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一说到这些东西,荣夏天感觉到皮立峰才是无法逾越的撒哈拉沙漠。
皮立峰并非不讲道理,曾对荣夏天说:“要是你每个月送我五斤白糖、四瓶老白干、三包红梅烟,我也同意虞美人嫁给你。”
杜威已经连续三年给皮聋子每个月五斤白糖、四瓶老白干、三包红梅烟了。
荣夏天说,我给你打白条,十年后连本带息全部兑现给你,我说到做到,成不成?
皮聋子说,那你十年后再来找我。
皮聋子的话像当年地主柳六对荣耀说的话,如此相似。命这个东西也代代相传啊。
荣夏天说,十年后虞美人都跟杜威生十个孩子了,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皮聋子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可以,糖烟酒可以免,但娶虞美人必须连同她的弟弟一起娶走。
虞美人的弟弟是一个傻子,傻到连皮聋子也懒得给他起名字,大家就叫他皮傻子。他每天什么事也不干,也干不了什么正经事,跑到卫生院看女护士柴禾给病人打针。病人的尖叫能为他带来欢乐。柴禾是卫生院最漂亮的护士,皮傻子整天跟着她,轰也轰不走,但他能听柴禾使唤,打扫卫生、背病人、给病人剃头,皮傻子都能干,本来应该由柴禾干的事情,皮傻子都帮干了。当然,除了给病人打针。
皮聋子不担心虞美人,担心皮傻子,如果哪一天他死了,皮傻子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荣夏天不愿意跟一个傻子生活。但杜威愿意。杜威经常去卫生院将皮傻子找回来,给他买冰棍,给他糖果。皮傻子兴高采烈地叫他“姐夫”。然而,皮聋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得出来,杜威并非真心想连皮傻子一起“娶”,而且杜威的癲痫病也是皮聋子的心头之患。
荣夏天默默走开。皮聋子专心致志地修理钟表。在钟表修理这行当,蛋镇没有第二个人跟他相比。不管什么样的钟表,只要不是摔得稀巴烂,他都能修好。荣耀有一只军表,据说是他的长官张灵甫送给他的。一九三八年十月,战武汉。74军51师153旅少将旅长张灵甫亲率一支敢死队沿着后山绝壁攀木挂树,在黑暗中披荆斩棘,穿过艰险的深山峡谷、老林恶水,从日军疏于防范的张古山后山绝壁上进攻,飞夺张古山。而后日寇不甘失败,出动飞机与重炮狂轰滥炸,几乎将张古山夷为平地。张灵甫率部浴血死战,与日寇鏖战五天五夜,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反复拉锯。荣耀正是这支敢死队队员。张灵甫身中七弹,鲜血直流,以为必死无疑。荣耀甘当张灵甫的护身兵,为他挡过子弹,他就是在这次战斗中被炸瞎右眼的。而荣耀多次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张灵甫视之为命硬,并为荣耀忠心耿耿、誓死相随感动,把手上的军表摘下送给他。然而,这一次,张灵甫和荣耀都没有战死。张灵甫也没有要回军表。这块军表,荣耀藏了四十多年,有一年藏手表的地方被洪水淹没了,当荣耀发现时,军表已经被泡生锈,坏了。荣耀痛心疾首,对它的修复不抱什么希望。可是,皮聋子竟然将它修理好,并擦拭一新,闪闪发亮。因此,荣耀对皮聋子一向敬重得很,把洪村的一个矮女人介绍给皮聋子作填房。矮女人虽然样子不好看,但能帮皮聋子收拾里里外外,帮了他很大的忙。虞美人也对矮女人很满意,因为她再也不用照顾她的傻子弟弟了。
虞美人喜欢诗人,但不喜欢谢诗人。诗人应该像李白、杜甫、白居易那样仙风道骨,神采飞扬,眼神多情迷离,像磁铁一样吸引人。谢诗人太瘦,瘦得皮包骨,瘦得连裤子也穿不紧,一阵风可以将他吹到美国。瘦也就罢了,他竟然长一副豪猪相,尖嘴猴腮,手臂和胸脯毛茸茸的像长满了狗尾巴草。而最让虞美人嫌弃的原因是谢诗人身上挥之不去的豪猪的气味。然而,谢诗人是一个诗人。他写了一首臧否荣耀的诗歌《英雄与狗熊》:
我说你是英雄,
你却又是狗熊;
我说你是狗熊,
你却又是英雄。
……
这首绕口令一般的、毁誉参半的诗曾经发表在省报上,在蛋镇引起过一阵轰动,荣耀对此诗不置一词,乃至充满鄙视,好像觉得谢诗人不配评价他。那份报纸至今仍珍藏在文化站李前进的保险柜里,每次县文化局的人来检查工作,李前进都要拿出来展示汇报,他因此而获得了县文化工作先进分子。谢诗人还得到了镇长的接见,并请他给蛋镇第一条大街写一首诗。谢诗人竟然拒绝了镇长的要求,理由是他不会按长官意志创作,他还声明:“我不关心政治,恳请政治不要关心我”。
谢诗人把文化站当成了自己的家,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可以随便翻箱倒柜,可以将沾满泥土和猪粪的双脚摆放在李前进的办公桌面。李前进每次见到他,都得向他点头哈腰,在他看来,谢诗人是蛋镇唯一比他还有文化的人。虞美人曾经慨叹说,蛋镇好不容易才诞生一个诗人,可是为什么是姓谢呢?虞美人还差点咬咬牙喜欢上谢诗人。但谢诗人公开表示,他不喜欢“水晶包”,甜腻而放荡,对牙齿和肠胃都是一种伤害。这是公开的羞辱,让虞美人很恼火,对荣夏天说,如果你喜欢我,先得把自己变成诗人。一个被称为二流子的人要变成诗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虚心跟谢诗人学习写诗。于是,荣夏天去找谢诗人拜师学习写诗。但谢诗人死活不愿意收徒弟。谢诗人的父亲是镇玻璃厂技术工,一辈子就只给谢诗人一条忠告:“教会徒弟会饿死师傅的。”因为他吃过这种亏。荣夏天跪在地上求谢诗人:“如果你教会我写诗,我保证你在蛋镇出入平安,荣华富贵。”谢诗人当然不相信荣夏天能给他荣华富贵,断然拒绝了他。荣夏天恼羞成怒,一脚踹翻谢诗人,劈头盖脸地一顿狠揍,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还威胁说要拧断他的肋骨。谢诗人妥协了,但有一个条件:每天早上,荣夏天要到李旦的窗前朗读谢诗人昨晚给李旦写的诗。
李旦是李前进的女儿。她的脸长而窄小,看上去只有普通人的半边脸大。眼睛、鼻子、嘴巴都齐全,但挤在那么狭长的方寸之地显得很窘迫。荣夏天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半边脸。李旦虽然长得不漂亮,却比虞美人傲慢,因为她是蛋镇唯一会拉手风琴的人。每天早上她都要站在文化站院子的凤凰树下拉手风琴。这让文化站显得很有文化。硕大的手风琴与其说遮挡了李旦的脸,倒不如说把她的脸吸进去了,别人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几年来,她总是弹奏同一首曲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连皮傻子都听得厌烦了。有一次他对李旦说,听你弹琴,我都变傻了。但李旦坚决不弹别的曲子。或者说,她只懂得弹一首曲子。然而,这并不影响李旦在蛋镇的独特地位,向李前进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而李前进总是奇货可居,谁也不答应,即使是才华横溢的谢诗人,他也犹豫不决。因为与她的父亲对谢诗人毕恭毕敬相比,李旦对谢诗人简直是不屑一顾。谢诗人很委屈和困惑。
“你爸拿着我的诗都获得了县先进工作者,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李旦说,像你写的那些狗屎诗,我一晚可以写一千行!
谢诗人意识到李旦跟虞美人不一样,是见过世面的人,有艺术家的风骨和模样,因而比虞美人更值得追求。但他的嗓音像锯木机发出来的一样,不适合朗读。荣夏天的嗓子很好,朗诵诗歌是他的强项。他答应了谢诗人的交换条件。每天早上,他都要匆匆忙忙赶到谢诗人的住处,取走谢诗人昨晚写就的诗作,然后匆匆忙忙赶到文化站,在李旦起床上厕所期间赶到她的窗外,大声朗读谢诗人的诗。
每次朗读之前,荣夏天都要声明,这是谢诗人献给李旦女士的诗。
荣夏天无法理解这些诗的意思,但他朗读得很好。李旦在厕所里蹲着,听他朗读完才擦拭屁股,站起来,抽起裤子,然后到凤凰树下拉手风琴。荣夏天并不觉得李旦有什么好看,但配谢诗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半个月的一天,李旦怒气冲冲地找到谢诗人:“今天荣夏天为什么不来给我念诗了?”
原来李旦听不到荣夏天念诗,连屎都拉不出来。前一天晚上荣夏天又跟人打架了,鼻子被打歪了,所以第二天没有去给李旦念诗。
看到李旦着急的样子,谢诗人暗暗高兴。
谢诗人开始教荣夏天写诗。荣夏天并不笨。第一天,学会了把文字分行。第二天在谢诗人的房间里写了一首诗,抄写得工工整整,飞快地跑下楼,送给烟雾缭绕中的虞美人。诗作和面包一样新鲜。荣夏天深深地吸一口水晶包的气味,然后离开,构思下一首诗。他发疯地爱上了写诗。我每天都看到他在家里翻字典,用最好的纸张誊写诗稿,然后读给我听,问我写得好不好。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只是觉得他根本就配不上虞美人,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有时候,谢诗人也给虞美人写诗,这让荣夏天提高了警惕。
“你为什么不给李旦写诗而写给虞美人?”荣夏天说。
谢诗人说:“我是要让她读到真正的诗歌。”
荣夏天说:“难道我写的不是真正的诗歌?”
谢诗人说:“不是,是一坨狗屎。”
荣夏天没有觉得自己的诗是狗屎,相反,青出于蓝胜于蓝,自以为比谢诗人写得更好。为防止谢诗人冒充他的笔迹向虞美人献诗,荣夏天找皮聋子刻了一个比镇政府公章还大的私章,在诗稿上盖上鲜红的印章送给虞美人。这样谢诗人便不能冒充他了。而且,诗稿显得更为庄重。
皮聋子不仅能修理钟表,还会刻章,公章、私章都刻,刻在木头上的字跟印在书本上的字一样工整,丝毫不差。有一次,荣夏天出大价钱要皮聋子给他刻一枚“中央军委”的章。皮聋子不从,突然睁大眼睛瞪着荣夏天:“你是不是要调动军队?胆大包天、痴心妄想!”荣夏天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是想冒充中央军委给荣秋天回信。为了等到中央军委的回复,荣秋天都快疯了。
皮聋子掂量了一下荣夏天给的银两,诚心诚意地说,这么多的钱足够刻一枚美国国防部的公章了,我可以帮你刻,但你要保证不调动美国军队攻打蛋镇。
荣夏天到底还是吝惜自己的银两,只刻了一枚自己的私章,篆书“荣夏天”。虞美人看到盖有荣夏天私章的诗稿,瞧一眼便扔到垃圾桶里。荣夏天从垃圾桶里捡起来问为什么。虞美人说,写得比谢诗人差太远。这让荣夏天受到了打击。
荣夏天谦逊地找到谢诗人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出真正的诗歌?
谢诗人说,等到李旦答应嫁给我,你就能写出真正的诗歌了。
从此,荣夏天每天给李旦朗读完诗后,厉声地问李旦:“你什么时候同意嫁给谢诗人?”
李旦说,先等我死了吧,我死了,就轮不到我作主了。
荣夏天把李旦的原话告诉谢诗人。谢诗人一下子便像一条藤枯萎了。荣夏天惋惜地问,那应该怎么办?总不能就此前功尽弃吧?
谢诗人犹豫的时候,像一只安静而沮丧的豪猪。
“那就等待一场台风,让台风来决定我和她的命运。”谢诗人说。
而虞美人给荣夏天的时间并不宽裕。她威胁荣夏天说,如果台风来之前你还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就跟杜威上床睡觉了。
那年的台风来得特别早。还没有等到谢诗人给荣夏天认定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虞美人已经跟杜威睡到了一起。那是皮傻子告诉荣夏天的。皮傻子说,在厨房里,当着他的面,杜威把虞美人压在柴堆上,像两条狗缠在一起。虞美人还吩咐皮傻子顶住厨房的门,不让皮聋子进来。这件事情皮傻子还告诉了护士柴禾。柴禾把两颗避孕药塞给皮傻子,让他马上送给虞美人。但皮傻子一转身,自己吃掉了。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丢光了脸,荣夏天本来要揍一顿谢诗人,他决定代他朗读最后一次诗。那天早上当他顶着台风赶到文化站时,发现凤凰树上挂着一个人。开始以为是李旦,但走近一看,竟然是谢诗人。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白色尼龙绳子,整个人在风中晃动。荣夏天在风中大声呼喊。李前进和刚好经过的银兽医一起将谢诗人从凤凰树上放下来。谢诗人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银兽医双手压住他的胸脯,用力撞击,又俯下身去用耳朵贴着他的心脏位置倾听。李前进惊慌失措,不断地问:“还能听到声音吗?”
银兽医说:“能,声音很大,但不是心跳声,是风声。”
台风从昨晚半夜就开始了,拍打着每一扇窗户,告诉我们,它们到了。按照银兽医的判断,谢诗人就是台风到达之时上吊的。他是一个无限赞美台风的人。除了写给“半边脸”的诗,其他的诗都跟台风有关。他写了大量跟台风、洪水有关的诗,声称是世界上描写台风和洪水最多的诗人。他曾经努力让蛋镇所有的人都记住一句诗:“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们都以为是他的诗句。但他说不要管是谁的诗句,你们记住就是了。记住了这句诗,台风就有了意义,对你们的人生都有意义。他们都理解不了这句诗。我也理解不了。谢诗人给他们解释过无数遍,可是他们就是听不懂,或者是装作不懂。谢诗人只好用行动给那句诗进行诠释。去年台风期间,他一连三天赤裸着身体从芒果大街往南洋大街来回疯狂地奔跑,手舞足蹈,迎风嘶叫,亢奋得像一头逃脱辔绊的豪猪,只是面目有些狰狞。台风一次又一次将他吹倒,把他重重地摔到地上,他爬起来继续奔跑,不知道疲倦。瓢泼大雨将他隐没,变成了雨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尾鲈鱼。我喜欢他这种狂狷,也终于理解了“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他们也都应该理解了。然而荣夏天被谢诗人的举动吓坏了,尽管大家都怂恿他去制止谢诗人,但他躲在屋檐下,退缩于我的身后,身子在颤抖,小声地跟着别人对谢诗人起哄。保持着清醒头脑的银兽医严厉催促玻璃厂的老谢将他的儿子送到宋镇精神病院去,否则病会越来越严重,将来会严重到杀人放火、毁灭整个蛋镇。
那时候老谢正忙于收集证据,证明自己曾经给县地下党送过信,无暇顾及谢诗人,而且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如果儿子有精神病,说明自己也有精神病。他对银兽医的提醒和催促充满了敌意,骂银兽医是蛋镇最十足的“狗吊”。但谢诗人对豪猪的态度让老谢感到难为情。养殖场场长不止一次警告过谢诗人,并顺带警告老谢,如果谢诗人继续用煤油泼到豪猪身上然后点燃,让豪猪疯狂奔跑嚎叫,以此激发他创作的灵感,就要开除他。谢诗人无视警告,直到把所有豪猪身上的箭毛都烧光了。他是正式工人,谁也无法将他开除,但被安排清理猪粪,把一堆堆的猪粪倒到池塘里去。谢诗人身上除了豪猪的气味,又多了一种猪粪的臭。
断气了,心也不跳了,手脚冰凉了,银兽医最终放弃了拯救谢诗人。但他从谢诗人身上的豪猪及其粪便的气味嗅出豪猪正面临瘟疫的威胁。果然,谢诗人死后养殖场的豪猪便莫明其妙地倒地身亡。开始时,养殖场的人以为是谢诗人阴魂不散,要将豪猪一头头地咬死,让它们也到阴槽地府里供他玩乐。后来是银兽医及时扼杀了像台风一样扩散的谣言。李前进用一块黑色的油毡纸将他盖上,等待老谢将他抬走。老谢迟迟未到。李旦嫌谢诗人的尸体占了她的地方,叫李前进将他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她的双脚有地方站立。李前进和银兽医把谢诗人移出凤凰树树荫之外。李旦站在平时站立的地方,面朝西南,若无其事,像平常那样拉手风琴。还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真令人作呕。风力已经很强了。凤凰树左右摇摆,挣扎着要逃跑。李旦心无旁骛,表情庄重,像是在剧院的舞台上表演,全神贯注,动作优雅,煞是好看。只是手风琴刚发出的声音瞬间便被风掳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住在玻璃厂的老谢慢吞吞地来到文化站,俯下身去,掀开油毡纸,死死凝视他的儿子。
“昨晚我就知道他死了。我儿子的孤独像豪猪。”老谢站起来说,“你们怎么能用臭烘烘的油毡纸遮盖他呢?”
油毡纸可以防暑降温,也可以遮风挡雨,台风也轻易掀不开。李前进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能用油毡纸?
老谢已经很苍老了,几乎跟他的儿子一样瘦削,脸上长满了杂草一般黑白相间的胡子。风让他打了一个趔趄,他站稳了,挺起胸脯大声说:“你们应该给他盖国旗!”
虞美人觉得谢诗人不值得为“半边脸”而死。虞美人对 “半边脸”充满了鄙视,认为那是装逼。台风过后,有一天,她竟然离开热气腾腾的面包店,跑到文化站,一把推倒“半边脸”,并从她手里抢过手风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风琴抛到凤凰树上,手风琴碎落一地。“半边脸”看着被碎尸万段的手风琴,突然倒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号啕大哭。最后,她躺在谢诗人曾经躺过的地方,停止了哭泣,并顺手将一块油毡纸盖到自己的身上,直挺挺的,一动不动,谁也看不到她了。
谢诗人的房间除了一张旧床垫、乱七八糟的杂志、稿纸外别无它物,荣夏天一把火把这些东西烧了。
从此以后,蛋镇再也没有诗人,也就没有了诗歌。
“半边脸”也不再拉琴。没有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诗人和艺术家从蛋镇绝迹了。“半边脸”脱胎换骨一般,变成了另一个人。
文化站辟出一间房子作为录像厅,三级片开始在蛋镇粉墨登场,四面八方的乡村男女涌进录像厅。李前进和他的女儿李旦成为蛋镇最忙碌的人,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播放着不堪入目的影片。稍有空闲,穿超短裙的李旦便走出录像厅到门外透透气,顺便向犹豫不决仍在门口徘徊的人介绍影片的内容。
“从头到尾都是性交。还不赶快买票进去?”李旦说。一点也不忌讳,像是在说一句平常的话。
“除了性交没有其他内容了吗?”
“没有了。口口都是肉。要吃素到电影院去。”李旦说。
从文化站旁边路过,能听到录像厅里传来的淫荡的、长时间的呻吟声,那声浪像波涛一样在蛋镇扩散。刚开始有人咬牙切齿地想铲平录像厅,也有人连夜向县政府写告状信。但很快所有的人都适应了蛋镇上空回荡的淫叫声。只是电影院迅速萧条,门可罗雀。
荣夏天在录像厅里找到了工作,负责卖票、打扫卫生和维持秩序。他很喜欢这个工作。
荣夏天每天早晨总要早起。他要去文化站。如果去晚了,李旦会骂他,扣他的工资,还罚他。每次经过琵琶巷钟表修理铺时,荣夏天总要停下来朝二楼的阳台上喊:“皮聋子……”
皮立峰刚娶的乡下矮女人不明就里,热情地跑到阳台朝下看,回答荣夏天:“你是不是要找皮师傅修理钟表呀?”
荣夏天说,不是,你叫他出来……
皮立峰永远都是穿着米黄色的中裤,急匆匆跑到阳台。除了耳聋,他的眼睛也不好使,会把一只狗看成一只羊。他把头探出去,问什么事?
荣夏天一本正经地问:“你昨晚性交了吗?”
皮立峰装傻没听清楚。荣夏天双手拢成喇叭状,发出的声音成倍扩大。可是皮聋子依然装作听不清楚,反复询问,不厌其烦。荣夏天用力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双方都觉得这句话十分重要,都郑重其事。那个矮女人不知道性交是何意,对着皮聋子的耳朵大声传递着荣夏天的问题。皮聋子一知半解:“修理什么手表……”矮女人不耐烦了,解释说:“不是手表,是性交。”皮聋子仿然大悟:“啊,是上海手表……我能修……”
荣夏天等不到答案,但笑坏了腰,直到经过上食堂看到虞美人才把嘴巴合拢。
“你是不是又调戏我爸了?”虞美人一声断喝拦住了荣夏天。
荣夏天笑嘻嘻地说,没有,真没有。
虞美人的小肚皮鼓了起来。据说是怀孕了。荣夏天一看就恶心。
“我昨晚梦见你肚子里怀的是一只怪兽,有两只角,七条腿,浑身长毛……”荣夏天对虞美人说。
虞美人说,就算我怀的是一只怪兽,我也认了,也要把它生下来养大。
荣夏天说,可惜了……将来你生产,不用去卫生院,由银兽医接生就成了。
虞美人并不生气,伸长了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荣夏天。
荣夏天不知道再说什么。
虞美人说,你放心,杜威对我很好,对我爸、弟弟也很好。我要结婚了。
荣夏天说,我也要结婚了。
虞美人突然急了,猛跳起来说,你跟谁结婚?谁跟你结婚?
荣夏天淡淡地说,反正不跟你。
虞美人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爱上“半边脸”了?
荣夏天打爆了混进录像厅里企图对女观众不轨的几个流氓,但他也跟流氓混到了一起,很快成为街头一霸。他们打架斗殴,欺负外地人,看谁不顺眼就揍谁,还常常进饭店吃饭不给钱,半夜往人家的玻璃窗户扔石头、扔死老鼠,在刚刚兴起的歌舞厅里捏女青年的屁股,在藏污纳垢的发廊里做道德败坏之事……但他们有时候也仗义执言,为蛋镇挺身而出。有一段时间,蛋河河面上漂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和家禽的尸体,是从上游漂来的。河水一涨,那些污秽物全涌进蛋镇的大街小巷,或堆积在河湾和河滩上,散发着恶臭。荣夏天带领十几个流氓逆水而上,到达安河镇,把一包包的污秽物抛在安河镇的街道上,警告那些乱扔垃圾的居民,结果引发了一场斗殴。虽然双方各有损伤,但蛋镇人还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对荣夏天也没有那么讨厌。
有一天,在录像厅门口,荣夏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拳打脚踢,将李旦的脸打开了花,鼻子流血,三颗牙齿不翼而飞。李旦呼天抢地地哭骂,越骂,荣夏天越打。李前进一边高喊“救命”,一边骂荣夏天。荣夏天连李前进也打了,一巴掌把他的眼镜打飞。眼镜飞过凤凰树顶,落到了榨油房的瓦面上。李前进搬来梯子,爬上屋脊,要将眼镜取回来,结果把榨油房的屋顶踩塌了,掉到了油房的油缸里。自“文革”结束以来,李前进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气得捶胸顿足,但不敢骂荣夏天,坐在文化站门口哭。没有人敢劝慰他,更没有人敢阻止荣夏天。
没有人知道李旦挨打的原因。“半边脸”挨打后,脸明显变得更窄小了。她的傲气和优雅早已经荡然无存,像一只被剃光了毛的绵羊。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荣夏天要和“半边脸”结婚了。
那是上个月订下来的婚期。李前进找遍了蛋镇所有的“日子先生”,取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将“半边脸”嫁出去。临近婚期,荣夏天竟然有点迟疑,去上食堂找了一次虞美人。虞美人已经和杜威结了婚,肚皮鼓得像吃了三十只水晶包。
荣夏天说,虞美人,如果谢诗人不死,你会不会嫁给我?
这件事跟谢诗人有什么关系呢?她爱的又不是谢诗人。但虞美人坚决地说:“会。”
荣夏天终于知足了,欢天喜地地筹办他的婚礼。
可是,据说“半边脸”暗地里还去相亲,跟经常出入录像厅的小混混眉来眼去。这令荣夏天大动肝火,让我跟踪“半边脸”,收集证据。如果证据确凿,李旦将面临更大的惩罚。我真替他跟踪了。李旦除了呆在录像厅,就是回家睡觉。没有相亲,也没有跟哪个小混混眉来眼去,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荣夏天不放心,命令我说,继续跟踪。
今年春末,有一天早上,文化站来了一个跟谢诗人一样高高瘦瘦、头发遮盖了脸的青年。乍一看,真有几分像谢诗人。他只有一条胳膊,左胳膊。他提着一只塑料桶,桶里除了装满了水,还有一根长长的木棍。他站到凤凰树下,把木棍取出来,大家才发现是一支毛笔。
“我只能是早上来这里。”左胳膊青年说。大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待他用木棍蘸水在水泥地上写字的时候,才明白这些水做的文字经不起正午的阳光。
他在地上写了十几行诗句。题目正下方注明了诗句的作者:谢颂。
谢颂正是谢诗人。
围着他观赏的人都从内心发出赞叹:“他的字写得太漂亮了!比李前进写得还漂亮。”
李前进默不作声,只盯着左胳膊青年的毛笔。左胳膊青年每写一句诗,都引起一阵赞叹。受到鼓舞的左胳膊青年一口气将一桶水都写干了,文化站的地坪上写满了诗句。全是谢诗人的作品,一首一首的,长短有序,错落有致。左胳膊青年始终不用看稿,仿佛谢诗人的诗句全在他的脑子里。然而字迹很快便干了,只留下模糊的水印。李旦猫着身去看那些水印,分辨诗句,似乎要在水印完全消失之前将那些诗句记住。
左胳膊青年要从水印消失的地方重新书写,又站到凤凰树下。请李旦取水。李旦高兴应允,拿起水桶去取水。一会,她吃力地提着半桶水来到左胳膊青年的面前。我们都以为左胳膊青年会感谢李旦,但他睨了她一眼说:“你的脸怎么只有半边那么大?”
李旦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笑着看他继续写字。
从此以后,左胳膊青年每天早晨都来到文化站地坪上写水字。很准时。李旦一起床,就能看到地坪上整齐、漂亮的诗句。有些消失了,有些正泛着水光。左胳膊青年不抬头看人,只顾写。字迹干了消失了,他回头重新再写。太阳一出来,他便拿起桶和笔撤退。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听口音,似乎不是蛋镇人。
有一次,荣夏天站到了左胳膊青年的面前,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仰起来。
“你跟谢颂是什么关系?”荣夏天严厉质问。
左胳膊青年淡定地说,我就是谢颂。
荣夏天和李旦都有些毛骨悚然。但荣夏天听谢诗人说过他在洪村有一个“知己”,很欣赏他的才华,经常到豪猪养殖场来找他谈论文学。估计就是此人。荣夏天威胁他说:“你不要在此装神弄鬼,你要是再出现在蛋镇,我把你剩下的另一条胳膊也拧断!”
但左胳膊青年仍然照常出现在文化站,每天写满一地坪的诗句,依然注明是谢颂的作品。恐吓不成,荣夏天要对他动粗,抓住他的左胳膊,要放倒他。但荣夏天发现他的力气很大,自己双手也抓不牢他的一条胳膊,反被他猛地一甩,打了一个趄趔,差点摔了跟斗。荣夏天不敢再靠近他。李旦劝阻荣夏天不要得罪一个残疾人。荣夏天已经执掌录像厅,也不愿意跟一个性格怪异的残疾人结下梁子,罢了。三年前,镇上来了一个失去双腿的男人,坐在一块小板车上(小木板下装了四只滑轮),靠双手推动自己沿着芒果大街乞讨。兽药店的老板何长孙不给钱,只给了他一小包猪饲料,还嘲弄他说,够你吃一顿了。结果,当天夜里兽药店被人纵火,何长孙差点被烧死在里面。所有的人都明白是那个残疾人放的火,但无可奈何。第二天他仍然在若无其事地乞讨。蛋镇的人对他只能好言相待,几天后他自己离开了。如果他一辈子呆在蛋镇,将是蛋镇永远的负担。因此,包括荣夏天对残疾人都不敢太过分。
荣夏天让我盯紧李旦,会不会跟左胳膊青年有什么暧昧。我看不出来。李旦不喜欢清晰的字迹,兴致勃勃地辨认诗句,每认出一句,都充满成就感地挥舞着双手。左胳膊青年只顾低头写字,根本不瞧李旦一眼。两个人在地坪上一呆就是半个早上,各不相干。只是有一天早晨,左胳膊青年从口袋里取出一对银耳环,很大,开始我以为是戴手上。
“戴上这对耳环,你的脸就不显得那么小了。”左胳膊青年说,“但是我是收钱的,不是白送。”
当天下午,李旦戴上了银耳环。耳环晃动着,银光闪烁,吸引眼球,果然脸显得宽阔了许多。
我没有把这个细节告诉荣夏天。因为李旦是用钱买的耳环。我看到她付钱了,而且价钱不菲。
一切正常。婚礼继续筹办。
但是,今天早上,荣夏天气呼呼地告诉我,昨晚李旦跟左胳膊青年私奔了。走之前,她还将录像厅的放映机砸了,像别人砸碎她的手风琴一样,零件散落一地。被破坏的还有那些包厢式的坐椅、银幕、音响,录像厅内一片狼藉。李前进站在凤凰树下骂左胳膊青年,骂了一个早上,话可以装几大笸箩,但关键词只有几个:处心积虑,暗渡陈仓,蒙骗少女,千刀万剐。
录像厅是荣夏天的全部心血和希望,没有录像厅,也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一个穷光蛋。荣夏天的肺都快气炸了,浑身冒火,需要一声风雨才能将火气浇灭。
荣夏天要借荣冬天的自行车追击这对狗男女,荣冬天拒绝了。
“我的单车不是战马,不能用于追击。再说了,半边脸哪值得你去追啊?”
荣夏天要去车站,乘去县城的班车,把李旦拦截下来,就地杀了她。
他怎么认定李旦逃往了县城?她也许是往高州方向跑了呢?
我拦住荣夏天并告诉他,荣耀快死了。
荣夏天沮丧得像一只被打败了的公狗,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沉沉地叹息道:“怪不得我的好运气到头了。”
两个人养活了邮电所
两个人就差不多养活了蛋镇邮电所。一个是荣秋天,另一个是郭梅。他们都喜欢写信。一个往北京寄,一个往更北的地方寄。有时候,他们会在邮电所不期而遇,买一样的信封和邮票,写的收信地址都很短,一个写“中央军委”,一个写“西伯利亚”,信封右下角写上各自的地址姓名,连粘贴邮票的方式都一样,只是他们从不在公众场合说话,像两个默契的地下工作者。
郭梅喜欢睡觉,很少在大街上看到她,即使是出门,也只是径直到我家,跟荣秋天说说话,他们似乎有共同的永远说不完的话题。郭梅不出门的时候更多,似乎不用吃饭,她喜欢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那应该是在睡觉,别人以为她就是在睡觉。
荣秋天似乎不喜欢睡觉。喜欢在深夜里行走。一个人,在有路灯和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安静地漫步。镇上的人都已经证实他不是梦游,而是精神出了问题,荣耀应该为他在宋镇精神病医院准备床位。人们不愿意跟荣秋天来往,连说话都不愿意,生怕一张嘴,荣秋天便变为一只苍蝇扑到他们的喉咙里去,或变成一条毒蛇缠住他们的脖子。但我倒觉得他是蛋镇精神最正常、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人。他思考的问题比谁都多,比谁都深奥,只是他们都不懂。他在深夜里行走是有道理的。因为安静。电影散场后,蛋镇的夜便彻底归于寂寥,只剩下咳嗽、打鼾、交配发出的微不足道的声响。荣秋天从家里出来,走在空荡荡的街头,从禽畜行,沿着芒果大街到天主教堂(建于太平天国时期,“文革”时曾经历一场大火,残破不堪,已经废弃多年,台风一次又一次要将它摧毁,它却顽强地屹立)便回头,回到供销社大楼往南,沿着南洋大街走到旧戏台,在那里驻足良久,似乎是在听戏台上的人唱戏。闻到第一次鸡鸣后便折返回家,几乎每夜如此。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要在黑夜中独自游走。当然,热爱黑夜的人断不会拒绝白天。白天他也会出来走路,主要是寻吃。但白天的走法跟晚上不一样。走在大街上,昂首挺胸,走正步,有节奏,像操练中的士兵。即使是走过菜市场也是如此。别人往往会主动给他让道,并下意识地提防着他。只有遇到不认得他的乡下人和外地人才阻挡他的前进方向。但他不着急,或绕道而行,或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移步。他很温顺善良,从不打骂人,也不跟人生气,即使对方是不识好歹的乡下人,而且脸上永远保持训练有素的纯真得没有杂质的微笑。
当然,我描述的是他“退伍”以后的样子。“退伍”之前,他可不是这样。入伍前,他是蛋镇性格最暴躁、最有暴力倾向的人,一言不合,便挥拳相向,比荣夏天还要凶狠,连荣耀都挨过他的拳头。那时候,我也不喜欢荣秋天,他是一个霸道和蛮不讲理的人。有一次因为我占用厕所,他一巴掌将我打倒,我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粪便上。这让我对他恨之入骨。我好几次想反锁他的房门,然后从窗户往里扔一把火,将他烧成灰烬。荣夏天也看不惯他。他们两人经常大打出手,各有胜负,彼此经常头破血流。荣耀对他们的打斗毫无办法,世无太平,家无宁日,他已经习惯了。荣耀也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似乎我们都互相讨厌对方。这是一个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家,一阵风便可以将我们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乌合之众分开。
有一次,有一个自称来自四川的男人来到蛋镇耍猴,就在电影院门前,猴耍得不错。一只瘦猴子听从四川人的指挥,跳舞,钻铁圈,扮鬼脸,爬上电影院高高的屋檐又下来,我们都很喜欢,纷纷掷给他一些零钱。但到傍晚时分,四川人说要杀猴。说是活猴取脑。我们都没有见过,听起来已经毛骨悚然。四川人说活猴的脑汁是最补脑的补品,过去皇宫贵族和有钱人家经常吃,所以他们比我们聪明。四川人真能说,电影院刚散场,半晌功夫便吸引了上百人围观。荣秋天平时老是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早早就向四川人预订一勺猴脑汁。银兽医是第一个掏钱交给四川人订猴脑的人。他说,四川人说的全是真的,四川人并没有新发现,他只是引述古代医书上的金方。唐芳、皮立峰……争先恐后地把钱交给四川人。荣秋天没有钱,主动成为四川人的助手,帮助四川人将猴捆绑住,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猴子动弹不得,只有眼睛在惊恐地张望。四川人掏出锋利的刀子把猴头顶的毛剃了,然后取出一只沾满了血迹的小铁锤向我们展示。最后,四川人硬生生地把猴子的脑盖敲碎,用勺子取汁让那些交了钱的人马上喝下去。银兽医带头喝了,说很好喝,像番茄酱。每人只能喝一勺子。他们大多数舍不得自己喝,都强迫自己的孩子喝下去。我十分羡慕那些吃过猴脑的孩子,看上去他们当即便变得更加聪明。我向夹在人群中的荣耀投去乞求的目光,希望他能从四川人那里为我争取到一勺子猴脑。可是荣耀无动于衷,一脸漠视的表情。猴子痛苦万状,一条腿挣脱了捆绑,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撒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尿,尿液与地面平行射出去,刚好射在俯身抓猴腿的荣秋天的脸上。荣秋天惨叫一声,捂着脸往电影院里跑。荣秋天从电影院洗脸出来,发现猴头挂在木架子上,猴脑空荡荡的,像一只挖空了的木瓜,没剩下一点残汁。猴子的眼珠子也被挖走了,猴牙狰狞地裸露着,泛着白光。荣秋天发现连猴肉也卖光了,只剩下一地猴毛。荣秋天觉得自己吃亏了。当四川人卷款要走时,他揪住了四川人,说要验证喝过猴脑的人确实变得聪明了才放他走,就以银兽医为例。银兽医本来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却被人叫了回来。
“怎么验证?”四川人像猴子一样精瘦和精明,像是走南闯北的人,“猴脑不像止泻药,一吃便见效。”
荣秋天不跟四川人讲理:“我给你三个月够不够?三个月后,如果银兽医没有变得更加聪明,你就是骗子!在蛋镇招摇撞骗就得死!”
四川人知道被荣秋天讹上了。银兽医并不愿意配合荣秋天讹诈四川人,相反,竟然为四川人说话:“我刚刚吃了猴脑,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灵活多了……”
荣秋天质问银兽医:“你是不是跟四川人合伙欺骗街坊?”
银兽医说,反正,吃了猴脑,我突然变得聪明了,怎么叫欺骗呢?
荣秋天问几个刚才吃过猴脑的小孩是不是变得更聪明了?那些小孩晃了晃脑袋,点点头。荣秋天恼羞成怒,说你们说了都不算,我自己试过才算。四川人答应过几天再带猴来蛋镇,是一只老猴,营养价值更高,效果更神奇。四川人明显是想玩金蝉脱壳。荣秋天一眼便识破,要他把钱留下作担保。四川人不从,还骂骂咧咧的——他有点生气了。荣秋天不再说话,给四川人让出一条路。四川人抱着空荡荡的猴头从另一条路离开。围观者一哄而散。大家都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走远了。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四川人倒在地上,血从头顶上冒出来。荣秋天手里抓着小铁锤——敲开猴颅骨的小铁锤,继续猛击四川人的头颅。众人惊呆了。荣耀比所有人的反应都敏捷,跑回去用整个身体将荣秋天扑倒,夺走荣秋天手里的铁锤,然后用身体死死护着四川人的头颅。荣秋天爬起来,照荣耀的背脊恶狠狠地猛踹一脚,然后从四川人的怀里夺过猴头,扬长而去,一路告诉目瞪口呆的人:“你们不知道,猴头汤才是最好的脑补品。”
四川人没有死,只是在镇卫生院躺了一个月,荣耀赔光了半年的工资。荣秋天回家急不可待地生火熬猴头汤。先把猴头的毛烧掉,然后放到一口铁锅里。柴火不够,命令我去森工站偷木柴。我抱回了一大把木柴,把火烧得更旺。猴头在锅里被煮得面目全非。汤的香味出来了。但荣秋天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被宋长江抓走。我把柴火熄灭了。那锅汤,没有人喝,逐渐冷却,第二天便变馊了。
在派出所,荣秋天出言不逊,被宋长江扇了八记耳光,被关在一间阴暗狭小的牢房里,和一个强奸犯、一个盗牛贼呆在一起。晚上他们挨在一起睡觉,共盖仅有的一张床单,互相取暖,抵御蚊子。开始时,每次开饭,荣秋天还来不及反应,强奸犯和盗牛贼已经风卷残云般将三个人的饭都吃完。后来荣秋天学聪明了,守候在牢房的门边,等待送饭进来的小窗口打开。饭一进来,他迅速抓起来就吃。强奸犯和盗牛犯都是强壮的中年人,他们合力将荣秋天揍得哭天喊地,却没有谁理会。但从此以后,他们愿意给他留一口饭,还分别向他传授强奸和盗牛的经验,让荣秋天叫他们师傅。在他看来,那间臭气熏天的牢房已经是世界上最肮脏连狗都呆不下去的地方。被关了七天,出来后,他宣称自己长见识了,在蛋镇居然还有一个像地狱的地方,真让他大开眼界,不枉活了十六年。他确实也变得聪明了,过去想不通的问题都豁然开朗。他不再跟别人争强好胜,不再斗殴,不再欺负外地人,连小偷小摸也不干了。甚至对我也客客气气的,荣耀骂他也不再还口。从那时开始,他的目光越拉越长,他说一眼能看到世界的尽头。他开始想大到无边无际的问题,比如世界和平、宇宙太空,和我讨论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总之,从派出所的监牢里出来后,荣秋天不太一样了。那一年,荣秋天才十六岁。他把那只猴头悬挂在他的房间的墙壁上,仿佛已经成为墙的一部分,有时候蚂蚁去推它,有时候蟑螂也去推它,老鼠曾经要将它搬走,但都无法让它动一下,只有台风才能吹动它。台风一来,它就动了,仿佛要挣扎着从墙头上跳下来,去寻找自己的身体。
有一天,荣秋天突然宣布要当将军。等当了将军,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敬宋长江八记耳光。
荣耀说荣秋天是想当英雄。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荣秋天一度异常妒忌荣春天见识过真正的战争。如果不是年龄偏小,他本来可以和荣春天一起应征的。他差两年才到十八岁。那两年,他每天除了翻日历,希望时间过得更快一些,什么事情也不做,游手好闲,郁郁寡欢,埋怨一天过于漫长。每天黑夜降临,他才开心地挥动拳头:妈的,一天总算过去了。对于时间,他实在有些不耐烦。有一天他在禽畜行公开宣称:“中央新规定,从一九八三年直接跳到一九八五年,不用过一九八四年了。”有人信以为真,跟着他欢呼雀跃。但也有人质疑:为什么偏偏跳过一九八四年?而不从一九八三年直接跳到一九九〇年?荣秋天说,有疑问找中央去,反正明年我到了可以当兵的年龄。有人告诉他,可以效仿荣耀当年改年龄。当年荣耀是将年龄改小,你可以将年龄改大,这样就不必废掉一九八四年了。然而,荣耀坚决反对荣秋天应征入伍。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和平时期,当兵还不如留在蛋镇当一个小混混。为了阻止荣秋天更改年龄,荣耀去民政所和武装部警告他们不要弄虚作假。荣耀从镇武装部出来,等在门外的荣秋天上前就给了他一记重拳,将他打得满地找牙。荣耀并没有屈从,隔三差五到镇民政所和武装部,郑重警告他们不要擅自给荣秋天更改年龄,否则他会一直上告到中央。荣耀以为时间会改变荣秋天。其间,他承诺,退休后由荣秋天接他的班,成为国家工人,在蛋镇就可以有尊严、有地位,台风也改变不了你的身份。荣秋天不屑,冷笑几声说:“你是一个国家工人,你敢扇宋长江八记耳光吗?”
“如果你是国家工人,宋长江就不会扇你八记耳光了。”荣耀说。
匡小洁帮了荣秋天一个忙,让他在十七岁那年秋天入了伍。
郭梅是蛋镇最温柔善良的女人。她很安分,也很安静,从不生气,更不骂人,老是一副害怕一不小心得罪人的样子。但这样的人竟然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和应得的赞誉。没有人说她的好话。兽医银来兴未经诊断,便宣扬说郭梅是神经质、强迫症、癔想症的典型。我们没办法彻底弄明白银兽医所说的几个医学术语,但并不妨碍我们对郭梅的好奇和好感。她是供销社裁缝匡小洁的女儿,等待母亲退休后接班。她身体单薄,脸蛋一点也不漂亮,但也不难看,中规中矩。只是胸部太平了,如果不看脸,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女人。这也不是什么缺点,平胸的女人又不止她一个。虞美人的胸部也不挺拔。李旦有乳房吗?海葵的乳房比谁都大,又有什么用呢?蛋镇的男人对女人的乳房评头品足的时候,是最委琐最下贱的时候。因为仿佛他们也在谈论我。郭梅坐着的时候,永远都在织着毛衣。织了拆,拆了织,永远都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嘴里永远都含着薄荷糖,从她身边走过,远远便能闻到薄荷糖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郭梅喜欢踩着别人的影子走路,当别人回头怒视她时,她会笑问:“我踩痛你了吗?”有一次,她踩着我影子,我发出一声“哎哟”,她赶紧跑过来道歉,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捧薄荷糖塞到我的手里,还问我:“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愕然。我刚吃过早饭。她像一个诗人,打了一个比喻:“因为我看你走路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在台风里挣扎。” 她不轻易跟人打交道,是一个与镇上的人不相干的人。但对我似乎另眼相看。有一次,我在电影院门口吃冰棍,郭梅走到我跟前,直言不讳地说:“我喜欢你吃冰棍的样子,你比谁都懂得如何吃冰棍。”我希望她也去买一根冰棍,但她不。她只是看着我吃。其间还问我喜不喜欢台风。她还真诚地邀请我到她的住处看看她种的葵花。“台风一来,你就看不到它们了。”她说。她单独生活在供销社宿舍楼的顶层,孤零零的一间简易砖房,每次台风都试图将它掀翻。我真的爬上去过,真的看到了葵花。三棵向日葵已经结子,青青的,瘪瘪的,满满地结了一盘,重量超出了树枝的承受能力,但仍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郭梅说,每年都是这样,葵花子快要成熟的时候,眼看就可以摘了,台风就来了。鸡飞蛋打,风一过,什么都没有了。台风就是恶棍,就是流氓,就是……台风一来,连人都没有了影子,树影也没有,只剩下风,阴道里都是风——每年我们都要被台风强奸一次,不是吗?我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还不能理解“强奸”这个词。郭梅让我进她的房子里看看,但让我先把脚洗干净。我用房子外的水龙头洗了半天,她还给我香皂,我把她的香皂都洗没了,脚皮都洗脱了,她仍说我的脚没有洗干净。“既然洗不干净,你就不进去了。”因而,我没有进她的房间。我侧身看了一眼她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旧挂钟、天平、杆秤、铜盆,各种各样的镜子,墙上张贴着古老的被蟑螂啃食过的人物画,桌面上有一只巨大的木壳收音机。一张很小的木架床,床头上挂着一只巨大而结构复杂的风铃,没有风,它也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响声。一切都很陈旧,因而显得阴森、沉郁。她为我不能进去看看而遗憾,作为补偿,她又给了我一把薄荷糖。
“你知道吗,我呆在这所房子里也能知道天下事,谁也欺骗不了我。荣耀每次预告台风之前我便知道台风要来了,像预测自己的月经一样准确。”郭梅有些得意和自负,突然她用嘴巴贴着我的耳朵悄声地说,“我喜欢台风,因为我喜欢被强奸!”
我被她的话吓唬住了。脸上滚烫。
“等你跟我一样大,你也会这样想——说不定你现在已经那样想了。”郭梅朝我做了一个阴险而诡异的表情。
郭梅不喜欢镇上的男人。镇上的男人更不喜欢她。这让她感觉到苦恼和丢脸。有一天,台风快来的前奏,从没离开过蛋镇的她突然离奇失踪。她的房间门口的墙头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风铃,发出频繁而烦躁的叮叮当当声,比风声还大,几乎把全镇的人都吵烦了。有人让荣耀去劝告郭梅把风铃拆下来。荣耀爬上去,发现郭梅不见了。供销社大楼的人说,好像几个月不见郭梅的踪影了。甚至还有人说一年没见到她了。匡小洁和郭梅吃住不在一起,但她确定一个星期前郭梅还向她要钱,每个星期郭梅都会向匡小洁要钱,每次都要得不多,也就三块。但她吃得很少,除了买薄荷糖,不乱花钱。
匡小洁把可能现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发现郭梅。她有不祥的预感。匡小洁拿着荣耀的喇叭筒,沿着每一条街道大声呼喊郭梅。如此三天仍一无所获。荣耀警醒地想起多年前的一起谋杀,收购部一个女工被从东北来的一个流窜犯杀害,尸体腐烂了才被发现。蛋镇每天都有来历不明的各色人等光顾,表面上他们对本地人毕恭毕敬,谁晓得他们内心里会不会暗藏杀意?
“郭梅会不会出事了?”荣耀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推测。
匡小洁瞪了一眼荣耀:“你说什么呀!”但她一下子就认可了荣耀的判断,跑到派出所大吵大闹,说有人谋害了她的女儿,尸体就埋在蛋镇的某处。宋长江受理了此案,对郭梅失踪作出了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猜测:一是他杀;二是被诱拐;广东人贩子就曾成功诱拐过锯木厂韩大业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三是绑架。最先被排除的是绑架,因为匡小洁只是一个供销社的工人,没有什么可以勒索的。
然后是诱拐也被否决了,因为郭梅从没有想离开蛋镇的想法,用匡小洁的话说,她对外面充满恐惧,一步也不会离开蛋镇,即使有人用金子来诱惑。匡小洁也去车站查了,没有发现郭梅买票乘车离开蛋镇。
那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杀。匡小洁甚至已经认定是他杀了。
郭梅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只大小不一的镜子和旧时钟摆放得错落有致,像是经精心布置好了的展览。被褥折叠得一丝不苟,蓝色的绣花枕头更是平整得没有一丝皱痕。门窗也没有异常。三棵葵花生长茂盛,对炽热的阳光毫无怯意。宋长江以专业的权威判断说,没有闯入者将郭梅掳走或杀害,她是在外头被人掳杀的。郭梅很少晚上外出,说明她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害,而能做出如此大胆而不被察觉的举动,肯定是镇上的人。或许是密谋已久,处心积虑,选择的时机说明经过精心策划。
“台风马上就要来了,洪水也要来了,杀人凶手想让洪水将她带走,毁尸灭迹,早就有人想这样做。”匡小洁向宋长江哭诉这几年来自己母女相依为命,多少男人想占她们的便宜不成暗中起了杀机。
宋长江淡定而冷漠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谁曾经要占你们的便宜?
匡小洁说,我说不上来,但我看得出来……
匡小洁在宋长江耳边悄悄说出了几个名字,一下子引起了男人们的恐慌。宋长江似乎同意她的猜测,不断地点头。于是,一个又一个壮实的男人和病恹恹的男人被传唤到派出所,虽然最后都一个又一个地从里面走出来,但他们并没有轻松,也不敢贸然大骂。
匡小洁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告诉别人,昨天夜里梦见郭梅了,梦见她死得很惨,七窍流血,舌头都掉出来了。有一天她梦见郭梅被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勒死,埋在蛋河对面的乱坟堆。不等宋长江他们张罗,匡小洁自作主张,带着几个人到蛋河对面挖掘,果然挖出一堆堆的骨头,但一看便是婴儿的骨头。
“昨夜郭梅托梦给我了,说是镇上的人奸杀了她,尸体就埋在一片竹林里。我问她那是什么地方的竹林呀?”有一天早晨匡小洁说,“郭梅说,她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地方,因为她生前也没有到过。郭梅从没离开过蛋镇,街道铺到哪里,她到过的界限就在那里。”
“你倒让她告诉你是谁奸杀了她呀。” 有人说。
匡小洁说:“我问她是谁?她不肯说。我又问她是不是银兽医,她说不是。是岳大黑吗?她说也不是。”
因此,除了银兽医、修鞋匠岳大黑,她把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列为怀疑的对象,凡是有男人的家庭,都被挖地三尺。女人们不乐意,但男人们阻止了女人的反抗。他们害怕因被搜出有嫌疑的“证据”说不清楚而蒙受不白之冤,甚至主动请求匡小洁上门搜查。一时谣言四起,昼夜不安。男人们人人自危,人人自保,极力撇清与郭梅的关系,又想尽快揪出凶手,还蛋镇安宁。
匡小洁去国营照相馆把郭梅的照片放大,晒了几十张,很快,大街小巷都张贴上了“寻人启事”。照片上的郭梅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但神态凝重,了无生气,像遗照。
宋长江和几个警察怀疑的目光在镇上的每个男人身上扫来扫去,每个人都害怕警察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多加停留,他们中有人故作淡定,有人极力辩解,有人心理崩溃快要哭出来了。宋长江用带着威胁的语气劝告他们,尽量回想,提供有益的线索,早破案早获安宁。
此时,国营照相馆的照相师李瑟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郭梅是在四天前的黄昏,他正下班回家,在菠萝巷与郭梅擦肩而过,他问了一声郭梅:“我们换新的照相机了,你什么时候来照相呀?”郭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匆匆离开,她身上的薄荷糖气味塞满了整条菠萝巷。李瑟回想起来:两三分钟后,我看到荣秋天跟随过来我把他拦住要他付欠下半年之久的照相款。荣秋天一把推开我,往郭梅方向追过去。我要叫住他,但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根铁管,只好作罢。
这无疑是重大的线索。荣秋天很有可能用铁管将郭梅砸死了。宋长江当即把荣秋天列为头号嫌疑。消息很快传到了荣秋天的耳朵里。
荣秋天不以为然,开玩笑说,我确实曾经有奸杀郭梅的念头,因为我喜欢她身上的薄荷糖的味道,那气味性感,像印度香水一样勾人。荣秋天虽然笑得吊儿郎当,但也笑得天真无邪。嗅觉敏锐的匡小洁闻到了荣秋天身上有薄荷糖的味道,大喊:“我抓到凶手了!我抓到凶手了!”
荣秋天见机不妙,争辩说,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还想奸杀邓丽君呢!匡小洁带着宋长江来到我家,挖院子里可疑的地方,树底、菜地、屋背的草坡……最后挖开荣秋天的床底,除了发现一把没有扳机、枪管已经破烂的手枪外一无所获。
“作案工具铁管呢?”宋长江问。
荣秋天说:“那是一根破水管,没有用处,我把它扔到兽医站的臭水沟里了。我没有拿它作案。”
宋长江拎着荣秋天去兽医站门口的臭水沟找铁管,果然在。
荣秋天说,那天他是在路上捡到的铁管,本来想用来打死洪子材家的狗的,因为每次经过菠萝巷的时候它都想从家里扑出来咬他。那天他并没有看到郭梅,也不知道她经过菠萝巷,他和她相隔三分钟先后经过菠萝巷纯属巧合。
“我告诉你,只要有两个证人,我们就可以让法庭判处你死刑。”宋长江用塑料袋把铁管封存起来,对荣秋天说,“坦白从宽,老实交代,争取将来被判个死缓。”
荣秋天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找了无数的证据证明自己没有非礼过郭梅,更没有杀害她的念头,原来说过的话,纯粹是闲着无事扯自己的卵毛喂饱自己,吃撑了胡说的。但他承认,他喜欢郭梅身上的薄荷味,曾经把鼻子贴到她的胸脯闻,而郭梅也没有拒绝,让他闻了个够,但鼻子离她的乳房始终保持三厘米的距离。郭梅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别的男人也可以闻她的身子,只要鼻子与她的乳房保持三厘米的距离就成。在蛋镇,这没有什么可非议的,尤其是像对郭梅这样的一个女人。
宋长江一时抓不到荣秋天杀人的确凿证据,但他对荣秋天说:“现在,证据基本足够。你就等法院的宣判吧。或许是枪决,立即执行,你要有思想准备。有时候坦白未必有用,但总比抗拒好。”
荣秋天一下子便吓得瘫软在地。他依然被当成了杀人犯关在派出所的地牢里。这是他一年之中第二次蹲地牢了。听说这个地牢早在民国就挖了的。从民国以来,曾经有不少人死在那里。荣秋天觉得地牢比他坐过的牢房恐怖得多,深不可测,仿佛位于地球的中心,在地狱隔壁,散发着粪味、尸臭,肯定是几十年没有换过空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一个只能塞进一个人的入口,没有其他口子了。入口的门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这次,地牢里只有他一个人。宋长江没有打骂荣秋天,只是不给他吃饭,还往地牢里扔老鼠。老鼠越扔越多,它们逃不出来,饿得互相撕咬。饿得走投无路的荣秋天想抓老鼠剥皮吃,但发觉连抓老鼠的力气也没有了,半夜里老鼠还明目张胆啃他的肉。宋长江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坦白杀害郭梅的事情,什么时候有肉吃。想到肉,荣秋天差点屈服了。可是他知道,一旦屈服,他就是杀人犯,就要押到县城,在公判大会上被宣判死刑,然后五花大绑地押赴刑场,后面跟随着成百上千的看热闹的人。他忍住了,宁愿饿死也不能屈服。地牢里的松软的泥土救了他。他刨地上的泥土嚼食,湿润,腥咸,他嚼出了芬芳,甚至嚼出了肉味。我曾经给荣秋天送过饭,但宋长江不让我进去,把我手里的饭夺过去摔在地上喂狗。
“如果他不招供,你们就准备替他收拾骨头吧。”宋长江说。
荣耀快要疯了,去找过几次宋长江交涉,被宋长江粗鲁地轰出派出所。荣春天很不喜欢荣秋天,但他要为荣秋天出头了。他来到派出所,一把卡住宋长江的脖子威胁说:如果荣秋天不能活着走出派出所,我会要了你全家的命。那时候,荣春天刚退伍回来不久,在蛋镇的名声如日中天。宋长江挣脱荣春天,从腰间拔出手枪吓唬荣春天。荣春天往他的手枪上吐了一口痰:“妈的,老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枪!”从第七天开始,每天有人给荣秋天送一小盅稀粥。荣秋天对送粥的人说,我不要吃的,给我送一个强奸犯或杀人犯进来陪陪我说话,要不,送一条母狗进来也成。台风来了。台风穿透混凝土墙,给他带来了新鲜的气息,让他兴奋。可是,洪水也跟着来了。洪水漫灌,地牢渗水,一夜之间变成了水牢,他踮着脚,仰着头。如果水位再往上涨两厘米,便要把他淹死了。
匡小洁每天都到我家来咒骂荣耀怎么养了一个杀人犯。即使是台风期间也不例外。荣春天不阻止,荣耀也不理会。骂累了她自己会离开。
台风过后,其实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一天傍晚,郭梅突然出现在芒果大街上,毫发未损,还哼着欢快的歌谣,只是她身上没有了薄荷糖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羊骚味。银兽医首先看到了她,大大吃了一惊:“你从哪一个坟墓里爬出来了?”继而大呼小叫地招来一群人,“如果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羊骚味,闻一闻她就知道了。”那些没有闻过羊气味的人争先恐后往郭梅身上凑,女人嗅她的背,男人把鼻子凑到了她的胸前。郭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她的身体那么感兴趣,依然若无其事地哼唱着欢快的歌谣。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奔走相告,开心得像过节一样。
荣秋天从地牢里爬出来,瘦骨嶙峋,目光呆滞,根本没办法站立。他沿着芒果大街往家方向爬,身后跟着他旧日的伙伴们,他们要搀扶他,却被拒绝了。荣秋天没有回家,直接爬进了镇政府武装部,说要报名当兵。武装部的人鄙夷地说,你一个刚从狱里出来的人怎么当兵呀?你以为人民解放军是起义部队呀?荣秋天坐在政府门口大声喊冤。郭梅说,你喊什么呀?一个男人受点冤屈有什么呀?荣秋天说,要是你不回来,等不到秋天我可要被枪毙了。郭梅说,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应该感激我。
荣秋天闻到了郭梅身上的羊肉味,张嘴要咬她。郭梅躲闪过去,发现荣秋天确实是饿得只有皮包骨了,动了恻隐之心,跑到吴耗子面包摊买了五只大肉包子送给荣秋天。荣秋天吃完包子,有了力气,站立起来,揪着郭梅去找匡小洁讨公道。匡小洁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道,大不了把郭梅许配给你。荣秋天说,我不要郭梅,我要当兵。匡小洁说,你为什么非要当兵?荣秋天说,如果我不当兵,谁都可以冤屈我,我迟早得死在派出所的地牢里。
匡小洁说,我冤屈了你。但我不会白白让你受冤屈,我帮你改年龄,让你当兵。
匡小洁去找宋长江:“你让荣秋天枉蹲了一个月的地牢,是冤狱,‘文革早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有冤狱?如果他天天给中央写信告你,你未必就能继续当警察,至少不能继续当所长。你应该帮他修改年龄,让他当兵,就当你补偿他,他是一个没娘疼的孩子,我们不能欺负他。”
宋长江说,我不可能让他当兵,政审在我这里过不了。他蹲过两次牢,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人混进部队呢?
匡小洁说,他明明是一个好孩子,你却让他蹲了两次冤狱,差点害死了他,你不怕有报应?
宋长江说,如果他当了兵,我怎么办?他说他要报复我,扇我八记耳光!要把我的耳朵打掉。
匡小洁拖着荣秋天来到宋长江的跟前:“你对宋所长说,你不恨他,绝对不会报复他,相反,还感谢他的教诲,是他教会了你怎么做人。”
荣秋天不肯说,转身跑了。匡小洁追上他,苦口婆心地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说了软话就能改年龄当兵了。
荣秋天说,我心里恨他,你怎么让我说不恨呢?
匡小洁说,为了当兵,你不仅不能恨他,还应该认他当你的干爹。
荣秋天说,我不能认贼作父,他是我的仇人。
匡小洁说,如果你当不了兵,你的仇永远报不了。
烈日下,两个人在派出所外的马路旁拉拉扯扯,像一对争执不休的母子。
最后,荣秋天屈服了。他们重新回到派出所。荣秋天低着头,对宋长江说,我错了……我永远都不会向你报仇,我还要认你为干爹,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儿子……
宋长江坐在椅子上盯着荣秋天的脸。荣秋天的脸又黑又瘦,看不出他的真实表情。匡小洁凑近宋长江身边,硕大的胸脯蹭到他的背上,最后干脆让他的肩头扛住了她沉甸甸的乳房。
“认干爹就不必了。”宋长江摸了一摸胯上的手枪说,“但你不要以为是我冤屈了你。如果你手里有枪,你也会冤屈别人。”
匡小洁又来到我家,找荣耀。向荣耀道歉,并恳求荣耀:“你不要阻止荣秋天成为一个将军,既然你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为什么不能让他自己改变?”
匡小洁在劝说荣耀的时候,像骂他的时候一样气势如虹。荣耀招架不住,要将她轰出门去。匡小洁说,如果你不同意荣秋天当兵,不同意他更改年龄,我就让他与你脱离父子关系,认宋长江为父亲,反正你们也不是真正的父子。
这一年秋天,其实已经是初冬了,荣秋天省略了漫长的等待,提前成了一名战士。临走前,匡小洁拉着他的手说,等你当了将军,一定要娶郭梅。
为了当上兵,荣秋天什么都答应下来了。他心里明白,等自己当了兵,那些空头支票根本就不需要兑现。但他对郭梅确实动了心。郭梅只比他大两岁。
在匡小洁的眼里,郭梅已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断有人催促她去宋镇精神病院预订床铺。他们介有其事地说,每次台风过后,精神病人都成倍增加,宋镇精神病院人满为患,经常趁着夜色偷偷把多余的病人运到深山野岭里活埋了。匡小洁害怕的正是自己的女儿无端遭到活埋,极力为郭梅辩护:“她比谁都正常,她比谁都清醒,只有精神有问题的人才说别人精神有问题,你们再说郭梅精神有问题,我能放过你们,荣秋天也不会放过你们——秋天和郭梅已经订婚了。”匡小洁撒了一个谎,但荣秋天不介意,只要能当兵,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介意。
可是,郭梅一点也看不上荣秋天。镇上所有的男人她都看不上。她早就心有所属了。她失踪的那些日子里,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她见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郭梅的失踪是我们的错觉和麻痹,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趟东北,去见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出门之前,她曾经高调地告诉过每一个人,只是我们没有领会:挂在房间门口的风铃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我离开蛋镇了,台风过后便会回来。郭梅向我们释疑:“我不得不走了,因为有一个完美的男人在北方等着我,从我出生那一天起,他就向着蛋镇引颈眺望,都等了十八年了。那男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胸脯宽厚,肌肉结实,洁白的牙齿让我想到雪。”
“你说的是高仓健吗?”有人问。
“不是。”郭梅鄙视地说。她脱去由劣质羊毛粗制滥造的外套,“他的名字叫苏联。”
“你是说我们的邻国苏联?”有人问。
“就是他。他姓苏,是一个男人。”郭梅说,“他强奸了我。”
这个答案让曾经被列为谋杀疑犯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又哭笑不得。
“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郭梅轻轻地抚摸着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从此蛋镇多了一个姓苏的孩子。”
大伙跑去找匡小洁,让她赶紧将郭梅送到宋镇去。
但是,匡小洁说,郭梅没有神经错乱,她说的都是事实——你们为什么总是怀疑事实?
郭梅确实去了一趟东北。她向我们描述了一个遥远得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森林,清澈闪亮的河流,小麦、大豆、高粱、羊群、野兔,像云朵一样大的飞鸟,满地爬走的巨兽,让人心碎的冰山和积雪……“那里从来就没有台风,更没有洪水。没有台风预警,没有像荣耀这样的闲人,那里的人没有银兽医狡诈……”她用无比真实的细节描述令人眼花缭乱、新鲜陌生的见闻。她说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她的描述,庞大到连走路都流着牛奶的奶牛,细小到一只只藏在阴毛里的跳蚤,都让人产生联想和向往。她在羊圈里呆过,在卡车上混杂在羊群中度过三天三夜;在树林里迷过路;在街头被醉汉搂过,醉汉还给了她五十元钱,让她回家。“但我没有回家,一直往北处,到达了西伯利亚。我终于到了寒风的故乡。那是地球最远的地方。”郭梅用谢诗人才用的语言描述了西伯利亚。即便是夏天,那里也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阳光也是阴冷的。树木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黑熊像恐龙一样高大,一掌可以拍死一头水牛,但它们不会伤害女人……郭梅伸出她的左胳膊,上面有细小模糊的伤痕:“这是被黑熊抚摸过的,它即便是表达爱意,也会最低限度地伤害。”郭梅像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英雄事迹宣讲员一样,向蛋镇所有的人讲述她到达“苏联”的所见所闻,只是她没有宣讲员那样慷慨激昂、涕泪俱下,而是用气若游丝的阴柔、慢条斯理的语调呈现脑海里的碎片化的影像和记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不是亲眼目睹,不可能描述得如此逼真。毫无疑问,除了荣耀,郭梅成了镇上走得最远的人。荣耀也不一定比她走得更远。
“但是,我被‘苏联强暴了”。郭梅说,“一个像黑熊一样雄壮的男人强暴了我,还告诉我他的名字就叫‘苏联。”
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所有的人都相信郭梅真正见到了“苏联”,而且被强暴了。他们不再对郭梅冷嘲热讽,蛋镇的男人仿佛都对她产生了同情乃至爱意,每一次看到她,都用柔软、仰视的目光看她。连银兽医也迅速直率地更正自己的说法,说郭梅是蛋镇神志最清醒的人,我们在一个弹丸之地沉迷于勾心斗角、鼠目寸光,郭梅已经把目光伸向了遥远辽阔的北方。他还意味深长告诫人们,世界的未来掌握在目光远大、胸怀天下、见多识广的人手里,郭梅便是其中之一。蛋镇的人似乎都一致认同了银兽医的看法,对郭梅变得客气、大度、赞赏,甚至以郭梅为镜子对照自己,开始反思,连那些为是否奔赴深圳而夜不能寐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北方。郭梅似乎唤醒了蛋镇,改变了蛋镇。一个到过西伯利亚的人,值得荣秋天另眼相看。荣秋天从郭梅身上又闻到了寒风和雪的味道,感觉到了遥远而神秘的气息。她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散发着与蛋镇其他女人不一样的魅力,荣秋天捉摸不透,带着对她的好奇和好感离开蛋镇,满怀豪情地踏上新的征程。而相反,匡小洁心里暗暗发愁,她明白,郭梅彻底成了一个神经病,带给她的将是没完没了的麻烦和羞辱。而我,对郭梅始终充满了敬佩,近乎崇拜,逃离蛋镇的愿望也随之变得更加强烈——即使无法走得比她更远,至少应该到达她的一半。
“郭梅热”在蛋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她生下一个男婴的那一天到达了巅峰。那一天,她房间门口外的风铃响了一整天。似乎台风要来了的样子。实际上是西伯利亚的寒风来了。寒风使郭梅打了一个激灵,身体剧烈地收缩,接着便从下体崩出一团肉乎乎的东西来。她认出来,那是一个婴儿,像一条鱼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的。她惊慌得手足无措,大呼小叫,喊“苏联”。匡小洁闻到了婴啼,爬上去,看见郭梅躺在血泊里,叫嚷着找“苏联”。匡小洁帮她剪了脐带,催促她给婴儿喂奶。郭梅捧起自己的乳房,果然有奶水流出来。她有气无力地恳请匡小洁给“苏联”发电报,让他赶紧来蛋镇。匡小洁看到桌面上堆起一沓被退回来的信件。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件人都是西伯利亚苏联同志收。每封信都被贴上了一张小白条:地址不详;查无此人。
匡小洁不生气,勤快而装出喜庆的样子张罗着给郭梅坐月子。郭梅在一旁不断地恳求她:“给苏联发电报。”
“好的。我马上就给荣秋天发电报。”匡小洁说。
“不是荣秋天,是苏联。”郭梅一次次地纠正母亲。
匡小洁不厌其烦地回答:“知道了。荣秋天回来一切就会变好的。”
郭梅当了母亲以后,变得话多了起来。她抱着孩子到处找人说话,聊天。人家没有空,她也要揪住不放,一定要听她讲完。她会告诉对方,这是“苏联”的孩子长得就像“苏联”。匡小洁自知家风沦丧,脸面丢尽,无地自容,仿佛羞对了蛋镇的每一个人,对谁都赔尽小心。但大家并没有太多的介意,甚至根本就不把郭梅的事情放在心上,因为每天蛋镇都有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见怪不怪。他们还劝慰匡小洁:
“不要紧,荣秋天回来一切就会变好的。”
匡小洁也是这样想的。她经常往我家里跑,打听荣秋天在部队里的消息。
可是,我们也没有荣秋天的消息。匡小洁的探问反而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他。
荣秋天的服役,使得蛋镇突然变得冷清了许多。我家也没有喧闹,安静地各忙各的事情。只有荣耀经常唉声叹气,有时候对着天空捶胸顿足。荣春天有些厌烦,嚷叫道:“荣秋天又不是上战场,你操什么心!”荣耀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会替荣秋天操心:“他这兵当不长,要回来了。”荣春天对荣耀的胡话嗤之以鼻。然而,经过无数枪林弹雨还能活下来,他的预感和直觉总是准得诡异。荣秋天果然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回来了。他的生日,像我和荣春天、荣夏天、荣冬天一样,都是被荣耀从街头捡回来的那一天。如此算来,他服役才一年多一点。
我们一开始以为荣秋天只是回来度假。但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士兵,是送他回来“休养”的,什么时候“休养”好了,什么时候回部队。荣秋天没有受伤,也没有缺少哪一条大腿或胳膊,身体比过去更棒了。这让我感到纳闷。只有荣耀和荣春天马上明白了什么。他们假装团结,热情而真诚地向那两名士兵感谢部队对荣秋天的培养。那两名士兵一直严肃的表情缓慢松弛下来,最后在和荣耀、荣春天的推杯换盏中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这也让我知道了荣秋天彻底地告别了军营。至于其中原因,是在荣耀把两个士兵灌得有些醉意之后才说出来的。
半年前,为了检验军事训练效果,在一次严打公判大会上,一批被认定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被宣判,武警战士荣秋天奉命负责枪决其中一个叫马加灼的犯人。在刚刚结果的军事比武中,荣秋天的枪法获得全团第一名,当然不会错过这一次表现机会。而且,他对这个奸杀少女的凶犯恨之入骨。这是他第一次执行这种神圣而光荣的任务,兴奋和紧张得连续三天没有睡觉。这一天来到了,公判大会在一个巨大的体育场举行,人山人海,连球场边的屋顶、树丫上都挤满了人。主席台上坐了三排领导干部,在他们的跟前,跪着长长的一排罪犯。有纵火的老头,有车匪路霸,有抢劫运钞车的团伙,有溺毙小孩的后妈,有毒杀亲夫的淫妇……这些罪大恶极的罪犯无一不被宣判为死刑并立即执行。每一个罪犯的身后都站着一名威严的武警战士,是负责送他们上路的。荣秋天站在中间,被凝视得最多,如果目光有热量,他早已经被焚烧成炭。幸好,每一个观众的目光都是阴冷的,只有他们的脸炽热而茫然。荣秋天很享受被万众瞩目的短暂时光,对凝视他的观众,他也深情地回报凝视。在人群中,他甚至看到了一张酷似郭梅的脸,这让他更加精神百倍。只有当他注意到在自己跟前跪着的名叫马加灼的凶犯是一个聋哑人、年龄跟自己差不多时,脸上瞬间闪过一阵慌乱。当听到自己被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时,哑巴本能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正给插在脑袋后面写着自己姓名的木牌打上一个红“X”的人,脸上带着稚嫩而神秘的微笑。也许木牌把他弄痒了,他扭动了一下身子,木牌往左边歪了。荣秋天赶紧帮他扶正,并将他的头狠狠地压下去,让他向黑压压的发出如台风呼啸一样叫好声的群众认错。刑场就在离公判大会会场不到五公里的山坳。群众跟着押送死刑犯的军车后面奔跑。威武的军车有意放慢了速度,等着追随的人。
蛋镇每年都有人结伴去县城或周边县城看枪决犯人。荣秋天也曾去县城看过,那时候因为瘦小,在往刑场奔跑的途中与伙伴失去了联系,被人撞倒、踩踏,他顽强地爬起来跟随疯狂的人流往前跑,当他跑到刑场时,枪决已经结束,武警收拾枪械回到军车上要离开了。荣秋天依然不敢靠近,只是迎着往回走的人流伸长脖子眺望,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对自己的迟到充满懊悔,对事情如此快速感到遗憾,甚至对枪决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怎么没见到死人?有旁人不耐烦地指着正前方的一块空地告诉他:“它们躺在那边,等着你过去陪躺呢!”荣秋天瞪大眼睛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在杂草丛中倒伏着几具尸体。一具,两具,三具……杂草正迅速将它们掩藏起来,像洪水漫过街道,将尘埃和垃圾淹没。听说,被枪决的人死后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狐狸、狼、狗、熊、豪猪、老鼠……它们永远都变不回人的样子了。荣秋天数过几遍,发现少了一具尸体。这让他很纳闷、疑惑,又充满了想象:他是不是中途逃脱了?旁边有人议论说,死犯中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人,才十九岁,乍看像张志新。荣秋天暗喜,以为子虚乌有的“脱逃者”肯定是那个漂亮的女人。如果女人长得足够漂亮,是可以有免死金牌的。从刑场回来,荣秋天才发现自己的左小腿已经被踩骨折了,钻心地痛。同去的失散的伙伴并没有等他。茫然回顾,举目无亲,他一个人在汽车站失声痛哭起来。别人以为他是因为亲人被枪决而悲伤,并不值得同情,躲着他,甚至班车的司机都不情愿让他上车。因而他显得特别孤独和伤感。但荣秋天回到蛋镇,马上神气活现起来,仿佛忘记了骨折的痛苦,眉飞色舞地向我们描述枪决犯人的过程。他说他亲眼看到了犯人的脑袋被枪轰了一个洞,血与地面呈平行的方式向外喷,像被打开了的水龙头,像水飘散在台风中。喷了三分钟,血喷完了才死。也有脑袋被轰了一个洞仍然不死的,还能挣扎着站起来,回头看着对自己开枪的武警,说痛,请求不要开第二枪了。犯人回头看到了枪决他的武警,记住了他的脸,这时候,武警要换人了,不能再由同一武警开枪了,否则,他的魂魄会回去找那个武警索命的。如果连开三枪,犯人仍然不死,也就算了,算他命硬(我玩命地数了八遍,刑场就是少了一具尸体,兴许真有一个脑袋挨了三枪仍然能站立起来走路的人),阎王还不要他,人间也就不敢再要他的命,便让他自由,回家找他的母亲去。
“为什么是回家找母亲呢?”
荣秋天以为自己编的谎言被看出了破绽,有些慌乱,支吾了半天才回答:“因为他有母亲。”荣秋天也像我一样,心里装着并不存在的母亲。
数年以后,已经站在军车上的荣秋天雄赴赴的,持枪而立,风沙吹在脸上,让他的眼睛有点难受。他居高临下,看跟着他的军车奔跑的人流,不知道他的心里想什么。五公里的路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路的尽头。山坳前面没有去路,是一座山。死刑犯分批跪到猩红的沙土上,等待武警战士往他们的后脑开枪。验明正身的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命令一下,荣秋天毫不犹豫对马加灼扣动了板机。马加灼脑袋开花,当场毙命。荣秋天首次告捷,任务完成得干净利索,毫无差池,得到了“督战”连长的赞赏。
这本来属于正常的执法行动,根本不会给武警战士造成心理上的不适。过后,一起执法的战友还兴奋得手舞足蹈,恨不得每天都有执行枪决的任务。荣秋天也很兴奋,也希望每天亲手枪决犯人,把所有的坏人全部送去见阎王。问题出在上一个月,有一天,部队门外来了一个老妇——看上去显得苍老,指名道姓要找荣秋天。荣秋天忐忑不安地去见她。隔着铁栏栅,门口外,一个陌生的女人,身体柔弱,面目慈善,风把她的毛发吹得乱成一团草。瞬间,荣秋天便展开了想象:这个女人会不会是我的亲生母亲?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还有些激动。但当她说出“马加灼”的名字时,他突然明白了。
“你错杀了我的儿子。”老妇说,“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范重根,前几天他被抓了,自己亲口承认奸杀了刘晓芳。你们冤杀了我儿子!”
老妇的手从铁栏栅外伸进来要抓荣秋天,但她的手够不着,五根手指头向着荣秋天,一张一合,像鲨鱼的血盆大嘴。
荣秋天一阵头晕目眩,当天夜里就开始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后来听说,临刑时的马加灼回头看了荣秋天一眼,记住了他的脸,当时荣秋天并没有在意,他何惧一个罪该万死的人?他才不相信那些荒谬的传说。但那个老妇走后,马加灼便来了,每到夜里,荣秋天一闭眼便能感觉到马加灼的影子在晃动。他拿起枪,朝黑暗里开枪。治了一个月,没有治好,因此就被送回来了。如果仍然不见好转,就算是提前退伍了。
两个士兵离开蛋镇后,荣秋天就开始给中央军委写信了。写得很长。满满的几页纸。密密麻麻的,一个字紧挨着一个字,有些散乱,像台风前仓促搬家的蚂蚁。他把蚂蚁封死在信封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往邮电所走去。途中,他不会去做其他事情,有人跟他搭讪,他也不理睬,但会保持谦逊的让人放心的微笑。
这时候,我发现,荣秋天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他如此客气谦和,人们依然害怕他。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精神病人,而精神病人杀人是不用负责任的。有一次我问荣秋天,你是不是精神病?他客气而真诚地回答说,是的。这样的答案反而让我放心。他从不主动跟人说话,至多对你笑笑。买东西时,多数是用手比划,像哑巴。万不得已,才说上简短的一两句。他的心思不在说话,而在思考和写文章上。他隔三差五给中央军委写信,汇报自己的身体、生活、思想的情况,以及对国际形势、军事斗争的策略和思考,总的一句话:恳求重新入伍,关键是给他参战的机会。每次寄信之前,他总要让我给他校对一遍,看是否有错别字。他的文字水平比我高,有不少字我还不认识,但并不妨碍他信任我。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写信?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便可以养活蛋镇邮电局了?
“不是还有郭梅吗?”荣秋天说。
我说,因为有你和郭梅,邮电所的经济效益超过供销社了。
荣秋天说,写信可以改变世界。
宋长江来找他,开始的时候,客客气气的,开导他,劝慰他:“冤假错案什么时候都会有。我本身就是一个冤假错案,我不应该是一个警察,而是一个记者。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可是我老爸把我弄成了一个警察。人一辈子全是他妈的鬼使神差。”后来发现荣秋天已经变得异常温顺、和善、谨慎,认定他不会寻他的麻烦了,宋长江便不客气了,斥责他胡思乱想,丢人现眼,警告他不要给中央军委写信。
“越是写信,神经会越不正常。”宋长江说。
荣秋天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神经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而是害怕那个自称马加灼母亲的老妇突然出现在蛋镇,出现在家门口。
宋长江一眼便看透了荣秋天。有一次,他煞有介事地跟荣秋天说,马加灼的母亲来到派出所,要找你,我说荣秋天已经死了,她不相信,说要去看看你的坟头,要把你的骨头挖出来瞧瞧,我把她轰走了。
荣秋天对宋长江感激涕零,但情愿去坐派出所的地牢,也要继续写信。
匡小洁也小心翼翼地到我家来,向荣秋天报告郭梅的情况,要筹备他们的婚礼。但看到荣秋天一直精神恍惚,完全不像过去的样子,话还没说完便改变了主意。
“两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怎么能结合在一起呢?”匡小洁对荣耀说,“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帮荣秋天当兵?”
匡小洁往门外走,回头对荣耀说,“荣秋天会不会变成一个废物?”
荣耀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朝着匡小洁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匡小洁摔趴在地上,伤心欲绝,号啕大哭。荣耀对匡小洁破口大骂,语气粗暴,张牙舞爪,恨不得杀了她。荣耀的凶悍把荣春天他们都镇住了,他们呆在屋里不敢出来,一声不响。
匡小洁不断给郭梅物色男人。但她把蛋镇的男人排除在外:“除了蛋镇的男人,她嫁给谁我都同意。”后来,匡小洁要把郭梅嫁给一个高州香蕉贩子作填房,郭梅誓死不从,要抱着婴孩从楼上跳下去。匡小洁只好作罢。
生下婴孩后,郭梅身上的羊气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奶的气味。她的奶头溢出来的奶水把她胸前的衣服都弄湿了。我不喜欢这种味道,她每次来我家,我闻到这种气味都差点要吐。
郭梅抱着那个铁定要姓苏的婴孩,看望荣秋天。荣秋天正在埋头写信。郭梅便和他讨论写信的事情。她提醒荣秋天,要提防邮电所的人,他们会把你的信扔掉,我就经常看见蛋河的河面上漂着许多信件,像尸体一样漂着。荣秋天读他写的信给郭梅听。荣秋天一读信,婴孩便哭。婴孩一哭,郭梅便当着荣秋天的面喂奶。一喂奶,婴孩便不哭了。荣秋天便继续读信。郭梅知道他还想回部队,还想打仗,想当英雄,当将军,他不应该留在蛋镇。郭梅说,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让“苏联”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来到人世间了,希望他来蛋镇父子相见。
“到了冬天,他就会从西伯利亚来。我已经写信告诉他,蛋镇应该怎么走,到了蛋镇,到了芒果大街、南洋大街,就能看到我们了。”郭梅说,“他比谁都雄壮,像雪堆起来的。”
郭梅还说,荣秋天,虽然你是好人,但你配不上我,你更配不上这个孩子。无论我跟谁结婚,这个孩子都姓苏,退一万步来说,你跟我结婚,你得随我的孩子把自己改为姓苏,叫苏秋天,你肯定不愿意,要我是男人,我也不愿意。
荣秋天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要跟郭梅结婚。但他喜欢闻郭梅身上的奶香。他把鼻子凑到她的肩膀用尽全身的气力去吸取奶香。有一次,郭梅惊叫一声,叫我取一盆冷水过去。我跑过去,看到荣秋天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
“没事,他醉奶了。”郭梅镇静地说,“像喝醉了酒。”
隔三两天见不到郭梅,荣秋天会焦虑,让我去请郭梅过来聊天。当蛋镇绝大多数的人都用嘲笑和鄙视的脸色看待她、挖苦她时,郭梅觉得孤立无援,需要一个认真听她说话的人。于是,她会应邀前来。荣秋天一边闻着她身上的奶香,一边写信。郭梅会跟他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用匡小洁的话说,是疯话。但荣秋天也会很认真地倾听,从不反驳,也不嘲笑。他们能理解彼此的孤独,但他们从不越雷池一步,即使是台风期间,他们整天呆在一起,关牢门窗,甚至像一家三口那样躺在床上,安静而耐心地等待台风离开,决不会发生令人不齿的事情。
对外他们还有相同的措词:
“等台风过后,我是要去北方的。”郭梅对所有的人说。
荣秋天对所有人说:“等台风过后,我是要回部队的。”
两年过去了。姓苏的那个婴孩已经可以在我家的院子里满地奔跑,会叫荣秋天“秋天叔叔”。郭梅成了一个成熟的少妇,身上没有了奶香,但恢复了先前的薄荷糖的气味,淡淡的的芬芳,沁人心脾,让人舒服。
我喜欢这种气味。
筹备一场像样的葬礼
傍晚,卫生院通知,荣耀死了。接到通知,我们马上赶往卫生院。此时,蛋镇的空气完全换成了另一种。台风的先头部队将原来的空气驱赶走了,占领了整个蛋镇,包括医院,一时闻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更不用说死亡的气息。
我紧跟着荣春天。他的腿走路不方便,爬坡的时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咄咄逼人地骂卫生院不会修路只会把人整死。
“那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进卫生院的病人有一个活着出来!”荣春天对远远跟在他身后的荣秋天说。
荣秋天不紧不慢,双手插在裤兜里,荣春天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得像一片草原。
荣夏天戴着一只白色的口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说,是向护士柴禾要的。他已经代替我们办完了医院的例行手续。
荣冬天最晚来到卫生院。他随身带着长柄砍刀。他害怕小莫袭击。宋长江他们正在挖地三尺缉捕小莫,这个时候应该是荣冬天最安全的时候。他身上散发着青蛙的血腥气味让我感到恶心。
柴禾领着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小道,绕过一个长满了青苔和瓜藤的塔楼,顺着台阶走下一个山坡,然后往树阴里走,便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灰色房子,孤零零的,似乎离世界很远。屋顶上落满了树叶和竹叶,有几只老鼠走来走去。路两旁长满了狗尾巴草,一直通往大门深处。毫无疑问,那是太平间。柴禾打开门,一下子被福尔马林的气味淹没。房子很宽敞,也很简陋,阴暗、寂静,一点也没有台风将至的躁动。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两排比担架宽敞不了多少的木床。床前都吊着明亮的号牌。有的床空荡荡的,有的床躺着被白布全掩盖的人,应该是尸体,它们把床都压得塌下去了。尽管四壁上的风扇在不断地转动,但还是有明显的腐臭味。柴禾矮小,除了青色凉鞋,浑身洁白,连帽子也是白的,走路迈着碎步,像一个白色纤细的影子在晃动。荣春天收起了平日的孤傲,神情肃穆,紧跟着柴禾,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信任和尊重。荣夏天头发紊乱,左顾右盼,似乎对太平间的过于简陋和毫无章法的摆设很不满意。荣秋天仍然手插裤兜,挺着腰板,故意用鼻子抽气,犹如吮吸花香,发出“嗯嗯嗯”的声响。荣冬天似乎感觉不到异样的气味和气氛,一副魂不守舍、焦虑不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的样子,那把长柄砍刀比他高出一截,快捅到太平间的天花板了。
太平间并不大,但似乎一直走不到尽头。最里面的两张床,一左一右分别躺着一具尸体。我以为左边那具是荣耀的,但柴禾指了指右边:
“他断气有三个多小时了,你们可以带着回家了。”柴禾说。她年纪还小,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远比我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对尸体毫无怯意,淡定得像领着我们参观她爱的后花园。
荣春天靠近荣耀,回头看我们。
荣夏天对柴禾说:“我们为什么要带他回家?你们卫生院不是可以处理吗?”
柴禾被荣夏天的话激怒了,她尽量压低声音吼道:“你怎么这样说话?他是你们的养父,不是一只猫一只狗!”
荣夏天还要说什么,被荣春天的眼神制止了。荣夏天和荣冬天主动绕过去,站到了荣春天和荣秋天的对面。我躲在柴禾的身后。
荣春天小心翼翼地掀开白色的床布,荣耀便跟我们相见了。
尽管我们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荣耀的面容震慑住了。他脸色异常严厉,像一个暴怒中的将军,全然没有平日里被人嘲笑和捉弄时的软弱和卑贱。荣春天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荣夏天摘下了口罩,抿了抿嘴,用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荣秋天从裤兜里抽出了双手。荣冬天把手中的砍刀放了下来。
我并非第一次看到尸体。但还是第一次走进太平间,不断地回头张望,担心大门突然啪一声被人反锁,我们再也出不去,呼喊无人回应,活活闷死在里面。
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面对死亡。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死者的脸,包括洪水期间被淹死的人,甚至动物,一张张的,表情各异的。有一年夏天,电影院门口就漂浮着一只婴儿的尸体,就停泊在小莫卖冰棍的转角里,进退不能,头顶着电影院的墙壁,小半截身体藏在水里,赤裸裸的,肚子被泡得鼓胀。每个人从她身边涉水而过,都可怜地叹息,且总不忘抬头叫一声:“荣耀去哪里了?”我从肉行这边远远地看她,凝视过久,出现幻觉,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她还倚着墙头挣扎着,只等我帮一下忙就能站起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充满怨恨和绝望的眼神! 还有一次,台风过后,外面来了一队穿白大褂的人,用卡车拉来了一堆瓶瓶罐罐,还从我们学校借来课桌,将它们摆在篮球场中。我们以为他们是来给镇上免费看病的,但不是,而是向我们展览畸形尸体来的。瓶罐里泡着什么畸形怪胎:双头的、连体的、三条腿的、长尾巴的、缺鼻子的,心脏长在外头的……看过的人都说恶心,害怕的人连球场都不敢靠近,他们大骂那些向我们展览怪胎的外地人丧尽天良:“他们坏事做尽,那是他们自己家生下的孩子……”尽管他们辩解说,展览是为了教育、警戒,告诫你们不要犯错,但他们还是被蛋镇的人轰走了。荣耀拿着大扫帚驱赶他们,与他们起了争执,推扯中荣耀将一只瓶子打翻了,轰一声掉地上。瓶子着地瞬间,药水像洪水暴发一般,淹没了荣耀的鞋底,又在地上迅速蒸发,散发着呛人的腥臭,令人头晕目眩。
一只双头婴儿像受了惊吓,跄踉着要逃跑。众人发出了惊叫。
穿白大褂的几个人转过来,要荣耀赔偿损失。
荣耀一摔扫帚,理直气壮:“你们要我赔什么?我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们要带走哪两个?”
穿白大褂的人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他说,瓶子碎也就算了,我们只要你赔偿药水费,浸泡药水……
谁都知道,那将是天价的赔偿。荣耀的脸都青了。
李前进想了想,帮荣耀说话:“那瓶子是自己从桌子上掉下来的……你们没看见那怪胎在里面扑通扑通挣扎吗?是怪胎把瓶子打碎好跑出来……”
穿白大褂的人盯着李前进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李前进闭上嘴,转过身去。蛋镇人绞尽脑汁想为荣耀开脱,但谁也说不出理由来。
荣耀突然发问:“你们的药水是从毛主席的水晶棺里偷来的吗?”
这是匪夷所思的提问,连李前进他们也不认同他的怪胎一般的质疑,但还是站到了荣耀一边,七嘴八舌地将他们痛骂。
“你们的药水就是从毛主席的水晶棺里偷来的!”他们突然群情激昂,容不得白大褂们辩解。
白大褂们仓促地将跑出来的双头婴儿收入塑料袋里,剩下一地碎玻璃。
“你们蛋镇,真是操蛋,一点也不尊重科学教育。”穿白大褂的人批评我们。
原计划三天的展览,才一天便草草收场。然而,那些怪胎的形象和神态在蛋镇人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和震撼,谁也不愿意提及,即便是最恶毒的咒骂也不敢动用“怪胎”这个词。我多少次梦见到自己生出了一只怪胎:两只头,头像狗头;三张脸,脸像脸猫;八条腿,像章鱼。但醒后都不愿意去想。
柴禾从屋角里取来一把担架,示意我们把荣耀从床上搬到担架上,然后抬回家。
荣春天他们面面相觑。柴禾已经将盖在荣耀身上的白布全部掀开。荣耀枯萎的身躯直挺挺的,安静得像一根木头。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听到有人哭了一声。我抬头看了看,没有看到谁在哭。但他们都在看我。原来是我发出来的哭声。我的泪水控制不住,已经从脸上流下来。这一瞬间,我奇怪地想到了荣耀的“好”。是的,作为养父,他对我没有什么过失,把我拉扯大,别人,包括荣春天他们,欺负我时,他都保护了我,让我免受欺凌。我对他的恨,我说得很清楚了,但现在看来不是他的错。即便是他的过错,在看到他成为一具尸体时,我已经原谅了他。
我伸手去摸他。荣春天他们也伸出了手,合力将他抬到了担架上。然后,把白布重新盖到了荣耀的身上。他们四人两前两后,抬起担架离开太平间。
走出太平间,首先遇上了在外头守候的皮傻子。他拦下担架:“荣耀死了?”
走在前面的荣春天和荣秋天叫他滚到一边去。但皮傻子硬是要掀开盖在荣耀身上的白布。柴禾吼了他一声,他才闪到一边,转而伸过手来要帮走在后面的荣夏天一把。荣夏天懒得理他,但让他也抬着担架一起走。皮傻子走得很别扭,不时碰到荣夏天,还不时对柴禾笑。
五个人抬着担架小心翼翼,爬台阶的时候,荣夏天滑了一下,手差点离开了担架,幸好皮傻子真是用力了,没让担架落下。柴禾一直陪着我们走出卫生院,在下坡的时候,反复叮嘱我们:“台风就来了,丧事要及早。”
皮傻子觉得好玩,或觉得任务神圣,没有中途放弃,抬着担架往前走,不时朝着我笑,希望得到我的表扬。
天空中埋伏着阴影。阳光一下子柔和了许多,连我们的影子都映照不出来了。风将尘土和垃圾卷起扬在空中,像两年前镇信用社发疯了的出纳往楼下撒钞票的情景。
回家的路特别漫长。街道比平常显得冷清。芒果树上的果子已经停止生成,等待成熟,但它们一只紧挨着一只挤在一起,显然没有做好迎接台风的准备。荣春天他们都不讲话,只是抬担架的手不断地转换,并且保持着平衡和匀速的默契。得不到我的表扬,皮傻子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还不停地发笑,是莫名其妙又清澈透明的傻笑,其实他应该是想告诉所有的人:荣耀死了。但他又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经过汽车站的时候,开往县城的班车又开动了。我心里想,让它去吧,反正每天都有班车开往县城——难道说台风过后,再离开蛋镇就不可以?
一路上遇到不同的人。他们无不对荣耀的离世表示震惊和哀怜。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还来不及去医院看他一眼。唉。”
“不至于吧……我以为只是摔伤了一条腿。”
“打过那么多仗都没有死,怎么是这种结局啊?”
“你们兄弟要齐心协力处理荣耀的后事,他拉扯你们几个长大,不容易!”
……
何老瘪在邮电所门外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昨天他跑了三次卫生院,因为他老婆汪清牙病又犯了,痛得满地打滚,把何老瘪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又一遍。何老瘪束手无策,在床上任汪清咬他、骂他。何老瘪的手臂上满是手抓留下的血痕,他的脸还残留着因疼痛而扭曲的模样。
“我以为他还能多活几天,至少等到台风过后。”何老瘪叹息道,“有些事情,我还来不及跟他商议。你们养父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即使现在他已经躺下了,你们也别小瞧他。”
荣春天说,我们从没有小瞧过他,现在更加不会。
得到这样的回答,何老瘪很满意。他轻轻掀开盖在荣耀脸上的白布,迅速瞧了一眼,便把布放下。
“我宣布:这次台风更改名字,就叫‘荣耀号台风。我是气象员,我说了才算。”何老瘪大声地说,“中央气象局也会同意我的决定。”然后闪开,让我们过去,并跟随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回到电影院门外时,那里聚集了很多人。坐着轮椅的赵中国占在道路的中间。他们都站在他的身后或两边。他们都是街坊,每个人都表情肃穆,竟然没有台风到来的焦虑和慌乱,他们是来迎接荣耀的。肉行也没有往日的喧嚣,肉台上空荡荡的,台风一来,人们都顾不上吃肉了。电影院大门紧闭,寂静得像多年没有开张,墙上斑驳陆离的电影海报开始发白、脱落。
风不时将盖尸布掀起,我负责将布重新盖上,确保不让人看到荣耀的呆板的脸容。但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顾此失彼,捉襟见肘,无法将他的双脚完全遮掩。
赵中国首先痛哭流涕。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但他控制不住轮椅,差点往前摔跟斗。身后的人把他按在轮椅上。赵中国向他们说荣耀当年跟他一起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往事,虽然他的浓重的北方口音和不流畅的表达让人无法完全听懂,但此时此刻,他的回忆让人对荣耀更加刮目相看,连我也觉得现在的荣耀跟平时大不一样——他恢复了昔日的荣光和尊严。人群中有人跟着赵中国流泪。风把他们的头发吹乱,把他们的眼睛吹湿润。他们让开一条通道,列队站在两边。赵中国自己驱动着轮椅走在前面,引领我们回家。
皮傻子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势,看上去胆怯了,放开担架便往卫生院方向跑。
何老瘪也止步了。对我们说:“今晚半夜台风主力就会到达蛋镇,风力将达到七八级……但也不能耽搁葬礼。”
荣耀躺在我家的“堂屋”上。堂屋没有门,地面坑洼凸凹不平。荣夏天和荣冬天把乱七八糟的杂物清理掉。荣春天和荣秋天给荣耀支撑起蚊帐,看起来荣耀是在睡觉。我在他的头顶之后,点放一盏长明灯。赵中国就坐在荣耀的身边,面对着他,似乎要跟他聊天。
“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之战,他也没有死成,想不到他是这种死法。”赵中国对我们说。
我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我们的心里已经开始心照不宣地筹划和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
赵中国也在沉思默想,觉得也要做些什么事情,但还没有想好。
荣冬天拉着自行车刚要出门去邀请做法事的响器班和向亲戚街坊报丧,收购青蛙的高州贩子来了。他像往常那样高声地叫喊:“荣冬天,有多少货呀?”
荣冬天怔了怔,无精打采地指了指枝头上挂着的青蛙。意思是说,没有多少。然后,沮丧地转头看了一眼堂屋里的荣耀。精明敏锐的高州贩子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顿时转为凝重哀伤。荣冬天说,你自己收拾一下,有多少算多少,台风来了……
高州贩子走进来,对着荣耀鞠了一躬,说了一声:“打扰了。”然后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青蛙皮。收拾完毕,随便称了一下,慷慨地说:“不到三十斤,我也按三十斤给你钱。”
荣冬天没有接高州贩子的钱,而是示意他给荣春天:“办事情,要花钱。”
荣春天接过高州贩子的钱,掂了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街坊要我们办一个像样的葬礼,但我们没有钱。
赵中国从身上摸出几块钱,递给荣春天。荣春天说,我们不差你几块钱。赵中国说,我也只有这么多了。荣春天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荣秋天自告奋勇地对我们说,我去棺材铺找李独眼。
“让他打一副像样的棺材。”荣夏天说。
荣秋天犹豫了:“李独眼的棺材从不给欠款,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是实情。荣夏天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都是小钞,随便数了数,并不多,交给荣春天。
“本来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荣夏天说,“现在只能推迟了。即使不结婚,我也没有什么钱。”
荣秋天没工作,更没有钱。
现在作为理所当然的“家长”,荣春天很为难,对我们说,先不急,还是打一下预算吧。荣秋天坐下来,忽然想到:政府应该送口棺材吧?
荣春天说,不能等政府,政府能给什么呢?政府给的棺材像纸一样薄,风一吹就散架。
我咬咬牙,从箱子里取出五十元钱。这把他们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笔钱?”荣春天质问我。
我说,这是我去长沙的盘缠。
荣夏天说,是不是银兽医的钱?
事已至此,我只能说,是。
“我们不要这种钱,丢人,用这种钱买来的棺材,荣耀也不愿意躺到里面去!”荣夏天刻薄地说。
显然,荣春天也同意荣夏天说的话,不愿意伸手来接我的钱。我只好把钱放回到自己的口袋。
“台风过后,我再找银兽医算账,妈的,一个狗东西!”荣夏天鄙夷地说。
我感觉受到了污辱,但这是我自作自受。我的左手在口袋里狠狠地把这五十元钞票撕碎了,搓成一只纸球。
傍晚的时候,何老瘪又来到了我家。先是到荣耀跟前长吁短叹了一番,才对赵中国说,你们当年打日本的时候……荣耀能活到昨天也不容易。赵中国不接他的话,坐在轮椅上僵直得像一个痴呆者。何老瘪忍不住对我们说,荣耀把你们几个弃婴捡回来拉扯大,一个男人干了三个女人才能干得完的活,比他当年打日本人要艰难得多,你们去打听打听,荣耀为了你们吃了多少苦,借过多少债,多少次挨家挨户借过粮——那不是借,分明是乞讨!他给你们吃干净的,自己吃的是垃圾……你们报答过他吗?孝敬过他吗?
荣春天低头不语。荣夏天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表情。荣秋天倚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似乎在琢磨他的下一封信。荣冬天正在调试他的自行车,自行车失而复得后他总觉得自行车跟过去不一样,却又查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他的身上依然背着砍刀。
赵中国直了直身子,突然抬起头,大声地对我们吼:“你们是孝敬荣耀的时候了!你们都给我过来,给荣耀叩一个头。”
我们都看着荣春天。荣春天迟疑了一会,不情愿地走过去,瞪了一眼赵中国,然后对荣耀跪了下去。荣夏天、荣秋天也慢吞吞地走过去,我也只好走过去,都向着荣耀跪了下去,虽然略显敷衍,但总算叩了一个头。只有荣冬天装作没看见我们的举动,依然俯身调试他的自行车。
“荣冬天过来,给你养父叩一个。”何老瘪说。
“我要报丧去了。”荣冬天站起来慢悠悠地说,“还要请响器班——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怕我们不给钱,请不动他们。”
荣冬天说罢要拉起他的自行车离去。赵中国突然挣脱轮椅,掉到地上,然后迅速用双手举起轮椅,使出浑身气力往荣冬天身上砸过去。轮椅被砸到离荣冬天不到一米的地方,荣冬天本能躲闪过去,轮椅滑到了他的脚下,碰到了他的自行车。荣冬天有点蒙了,刚才的傲慢一下子不见了,变成了害怕、惊恐,身子打着哆嗦。
何老瘪也被赵中国的举动震到了。他当然理解不了赵中国为什么如此暴怒。赵中国在地上喘着粗气,对着荣冬天怒目而视,恨自己不能跑过去暴揍一顿荣冬天。何老瘪想扶起赵中国,但他一个人扶不起来,而且赵中国完全没有要坐起来的意思。
荣冬天见势不妙,拉着自行车夺门而去,仓皇间背上的砍刀掉下来,他也顾不上了。
我们站起来。风将蚊帐吹起。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树木开始摇摆。天阴暗下来。快要下雨了。
何老瘪从口袋里取出一沓钞票,看上去可真不少,说:“这是海葵托我交给你们的钱。她叮嘱你们给荣耀买一副好点的棺材。”
荣春天不太愿意接受这笔巨款。我也觉得奇怪,为了治病,孤家寡人海葵早已经一贫如洗,靠街坊接济。一个等死的人突然有了一笔巨款,让人生疑。
何老瘪说:“这本来是我积攒了一辈子的钱,现在变成了海葵的钱,她把她嘴里的金牙全部敲下来,还有先前磕掉的那两颗,都卖给我了,台风过后,我便给汪清换上,彻底根治折腾了她半辈子的牙病。”
荣春天还是不愿意接过何老瘪的钱。
“这是给荣耀的棺材钱。”何老瘪把钱往荣春天的手里塞。
荣春天躲闪开了,质问何老瘪:“我拿了她的钱,如果她死了怎么办?谁给她买一副好的棺材?”
何老瘪被问住了:“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我只是替她把钱转交给你们。”
“她不配一副好棺材!”赵中国说。他又胡言乱语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海葵是谁,“只有荣耀,他配得上十副好棺材!”
何老瘪要把钱塞给我,荣秋天却横抢了过去。
“好吧,我马上去找李独眼连夜做一副好棺材。”荣秋天说。
我从口袋里摸出昨天海葵给我的两颗金牙交给何老瘪。
“这样刚好够装一副好牙。”何老瘪说。
我不知道敲掉了满嘴金牙的海葵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像一个老妖怪?何老瘪示意我把赵中国的轮椅收拾起来。幸好没有散架。荣夏天和何老瘪把赵中国抱到轮椅上。
赵中国说,台风来了,我也得走了。
夜里,狂风大作,摧枯拉朽,像世界末日。雨也随之而来,像密集的箭一样。风把荣耀头顶的长明灯吹灭了一次又一次。我负责一次又一次把灯点亮,到后来,连火都打不着了,台风将灯都刮倒,不知滚到哪里去。蚊帐已经被刮到墙角里去。风要将荣耀身上的所有东西刮走,荣春天只好把盖在荣耀身上的被单绑在他的身上,这样,荣耀就“睡”得安稳了。而家里并不牢固的玻璃窗经不住台风的暴虐,厨房的窗户率先被打破,风将锅头都掀起来。雨水跟着缺口扑进来,把干柴浸湿了。然后是我房间的玻璃窗,本来就摇摇欲坠,台风几番扑打后,只剩下一副木框架了。雨水一下子将我的床和被子全淋湿了。我恳请荣夏天用门板顶住窗户,阻挡风雨。荣夏天将我房间的门板拆下来,好不容易堵住了窗户的缺口,把大部分风阻挡在外面,但雨水还是乘虚而入,用不了多久,我的房间便变成小池塘。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最担心的是,堂屋没有门,风雨如入无人之境,用不了多久,荣耀将漂浮于水面之上。还有,没有荣耀,街道上那些不可靠的井盖、堵塞的下水道、涌浮的动物尸体、恶臭的垃圾……怎么办?
赵中国坐在轮椅上,守候在荣耀的身边,风雨交加中他竟然睡着了,头歪到一边,如雷的鼾声被风声压了下去。
去订制棺材的荣秋天早早便回来了。他说,李独眼掂了掂银两,答应做一副最好的楠木棺材。李独眼说一不二,但他的棺材铺在珍珠大道南端的芝麻坊,洪水一来,首先就会淹没它。这让荣秋天有些不放心,说,明天我得去盯紧李独眼。
快到半夜了,去邀请响器班和报丧的荣冬天还没有回来。报丧是不留客的,他应该天黑前就回来。荣春天有点着急,荣夏天自告奋勇,穿上雨衣要出门找荣冬天。荣春天拦住了他:“你去哪里找啊?风大雨大的,万一连你也回不来怎么办?家里还躺着一个人呢!”荣夏天确实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荣冬天。
“这小子会不会被风连车带人都卷到河里去了?”荣夏天说。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河水开始上涨了吧。新华书店的职工王木生年轻力壮,前年冒着台风暴雨回乡下看母亲,结果就是被台风刮走,头倒插在稻田里,风停雨歇后才被人发现,他们说他的身体都发芽了。
荣秋天发现自己的房间进水了,写好的信和空白信笺全被打湿了,变成了一沓纸浆。他很生气,自然也沮丧到了极点,呆坐在房间门口,任凭风吹雨打。
没有电,也点不了灯,黑麻麻的,家里只有一支手电筒,电池差不多耗尽,发出的光很微弱。荣春天轻易舍不得打开。荣春天和荣夏天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以免迎面相撞。他们搬来砖头和门板在荣耀的跟前垒起一堵墙,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雨。但他们的全身都湿透了,看上去也筋疲力尽。
“荣冬天怎么还不回来?”荣春天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大门口。
荣夏天说,我还是去找一找吧。
荣夏天从荣春天手里要过手电筒,刚要出门,一阵风夹雨扫打过来,把他打得一个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手电筒滚到一旁。荣春天要去扶荣夏天,但他的假腿往外一滑,失去平衡,也倒在地上。他们两个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咒骂这坏天气。
荣冬天半夜不归使得我们的心里都惴惴不安。甚至我能感受到躺在地上的荣耀也忧心如焚。赵中国从轮椅上直起身,像一家之主一样对我们说:“你们去找人,家里有我。”我们穿上雨衣,跟在荣春天的身后,一起出门去。
外头漆黑一团。荣春天的手电筒只发出微不足道的光。但这点光像大海上的灯塔一样,对我们也很重要。我们穿过南洋大街,到了百货大楼便拐弯,沿着珍珠大道往南走,那是去往洪村的方向。响器班就在洪村。经过供销社时,我听到了从郭梅屋子传来的风铃声,叮当叮当的金属声夹杂在风里,跟着风一起滚动、奔跑、横冲直撞,被风撕裂,响得杂乱无章,令人心烦。有零星灯火,有狗的狂吠,甚至有男女的争吵声。风把我们吹得寸步难行,雨迎面打在我们的身上,像被无数的石头袭击。四个人轮流着打趄趔,我和荣春天甚至滑倒了几次,他的假肢脱落了一次又一次,都是荣秋天为他重新固定。每次摔倒,荣夏天都把我像一只猫一样提起来。最后为了不被风吹倒,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并肩地走。荣夏天把我搀得紧紧的,生怕我再次滑倒,他把我的胳膊都抓痛了。荣春天嗓门大,但呼喊荣冬天的声音刚冲出喉咙便被风吹散、肢解、吞没。为了让我们的声音在台风中得以生存,我们有节奏地同时呼喊“荣冬天”。这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发出同一个声音。我们都拼命地发出最大的声音。果然,我们的呼喊声像玻璃一样穿透台风,在雨的缝隙中穿行,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有人贸然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问:“荣冬天怎么啦?是不是被风卷走了?”但还没有等我们作出回答,头便被台风打了回去。
过了下食堂的时候,荣夏天的一只拖鞋断成了两截,他索性将鞋扔掉了,赤着脚走路。我们转往观音巷,海葵家漆黑一片,没有人声。院子的木门被风吹开了。荣春天走过去,轻轻把门拉上,风又将它吹开。荣春天又将它拉上。风又将它吹开。反复几次,荣春天只好作罢。
“如果不是急于找荣冬天,我们真应该进去看看她。”荣春天说。
我在替海葵担心。真难想象,活生生敲掉几颗牙齿是什么感觉。
离开蛋镇,我们往洪村去。乡村小路更加漆黑。不断有树枝或树叶横打在我们的身上。道路被水漫过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暗深处走去。虽然雨水有些凉,但我的心里很热。自从有记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我家是如此的团结和充满关爱,使得这个暴风骤雨之夜显得很特别。
我们在离洪村不到三里路的地方找到荣冬天。是我们首先听到他的哭喊声。他在一条河的中央,蹲在一棵树上。原来,他去洪村找响器班,扑了个空,响器班去了安平村做法事。荣冬天翻越菠萝岭,找到了响器班的人,请他明天晚上务必赶到我们家为荣耀做法事。响器班的人说,台风来了,法事无法做呀?荣冬天说,可以给你们双倍的钱。响器班的人说,不是钱的问题,台风把响器压制了,声音传不出去,鬼神只听得见风声……荣冬天跟他们磨了半天嘴皮,回来时天黑了,他单薄的身体在台风和骤雨中寸步难行,过了洪村,被一条小河拦住了回路。小河河水暴涨,变成了大河。急湍的河水把荣冬天阻隔在岸边。他推着自行车沿着河岸走,希望能找到一条桥。但所有的桥都被冲跨了。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中,荣冬天感到了恐惧。幸好,他终于找到了一条独木桥,或者说那根本就不算是桥,只是一根木头横在河上,河水无法将它冲走。荣冬天扛着自行车过桥,到了桥中心,一阵风打过来,他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掉到了河里,他本可以抓住桥木爬起来,但他拼命去抓在河里奔跑的自行车。河水将他一下子冲到了两三里外,一棵树救了他。自行车不见了,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了哪里。他爬到树上,看着凶猛的河水不敢下来。
开始的时候,荣冬天并不敢张嘴呼救,怕把小莫招来。他自己明白,小莫恨他的程度远远超过卢大耳。他看到卢大耳被砸死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但随着河水的不断上涨,河水冲击力的增大,他害怕了,终于张嘴呼救。
荣冬天在树上呆了几个钟头了。他的呼救声在台风中被吹散、稀释,但奇迹般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荣春天的耳朵最不灵敏,听力不好,却是他首先听到了荣冬天的呼救声。看到我们,荣冬天哭得更悲伤更绝望。荣夏天水性好,脱了衣服便扑到了河里。我们合力把荣冬天拉上岸。
我们在午夜里顶着狂风暴雨回到了家。一切都顺利得令人生疑。然而,想不到的是,进门的时候,荣夏天一脚踩中一只企图越过门槛进屋避难的巨大的蟾蜍,又或许是一只青蛙,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到了门边的一堆乱石上,把左胳膊摔坏了,也许是脱臼,也许是断了骨头。他从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坐在门槛上,坐在黑暗里,痛得嗷嗷大喊,大骂蟾蜍或青蛙,骂声比风声还大。荣冬天觉得自己有责任,表示来年不再宰杀青蛙了。青蛙乘着台风来寻仇,这是每年都发生的事情,只是方式不一样,不足为奇。荣耀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警告过荣冬天:“青蛙,千千万万只青蛙迟早会将你一口一口吃掉!”荣冬天有时候害怕,有时候不害怕。
荣春天要送荣夏天去医院,被拒绝了。
“现在不要把钱花在我身上。一分钱也不要往我身上花!”荣夏天气呼呼地说,但态度极其认真。
在微弱的手电筒光中,我帮他包扎了皮外伤。当兵之前,荣春天跟接骨师曾永生学过一些接骨的技巧,在战场上也曾经给战友接过骨。他让荣夏天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去,然后抓着荣夏天的左胳膊猛然一拉……一阵风雨打过来,把荣夏天的一声惨叫裹挟而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从收购站那边传来的悲鸣一般的犬吠。我更加担心琪琪,它躲到了哪儿?它会被淹死吗?
然而,这一夜,荣耀才是最孤独的。他孤独无助的样子使我想哭。
天亮了。风雨更大了。风怒号着,夹杂着刀戟枪剑,像排山倒海,仿佛要将我家的房子连根拨起。往外看去,草木东倒西歪,一片狼籍。蛋河的水漫过河堤和两岸,快爬到我的窗外了。蛋河迅速膨胀成汪洋大海。混浊、汹涌的河水夹杂着垃圾和树枝、木头、草团及来历不明的衣物、鞋子。青蛙、蟾蜍、小草蛇、水鼠等小动物涌进了我的院子,寻找避身之所。两只怀孕状的青蛙还跳到了荣耀的胸脯上,警觉地昂起头。院子里的梨树、芒果树、鱼尾葵、鸭脚木以及荣耀种的葫芦、木瓜、鸡蛋果横七竖八,一败涂地。房间有积水了,荣秋天的鞋子像鱼一样漂游,风将窗户拍打得啪啪地响,但他依然“睡”得很香。镇上有人冒着风雨来我家出谋划策,但大多是七嘴八舌,毫无用处,说完便走。
郭梅抱着她的儿子一头闯进来,脱下捉襟见肘的雨衣,浑身湿透,她的儿子也许感觉到了死亡的气味,哇哇大哭。郭梅远远地瞧了一眼荣耀,便往荣秋天那边靠过去。
“这该死的台风!把邮电所掀翻了。我们的信都寄不出去了。”郭梅说。
荣秋天说,邮电所怎么可能被掀翻呢?
郭梅说,我说的是邮电所送信件的车,翻在水沟边了,四脚朝天,像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邮政车翻了,跟邮电所翻了有什么区别!
说完,郭梅便转身离去。仿佛她来一趟只是为了告诉荣秋天这些信息。不过,她出门时告诉了我另一个消息:“汽车站被淹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全被泡在水里。”
“荣耀一死,所有的下水道都堵塞了,蛋镇变成了海洋。谁也别想着逃出去!”郭梅撂下的一句狠话,竟让我死心塌地,暂且搁置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银兽医穿着肥大的黑色雨衣和长统防水鞋,踏进我家的门槛时抬头便看到荣耀僵直地躺在地上,像一个威严的长辈责怪荣春天没有想办法阻挡风雨,让荣耀全身湿透,脸上流着水,头发湿漉漉的。丢失了自行车,荣冬天坐在墙角里唉声叹气,要不是荣夏天喝止,他还想着去洪村的河里打捞他的自行车。
“自行车在河里,比一条鱼还难捞。现在可能跑到南海去了。”荣夏天说。他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荣夏天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布条,吊着他的左胳膊。他昂然地站在荣耀的跟前,对银兽医怒目而视,似乎想上前去揍他。但当银兽医掏出三十块钱塞到荣春天的手里叮嘱他要为荣耀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时,荣夏天便悻悻作罢。银兽医让我很恶心,也让我瞬间充满了耻辱感,我甚至要掏出那五十块钱扔给他。他走近我,解开雨衣,从怀里掏出一只母猫和七只小猫。我认出了琪琪,让我瞬间充满了惊喜。
“它在兽医站的三楼的楼梯角里生下了七只小猫。”银兽医把它们全交到了我的手上。
琪琪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愧疚和慈爱。七只小猫毛茸茸的散发着奶味,争先恐后地往我怀里挤,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台风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喜极而泣,转身把它们安放在一个精致的竹篮里,藏到一个风雨够不着的墙角里,让它们享受着暴风雨世界里的安宁和甜蜜。
银兽医走的时候,又大声地嚷道:“荣耀一辈子拉扯大你们五个不容易,你们要团结协作,给他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明天出殡,我要来,我估计,全镇还活着的人都会来。你们不能在全镇的人面前丢脸——丢荣耀的脸。至少,你们应该买一副像样的棺材!”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壮观的画面:狂风暴雨中,幡旗猎猎,响器哀鸣,我们扶棺走在去蘑菇岭的路上,送葬的队伍从我家一直往肉行、电影院、芒果大街延伸,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风吹不倒,雨打不歪,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雨打棺材发出啪啪的巨响,棺材是一口上好的棺材,即使是十二级台风和更猛烈的雨,它也毫发无损,凡见过这副棺材的人都对它啧啧称赞。响器班拼命吹唱,比平时努力十倍,硬是把响器的声音从风雨声中突围出去,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即便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们和队伍最后的一个人都能听到……
听说荣耀死了,裁缝印白连夜赶做了一套崭新的黑色中山装亲自送上门来,让荣春天给荣耀换上去。这套衣服面料好,做工讲究,居然也正好合身。这是荣耀一辈子穿得最体面的一次。
台风一来,李前进便无法入眠。他给荣耀写了一篇悼文,还写了一条长幅:荣耀同志永垂不朽!但长幅上的字迹渗了水,模糊难辨。他要钉到墙上,但台风一次又一次将它扯下来。
“你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为荣耀办一次像样的葬礼。”李前进对台风的不合作无奈,最后生气地把横幅搓成一团,塞进墙缝里。而他掏出口袋里的悼文一看,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变成了一团湿漉漉的纸浆。李前进沮丧而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没有台风,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
赵中国一早就叫嚷着要红色的布和针线。我们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不到晌午,他竟然制作出一面像样的国旗,要荣春天盖到荣耀的脸胸口。荣春天犹豫不决:“能吗?”
赵中国说:“怎么不能!他是为国流过血的人。将来,你也配得上一面国旗。”
荣春天还是有点忐忑,不敢给荣耀盖上。赵中国命令荣秋天给他盖上。荣秋天把国旗盖到了荣耀的身上,但风将它掀起,吹卷成一团。荣秋天找来一根绳子将它绑上,让国旗变成荣耀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荣耀几乎完全被国旗覆盖,他的身体闪闪发亮,枯瘦的面容似乎重新焕发神采,往事和神态都鲜活起来,变得无比尊贵和肃穆。我甚至会以为,台风会将他缓缓升起,转到屋子之外,漂移至空中,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也许我们都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台风上了,没有觉察到身边一些东西在诡异地消失,或发生了令人沮丧的变化。比如,悬挂在我房间屋梁上的行李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后来在荣耀房间的屋梁上找到了,但箱子里面装满了水;挂在荣秋天房间墙上的猴头骨凭空消失了;荣春天试验汽水的设备和原料被风刮得七零八落,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荣夏天精心布置的准备迎娶的房间一片狼籍,连床架都散落了,红色的蚊帐被掀到了墙角;荣冬天放在门角的大砍刀无缘无故断成了三截。荣冬天的目光穿越雨幕看到围墙外一张模糊的面孔,说是小莫——莫振东,从他惶惶不安的神态看,不像是说谎,而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晌午时分,荣秋天首先意识到一直守在荣耀身边的赵中国突然消失了。我们找遍了院子,还有周边的水沟、垃圾堆和树丛,都不见赵中国。只有那副轮椅歪倒在墙角里,散了架。荣秋天和荣夏天跑到了菜市场和电影院,沿着芒果大街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赵中国的踪迹。
荣春天说,不用找了,他随台风和洪水离开了,跟他来的方式一样,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神——但他应该跟我们告别。
我注意到了,镇电影院早早贴出了海报,晚上要放一场免费电影,以此悼念荣耀。而放映的影片竟然是《伊豆的舞女》。荣耀从没有看过一场电影。生前他对电影毫无兴趣,但愿死后有所改变。海报贴在玻璃窗里面,经得起台风和雨水的吹打。尽管风雨交加,但依然有穿着雨衣的人把脸凑上去看海报,看到放电影的消息,脸上依然绽放着明亮的笑意。在肉行那边,就有一个人蜷缩在肉台下面,眼盯着电影院这边。雨雾中我看不清楚,那神态,俨然小莫,但我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勇气。即使是这种坏天气,一向敬业的宋长江也会马不停蹄地寻找凶手。我没有走近他。我不必要让他看到我的忧伤。
要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搭一个宏大而牢固的灵棚,高高挂起一面写满经文的幡旗;要采购很多的鸡、鸭、鱼和猪肉以及腐竹、木耳、豆腐、面粉、烧酒……准备镇上数百人的饭菜,到了晚上和明早,他们会冒着狂风骤雨拖儿携女来到我们家,若无其事又心安理得地吃上两顿。他们会挑剔饭菜,会责怪厨师,甚至指桑骂槐,表达对我们的不满。菜市场已经歇业,所有的商店都闭门谢客,我们得一一去敲开他们的门。我们还要为筹集更多的钱发愁。但荣秋天似乎并不着急,躲到了荣耀的房间,又开始写信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中央军委写信。”荣秋天说,“我要替荣耀申诉。”
荣耀的房间风雨进不去,倒是一个适合写信的地方。但我不明白,荣秋天要替荣耀申诉是什么意思。关键是,邮政车都被台风掀翻了,什么时候才能把信寄出去?
响器班冒着狂风骤雨骂骂咧咧地赶到。他们乱哄哄的,一边抱怨这鬼天气,一边责怪荣耀死得不是时候。但他们很专业,纷纷从怀里取出响器检查和擦拭。荣冬天对他们有求必应,献尽殷勤。
响器班刚找到足够宽阔的地方坐下准备他们的法事,何老瘪的老婆汪清气冲冲地跑到我家里来。进门的时候,我们认不出是谁,因为她用雨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她慌不择言地喊:“荣耀,荣耀,海葵的金牙是假的,你得把钱还给何老瘪!”
她把雨衣摘下来,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雨水的脸。当她意识到荣耀已经不能开口说话时,才改口叫:“荣春天,海葵的金牙是假的,我的钱可是真的。我把假金牙还给你们。你把钱还给我们。”
汪清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金色的牙齿,一把塞到荣春天的手上。荣春天措手不及,犹豫之间,金牙从他的手里散落。这些金牙果然没有闪光,颜色暗淡,毫无光泽。
汪清说:“今天一早我让董牙医给我安装金牙,他告诉我这些金牙全是假的,有两颗竟然还是狗的牙齿。”
董牙医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这次台风前他刚刚在兽医站旁边开设牙科诊所,我相信他对蛋镇一无所知。当然我们对他也一无所知。
荣春天说:“你相信姓董的?”
汪清说:“他在部队里当过军医,会说假话吗?”
荣春天弯身去拾起那些快要被风吹跑的假牙,把它们捏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
“牙医金达成骗了海葵一辈子。我们都以为他的老子从南洋带回的是真的金牙,谁知道人心比台风还邪恶,呸!”汪清用手捂住左腮帮,装出一副牙痛病又发作了的样子。
荣春天说:“这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钱,已经全交给李独眼了。眼下,我们确实需要一口棺材。”
汪清说:“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认钱,我自己的钱烧成灰也认得,你们不认账,我找李独眼去。”
汪清怒气冲冲,一头钻进台风里,走了。
我们不会怀疑她径直前往李独眼棺材铺。如果李独眼连夜赶活的话,棺材也应该快做好了。
“放心,我们会办成一个像样的葬礼。”荣春天挤出罕见的笑意并以长兄应有的沉着和自信对我们说。
但他说的话毫无力气,像肥皂泡,刚说出口便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