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

2016-05-06 08:59李金波
江南 2016年3期
关键词:金玉大姐建设

李金波

老早我就想跟人说说我大姐金秀和二姐金玉的故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主要原因是我面矮,抹不开面去讲自己姐姐那些花花绿绿的事,总觉得不够仁义。

现在是时候了,我这俩姐,一个已躺在京城协和医院的病榻上,再也没有能力为坊间提供闲话;一个已彻底在祖国大地上蒸发,只有年节时偶尔能听到她英汉二合一的越洋问候。两个一度生活在唾沫星中的女人,已脚前脚后淡出我们的生活。

从金秀开始吧,她是我们家老大。

看我大姐金秀现在的憔悴样,谁都不会想到她当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关于她当年的模样,那脸蛋那长辫那身材,我真想细细道来。只是,长相这事是各花入各眼,难有统一的尺子,所以我还是谦虚点,借邻居王老师的话来说。王老师是教美术的,专攻古典人物,审美不会走眼。他说,金秀就是梳辫,如果把头绾上,手执轻罗小扇,身着宽袖斜襟的缎袄,活脱脱就是末代格格。王老师并未意识到他的话所产生的影响,未意识到他是在前瞻性地进行赏识教育。他的话让金秀多次偷偷把头绾起,拿着大蒲扇在镜子前款款而行,似乎行走在一百多年前宫中的幽深小径上。也因此三天两头迈着格格步款款地到王老师家串门。她不白去,每次都能得到专业又权威的赞美,还能额外赚回火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都是王老师的学生给的,一群热爱艺术、心气颇高、水平一般的半大小子。他们看到金秀当然会眼露异光,焕发出澎湃的创作激情。也不管金秀同不同意,坐地板上,蹲凳子上,趴窗台上,陆海空地对金秀一通素描。画好后在上面郑重其事落上款,多半都有字号,某某山人某某居士某某子,日期清一色是戊辰年芒种之类。这帮人中只有一个例外,总是实打实写真名,和身份证上的一样,朴实又自信,让人看了踏实。这个后来成为我姐夫的人叫余建设。

建设画金秀画得最不像,可金秀最喜欢。看画上面的人,衣着发型轮廓确实有金秀的影子,可要说是鉴湖浣纱的西施也行,说是大观园中葬花的黛玉也行,反正是进行了深度演绎。金秀便认为建设行,有艺术功底,别人画她是机械操作,建设是艺术创作,这小子肯定会有出息。再去王老师家,她专找建设对面坐,全方位地让未来画家对她艺术加工。后来她只接受建设单独创作。再后来两人开始选择创作地点,到湖畔公园郊外去画。拈花垂目,抱树掩身,倚石仰天,张臂迎风,把能想到的造型全艺术了一遍。

经过一番高雅的折腾,建设终于把金秀画到了手。

当时他们才参加工作,金秀从卫校毕业后分到妇保医院当护士,建设在我们市唯一的四星级酒店做厨师,红案,切墩的。经济上的独立使金秀有了底气和勇气向家里摊牌,说处了一个朋友,想找时间领回家和家人见见面。

按理这是我们家的喜事,好呀,爹妈看看未来的女婿,弟妹看看准姐夫,理当欢欣鼓舞。我爸我妈却挺深沉,把欲见未来姑爷的迫切心情表现成了勉强应允。我和金玉喜形于色地开大姐玩笑,说她刚参加工作翅膀就硬了,想飞了,不想和弟妹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说她学刘巧儿,劳模会上认识人一个,这一回可要自己找婆家……我还很世俗地问她,男朋友是干啥的,长得帅吗?金秀说,在大酒店上班,搞艺术的。我听后有过短暂的疑惑,酒店里有何艺术可搞?但这种敏感马上被艺术二字冲散,我不知金秀领回来的人是啥艺术形象,但我想肯定错不了,搞艺术的嘛。平平常常的人谁好意思去搞艺术?

当金秀把建设领到我们家,说是她男朋友时,我们都有些惊愕,继而付之一笑,这怎么可能?建设在客厅拘谨地向我们点头问候时,给我的感觉,他就是一个建筑工人,虽然能挖掘出一种劳动美,可当我姐夫却是先天性的遗憾。建设不单工作不理想,人长得也不争气,又黑又瘦,个也不高,金秀穿上高跟鞋能和他持平,两人明显不般配。

我爸打眼一看,便武断地认为他们没戏,小家雀怎么能和堂前燕比翼齐飞。他并没引起高度重视,只是拿出长辈的矜持让烟让茶的间隙,对建设说他们年龄还小,要趁年轻多学点吃饭的手艺,把精力用在学习和工作上。提醒建设不要被金秀的表象所迷惑,说她挺大个眼睛忽闪忽闪的瞅谁都那样,不一定有其他意思。

二姐金玉还把金秀拽到院里,一本正经地教训她,姐,我看建设哥挺实诚的,你可别拿人家开耍。金秀说,我没耍他,我们真是朋友。金玉说,得了吧,他长得跟非洲难民似的,你能看上眼?说死我也不信。金秀说,去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看以后你能找个啥样的。

我们家的态度在建设和金秀的意料之中,知道老金家不会轻易接受他们,早在登门之前就做好了承受各种挫折的准备。爱情之路跟科学道路一样,充满崎岖坎坷。可崇高的爱情哪有一帆风顺的,哪一个不是泪水泡出来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顺利吗?罗密欧与朱丽叶顺利吗?

金秀的压力不只是来自家庭,他们妇保医院也给她制造了挺大麻烦。他们医院有个饶有趣味的传统,就是院领导愿意在本院医护人员中给自己儿子选对象。曾经最漂亮的一个护士做了院长的儿媳妇。院长姓刘,职工们便把院长的儿媳妇叫“流产”,意思是刘家的财产,名花有主,外人休得再打主意。后来书记的儿子也在本院找了对象,书记姓尹,职工们便因袭术语,把书记的儿媳妇叫“引产”。同事间的对话经常会蹦出“流产”“引产”:“别议论院领导,‘流产就在隔壁查房……”“‘引产来电话,让送两箱盐水……”当大伙嘻嘻哈哈的时候,忽然发现,常务副院长的儿子几年不见也蹿成了大小伙子,踩到了谈婚论嫁的起跑线。有意思的是副院长姓南,大伙异常兴奋,说妇保医院该有“难产”了。于是大伙兴致盎然地猜测起谁能是“难产”来。正当大伙半真半假地为副院长家事操心时,金秀分到了妇保医院,在妇产科做护士。大伙眼睛一亮,有了,“难产”出现了。群众的观点多半是正确的,凭金秀的长相副院长挑不出瑕疵,如做“难产”肯定胜过“流产”“引产”。而且他们对金秀的家庭背景了解得十分透彻,父母都是工人,没啥大能耐。最关键的是金秀还分在了累死累活的妇产科。所以大伙断定金秀在妇产科干不长,很快就会因为“难产”调到院部去。果然,猜测“难产”的喁喁声此起彼伏时,南院长便找金秀谈话了。

谈话是在他办公室进行的。本来这事应该由第三者出面,先旁敲侧击再穿针引线,成不成当事双方都不伤自尊。可南院长认为没必要走那道程序,认为这事只有成功,没有第二个结果,甚至金秀会对他的亲民举动感激涕零。在简单聊聊工作后,南院长问我姐多大了。金秀报出了虚岁。院长说,噢,比我儿子小三岁。然后非常自然地说起他儿子——

我们家你这个小哥,也是专科毕业,分到了外贸局,那批学生他的去向最好,没用我出面,完全是靠自己成绩说话。那英语说得比汉语都好,局领导说了试用期满就派到国外“驻办”去。那个儿比我高半头,国庆时候学校组织阅兵式,年年都被选进仪仗队。军训多苦呀,苦也咬牙给我上,我对孩子从不娇惯。他妈妈就不一样了,当妈的啥心都操,这不,刚上班就把他的新房准备好了……

院长把儿子的硬件简明扼要地介绍完,直截了当地说,要不你们接触接触?年轻人在一起一定会有共同语言,交流交流很有必要。

有一种表情介于哭笑中间,平时无论怎样挤眉弄眼也拿不出来,必须是窘事缠身才能逼出来。南院长面前的金秀就是这样,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双手揉搓着白大褂,手上的汗水已使衣角湿了一片。她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电话,嗫嚅着说,谢谢院长,那什么……我已经……那什么……有……男朋友了。

我们知道这次收编性质的谈话,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甚至还有一种脱险的庆幸。我爸我妈心里如何怪罪金秀,如何对失去大有作为的女婿而惋惜,我不得而知,不过看他们黑着的脸和拉饥荒的神情,估摸已到了沾火就着的临界点。二姐金玉一个劲数落金秀,像中奖彩票送给别人一样替金秀惋惜。她问南院长有多高。金秀说一米七二七三那样。金玉比画着计算,忽然惊叫道,他儿子有一米八十多。金秀说,一米八十多又咋样,至于一惊一乍的吗。金玉说,姐,你要是真不干,我可上了。

我们惊异地看着金玉,比听到金秀回绝南院长还让我们意外。我不相信二姐是玩激将法,虽然她有一肚子心眼,就跟石榴肚里的籽一样多,可从她说这话时的语速和神态上看,完全是情急吐真言。金玉发觉失口,马上修补说,我是想给同学介绍,这么好的条件不拿下太可惜,你问问南院长,外面人能不能做“难产”。

金秀瞅瞅我爸乌云密布的脸,不再理会金玉,埋头吃饭,偶尔给我爸妈夹筷菜,用她略显弱势招人同情的眼神,拜托家人别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姐和建设的关系按着两人的既定方针,不鸣笛也不刹车,向着未来稳步推进。值得一提的是,建设在即将成为我们家大女婿的前俩月,却做出了超出他年龄的举动,提出要和金秀分开一段时间,说是出去写生。金秀问去哪儿,建设冒出一句,八千里路云和月,战士双脚走天涯,跟着感觉走呗。把金秀哭得,问建设是不是变心了,不要她了。建设表现得非常决绝,在金秀的泪眼中,背着画夹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建设毫无前兆地说走就走了,这事做得太有性格,太男人了。为这事,金秀第一次和我爸妈顶起嘴,质问他们是不是背地找过建设,对建设说了什么,把一个大活人逼得远走他乡。本来这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画画的腿勤,都爱往外跑,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到处走走看看再正常不过。建设可能是借机制造距离美,耍点让金秀那个档次的五迷三道的小聪明而已。让金秀一哭闹,好像建设奔赴前线一去不复返了。我爸说,就凭那小子的蔫劲和磨劲,可能把到嘴的肉吐出来吗?金秀,你掐指算吧,超过百天不回来,就报案说你爸谋杀。

不过一个月,建设就又出现在我姐金秀面前。只是与走的时候判若两人。新版的建设已是长发盖耳,胡子拉碴。穿着满身是兜的牛仔装,双肩挎的帆布包。与其说像画家,不如说更像漂泊的行者。他看到金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回来了。第二句:过去的建设死了。

金秀一时恍惚起来,这个每天在梦中无数遍呼唤过的男人忽然现身,让她有种隔世之感,不知这个自诩已经涅槃了的男人是否继承了先前的情缘?半晌,建设才稳稳当当地过来,把不知所措的金秀揽到怀中,吻她。金秀一下醒了,哇地哭起来,捶他,然后死命地抱他,怕他再走,再涅槃。就是在重逢那刻,她倒在建设怀里说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话:建设,咱们结婚吧。

建设说过去的他已经死了,这话绝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是一个月野外行走的结果。这一个月,他问自己最多的就是,靠画画能画出未来吗?大自然气象万千,人世间风情百态,自己的两把刷子能记录下什么,表现出什么?看着画夹上野外写生的草稿,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笔力画不出啥名堂。即使画再多的蛋也成为不了达·芬奇,就像喝再多的酒也成为不了李太白一样。而靠专心本职工作就有未来吗?这条道比画画还暗淡,他对味觉远没有对色彩敏感,根本没有大厨基因,不可能在葱姜蒜中岗位成才。夜深人静时看到真实卑微的自己,确实是件残忍的事。建设痛苦地领悟到,要想混个好未来,必须放弃马勺和画笔,这是对自己负责的第一步。当时正值新一轮经商热,商风日炽,建设便顺应潮流,选择了投身商海。

建设经商的想法几乎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明摆着,人间正道是经商。只是建设父亲提出个先决条件,捣腾买卖可以,但先把媳妇娶回来,这是一辈子大事。于是,建设在毅然决然结束厨师生涯不久,便和我大姐到政府领取了执照。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响晴的天,连狗都躲在墙角吐舌头。吃过午饭,我爸让我上“一副食”买两斤肉,晚上做红烧肉,乐呵乐呵。我觉得应该,打今天开始,金秀就是余家的人了。

“一副食”在中山东路,斜对过就是民政局大楼,一楼的门市房是婚姻登记处。我拎着肉从“一副食”出来,金秀和建设正好从登记处出来,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暴露在七月的骄阳中。往家走时,开始我还打算追上他们,可马上打消了念头,他们在前面走的样子实在让我意外和不爽。那情景,至今想来还让我堵得慌。

柏油路面像被水淹了一样,泛起一阵阵热浪。两人撑着一把伞,打伞的是我姐。可能是喜气熏的,建设脚步很轻快,金秀穿了高跟鞋,有些跟不上,时不时紧跑两步,以保证那把伞能稳定地遮住建设。而我姐,有时是半个身子在伞中,更多的时候整个人全暴露在烈日下。我看到我姐的的确良白衬衫已经被汗溻透,一手打伞,一手用手绢不停地擦着脖梗子。

我姐颠颠地跟在建设身后,那伞始终没离开过建设的头顶。

打小我就愿意跟二姐金玉一起玩,走哪儿都跟着她。表面上看是我们年龄接近,能玩到一块。其实,是另有缘由。和她在一起隔三差五就能有好吃的,都是平日在家难得吃到嘴的细食。我记得有回民食品厂做的槽子糕,有生病时才能吃到的铁听菠萝罐头……常常吃得我俩脸花花的,嘴巴黑黑的。每次吃完金玉不忘嘱咐我:回家别跟爸妈说。我没说,一次也没说,香嘴臭屁股的机会多难得,劳动人民的孩子作威作福的机会多难得,我为什么要说呢。但我心里也有疑问,二姐还没上班,不挣工资,我爸我妈从来不给孩子零花钱,她怎么会有这份能耐?

没多久,谜底被揭开。和我爸同在农机厂上班的一工友领着儿子找上门,他儿子和金玉是同学。这位师傅是揪着儿子耳朵进的门,把儿子往我爸面前一推,让儿子说。儿子梗着脖一言不发。当爸的只好自己说。前不久发现少了三十多块钱,三十多块,大半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目。他就翻箱倒柜地找。找的时候发现儿子神情怪异,就拽过来问。开始闷着不说,后来用皮带问,啪啪几下儿子就招了,说是他拿的,自己花了点,其余给了同学金玉。这位师傅上门来的目的非常明确,无功不受禄,把吃人家的东西吐出来。

那一刻,我没有家里人摊事的惊慌,倒是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畅意,就像解开一道因式分解题一样。噢,原来如此。一见他们爷俩进门,金玉就知道事不妙,说要上厕所,顺着尿道闪了。她的开溜很是时机,为我爸从容应对邻里纠纷创造了话语权。我爸说等那个败家丫头回来我问问,看看情况是不是属实。然后对那孩子说,这钱,是你自己动的,还是和金玉一起动的?这回那孩子说话了,说自己动的。我爸用词很讲究,用“动”没用“偷”,甚至没用“拿”。看来文化和文凭真是两回事。我爸又问他,这钱是你给金玉的,还是她冲你要的?这回我爸用了“给”,没用“借”,也没用“放”。那孩子说,是他给的。我爸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那声“噢”拖得很长,提醒来者,老哥们,听到了吗?那位师傅见我爸的立场完全是站在家庭一边,也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就说,老金,你这个态度是不是?好好,这三十元就当我丢了,就当我歇了半个月行了吧。然后揪着儿子耳朵悻悻走人。

以后又陆续来过几位陌生的客人,都是儿子把钱给金玉花的家长,但态度委婉,没有找上门要求还钱的意思,只是看看金玉啥模样,含蓄通报金家,共同杜绝类似非法融资事件的发生。

我爸我妈也是要面子的人,经不住三番五次的家访和邻居指指点点,便商量,金玉不能再念了,那帮孩子敢拿家里钱给她,也难说不敢有别的过火举动。干脆让她收拾收拾上班吧,到农机厂干合同工,在我爸眼皮底下看着,总会少些麻烦。

农机厂有一千多人,不算大也不算小。厂长是我爸的师兄弟,钳工出身,挺义气的一个人,一句话就让金玉成为了农机厂职工。金玉没念过技校,在手艺人成堆的农机厂进不了生产车间,只能到后勤部门做服务工作,被分到食堂做小工。

食堂只准备中午一餐,职工多数都在厂里吃。我姐负责饭前备料、开饭时打菜。那个食堂我去过,像俱乐部那么大,有五个窗口供菜。当时是凭饭菜票买菜,一到午饭时间每个窗口都排起长队。窗口服务员像坚守高地的战士,上来一个干掉一个,用两菜一汤或三菜一汤把长队化为乌有。在就餐人数恒定的情况下,哪个窗口排队的人少,哪个窗口服务员的劳动强度相对就小,这是真理。我二姐多有脑子,很快摸索到减少窗口人数的办法。说出来挺简单,也挺难为情,就是打菜时少给点。别的窗口是一满盘,金玉打只有大半盘。也有总量不少,但内容比例失调的,比如土豆烧牛肉,盛一盘子土豆,牛肉比葱花还少。来吃饭的都是手艺人,有涵养,谁跟一个新来的漂亮女孩子一般见识,况且又是钳工金师傅的女儿。但谁也不愿吃亏,就转移窗口,你金玉站一号,人家就到二三四五号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午饭过后,我姐他们还要准备第二天的菜料,择择切切,洗洗涮涮,这时总会有一些青工来帮忙。没办法,我姐在校时就有这方面的道行。来的人哪个车间都有,工歇时抽空到食堂转转,能插上手就帮一把,插不上手就在一旁帮个人场。那次,他们围在一起切白菜根,边切边聊,嘻嘻哈哈的挺热闹。这时,食堂管理员凑了过来。管理员是个结婚不久的小老爷们儿,又腥又糙一个人。过来先和食堂那帮大嫂说些荤腥话,把原本很平和的气氛搞得有些尴尬。接着他又给大伙出谜:想着美,闻着臊,一摸乱七八糟。让大伙猜,眼睛却瞄着金玉,说金玉脑瓜够转,你猜这是啥东西。金玉说公共场合,说话要注意精神文明。管理员说打灯谜是高雅的智力活动,最文明了,金玉你就猜猜,这到底是啥东西?金玉从来就不是吃亏受屈的主,她拉下脸说,是管理员吃饭的嘴。大伙爆出一阵哄笑。

过了一会儿,大伙有些累了,便停下来歇息。车间的青工为大伙发烟,发到金玉已经分完。青工不好意思地对金玉说,没了。金玉说,没就没呗,我平时很少抽。这时,管理员坏笑着说,有,我这儿还有一根,金玉你要么?大伙明显觉得玩笑开大了,太不自重。都盯着金玉,看金玉如何应对。这种气氛就是在鼓励金玉骂娘。金玉说,有种你就拿出来,我要。说着提起菜刀奔过去,过去就解管理员裤腰带,说,拿出来,我一刀给你剁下来,切吧切吧给你红焖了,拿出来,拿出来!管理员吓得捂着下身就跑,金玉握刀在后追。管理员S形地跑,一蹿一蹿的,边跑边喊:非礼了,耍流氓了,快打110呀……

管理员感到很窝囊,瞅那架势,如果把裤子解开,金玉真敢给他一刀。让一个女人追着跑固然没面子,可把根留住却值得庆幸。他知道这事捂不住,食堂是信息集散地,熬粥的工夫就会传出去。他担心传到上面会影响自己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便主动把情况向组织上作了汇报。是向负责思想工作的书记汇报,说金玉总是在工作时间招些不三不四的车间人到食堂扯淡,作为管理员他不能对影响工作又败坏厂风的行为熟视无睹,于是出面制止,没料到金玉恼羞成怒,操刀要剁了他。他愤愤地说,你说这丫头老金是咋教育的,不讲阶级感情,要把它剁下来红焖,也太狠了。书记听得直笑,他问金玉有何魅力勾得车间人工作时间往食堂跑。管理员添油加醋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大球说,这玩意儿大呗,没奶过孩子却比坐月子女人还膨胀,天不太热衬衫就解开三个扣,露出一大片,那帮小伙子,正在兴旺时期,谁不想让眼珠子尝尝荤腥呀。

第二天午后,书记像保安一样在食堂门口执勤,见到车间的人就横眉立目地往回撵。都轰走后,书记来到食堂后屋去找金玉了解情况。职工间的矛盾激化已不是小事,动刀子性质就更严重,需要他上门处理。管理员见书记驾到,便给手下人使个眼色,全退了出去,把后屋留给书记和金玉。书记坐在正在择菜的金玉对面,扫了一眼金玉的脸,然后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膨胀的部位看。管理员还是可信赖的,他汇报的情况基本属实。金玉虽然没抬头,却感觉出书记在研究什么。于是,顺手拿起毛巾,随便擦了一把脸,然后把毛巾围在脖子上,把走光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书记当然反感,装呀,车间工人看得,我就看不得?他说,大热天,围脖子上多难受。说着上前把毛巾拽了下来。他不担心金玉对他施暴,她在择菜,身边没菜刀,不会就地取材给他也红焖了。金玉只好调整坐姿,挺挺身子,把胸部高于书记的视线。书记开始进招,说金玉你这么瘦溜的人,它咋这么大?金玉抿抿嘴,没吭声。书记自问自答,噢,我明白了,你肯定丰乳了,现在有一种叫硅胶的东西,挺多女人都往里塞。金玉微红了脸,说从来没往自己身上灌过化学物质。书记说,不可能,肯定注射了,要不然你让我瞧瞧。说着上前就摸。书记已经做好了多种预案,但金玉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意料。她没有娇羞地半推半就,没有吓得哇哇大哭,没有转身跑掉,没有火冒三丈地挥手扇他耳光,都没有,而是一声尖叫。

这不是一般的尖叫,是把嗓子勒得细细的,拔得高高的,拖得长长的,花腔HC的境界。穿堂越脊,渗入骨髓。这一嗓子,让食堂前厅后屋的门口窗口探进十几个脑袋,把书记吓得连连说,别喊别喊,咱们是在谈工作。

谈话在我姐尖叫声中结束,书记在众人怯怯的余光中离开食堂。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人再提。金玉仍旧在食堂忙碌,仍旧穿着低胸衬衫和车间的人嘻嘻哈哈。约莫五个月后,金玉才尝到组织上的厉害。

那年,长影到我们市选演员,来的是两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在《平原游击队》中扮李向阳的郭振清、扮日本军官的方化。两人在街上闲逛时,在“春天的故事”照相馆前停下脚步。他们被照相馆橱窗中一张二十吋照片吸引住。那是一张黑白描红的头部特写,长发被梳成马尾式高高翘在脑后,一双大眼睛似含千言万语,纯真又俏皮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脸如满月,红晕染颊,透出一股青春气息和那个时代流行的积极向上的激情。两人看了足足五分钟,然后走进照相馆,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打听照片上的人。照相馆的人告诉他们,照片上的人叫金玉,农机厂的,家在农机厂家属区。

当时已是傍晚,我妈正在院中的煤球炉上煮挂面,见进来的人眼熟,想了半天忽然冲屋里喊,他爸,不好了,李向阳来了。

我和金秀既兴奋又有丝丝怯意,总是隔着人或隔着东西去看他们。金玉比我和大姐大方得多,像见过世面的大都市人,给来客倒茶,一口一个伯伯地叫。郭方二位说明来意后,让金玉表演一个节目,随便什么都行。金玉说就唱两首歌吧。她唱了一首最流行的《烛光里的妈妈》,一首老歌,郭兰英的《绣金匾》。给我印象深的是《绣金匾》,唱到“三绣周总理,人民的好总理”时,金玉的大眼睛扑扑地滚出两行热泪。事后我问她,为何一绣二绣不哭,偏偏三绣哭,怎么对周总理那么有感情?金玉说,什么呀,人家郭兰英就是唱到三绣时才落泪的,我是模仿郭兰英,必须在三绣时哭。能自如控制泪水,可见金玉确实有做演员的潜质。

金玉唱完后,两位老师带头鼓掌。他们让金玉准备准备,明天他们就去农机厂办商调,然后一起回长春。我爸微微一愣,说金玉是合同工,不用办商调。二位说,手续还是要办的,农机厂是一级组织,不能就暗中把人带走。

第二天,两位艺术家来到农机厂时,接待他们的正是厂书记。听说他们的来意,书记说,能为长影输送艺术人才也是我们农机厂的光荣,可是作为厂书记,我有义务为党的文艺事业负责,关于金玉的事,我想向长影党组织汇报一下。然后把金玉上学时如何骗同学钱,被迫辍学;上班后,如何厌恶劳动投机取巧,在饭菜分量上做手脚;如何和落后青年不清不白;如何用刀逼着基层领导解裤腰带,要切男同志的撒尿器官……一一说了。让两位艺术家看着办。人家是来选女演员,不是选女流氓,只好表示遗憾。再三对农机厂党组织提供的真实材料表示感谢后,匆匆离开了我们市。

可想而知这事对我们家的冲击有多大。砸人饭碗,断人仕途,都是造孽的事。搁现在,要么是旷日持久的大官司,要么是恶性治安案件。当时没这么复杂,书记信口雌黄的成本极其低廉,只是挨了一顿骂。骂他的还不是我爸,是厂长高岩。那天高岩到我爸他们机加车间送图纸,赶上金玉义愤填膺和我爸讲这件事如何泡了汤。高岩听完事情原委,把图纸往车床上一摔,噔噔噔来到车间办公室,打开有线广播。

农机厂各车间都装了有线广播,车间可以各自为政地开小会,听节目,搞宣传;如果各车间连通,全厂可以在岗位上开大会。而且各车间各部门还能用广播互相通话,和电话一样,只是信息公开,每个喇叭都有声音而已,就像现在出租车上用的对讲机。厂长打开广播,拍拍麦克风,喂喂,政工科,政工科,让×××过来说话。不一会儿,书记和厂长进行了农机厂有史以来最振奋人心的在线对话。机加车间的工人听见厂长要为金师傅的女儿讨公道,都停下手中的活,车床铣床刨床磨床全关掉,原本机声隆隆的车间,瞬间变得像夜晚一样安静。

高岩说,长影来农机厂要人这事你怎么不汇报?书记说,我是书记,这是我分内工作,我向谁汇报。高岩说,向我,向班子其他人,这是起码的组织原则,你一个人表态是代表组织还是代表自己?书记说,我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向文艺团体的党组织实事求是介绍情况有什么错吗?如果有,我愿意陪你到上级党委说清楚。高岩说,我了解的事实是你在食堂把人家女孩子吓得扯脖子喊。

书记马上抢过话说:这事我倒可以在此公开澄清,那个女青工不但和车间的人不清不白,在我找她谈话时,还对我进行下流的暗示和勾引,可见这个青工已堕落到什么程度。高厂长,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形象,你和妻子关系紧张这全厂谁都知道,你这么不顾身份为一落后青年说话,是不是另有目的?

高岩说:真没想到你假话屁话张嘴就来,你还配当共产党的书记吗,×××我操你妈!

这句骂全厂都听到了,机加车间的工人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就像梨园中大角儿唱到火候,台下爆出整齐划一的叫好。这声好随着广播同声传输出去,起到了不小的带动作用,别的车间也接二连三地喊起了好。刚才怒目圆睁的金玉听到这一声骂,忽然哭了。这次是真哭,不是装的。

因为这声著名的一骂,书记厂长的矛盾公开化。金玉也一夜成名,全厂上下无人不晓。大家都换了眼神看她,想看出她和厂长高岩到底有没有书记说的那种关系。金玉也感到和高岩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相吸又相斥。心理距离明显近了,可彼此的物理距离却远了,都躲着,不愿给别人嚼舌头提供噱头。

其实,除了政治诉求,其他方面书记也奈何不了金玉。比如金玉离开食堂调到销售科,书记就没得着表态机会。高岩才是一把手,人财物一把抓。农机厂的主打产品是脱粒机,销售一直不畅。高岩就抽调了一批富有开拓意识和市场经验的人才充实到销售科。金玉也在其中。名单一公布,眼尖的人马上总结出这些人才的共同特点:男的会说,能喝;女的漂亮,敢脱。这支队伍拉出去,想必能无往不胜。金玉确实没让高岩失望,销售业绩一路高歌猛进,半年便网罗了五六个大客户。而要维护这些大客户,单靠她这个业务员未免单薄,所以年底或关键节点高岩也要各线走走,拜访一下大客户。这样,高岩便有了和金玉共同出差的机会,任何一方想单方面回避都徒劳。有时他们走的不是一条线,可总能在某个风景区的订货会上巧遇,顺理成章地异途同归。他们的关系不再鬼鬼祟祟背人,或者说半公开,就是从出差回来后。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高岩离婚了,两个孩子全随了母亲。高岩的婚姻一直风雨飘摇,前妻是市教师进修学院的老师。有人说她瞧不起工人出身的高岩,嫌他不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没有生活情趣;也有人说是高岩官升脾气长,看不惯戴眼镜掉书袋说话硬憋文采的妻子;还有人不负责任地说与金玉有关,说金玉为了报复书记,为了当农机厂的大嫂而不择手段地把高岩拿下。这中间,我姐对高岩的称呼也从高叔到高厂长,再到高岩。一口一个高岩地叫,整个农机厂这么对厂长直呼其名的,只有我们家老二金玉。

金玉和高岩的事,厂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家还蒙在鼓里,谁都没往那方面想。这么不靠谱的事谁也不会过脑子。我们知道他俩好上,还是金玉自己通报的。那天,她刚从广州回来,看我爸我妈心情挺好,就跟我爸说她处了个对象,可不可以星期天领家里来认认门。那口气,和我大姐当初提建设时惊人的一致。我爸我妈有点紧张,担忧地问,也是搞艺术的?金玉一副自豪的神情,说是在经济主战场,搞物质文明的。我爸问在什么单位工作。金玉说,咱们一个厂的。我爸的心稍稍放下些。农机厂都是技术工人,有手艺,随便提溜出一个就比酒店颠大勺的强。我爸问,我认识吗?金玉说当然认识,农机厂最优秀的人。最优秀?我爸猜不到是谁,反正无所谓,星期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只是有我大姐的前车之鉴,他又多问一句,他多高?金玉说,我穿高跟鞋到他耳梢。我爸还能有啥疑问,满心欢喜地说,来吧,星期天让你妈炒俩菜,我和我家二姑爷喝几盅。金玉幸福地说,爸,你可别惯他,他可有量。我爸说,不怕,到咱家,肉定量酒不定量。

金玉见目的达到,便说到厂里去拢拢账,早点把差旅费报销。临走,从包中抽出一本杂志,可能是她坐火车时看的,顺手扔到床上,对我爸说,晚上电视没好节目你就看看,挺有意思。我爸一看封面花里胡哨,是车站地摊常见的那种刊物。里面一页被金玉窝上角,那一页的标题是“震撼世界的伟大爱情”,下面是很长的副标题“年轻漂亮的宋庆龄为何爱上父亲的朋友孙中山”。中间还有多幅年轻的宋庆龄和不年轻的孙中山的照片。

星期天,我们家忙活了一下午,擦玻璃擦地板,换窗帘换床单,还把建设叫来,让他掌勺做两道硬菜。全家人以最大的热情恭候金玉男朋友光临。

大约晚上七点左右,外面夜色朦胧,我们看到一个熟悉的魁伟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岩手拎两瓶瓷瓶酒,两盒点心,有些迟疑地往屋里走来。我爸见厂长来了有点意外,忙往屋里让,说厂长有日子没来了,说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啥,说应该买点东西去看厂长,说来得正好,一会儿金玉的对象要来,你帮着参谋参谋。

高岩尴尬地笑,说,金叔,我早应该来看您老人家……

我爸像听到母鸡打鸣一样愣愣地看着高岩。高岩比我爸小不到十岁,比我二姐大不到二十岁,和我爸是师兄弟,以前叫我爸师哥,后来当了厂长,就喊我爸老金。怎么这会儿叫上叔了,还成了老人家?这时,金玉也进了屋,对厂长说,高岩,我爸我妈你都熟,不用介绍了,这是我弟弟,这是建设哥。

如果说我大姐金秀把建设带回家时,是往我们家放了一枪,那么我二姐金玉则是往家开了一炮,仿佛成心要把家人震个好歹。怎么会这样。高岩说,金叔,我和金玉的事……

我爸打断他,说,别叫我叔,咱们是兄弟,她管你叫叔。高岩说,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和金玉……这个,不就叫叔吗?

我爸心里肯定是满肚子气,满腹的惑。这算什么事呀。我爸摇头叹气地说,这事闹的,这事闹的。整个晚上他都重复这句车轱辘话。这事闹的。

可以说,婚姻的自主权还是在年轻人手中攥着,逼急了,人家双双私奔,双双化蝶,做爹娘的又能奈何。我爸手中可打的牌并不多,大趋势是拦不住的,金玉时常到厂里过夜,而高岩以厂为家已有多年。他们早已半公开地在农机厂过起了家家,我爸有啥章程去扭转这个既成事实?金玉是长腿的。

二姐的婚礼办得相当风光,已成为农机厂千名职工的集体记忆。在婚礼形式上,我们家也很被动,金玉嫁个俩孩子的爸爸,本应该低调行事,可那样又太委屈了我姐,这毕竟是她人生的头等大事;大张旗鼓地操办于我们家也是脸上无光,拿尿布当旗帜,飘扬得再高也让人笑话。

建设的生意还是挺牵动人心,他先是倒沙画,乍一看是山,晃一晃就是海的那种。接着又倒裸体女人的工艺画。没啥大斩获,忙活个吃喝,跟上班差不多。这显然与老板的称谓和建设的心理预期相距甚远。建设就琢磨向纵深发展,搞艺术真品,名人字画。这个买卖利大,一年做成一笔就行。可这一行的门槛也高,要有眼力,有胆量,有本钱。眼力胆量建设不缺,给他支点能把地球撬动,天生一股牛皮哄哄的劲儿。所差的就是启动资金。这方面必须借助外力,便撺掇金秀回娘家张罗点。我姐说,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闲钱呀。建设说,你爸又抽又喝可能攒不下,但你家老二金玉跑销售,有外快,肯定有小金库。

应该说建设对岳父家的情况掌握得基本准确,我们家只有金玉具备参与信贷的能力和扶助亲友的热心。果然,大姐找到二姐金玉时,金玉没打奔儿,一口应承帮助志存高远的姐夫一万块。这钱她不出家门就能凑齐,但她还是把金秀领到农机厂,当着大姐的面向财务科借了一万块。二姐想得很周到,这与她的智商有关,也与她干销售常与钱打交道有关。一方面是向大姐表态,此款为公帑,早还晚还一定要还的;再者也巧妙地为姐妹间借贷设置了见证人,即使日后出现不愉快也不至于说不明白。

搞名人字画绝非区区几万块钱就可介入。建设的实力还不足以撑起一个贩卖名人思想结晶的艺术公司,要想短期内步入经营正轨,最简捷的方式就是寻找个合作伙伴。但这很难,比借贷还难,有钱人家自己干多好,凭啥跟你玩。建设认识的朋友都是半瓶醋的艺术人,都和他一样正在来钱道上上下求索。建设就唉声叹气,说中国真是第三世界,是发展中国家,是初级阶段。我姐心疼地劝他,说中国是人口大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连我这么漂亮的媳妇都搞到了手,还怕找不到合伙人?

我姐不仅仅是嘴上对建设精神安慰,也确实煞费苦心地帮他踅摸,把和自己交往过的人,熟悉的,半生不熟的,甚至八竿子够不着的都审查了一遍。结果让她很气馁,建设说得没错,中国确实是初级阶段。在她为自己的社会关系近乎绝望时,倏地,一个风雅的身影落潮后礁石一般在她脑海中凸现。

此人叫邢小时,金秀叫她邢姐。是一家生活杂志的副主编。那年他们杂志的五月号为妇保医院做了个专题,把往年的红五月,工人的五月,青年的五月,做成了南丁格尔的五月,白衣天使的五月。策划人就是邢小时。因为妇保医院赞助提供得非常到位,杂志破例在封二刊登了一组妇保医院的工作照。其中有一张金秀抱着新生儿给躺在床上的产妇看,母亲是幸福的笑,金秀是甜美的笑,很有感染力。照片也是邢小时亲自设计导演的。在杂志上露脸和上妇保医院门前的光荣榜差不多,让我姐从第五期兴奋到第十期,也因此与邢小时成了朋友,有事一个电话就到场,没事一年也不走动的那种朋友,有点像同在一个城市的大学同学。邢小时找过我姐几次,是让她出外诊,为朋友的孩子上门点滴。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金秀知道了邢小时在杂志社的工作是临时的,副主编也是上面一声咳嗽就能吹落的乌纱。所以邢小时在为杂志社跑广告跑客户的同时,还经营着自己的一家文化公司。文化本来就是宽泛的概念,没边没沿,她的公司经营范围也很广阔,像草原一样辽远,凡是沾上文化的生意她都做。显然,邢小时有文化,有品位,有实力,是先一步走出第三世界的人,也是最有资格成为建设合作伙伴的人。

金秀到杂志社见到邢小时,开门见山地说,建设想跟邢姐合作做几个项目,邢姐你看行吗?邢小时问建设是谁呀。金秀说,我丈夫。

邢小时说,你丈夫?噢,你丈夫。

沉默了一会儿,邢小时说,你丈夫,一定很英俊吧?说这话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倒是金秀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邢小时说,好吧,约个时间我们见个面。

建设和邢小时第一次见面是在杂志社附近的西餐馆。他们彼此的第一印象可以用惊异来形容,在邢小时的想象中,金秀的丈夫一定是高大潇洒,风流倜傥,那样才能和金秀相配。天对地,雨随风,柔柳缠劲松。正是对建设先入为主的想象,才促成了这次会面。能和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合作,无论经济效益如何,都是难得的精神享受。可她万没料到建设会是这副受苦受难的模样。继而她像所有人一样疑惑,建设凭什么把金秀搞到了手?财力、背景、地位、工作,没一样说得出。古代媒婆总结出的拿住女人的“潘驴邓小闲”,他占哪一条?她不禁想,难道是建设那方面超强?想到这儿,脸刷地一红。

邢小时长得小鼻子小眼,五官很平淡,但她身上有股令人着迷的气息。那是一种只能感觉无法言说的很化学的东西,即使在杂志社搞的大型派对上,在众多名模穿梭中,她也能成为最牵人视线的亮点。建设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三Z女人。所谓三Z,就是姿色、知识、资本。他看到邢小时的双腿膝盖紧贴着,像用绳拴在一起;无论用刀叉还是喝饮料,双肘始终没支在桌上;优雅的做派像领操员一样,好几次把建设托着下巴肘支桌面的无政府主义姿势无声地纠正过来。邢小时高贵的气质一下就把建设慑服了。

无论是文化公司的经理还是杂志社的副主编,哪个角色都少不了接触挥毫泼墨的人,那些人,要么在鲁迅艺术学院深造过,要么是中央美院进修过,最不济也在省师范艺术系旁听过。邢小时问建设出身“露易”还是“中美”,建设说没进过美院,自己拜师自悟的。邢小时问师承哪位大师。建设说,体制外的画家王老师。邢小时问哪个王老师。建设说,农机厂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王××。邢小时松开含在嘴里的吸管,睁大眼睛问,你是王××的学生?建设说,是,我跟了他三年多,比专科时间都长。

在得知建设和王老师关系的一瞬间,邢小时便决定和建设合作。邢小时看着既像文青又像倒爷的建设说,现代社会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善于合作是关键,中外文化史上不乏这方面的先例,比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出了《资本论》,比如玻意尔和马略特合作出了“玻马定律”,比如严凤英和王少舫合作出了《天仙配》。她对建设说,我忽然有个灵感,是个三年计划,这期间你可以零打碎敲地挣些小钱,但主线就一条,收王老师的作品。能要的要,能借的借,能买的买,悄无声息地做,只进不出。

建设说,王老师虽然是我恩师,可他的东西实在一般,囤手里就是涂了墨的废纸。邢小时说,亏你还是王老师的学生,你就没发现他的画风南北杂糅卓而不群吗?艺术品拼到最后都是拼独特性,就是风格。资金你不用操心,收画的钱我出,市场运作也由我做,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把王老师的画全部收来,我说的是全部。

那以后,建设时常往王老师家跑,把王老师的废稿草稿成卷地往家拿。把盖了印题了跋的作品也往家拿,说回去临摹。一点点的又张口要那些裱好的卷轴,那些是王老师比较满意的作品,放在书柜的上端轻易不动。王老师觉出蹊跷,问建设怎么对他的画这么上心。建设说,一辈子就好这口,别的师门没入过,跟着王老师画过来的,就想把自己恩师的东西集一集。王老师很感动,他没往别处想,喝多少酒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的画会成为市场俏货。眼下的情况是,他的画不值钱,他也没有名气,远未到作品标价的份儿。难得有人这般看重,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勇士,自己这些闲暇随意之笔,搁着也是搁着,就赠给懂它重它的学生吧。就让建设尽管拿。

一有大的收获,建设都要及时向邢小时汇报,邢小时也会慷慨地做东庆贺一番。开始还叫上金秀,慢慢的就成为两人的工作餐。最让两人难忘的一餐肯定是水上渔村那次。那餐可不寻常,充满了理论的和政治的味道。在密闭又隔音的包房,邢小时借着醉意大胆地求证起她存疑很久的问题,就是“潘驴邓小闲”。建设挑衅地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尝,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邢小时狐媚地看着建设,说既然都是新时代的有为青年,面对真理就要勇敢实践。建设问,马上?邢小时说,当然,探求真理就该雷厉风行。

于是,在酒店僻静的包间,他们因陋就简地进行了检验真理的实践。

那一餐,两人整出了感情,并且因为对真理的孜孜探求而使这种感情飞快升温,以至到了一天不见面心便悬着,没着没落的像在月球上失重一样。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不得不让两人暂时分开。事情的导火索也是画。那天,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找上门,神色紧张地问建设收不收画。建设说拿出来瞧瞧。来人从行李中抽出一卷轴,展开,建设便知来人是外行。因为确切地说这不是画,是书法。三分之一是金黄色的向日葵,三分之二是题字。但建设还是吃了一惊,这是郭沫若的手书:葵花朵朵向太阳。建设隐约听说这幅字收藏于邻省的博物馆中。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电视上播出的新闻,说邻省的博物馆遭窃,有若干件艺术品丢失。那一刻,建设很激动,意识到是财神爷降临,送上门的生意怎可错过,他问来者什么价。来人说,你是行家,看着给吧。建设说,你这玩意儿买回来只能压箱底,自己看都得偷偷摸摸,根本出不了手,你去别的地方问问吧。来人说,别的,好东西不可能永远窝手里,要不是急等着用钱,我也舍不得给外人。两人议了一会儿,建设用一张车票和一夜酒店的价位把画收下。

这事本来就是下赌注,赢了一本万利,输了就是牢狱之灾。两种可能的几率相当,就像硬币的正反面。结果很不走运,硬币落下是反面。那人在推销其他赃物时被抓,供出了建设。公安会同文物部门来起赃时,建设早有准备,说那幅字已卖掉,在鬼市卖给一个戴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挣了不到三百元。人民公安就那么弱智,信他编的小儿科故事?没跟他废话,手铐子咔嚓一戴,用警车拉走了。

我们家乱作一团不知所措时,邢小时心急火燎地进来,问是谁把建设带走的?我姐说是公安。邢小时说,知道是公安,是哪儿的,是市局还是分局,是刑侦还是经侦?我姐说,不知道呀,反正是戴着大盖帽开警车。邢小时鄙夷地看了金秀一眼,转身来到院中,从包中掏出手机,嘟嘟嘟地一通按。当时,能用上这玩意儿的女人不是很多。她在院中绕着圈,我们在屋里听着她既像央求又似命令的通话:“……你帮我打听一下嘛,有消息马上给我回话,拜托了,就这个号……”“……你查查农机厂家属区余建设的案子谁办的,对,剩余的余……”

十多分钟后她进屋说,人在看守所,事儿挺重。然后拽着我姐急匆匆出去。后来我听说在看守所见到建设时,她俩都哭了。我姐哭哭泣泣,一个劲地说,建设,咋回事呀,建设,咋回事呀。邢小时哭而未泣,对建设说,放心建设,拼了小命我也要把你弄出去。

邢小时为建设案子走了多少人情,付出多少心血,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能想象得到。她在疏通公安方面关系时,得知卷宗已转到检察院起诉科,公安定的罪名是销赃,按七九版的刑法,如果数额巨大可判三到七年有期徒刑。她马上跑检察院。跑得很见效,检察院把卷宗退回公安,说其中几条证据链模糊,让公安补充侦查。她回马枪地再跑公安,公安再侦查的结果和先前大相径庭。余建设与盗窃者素不相识,不能定为知赃销赃;由于赃物并未归案,难以确定盗窃者卖给余建设的就是真品;没有证据证明余建设知道所购的字是国家藏品,毕竟这只是郭沫若的字,不是郭沫若,一般公民可以不识。再者,这是跨省案件,没必要为邻省的疏漏而冤枉本省的公民。于是撤销了对余建设的起诉,只做了治安罚款,便放了人。

建设出来那天,二姐金玉从农机厂借了一辆客货,拉着我和金秀还有建设的老爸,一起去看守所接人。我们到时大约是早晨八九点钟,太阳很温暖。没多一会儿,看守所的电动大门开了一个缝,建设眯着眼睛走了出来。胡子长了不少,人也瘦了不少,那情景金秀应该很熟,当年他野外开悟回来时就这副模样。他看见客货车旁的我们,只是点点头,算是和我们打了招呼,拉开车门就上。这时,他看见了不远处倚着红色雅马哈摩托的邢小时。

接下来的事让我们目瞪口呆。建设小跑着奔过去,到了跟前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金玉恨不得抓把土扬过去,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对金秀说,姐,上车。金秀的腿像被水泥浇筑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动。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瘦很长,如同荒野上的孤树。建设老爸身体不大好,老病底子,病退好几年了。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脱下塑料底的布鞋,对着建设的脖梗就是一下:混账东西,你媳妇在那边呢!

建设一激灵,对老父说,爸,你干啥呀,是她把我捞出来的,我不该感谢感谢人家吗,这是礼节。建设老爸说,感谢就感谢呗,抱啥,她要喜欢让人抱,你到劳务市场顾几个力工,让他们抱,比你有劲!

建设和邢小时在看守所门前的一抱,撂倒了两个人,他老爸,和我大姐金秀。我姐平日工作很辛苦,一个班除了写病历,屁股没有挨着椅子的时候。下了班也不得闲,由于家里就她一人挣工资,吃喝拉撒全指她,生活很拮据。建设办公司,社会活动频繁,整天夹个包到处跑,兜里不能断烟,包里不能缺钱,电话不管用不用到月就要交月租费。为了不让建设卑怯,不让娘家人小看了这个女婿,我姐就利用夜班后时间找些小活。我记得她为人织过毛衣,偷偷倒过褪字灵,卖过螺旋藻,卖过安利……不分早晚地忙活,让她身体垮下来。稍一动就喘,出虚汗,心慌得厉害,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病怕刺激,怕气,怕激动,怕一切打破生活平衡的动静。所以,那天从看守所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

二姐金玉担心她守着建设病情加重,便把她接回我们家。看着大姐虚弱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酸楚。二姐金玉却说,这或许是好事,但愿大姐能从此觉醒,走上正道。我完全领会金玉说的正道是什么,就是把我们称为姐夫的人当成伤风鼻涕——甩了,当成胀肚的屁——放了。这种想法可以有,但不能说出口。事实上我们说出口的话与心里想法南辕北辙:姐,建设可能是在里面呆得昏了头,你别太在意,身体重要。金秀一副发自内心的无辜样说,说什么呀,你姐夫咋了,不就和邢姐抱一下嘛,你们至于那么疑神疑鬼吗。

大姐在我们家住了没几天,建设就来接她。空手来的。我们不计较,他的现状,买两根冰棍也是花金秀的钱。我们看重的是态度,我们希望建设能立于大姐的床边真心忏悔一番;更希望金秀强硬一把,酣畅淋漓地数落建设一番。这只是我们的希望,实际情况是,建设进屋后,对床上的金秀说,怎么样了,好没好点?金秀流着泪说,没事的。建设又说,你没事,我爸住院了。金秀意外地说,你看这事赶的,我真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咱爸。说着起身收拾东西,要跟建设回去。我妈说,金秀你这样子,自己都伺候不了自己,回去不是给你老公公找麻烦吗?大姐说,没事的,总窝着不动对身子更不好。那口气已明显露出对我妈干涉子女家政的不满。

就这么简单,金秀跟建设回去了。不是回家,是直接到医院,到公爹的病房。有点像战争年代的伤病员,轻伤照顾重伤去了。

金秀回去的第三天,我爸我妈不放心,也是怕亲家挑理,就打发我和二姐去医院看看。名义上是去探望余老爷子,其实也游泳带洗澡,顺便观察一下金秀是否顶得住。

吃过晚饭我和二姐就往医院赶,我们可是拎着四盒礼去的,金秀娘家人做事外人挑不出毛病。一路上我和二姐都在猜,到病房时看到的会是金秀还是建设,或者是建设和金秀都在。由于各种情形都已想到,所以推开病房门,看到金秀独自的身影时,也没感到太意外。金秀坐在床边,满脸倦意,但心情挺好。见我们进屋,笑笑,示意我们小点声,她公爹睡了。床上,清癯的余老爷子微张嘴,打着小鼾,睡得很深。我和金玉就和大姐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不说话,也没话。听着时起时伏的鼾声和偶尔摸不着头脑的梦话,觉得已是午夜时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打过好几次哈欠,建设和邢小时推门进来。金秀比见到我和金玉还高兴,用嗓子眼跟邢小时和建设打招呼,说爸刚睡,晚饭吃的鲤鱼汤,她喂的,吃了一小碗。然后拿出一个本夹,里面夹着病历单,被金秀用来当成笔记本。金秀翻开,对建设说白天吃了什么,上午中午下午的体温,几点吃的药,几点打的点滴……我和金玉这才知道,白天是大姐一直守在老公公身边。我想,在这个时间,用这种形式,做这么详细的汇报,肯定是交接班。夜里应该是儿子上岗的时候。这期间,邢小时出去接了两次电话,建设的手机也响了一次,他出病房回了话。再进来时,看了一眼熟睡的老爸,对金秀说,我看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不会有大折腾,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一下。金秀说,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忽然瞥一眼我和金玉,忙又说,咱爸睡了,人都在这儿也没用。邢小时临出门把一个信封放到床上,说是给老爷子买点营养品。我姐假意推让一下,就收了起来,说,邢姐真见外。

建设和邢小时走后,病房又重新恢复到午夜般的沉寂。金玉强忍着没跟大姐发火,独自在窗边望着夜空。来之前,我爸我妈再三嘱咐她,少管老余家的事。去了是传达善意,不能为两家制造矛盾,现在是敏感时期。二姐便不做声,你愿意连轴转就连轴转,你愿意一个人顶就一个人顶。我不理你们行吧,我数星星行吧。

这时,床上老人翻了个身,醒了。金秀笑着问,睡得好吗?老人打量了一圈,看到我,呜噜呜噜地说,建设,撒尿。大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马上掀开被,解开老人的裤子,从床底拿出簸箕形尿壶,塞了进去,又用被子盖住。她的动作很麻利,没有丝毫顾忌。一阵有气无力的哗哗啦啦后,金秀把尿壶拿出来,手上和衣袖已湿了一小片。她为老人系好裤子,盖好被,又忙着去倒尿壶。当时的病房还没有卫生间,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厕去洗刷。屋里只剩下我和墙角的金玉。老人含混地对我说,建设,洗牌,洗牌。我一头雾水,心里滋生出一丝恐怖。老人的神志已明显不清,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焦灼。可能是潜意识对我没马上过去洗牌的怪怨。这个节骨眼建设真不该离开。二姐就像没听见老人说话,依旧哲学家般专心致志研究着星斗初现的夜空。

大姐进来时,老人还在洗牌洗牌的嘟囔。我悄声问,姐,他在说啥,怪吓人的。金秀伏身听听,笑了,说公爹牌瘾上来了,想打麻将。金秀在床边弯下腰,用双手在老人的被上胡乱地划拉着,说,洗牌喽……抓牌喽……爸,你看这副牌咋样?老人已闭上眼睛,似乎又进入梦乡。病房又恢复了令人难耐的寂静。金秀也长舒口气,坐在床边,双肘支着床沿,双手托着头,想趁公爹安静时小憩一会儿。忽然,老人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声音挺大地说,和了。金秀忙站起身说,哎呀,真和了,爸你手气真好。

这个颇具娱乐精神的老人,在儿媳妇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熬了过来,睡觉不再打麻将,撒尿也可以自理。出院那天,对建设来说是值得纪念和储存的日子。不是老爸的康复,比这有意义。那天,我们市的日报上发了一篇人物专访,是农机厂子弟学校王老师的访谈录。王老师是江苏知青,在插队的农场找了当地女人做媳妇,牢固地和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后抽调到我们市做教工,再没回苏。访谈也只是写王老师放弃大都市优越生活,扎根边城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读者也不会感到唐突。但建设明白,这是邢小时市场化运作的第一步。

两个月后,邢小时他们杂志隆重推出了本刊特别关注,封面人物就是王老师,封底是王老师的作品,内文用十个页码介绍了王老师其人其画。文中引用了多位名家对王老师画风的点评,有省画院的教授,博物馆收藏名家,省政协副主席,说的都是内行话,客气话,好话。至此,王老师悄然成为我们市艺术界名人。

这套组合拳过后,已陆续有人来收王老师的作品。神神秘秘的,想趁投资者没有意识到王老师作品价值时,低价吃进,抢喝头口水。这帮人半遮半掩一搅和,还真在书画市场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老师的画在市场上有了点气候。躲在后面洞若观火的建设说,该出手了吧?邢小时仍按兵不动,说,再等等。

大约一个月后,市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新闻本身是时政类,但人们关注的却是文化内涵。我们市主抓引资工作的副市长接见一华裔外商,欢迎他来我们市投资创业。会见结束时,副市长赠送外商一件富有地方特色的礼品,就是王老师的一幅画。花丛中,一仕女长袖翻飞,对月起舞。题目叫《红袖寂寞舞》,取自唐诗“美人不眠怜夜永,起舞亭亭弄花影”。画轴展开后,外商和副市长一人握一头,像共提一面锦旗,对着镜头向镜头后无数双眼睛展示。

说老实话,我始终不相信这条新闻是策划的结果,觉得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和王老师的画和建设的收藏不过是个巧合。如果真是精心策划,那绝对是大手笔,可以作为案例编入教材供相关高校使用。它对建设和邢小时事业的帮助,对王老师作品的升值所起的作用,无论怎么说都不算夸张。

那一阵,建设像注射了激素一样处于抑制不住的亢奋之中。他粗略估算了手中有多少王老师的作品,总价位除二就是他的身价。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接受的数字,是足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数字,吓得他连连打折,扣除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即使这样,数字仍然令人兴奋,令人飘飘然,没有两个蛋蛋坠着,走着走着就会蹿起来。前期运作成果昭著,形势逼人,到了出仓最佳时机。可邢小时仍然不吹冲锋号。邢小时这个女人确实有值得建设学习的地方,她满脸困惑:奇怪,他怎么没反应?太反常了,这个点该是他跳出来闹腾的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她说,建设,咱们应该刺激他一下。

建设问,怎么刺激?邢小时说,你我出面容易暴露意图,让王老师警觉,那样得不偿失,我看,她去最合适。

这个“她”是指我大姐金秀。建设买了点礼品,让金秀过王老师那边看看。说头一阵为了研究王老师的艺术风格,收了不少先生的作品,没想到王老师的东西忽然值钱了。他说,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你去看看,告诉王老师建设还是建设,他要有新作我还会收藏。让他别有想法,别不平衡。

金秀看着建设,动情地说,建设,你心可真好。

说完低头看看凸起的腹部,用手抚摸着,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当时,她已经怀上了我外甥。

二姐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成为厂长夫人没多久,她忽然变得勤奋好学起来,报名参加了补习班,学英语。她爱赶时髦,这我们知道,可你穿穿外国裙子,抹抹进口化妆品,看看进口大片就得了,至于牺牲休息时间去学外国话吗?总觉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蹊跷。于是,我们留意起金玉,想从她的日常行为中发现反常的蛛丝马迹。

最早发现真相的是高岩。那天,他回家稍早,金玉在补习班还没下课。高岩是甩手掌柜,远庖厨的爷们儿,从来没摸过锅边。他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等金玉,是在家做还是出去吃,要等媳妇回来决定。当时是傍晚,夕阳残照,霞光洒在通往他家楼口的甬道上,为这条空荡荡的小道镀上了一层金色。高岩看到,泛着碎金般鳞光的小道尽头有两人慢慢向楼口踱来。近些,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些,看清女的是金玉。男的没见过,戴着眼镜,挺有学问的样子,个很高,可能比高岩还要高。边走边说着什么,金玉还不时低头笑笑,莫名地羞涩着。他们是逆光溜达,悠闲地在傍晚最后一抹夕阳中徜徉,丝毫没留意三楼阳台上拍栏嘀咕的高岩。高岩说不上是郁闷还是慌乱地跑下楼,等金玉和那人到了楼口,高岩说,下课了?这位是谁呀?金玉有些意外,没料到高岩会比她先到家。说,这是补习班的南老师,南大可。高岩说,不是下课了吗,咋还缠着老师呀。南大可说,没关系,我也是顺道。高岩说,顺个屁道,这是农机厂家属区,你谁家的?南大可一定后悔借口找得不够结实,再者这是农机厂家属区,是高岩的主场,不便招惹,就用英语跟金玉说,再见。高岩能听懂拜拜,但听不懂金玉说的“明天见,我会想你的”和南大可轻声说的“我也会”。

说老实话,金玉和一个男人夕阳下漫步这事不足以让我们吃惊,对这些,我们家人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真正让我们嘴张成O形发出一声“啊”的是南大可其人。你道南大可是谁?此君在外贸局上班,业余时间到补习班赚外快,其父是妇保医院的常务副院长。生活真是既宿命般的游戏,又游戏般的宿命,非要在我们家抓一个人成为“难产”不可。

我们不知道金玉和南大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新近在补习班上,还是在大姐拒绝“难产”后,这事也没法求证,要紧的是让他们适可而止,恢复彼此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一点高岩和我们想到了一块。高岩以厂长和户主的双重权力,不但让金玉退出补习班,而且连销售也不让她跑了。娘们儿家家整天在外奔波,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人打交道,心都野了。不让金玉跑销售,也不能让她回食堂,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去工青妇?到书记麾下,学不出好,高岩不放心;去财务科管钱?全厂职工不放心。金玉的工作便悬了起来。

其时,农机厂脱粒机的市场有所萎缩,企业开工不足,处于吃不饱状态。按以销定产原则,厂里不得已停了两个车间——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设备闲置是企业大忌,厂务会决定把停产的两个车间对外发包,向社会公开招标。以书记为首的一些班子成员不失时机地对这次发包进行了诟病,说这是无能的表现,是变相出卖国有资产。高岩让书记不要像蚊子似的乱嗡嗡,好好学学中央文件,这叫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有效分离,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有效途径。

虽然符合工厂实际和上面精神,可发包过程并不顺利。广告登了出去,大会小会动员了多次,却迟迟没有希望中的能人或机构出现。最着急的当然是高岩,产品销售不畅,厂子效益不好,设备租赁再落空,确实让他感到挺掉链子。就在始终无人投标的尴尬中,在高岩焦灼企盼的关键时候,有人出来解围了。是高岩的媳妇,我二姐金玉。

金玉要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正儿八经地把承包书递到了厂部。高岩让她别添乱,说你一个食堂打菜的,连图纸都看不懂,有啥资格投标。金玉说,我是承包人,不是操作工。好教练未必就是运动员出身,招标广告又没注明承包人专业。你倒是科班出身,不也是把农机厂搞得不死不活吗?高岩说,你少评论厂领导,请问包下机加和铆焊后你有活源吗?你拿什么让机器运转,总不能对着机床唱歌吧?

两人在厂里见面就戗戗,回家后在饭桌上和被窝里也不停吵吵,任何话题都能牵扯到招投标,一连多日,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到临近招标截止日期,高岩坚持不住了,脑筋急转弯了。女人不可以过于清闲,不愁吃不愁喝又有空闲,就容易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给点事做拴了身子也拴了心,未尝不可。便说,你也是农机厂职工,有承包权利,咱们按程序走,让厂务会决定吧。

厂务会高票通过。就是说,除了高岩弃权,其他人全举了手,在承包书上签了字。金玉对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的承包权具有了法律效力。

全厂职工都在密切关注,看看这个不懂技术不会识图的妇人怎么摆弄车铣刨磨和电焊风焊。全市机械行业都在等米下锅,经贸委的文件说设备闲置率接近50%,你金玉到哪儿去揽活?到最后还不赔个屁滚尿流?

我说过,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她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后,并没有组织人四处化缘揽活,而是先到工商局办了企业执照,把机加和铆焊车间换了新名,叫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工商局的人说,执照和备份上要注明公司产品和经营范围。金玉说,产品已经研发成功,正在试制。我们这才知道,她原本就没打算走外协加工的传统老路,而是要自己出产品,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接下来的事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把农机厂办公楼的三层租下,找工程队按政府办公室的标准对每个房间进行了装修。有人开始质疑,开始窃笑,没等挣钱,就大把往里砸钱,是想过足官瘾,还是钱多烧的。

农机厂的大门很宽敞,能跑三辆大卡,大门是两个一米见方水泥柱,中间是轨道拉门。右面水泥柱上挂着“×××市农机厂”的黑牌,左面挂着“中国共产党×××市农机厂委员会”的红牌。金玉让人在两个水泥柱上做了拱形的钢架,把“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镀金字焊在钢架上,每个字都有51英寸彩电那么大,好几百米远就能看到。外人到厂,先映入眼帘的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农机厂只是公司所属的分厂。这几个醒目大字做好固定在厂大门上方后又用红绸子包上,等选定个好日子再隆重掀开。

好日子是花大钱请我们市最有名的一位先生选的,根据老皇历和地脉走势,经一番严谨的周易运算后才定下来。现在回过头看,这个日子不值那么多钱,除了阳光充沛,略具气象学价值外,其他乏善可陈。因为,高岩正好是揭牌那天趴下的。

这个日子是花钱得来的,谁也不舍得浑浑噩噩打发掉,金玉就把开张广告、产品广告都集中在揭牌这天发布。广告是做在省卫视生活频道和农村频道,及邢小时他们那种生活类杂志上。说到这儿,就有必要介绍一下金玉的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即将生产的产品。

公司成立前两年,农机厂为了应对市场需求多元化,组织技术部门研发了几种新产品:小型收割机,小型喷灌机,塑料编织机等。由于塑料编织机与农机市场有一定距离,而且还有技术细节问题没有解决,只生产出一台样机后便被叫停。因为是技术科集体研发的,没有技术权人,也没人认为它会值钱,金玉很容易就把塑料编织机的全套图纸搞到手。她在工商局时说的所谓研发成功、正在试产的新产品,就是塑料编织机。

不管编织机技术是否完善,是否有市场,广告做得却十分成功。最出彩的地方,我认为是几句非常朴实的话:购买L—A3型塑料编织机,半年即可收回成本。如果因人员紧缺等原因无力销售生产出的编织袋,本公司将按低于市场价1%的价格全部回收(购机后签订回收合同,公证处公证)。

广告效应礼花般绚烂绽放是一个多月后,发布的时候一切都稀松平常,波澜不惊。所以我还是接着说揭牌那天的事。那天所发生的事震撼了农机厂,而且余波流长,若干年后还时常被人提起。那位大先生以及全厂职工谁也没想到,这个重金推算的日子竟成了高岩政治生命的忌日。

揭牌那天,农机厂和轻工机械有限公司联合准备了规模空前的盛宴,款待各方面来宾。也没巧立名目,直截了当就叫开门酒。厂里有人说高岩金玉两口子要请客,庆祝事业爱情双丰收。宴会时间也是大先生给算的,未时三刻后,大约是午后二点,当不当正不正,吃的时候可以说午餐开始,吃好喝好后可以说晚餐圆满结束。

总经理金玉与往常判若两人,披肩发剪成齐耳短发,低领衬衫换成了浅灰色制服,还戴上了扁形宽边眼镜,非常具有经理气质。快中午时,金玉让大家回去休息,不许吃午饭,留肚下午陪客人。她说还要斟酌一下产品说明书和“公司简介”的英文修辞,便独自回到经理办公室。

中午时分,厂办公大楼很空荡,书记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楼梯口。他上厕所回来时,碰到一人东张西望地上来。身材修长,西装革履,看上去像大机关的小科长。书记便上前热情地问,请问您找哪位?来人说,找金玉。马上又说,噢……找金经理。书记是专职琢磨人的,立马嗅出异常气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金经理在三楼,您请。

回到办公室,书记把门敞开,眼睛盯着楼梯口,不时看看腕上的表。十多分钟后,他再也坐不住了,有些兴奋地蹑手蹑脚上了三楼。离经理办公室挺远他就停住,他真切看到经理室的门紧关着,像下班时人走屋空一样。书记转身轻轻地回到二楼。

此时,高岩刚刚喝酒回来。压力容器安监办的人来检查农机厂锅炉,不得不在酒桌上沟通一下。本来下午未时三刻还有开门酒,高岩只想用啤的陪白的,上面的人不干,要红白黄全上,非要开“三中”全会。高岩自恃有量,便干了两杯。回来时头略晕,想倒在沙发上眯一会。刚侧歪在沙发上,书记推门进来。高岩也没起身,问,有事呀?书记说,没大事,来给高厂长提提意见。高岩说,还没到周末,咋又开党小组会了。书记说,高厂长,不是我说你,轻工机械公司今天开张,你怎么也要过问一下。高岩说过问啥,合同都签了,一切按合同走就是了。书记说,听说金玉经理的办公室非常气派,跟局长室差不多,楼上楼下的,你还是去开开眼。高岩说,你啥意思,大晌午的总鼓动我上三楼干啥?书记说,作为金玉的丈夫,你应该关注一下轻工公司,不要让外人抢先嘛。说完容量丰富地笑笑。一下就把高岩笑警觉了,酒醒一半。

书记走后,高岩晃晃悠悠上了三楼。经理室的门紧锁,高岩支棱耳朵听,屋里似乎有轻微动静。敲门,屋里忽然静了。再敲,死一般的静。高岩来了脾气,啪啪用劲擂,并喊,开门!开门!屋里传出急促的窸窸窣窣声。好一会,门开了,屋里果然是两人。高岩一看那男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人他见过,一面之缘,是南大可。南大可正把心口窝处的领带结往上撸,西服搭在胳膊上。高岩对南大可说,你来干啥,追到厂里辅导来了?金玉说,我请来的,起草外文产品说明书。高岩说,起草说明书咋还锁门,又不是写反标。金玉说,风吹的。高岩说,金玉你太过分了,拿我当傻子呀。金玉说,你嚷啥,应该叫金玉经理。南大可挪到门口要走,高岩拽他,酒后乏力,没拽住。南大可用英语嘟囔,真没素质。金玉用英语说,大老粗,别理他。南大可快步向楼梯走去。高岩说,别他妈走。说着掏出手机,舌头有些发硬地喊着,保卫科,保卫科,把办公楼给我包围,欺负到我头上了……金玉抢过电话,说高岩这是在厂里,怎么喝点酒就这德性呀。

陆陆续续上班的人听到高岩喊叫,上来劝解。把高岩拉回二楼厂长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倒了茶,让厂长冷静冷静。书记过来把人赶走,说让厂长休息一下。人走光后,书记长叹一口气,说,高岩同志,凡事想开些,现在社会上就兴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机加和铆焊车间发包,使用权是外人的,可所有权还是咱农机厂的嘛,对了,这就是使用权和所有权的有效分离,符合中央精神,符合实际,也符合人性,嘿嘿,两权分离,高厂长这也是你改革的成果嘛……

高岩靠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书记,脸涨得通红,每说一个字都费老大劲:×××,我……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看嘴形可能是“我操你妈!”这么经典的语言没来得及出口,眼睛鼻子和嘴就严重变形,我,我……一头栽在沙发上。

书记上前看着嘴角淌着黏涎、眼睛斜愣的高岩,说,这是何苦呢,丑妻近地家中宝呀,掌控不住出让使用权也是一种智慧嘛,高厂长,喂,跟你交流思想呢,高厂长……

看看高岩没反应,这才出门火急火燎地喊人,厂长过去了,厂长过去了。

呼呼啦啦赶来的人抬着高岩往楼下走,书记跟在后面高声说,都听着,高厂长是喝高了,谁也不许乱说是让绿帽子捂的,要维护高厂长和农机厂的声誉。

我们到医院时,高岩已进了手术室。医生说是急性中风。高岩平时血压就高,过量饮酒后很容易出现闪失。这个说法既符合高岩体质和生活习惯,又有科学依据,我们完全接受。

几小时后,高岩被车推出来,医生说已脱离危险,但肯定要落下残疾,恢复得好可以自己行走,恢复不好恐怕就要长年卧床。

高岩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月,恢复得还算理想,在人搀扶下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那一个月,病房24小时不断人,有厂中层干部,更多的是普通职工,有的还被高岩处罚过。这让我们家人十分意外,高岩是中风,又不是感冒发烧,不是长脚气拉肚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前来探视?

塑料编织机的广告效应如期显现。客户陆陆续续地来,最高峰时一天要接待二三十个。第一个上门的是郊区万发乡的乡长。他是从村委会主任干上来的,地地道道农民出身。来时特意穿了西装,深蓝色的,领带是浅灰色。这身行头只有在婚礼、葬礼和接待上面领导时才上身。来到农机厂门口,乡长把大门上方“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气势上明显胜过万发乡。他掏出随身带来的报纸,按上面留的姓名到销售科找联系人。

联系人是农机厂销售科的小年轻,和金玉关系挺铁,被金玉要到公司负责销售。乡长接过名片,见上面写着“轻工机械有限公司销售科长”,他简单算了算,科长就是正科,和他这个乡长基本同级,说话便有了些底气。

乡长此番来就是看看,信奉眼见为实的乡长也自信自己的眼力,平时抬头看天就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下村串门就知道谁家媳妇风骚。之所以到轻工公司来看看,说明心里已对公司产品十分认同了。就像看征婚广告,对所说条件相当满意也不会轻易点头,还要到对方家实地看看,看看人和纸上写的有没有出入,看看家庭基础是否殷实,娘懒不懒,爹贪不贪杯。总之要亲自登门看看。

当乡长看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之气派,看到生产规模之庞大,看到公司办公室之堂皇,看到科长作派之大气,仅存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对销售科长说,来时心里还犯嘀咕,厂子是啥样,到这儿一看俺就放心了,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大买卖,实打实造机器的地方。

科长说,我们这样的大企业,制度死,产品价格上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可能会委屈你,我们只能在运费上多承担些。乡长说,这叫啥话,拼命给回扣的都是假冒伪劣,俺懂。啥也别说了,咱们签合同。

乡长还算爽快,一次订了8台。这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第一笔生意,称得上是开门红。随后的客户到公司视察后,基本没有空手走的,要么一两台,要么三五台,每天都有进账。金玉告诫大家不要满足现状,既要立足现实接待好小客户,更要登高望远培植和发展大客户。

那天,销售科长接到一个电话,一客户从长途客运中心打来的,问轻工机械公司怎么走。公司的地址广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打出租或乘公交都很方便,不至于电话联系。销售科长感觉出此人在摆谱,可能有些来头。便告诉对方公司有接站车,马上就到。金玉特意把农机厂最好的奥迪借来,让销售科的人去接站。

接来的是个胖子,从块头上看绝对是重量级。科长和他握手后,从递过来的名片上得知此君是邻县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县委常委。科长是在销售科办公室门口和副县长握手,本来想往自己办公室请,可一看是副县长,立即拐个弯,把胖县长引到会议室。

那人做副县长不到两年,之前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本来农业副县长是常委中担子最轻的角色,只要农业口不出群体性事件,不出现大面积耕地荒芜,过个三年五载就能重返市委。可是副县长不愿无所作为混日子,即使是镀金也要留下可圈可点的政绩。他便想做点惠农实事,想在任期内让农民的收入提高若干百分点。这种政治意愿日益炽烈时,他看到了编织机的广告,让他好不兴奋。他第一想法就是进他几十台,办一个编织袋公司,把失地农民、闲置的农业劳动力全集中起来,进公司做工人。他有县长机动资金,又有市里关系,可以到财政请款,进设备不存在资金问题。

销售科长为副县长斟了茶,点了烟,把彩色铜版纸的产品说明书和英汉双语的公司折叠名片递上。两人说了会儿面上话,经济形势,中美关系,中国足球,有一搭没一搭。按程序和惯例,应该是金玉出场了,她出场才能显出来者的尊贵。销售科长便对副县长点点头,出去了。副县长明白是去请一把手。两分钟后,销售科长进来,仍然是一个人。副县长眼睛没离开公司广告,眉头却微微一皱,轻声说,你们领导很忙呀。销售科长半抬屁股欠欠身,说,不好意思,经理正接待北京客人,是媒体朋友,新华社的,估计马上会结束。

销售科长这句话一下便把副县长镇住。副县长是宣传部下来的,知道新华社的分量,不是一般行政命令和金钱所能搬动,通常来说只有“事件”和“事迹”才能吸引他们。副县长轻轻“噢”了一声,说没关系,有朋自北京来不亦乐乎,咱们是近邻,应该以贵客为主。销售科长也是千锤百炼的人物,马上说,对我们企业来说,客户最尊贵,他们是上级,你们是上帝。两人不咸不淡地客气了一小会儿,科长的手机响起。科长说,那边终于结束了,我们经理请您过去。虽然过程有点滑稽,下企业像回市委见主管书记,可副县长并没有不耐烦,微笑着跟着科长向轻工机械公司的经理办公室走去。

副县长见到金玉先是一惊,他没料到经理是个女人,更没料到是漂亮女人。是那种电视上才有的写字楼里的女高管。他以前还骂过电视剧胡编乱造,脱离生活,现在发现生活远比电视剧丰富多彩。有成就的漂亮女人他也见过,大多集中在机关单位,比如政府接待办的主管,比如团市委的副职,可那些工作不需要多少才智,只靠脸蛋身材就能胜任。企业的一把手则不同,要去拼市场,搞科研,要管全公司员工的吃喝拉撒,杂事不比县长少。所以,他对眼前漂亮的女经理给予了县委书记般的尊敬。

金玉从宽大的写字台后绕出来,走上前和副县长握手,说让你久等了,分身无术,您别怪罪。副县长不便过于认真地打量女经理,便扫一眼办公室。和他办公室相像的是,桌上都有一面精致的小国旗,真皮座椅后的墙上都挂着一张加长的镶框照片,一二百人的那种,多数都是进京出席某次大会的代表合影。副县长离得远,看不清坐在前排的领导人都有谁,是政府的,还是人大的。但他似乎看到第二排中间很扎眼的金玉,那帮无论职位多高的老男人都像绿叶一样衬托着她。和他办公室不同的是,屋子中间书柜旁有一面肩膀宽、门那般高的镜子。此时他就站在镜子旁,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立马收回目光。细长的镜子无法容纳他肥硕的身躯,他的底气又消一成。无形中这面镜子倒有了震慑造访者的作用。

落座后,副县长说,金经理经营有方呀,把新华社都惊动了。金玉苦笑一下:没办法,我不善于跟媒体打交道,我们地方台好几次要做我的专题,我全推了,企业最终是靠产品说话,企业领导的曝光率不应该超过产品;再说,一个女人总在媒体露面也不大合适。副县长微微点头,一个可以演电视剧的漂亮女人,却一再拒绝个人宣传,不说是淡泊名利,起码有廉洁自律的修养。金玉在副县长心中更加丰美。金玉说,来我们公司的客户天南地北,但多数都是企业领导或行业领导,少见您这样的行政官员,能看出县长的事业心。现在有事业心的领导不少,可能煞下心为农民办实事的不多,应该向您致敬。副县长哪里哪里地客气,却咧开嘴笑起来,是发自内心的笑,五官挤一起,非常憨厚。这就对了,他的功力尚不足以抵抗女企业家的中肯赞美。两人聊了一会儿,金玉要领他到厂区走走。副县长也想勘查一下生产环境,便夹包跟着金玉下楼。

金玉并没领着副县长直接到她承包的机加和铆焊车间,而是从农机厂的第一车间看起,挨个车间走,装配、铸造、动力、工具、热处理……工人和金玉都熟,谁不认识农机厂第一夫人?每到一个车间都喊金经理,金玉也点头,挥手,微笑。最后才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一圈下来,胖子有点气喘吁吁,他以拉练的方式见证了轻工机械公司的生产规模。

回到办公大楼,副县长没提合同的茬儿,金玉也没问。没到时候,彼此都深沉。销售科长过来汇报,说副县长下榻酒店已订好,三江佛笑楼。佛笑楼不是我们市挂星最多的酒店,却是小姐最多的地方,几乎涵盖了各个地域风格。她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一二层餐饮,三四层洗浴,五六层棋牌,应有尽有。

晚餐十分丰盛,销售科长让副县长点菜,别客气,想啥点啥,除了熊猫和娃娃鱼,其他飞的爬的游的跑的随便点。席上,科长还委婉透露,他们虽然是大公司,可销售政策灵活,采购数量多的话,可以享受经销商的待遇,低于出厂价格15%。县长喝酒吃菜,心里飞快算出合同签好后15%的具体数目。

席毕,他们按程序去蒸桑拿。洗浴中心的小姐都被刻录在光盘中,浏览光碟,相中了只要按遥控器就能按号叫人。一个个搔首弄姿的半裸女人在电视屏幕上不断闪现。销售科长根据副县长眼睛明暗变化,选了一个俄罗斯小姐,高高大大,蓬蓬勃勃,也是重量级,和副县长很和谐。

在三江佛笑楼住了两天,副县长主动到公司找金玉签合同。一次性订购塑料编织机40台。而且要得很急,要求半个月内发货。

由于生产任务多,公司不得不加班加点。可仍然忙不过来,不得已向农机厂求援。农机厂本来没活干,工人工资都难保障,巴不得有米下锅。所以那阵,整个厂区一片热火朝天,机器昼夜轰鸣,出现了多年未见的蒸蒸日上景象。经委领导来视察,连连赞叹农机厂改革成效显著,发包两个车间,救活一个工厂,一厂两制是农机厂的创新,这个经验要在全系统推广。

有日子没到我大姐金秀家串门了。不是没时间,离得也不远,就是不愿去,看她家谁都闹心。她有了儿子后,在老余家的地位阶段性地高了些,经常抱着儿子去看爷爷奶奶,很少回娘家。我这个外甥长得跟他爸一个模子出来的,有心夸他几句也找不到由头。可建设和金秀跟得了宝贝似的,浑身上下包括屁股蛋全都亲过。孩子没断奶名字就取好,叫余发。听着跟建设像哥俩,透着断了文脉的庸俗。建设说外人曲解了发字,以为是祈愿发财,其实“发”这个字含量老丰富,政治上可以叫发迹,事业上可以叫发展,科研上可以叫发明。谁都能听出他是牵强地为发财遮掩,如果按他的说法,还有发呆发情发烧发丧呢。但人家是孩子爹,取的又是中国名,别人干涉不着。余发上幼儿园大班时,我和二姐毫无准备地去了一趟大姐家。确实是计划外的冷不丁的造访。

金玉承包俩车间不久便买了车,通用公司的别克。她选别克的理由很简单,就一条,英语比德语日语韩语都有品位,就选了英国血统的别克。

那天,她拉我去江北。我打听到江北有个大先生,治中风有一套,针灸加烧符咒。金玉对民间功夫总是半信半疑,在我举例说明似的介绍过大先生后,她勉强答应去见识一下。路上,她放了许多英文歌曲,还不住给我解说,这是卡朋特,这是莱昂里奇。其实,除了《雪绒花》我一首都听不懂。金玉车上没有中文歌,她便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生活音乐台,这是面向本地区的调频广播,以互动式情感交流节目和音乐歌曲为主。节目收听率颇高,一时超过了本地新闻和天气预报。一些人情感和心理出了毛病,又不便和父母说,不便和朋友说,不便和组织说,在心里憋着肯定不是最佳选择,就打电话给节目组,跟主持人说。反正不是面对面,又是化名,所以参与的人特多。现代人,谁没个委屈郁闷烦躁低沉焦虑痛苦空虚无聊恐惧忧伤的时候?

主持人用极富亲和力的男中音说,各位听友大家好,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六点三十八分,下面我们继续接听下一位朋友的电话,大家一起帮他面临的困难出出主意,好,这位听友,你好,听到了吗?

收音机里传来一句怯懦的声音,主持人好。

听着那么耳熟。

主持人说,是位女士。这位女士,请大点声。

那位女士说,喂,喂,是我吗?

我和金玉都有些紧张。主持人说,是你,你不要开着收音机,直接对着话筒说,请问怎么称呼?

那位女士说,那什么,就叫我小溪吧。

我和金玉对视一眼,心怦怦跳起来。我们不会听不出自己姐姐的声音。再者,小溪是大姐金秀喜欢的名字。我们姐仨曾在一起唠过,如果有机会改身份证和户口簿,给自己取啥名。金玉说喜欢安娜,金秀说她喜欢小溪。没想到这个名字她终于用上,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向社会公布。金玉把收音机音量调大了些,要认真听听小溪女士的情感故事。小溪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惶惶恐恐,害怕失去她丈夫。她丈夫总是三心二意地对她,对这个家,人虽然经常回家,可心却被别的女人拴着。从结婚到有了孩子一直是这样,人在魂不在的。开始是和一个非常有品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知识和气质使小溪连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攒不起来,眼巴巴看着他们半公开地卿卿我我。后来,他们终于分开。

大姐金秀说的女人是邢小时,一听就知道是她。邢小时与建设和平结束是在王老师那个项目画上句号的时候。业务上不再合作,建设也就失去魅力,他的能量,无论腹中的还是脑中的,都被她吸走不少。本来就是两个沟里的水,偶然交汇,迟早要分开,各走各的渠。分手时邢小时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好好善待金秀,她是难得的好女人。

小溪说,和这个女人分开两年,丈夫又有了新人,是孩子的老师。她不明白,以前那个女人集修养风韵于一身,让她丈夫无法抵抗,而孩子老师却再普通不过,只有初中文化,还是乡下女人,除了年龄,没什么优势可言,怎么就又混到一块。她问主持人,你说处于我这种情况,应该咋办?

金玉问我,你见过余发他老师吗?按大姐所说,我应该见过,头发像蛋卷冰激凌似的盘得老高,骨架挺大,再普通不过的人,和建设比较般配。我说,前面红灯,你慢点,见过,一个见钱眼开的乡下丫头。

主持人说,小溪女士,你丈夫这么坚持在外走私感情,你没找找自身的原因吗?小溪说,找了,整天琢磨自己错在哪儿,差在哪儿,可该做的我都做了。主持人说,现在咱们听听其他听友的意见,欢迎各位听友踊跃参与,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一个中年男人第一个把电话打进直播间。他问,小溪女士,你丈夫这样不负责任,三番五次地出轨,你为什么还和他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离婚?要想彻底解脱,就狠狠心,离了吧。小溪说,可我不想离开他,舍不得他,从心里舍不得他。中年男人说,你认为这么将就下去有意义吗,不觉得生活太沉重吗?金秀说,我不可能离开他,绝对不可能,你说,他大约啥时能回心转意和我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说,要是能说准这个,我就拿个板凳到庙门口摆摊去了。

金玉把手机掏出来扔给我说,拨节目组电话。

热线电话好几部,很容易打了进去。导播说,欢迎参与情感话题,请问,你要为小溪女士提供怎样的支持?金玉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说,以我的亲身经历,告诉小溪,女人一定要自强自立。导播说,好,你的观点很健康很主流。并嘱咐一定注意说话内容,不要犯规。便把电话转到直播间。主持人说,这位听友,你有什么要对小溪女士说。金玉把嗓子憋得很细,就是大姐当面听也未必相信是妹妹的声音。金玉说,小溪姐,你的经历我很同情,你不用苦闷,你要是不想离婚又想解脱,我有一个方法,保准管用,既然腾笼换鸟你不肯,开放搞活总可以吧?你丈夫可以在外胡扯乱拉,你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也可以找情人,只要你相貌不丑,这事不难,天下男人多的是,不都像你丈夫那样不是东西,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勇敢地走出去,走出去海阔天空……

导播啪啦把电话切断,埋怨这个听友不讲信用,宣传资产阶级颓废思想。主持人说,由于线路原因,这位听友的电话临时中断。

金玉把手机摔到座位上,打方向盘往回转。说,先上大姐家,金秀魔魔怔怔的好像到了更年期,必须去辅导辅导她。

大姐打开门时,门里门外都有些吃惊。金秀脸色很难看,说不上萎靡还是虚弱,含胸垂肩,弱柳扶风的样子。金玉问,咋没上班?大姐说她身子不舒服,在家休一个多月了。她看到我们,很是开心,到了屋里还是禁不住地问,不是星期天的你俩咋来了?金玉说,没打算来,只想约你出去吃顿饭,打你手机总是关机,你电话怎么不开?金秀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不自然地说,别人送一张新卡,刚刚试了一下,我马上换回来。看来她没发现破绽,不知道刚才通过电波为她支招、让她开放搞活的人是金玉。

客厅本来不宽敞,又放了一张儿童床,四周是夸张的卡通塑胶玩具,使房间显得更狭窄。金玉借口不要弄乱余发的宝贝,要到大姐的卧室去聊。我当然明白金玉的用心,进到大姐的卧室第一眼就往床上瞧。还好,双人床上枕头被褥仍然成双。可是床头柜上的东西让人看了心里好不酸楚。那上面放满了各种药,瓶瓶罐罐,远超过了化妆品。我能想象到金秀大把吃药的情景。

金玉说余发快放学了,你在家休息怎么不去接孩子?大姐说建设不让她去,说他有车顺道去接。说着眼睛红了,守着弟妹不好意思把眼泪掉下来,强忍着。如果我们没听刚才的节目,完全可能以为她是被建设的关心感动的。

正说着建设和余发推门进来。余发看到我们不冷不热,好像我们是马路上的叔叔阿姨。建设倒是一脸和善,说哪阵风把金经理吹来了。金玉说,来请你和余发吃晚饭。没等建设客气,余发抢着说,我们吃过了,爸爸、我还有老师一起吃的。金秀担心金玉爆发,就装做无所谓地说,是嘛,吃的啥呀?余发说肯德基。建设对余发说,去看电视,让二姨和妈妈说话。余发不干,从床底抽出一把塑料枪,对着二姨说,不许动,举起手来!金玉正一肚子气,说,去去,大人说话呢,一边玩去。余发愣了一下,随即一咧嘴哇地哭起来,像挨了谁打一样。大姐说,你这么大个人咋跟孩子一般见识。又搂过余发说,不哭不哭,二姨逗你玩呢。

我也怕二姐金玉不分场合发正义的邪火,就拉过余发说,来,舅舅跟你玩。余发便冲过来用枪指着我,举起手来!我就把手高高举过头顶,说,我投降,我投降。余发说,转过身去,靠墙站着,手抱着头。我就双手抱头转身面壁。余发用枪点着我的屁股,“啪啪啪”地开火。趁着热乎劲我把他领到外间。我边和他围着桌子对射,边问他,余发,老师对你好吗?余发说,好。我说,咋个好。余发说,啪啪,天天表扬我。我说,还有呢。余发说,小朋友谁带的好东西我都可以吃,啪啪。他每点射一次,我都要“啊”地一声歪身假装栽倒,以尽量形象的动作证实他的枪法和战斗力。我说,还有呢。余发说,每天都陪我吃肯德基。我说,还有呢。余发说,还让我管她叫妈妈。我原地站住说,还有呢。余发说,啪啪。我说还有呢。余发说,啪啪啪啪啪。我双手叉腰,瞪着余发就像瞪着其爹建设,大义凛然,岿然不动。余发不知发生了什么,舅舅怎么忽然刀枪不入了?

我和余发对视的时候,金秀和金玉出来。金玉说,走,吃饭去,人家爷俩已用过洋膳,该咱们姐仨解决温饱了。她可能怕大姐带余发,就抢先对外甥说,在家好好和你爸练开枪,愿意吃啥一会让你妈捎回来。由于刚和我用目光冷战,又挨了二姨的训斥,余发没有一丝与我们同行的意思,巴不得我们快点离开他的地盘,就啪啪啪地开枪为我们送行。

金玉拉着我们开上中山街,好几家饭店一闪而过,有讲究的海鲜酒楼,地方土菜,更多是小门脸的兰州抻面沙县小吃东北水饺,可二姐都不停车,一直往前开。我和金秀也不问,心里都明白,想吃饭随便找地方对付一口就行,都是家里人,不可能为摆谱选择场所。金玉闷头开车,借着来往车辆忽明忽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二姐脸上有泪花在闪烁。半晌,金玉说,姐,你活得太窝囊。大姐轻声“嗯”了一句,紧接着也抽泣起来:可不是吗,你说我差在哪呀,我对他爸比对咱爸都上心,我对他,你全市找找,哪点对不起他呀……

金玉的点点泪花变成串串泪珠。大姐掏出手纸擦干眼泪,又递给金玉一张说,开车呢,你别太激动,过日子谁家没个磕磕绊绊。二姐金玉便不再哭。大姐金秀又重新哭上。别克载着我们姐仨在华灯初放的夜色中穿行,似乎要冲出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冲出霓虹炫目的夜晚。她们姐俩交替啜泣几个回合后,别克终于在一家写着英文名字的美容会所门前停住。

墙壁是刷了金粉的石膏,上面雕塑着一个个长翅膀的天使。偌大的一楼大厅只有一处吧台。门口迎宾小姐把我们引到吧台登记。金玉对领班说,我桑拿,她美容。我目送她们姐俩上了二楼。这是会员制的女性美容俱乐部,男宾谢绝进入服务区,我只能在一楼大厅等。服务员送来几本时尚画报,还有新磨的咖啡。坐在沙发上盯着天棚牡丹盛开般的吊灯,我暗自琢磨金玉放弃饭店把大姐领到这个地方的动机。难道只是为了让大姐开开眼,让她享受享受吗?我看不是。二姐鬼心眼多,像高手下棋,每步都有意图,有战略意义。联系她刚才憋着嗓子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我想,这是金玉对大姐雷厉风行的辅导。正胡思乱想,一服务员端着银盘子过来,上面放着日本寿司和麻辣烤鱼。服务员说,你好,贵宾NO.8为您订的晚餐,请慢用,有事请与总台联系。

大约一场电影时间,姐俩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款款从楼上下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挺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留心打量了一下大姐金秀,并没发现她焕发青春的变化。脸有些潮红,隐隐还冒着热气,跟平日跳完健美操把汗擦净时一样。

刚一上车,大姐就抱怨,啥破地方呀,捏几下脸蛋就那么多钱,真敢宰人,也就你们这些有钱又臭美的人才来。金玉说,给你做的人是市里最优秀的美容师,给你用的是大西洋深海海藻泥,你没感到自己像换个人似的吗?大姐对着车镜仔细看了两眼,抿抿嘴,扬扬眉,说,只感到脸有点发烧,好像要脱皮。金玉说,头一次做都这样,以后每周做一回,到年末就能像我了,姐,你要学会对自己面子负责,做姑娘时你可不是这样不知道保养。

别克并未原路返回,一头向南拐去。金秀似乎还在回味高级服务带来的享受,没注意车外,自言自语地说,回家一进门保准让他大吃一惊。直到车停下,金秀推门下来才说,这是哪儿,怎么开到这来了?金玉说,找地方验证一下你的美容效果。

我看到路旁有家酒吧似的门店,路灯橘红色的眩光柔和地洒在树皮的墙壁上,使门楣上的牌匾十分醒目:一世缘交友中心。

这是一家下岗女工创办的婚介所,牵红线拉皮条的地方,据说配对成功率很高。大姐诧异地看着金玉,原地站着,等金玉把话说清楚。金玉说,咱们进去看看,找个档次高的,英俊魁梧的,对女人知道轻拿轻放的,先交往交往。

大姐说,金玉你啥意思,我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你把我拉这儿想干啥?

金玉说,我知道你有家,家里有个建设同志,可要说你们是正常夫妻我可不同意,凭心而论,你们还叫两口子吗,他还配做你的丈夫吗?姐,婚姻靠守是守不住的,你干脆丢掉幻想,尽早为自己琢磨后路,快乐没人会主动送上门,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整天念叨改革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家庭也一样,谁占有的资源多,谁就有重新组合的话语权,咱们进去看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就先接触一下,有热情了,劲儿上来了,再深入发展,你一根筋地守着名义上的丈夫不知进取,迟早要被他拖累死,跟慢性自杀差不多……

大姐陌生地看着金玉,就像当年听说她要追南院长的儿子一样。这个妹妹咋这么猛?好像和自己不是一个妈生的。学几天外语就这么开放,亏她还是个经理,就这觉悟还不把轻工机械公司带成个流氓集团?大姐转身就走,用后脑勺对金玉说,愿意去你去,我不陪你做违法乱纪的事。她走得匆匆忙忙,像甩掉截道的强盗,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金玉并没有放弃对大姐解放思想的辅导。在又一个美容日,两人按摩完,脸上敷着面膜躺在床上,听着轻柔的类似瑜伽冥想的音乐,金玉对大姐进行了变通的辅导。她先讲美丽的容颜依附于健康的身体,身体是经济基础,容貌是上层建筑。健康的身体在于运动,人长胳膊长腿就是用来运动的。人如果老窝在家里,没病也会窝出病。必须要动起来。就是树还要随风摇摇呢,何况人。她说,姐,你要多动动,就当为咱爸咱妈尽点孝心,为我和咱弟尽点爱心还不行吗?说得金秀眼睛又红了。大姐说,我打球不会,打拳不会,我的心脏又太娇,不能跑步,只能偶尔在小区和老年人跳跳集体舞。金玉马上说,集体舞也太激烈,嘣嘣嘣的像迪斯科,不适合你,你适合跳交谊舞,轻轻松松既养人又怡情,你试试,百乐门和文化宫舞厅离你家都不远。里面环境也可以,有心情就下场蹦跶蹦跶,没心情就坐下听听音乐。

这个建议大姐听了进去。毕竟她的骨子里藏着能歌善舞的细胞,而且交谊舞比扭秧歌跳老年保健操更适合她。

大姐基本是跳早场,因为中场和晚场已被三陪占领。但跳早场对金秀来说并不易,她要付出超常的精力。每天要起大早化妆,到舞厅跳几曲又准时往回返,把建设和余发的早点买好送到家,帮余发穿戴洗漱,等他们爷俩走后再折回舞厅。即使这样,建设也不满意,自己的媳妇让别人搂怎么说也不得劲。一次他尾随金秀到舞厅,把正在跳北京平四的金秀从舞伴手中拽出来,说,你还要不要脸,起早摸黑的就为了和这帮老爷们儿手拉手。

跳舞的啥人没有?马上把建设推开,说舞厅是高雅的文化场所,是精神文明建设阵地,不许动粗。

有一天早晨,舞厅来了一群生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逸。跳的舞与平日舞厅里的风格迥然不同,架子端得大,步伐也大,相当洒脱。金秀一下就被镇住。有人告诉她,这是国标,属于体育舞蹈,和舞厅平时跳的群众舞蹈两回事。金秀痴痴看着舞池中的表演,叹惜自己才见识这种高雅艺术,以前自己那是跳,人家才叫舞。舞池中的表演尚未结束,金秀已铁了心,一定学会国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打听到,这些人每天早晨在工人文化宫三楼舞厅玩,也是办月票。

于是,她转移阵地,每天早上到离家稍远的文化宫舞厅。由于有群众舞蹈基础,又有舞者的身材基础,去的第一天就有好几个人想和她搭伴,让她幸福又为难。后来一个管点事的人为她做媒,把她判给了一个沧桑又慈祥的中年人。那人是电器工程师。我姐对工程师的为人、舞技、工作,都十分满意,一心扑在了工程师身上,开始了全新的艺术生涯。

国标这东西既迷人,也牵扯精力。早场结束后,这帮人还要找地方切磋,看光碟,看比赛录像,按最高标准找感觉。边看边模仿,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我姐还请市里最好的裁缝做了几套裙子,上面紧身,下摆很大,一旋转能张开的那种。红色白色黄色蓝色,适合各种灯光。每天赶场都带两套。早晨在文化宫门口,如果看到身材俊朗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可以断定是我大姐那伙的。

大约是金秀和工程师产生磁场后的一个星期天,建设领着余发来到我家,这让我爸我妈有点意外。要知道,建设自从把金秀合理合法弄走后,登老丈人家门比进电信营业厅次数还少。不年不节的日子,要想坐家里看看大姑爷和外孙子,对我爸我妈来说,是多少有点奢侈的事。老人高兴,一起下厨张罗饭菜,问外孙得意哪口,也自然问到咋就你和爸爸来,妈妈呢?

余发像背课文似地说,妈妈跳舞去了。妈妈整天和那帮男人跳舞,我和爸爸的事她一点不管。

这话要是建设说,我们还要去伪存真地分析一下,可余发说出,就让人心里发紧。特别是我爸我妈,立刻有歉疚感,好像自己女儿给建设爷俩带来莫大的委屈。建设佯嗔地对余发说,不许多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说。又对我爸说,金秀也是,跳舞咋就跟信邪教似的上瘾,家里可以不管不顾,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但总得注意影响吧,退一步说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吧。

这才是他星期天带着儿子来探访的真正动机。

建设走后,我爸让我找时间跟大姐说说,啥事别过火,要适可而止。酒是不是好东西?粮食精华,五谷酿成,可喝多了就伤身。跳舞可以,但要有时有晌。

转天,我特意起个大早去文化宫。那是我第一次进舞厅,说不清楚为啥,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好像没签证就过了边检,来到了我不该出现的地方。进去的时候正赶上放慢四,曲子是《梁祝》中的“化蝶”一段。我没敢往里走,就在门口向舞池中打量,有十几对舞伴正在下面起伏飘荡。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大姐,一袭白纱长裙。同时也认识了工程师,一身黑色西装。说实话,大姐跟他很合适,不单单是身材相貌,连眉宇间隐隐的沧桑都般配。那一刻我忽地产生一种不着调的想法,要是舞毕大姐能和工程师携手回家该多好。大姐的左腹部与工程师的右腹部微贴在一起,右手轻搭在工程师的左肩上,略昂着头,目光柔和地凝固在工程师左肩45度。两人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真如一对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我感到两人脚下踏着的不是舞厅打了蜡的地板,而是正弦曲线形的波浪,两人逐浪而来,时而谷底,如江鸥翔水,时而波峰,似双鹤冲天。每一次旋转,大姐的白纱裙都螺旋形绽开,如白色牵牛花,攀附在挺拔的青藤上。绿草青青花盛开,彩蝶飞舞共徘徊……

大姐跳得那么专注,我以为不会看见我。谁想,舞曲结束,她跟工程师耳语几句,提着裙子径直向我走来,有些意外地说,你咋也进舞厅了?我说来欣赏大姐的舞蹈。她说,狐步舞是我的弱项,跳得不好,说吧,找我啥事?

我把我爸的中庸之道如实转述,提醒她凡事要有个度。我说,姐,你应该多陪陪余发,他和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妈都长,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你也长点心眼,别授人口实,好像他们胡扯是因为你常泡舞厅没正事。再说你也要顾忌自己的身子,你啥底子还不知道。

提到余发,我姐低下头,眼睛有点湿,重现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抬头瞅着天棚上的吊灯说,你说,我能咋办?我能管住谁,说动谁?片刻,她恢复到舞厅情绪,说,放心,我心里有数,儿子不会丢。你回去吧,告诉咱爸咱妈,我没事,累死总比愁死强。下个曲子是快三,一早晨就一场,不能错过。说完,提着裙子向工程师飘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醒悟,大姐必须跳舞,跳舞是一种消极的自我防护,使她没有在生活的重压下过早崩溃。跳舞能为大姐带来宗教般的心理慰藉。

那就跳吧。

在外界看来轻工公司如日中天,一派欣欣向荣的时候,我们家人却隐隐感觉出山雨欲来的气息。最初是从二姐异常增多的电话上发现的可疑苗头。这些电话都是夜间打来的,二姐对来电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让货进厂,把带队的摆平。

自从高岩中风后,二姐就和高岩搬回了娘家。二姐忙,再者也不是吃苦耐劳的人,对病中的大汉束手无策。高岩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班,都处了对象,但没有一个来探视过病爹,更别说过来侍候了。你不是娶小老婆了吗,不是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吗,那你让小老婆尽职尽责呀,总不能出了问题就打包退回来吧。所以二姐就搬回娘家。娘家屋多,院大,还有老实的弟弟和勤快的爹妈。二姐就住在西屋,没出嫁时和金秀住的屋,和我一壁之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隐隐听到高岩的呼噜声,更能听到金玉没调低音量的发号施令:这帮乡巴佬,要注意政策,讲究方法,各个击破……

轻工机械公司遇到了麻烦,这在金玉的预料之中。从轻工机械公司买走设备的客户,回去后指定像印钞票一样玩命生产,生产出的编织袋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指定往轻工机械公司送。他们最终要的是纸币,而不是塑料编织袋。

第一个来的客户就是万发乡的乡长。万发乡的头一批产品并没有卖,而是按出厂价分给了各村,让村民装装米面,装装饲料,装装衣被,感觉一下即将腾飞的万发乡前奏。接下来的产品才开始推向市场,先是到本市各企业挨家推,但没推出一条。又打发人往外跑,周围市县都去踩踩。去的人都空手而归,还牢骚满腹,说乡长只给他们盘缠,不给公关经费,说现在买东西的是爷,卖东西的是孙子,是孙子就必须有孙子样,要带硬通货孝敬爷。乡长说,滚他妈的蛋,不惯他们,咱不装孙子。

乡长敢于对潜规则说不,是因为还有轻工机械公司这张牌,他手里还捏着经过法律公证的回收合同。大不了少挣一个百分点,卖给轻工机械公司。于是他吩咐人把所有存货都装上车,进城。到了轻工机械公司,货和人都被拦在公司大门外。乡长去找销售科长,科长公事公办地说,咱们讲点效率,先验货吧。乡长马上回到车上拿来十多条袋子,和科长一起到检验科去检验。检验科有好几台设备,有抗拉力仪器,有鼓风式密封度仪器,有垂直度检验仪器,有光洁度仪器……乡长和科长站在有机玻璃的门外,看着全身被白色工作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的检验人员忙忙碌碌。那些袋子或静静躺在机器上被紫色的光照来照去,或被鼓风机吹得鼓鼓地飘在机器上,或被机器用恒力反向拉着。忙活了好长时间,检验室负责人在表格上刷刷地写了几个数据,又通过特别窗口把表格送给在外等待的科长。科长看着表格,表情忽然凝重起来,像军官看阵地失守的电报。半天,惋惜地摇摇头,把表格递给乡长说,你们万发送检的样品,有多项指标不合格。

乡长有点发蒙,袋子看着好好的,村里人装煤装沙子都没把袋底挣开,咋到了轻工公司用机器一验就不合格?出了厂门,乡长不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也没脸把货原封不动拉回去。就叫人找地方先把货存起来,他再找轻工公司的上层谈谈,让工人老大哥从讲政治的大局出发,履行收购合同。

乡长走进经理室看到屋中只有一个漂亮端庄的女人,就说,我要见你们领导。金玉说,我就是。乡长说,俺知道现在女秘书权大,能当一半家,可这事你做不了主,丫头,麻烦你传个话,让你们经理过来。金玉只是微笑,用一把手的气质,纠正乡长的偏见。这时刚好收发室的师傅来送报纸和信件,进屋后毕恭毕敬叫经理,对金玉无言的自证佐以了有声的旁证。当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公司一把手时,乡长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是否主动和金玉握手。这么扎眼的女人做人财物一把抓的头,得让多少男人惦心呀。乡长把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的双手伸出又缩回,然后合在一起举到胸前说,俺代表全乡老少爷们求你了。金玉连忙说,这话怎么说,我能为贵乡做点什么?乡长就把购机器、签回收合同、送货上门、检验不合格、被拒收的系列郁闷道出来。说,经理,见你可真不容易,费了俺好大劲儿。金玉说,现在有些同志办事太教条,对农民总有一种病态的优越感,我很鄙视这些人,往上推三代,谁不是农民?我经常提醒他们,要将心比心,真心实意为农民办实事。乡长听得眉头舒展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领导就是领导,政策水平就是与众不同。金玉又打电话叫来检验科主任,让他对万发乡的样品再检一次,标准不是有合理区间吗,万发的货就低不就高,农民兄弟嘛。

在等待检验结果的空当,金玉拿出影集,翻出几张在乡村拍的照片和乡长一起看。有戴着草帽站在稻田头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的“喜看稻菽千重浪”,有脖上系着白毛巾肩扛锄头牵着耕牛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还有扎着蓝底白花围裙挎着竹篮在梯田似的茶树旁的“采茶曲”……金玉说自己十分向往田园生活,那里空气清新,人也纯朴,说等自己退休后就搬到乡下住,让晚年的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农民。这些司空见惯的背景凝固在金玉的身影后,让乡长看了感到十分亲切,似乎金玉就是那片田野土生土长的人,一定会站在庄稼人一边。

两人津津有味地沉浸在田园风光中时,检验科主任敲门进来。金玉和乡长都瞪大眼睛,问结果怎么样。检验科主任把检验报告递给金玉,金玉没接,说,你说吧。主任说,按最低标准,还是有两项达不到合同要求。金玉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不能将就一下吗?主任像捍卫真理似地说,绝对不能,除非把我这个主任撤掉。下游企业对产品十分挑剔,我们不能为了人情而开这个口子,制度既然定下就要上下共同遵守,乡长同志,我对万发乡的产品表示遗憾。

金玉和乡长一样长吁短叹。金玉说,咱们农民呀,就是没有质量意识,产品质量是企业的生命呀……市场经济是契约经济,一切都要依法办事,你也看到了,我也无能为力。回去整顿一下,提高产品质量要从提高员工素质入手,只有高素质的员工才能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

乡长喝高了一样迷迷糊糊,不知是怎么走出轻工机械公司的,好像还对金玉说了声谢谢。是的,人家经理已做得仁至义尽,拉不出屎不能怨茅坑。可是,造出的东西不合格,难道真是操作水平不行?真是俺们农民素质不高?就这结果,乡长不可能回万发,便在轻工机械公司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也不知以后咋办,一根接一根抽草烟,把旅馆当成了参禅的庙宇。他想,要不就找几个成手,就是轻工公司说的高素质员工,让他们到万发试试?

也巧,乡长住的旅馆有一个远道来的老客,也是轻工机械公司的客户,也是送检样品不合格,也窝在旅馆抽闷烟。两人像难友一样相见恨晚。一唠,碰到的问题一模一样。老客说,你还找啥成手呀,我们工厂都是成手,别说操作编织机,就是飞机也能摆弄上天,可出来的产品不是和你们一样吗。两人察觉到这里面有玄机,可凭自身力量难以弄清,便决定联手请外援,找明白人帮着参谋。

现在能称得上明白人的很多,媒体的,策划公司的,批八字的,律师楼的……乡长和老客请的就是律师,一个刚毕业不太计较酬劳的小伙子。在这些玄玄乎乎的明白人中,律师算是最务实的群体,关键时刻值得信赖。律师果然专业,看过他们的资料后说,样品检验结果具有科学性,轻工机械公司按合同拒收也合理,无论从程序上还是从《合同法》着眼,轻工机械公司都无懈可击。律师说,唯一可质疑的就是,用轻工机械公司提供的设备是否能生产出达到合同技术标准的产品。如果所购设备根本生产不出合同条款中要求的产品,那轻工机械公司就涉嫌合同欺诈。但要得到关于设备的正确答案,需要对每台机器进行鉴定,要组织机械、电气、电子、光电一体化方面的专家,要找有资质的鉴定机构,要请地方质监局出面,成本很高,非常麻烦,可能比生产这些设备都复杂。要有结果,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介于湘西剿匪和解放战争的时间。律师说,你们有坚定不移长年诉讼的意志吗?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法律投入实力吗?

经律师一说,乡长和老客知道了自己输在哪里,轻工机械公司高在哪里。“哈巴狗”怎么能下出“牧羊犬”呢。官司肯定要打,不会就这么吃哑巴亏。但诉讼时间太长,不能干等法律维护利益。还有条道也挺管用,就是上访。到轻工机械公司的上级机关讨公道。

乡长和老客到经贸委告轻工机械公司的状。经贸委的人说,轻工机械公司是农机厂下辖的两个车间,你们去找农机厂。两人这才知道看走了眼,把儿子弄成老子,差了辈。到了农机厂,书记说,轻工机械公司是个人承包的,他们的产品和农机厂没关系。要追究责任也要追究发包人,就是前厂长高岩。让乡长找高岩谈谈,高岩同志很讲原则。

乡长和老客费了好大劲找到高岩,看到的是对他们一个劲痴笑的老人。能说什么呢。两人气愤地直奔市政府,找主管副市长。他们当然见不到,副市长是你们随便见的吗,是管这些七零八碎事的吗?两位被介绍到信访局,有什么冤什么怨都到那里说。他们去了,说了。信访局的人真是好脾气,就听他们说,声高声低都没问题,还给你倒茶洇嗓子,人家就是听,也记,就是不表态。说完,人家说,好,你们的问题我已经清楚了,我一定尽快转到相关领导那里,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唬谁呀!乡长明白,他们的访件先到主管领导手里,再转到经贸委,再转到农机厂。便再找主管市长,拉开全天候守株待兔的架势,在政府接待室不动地方,也不吵也不嚷,就是抽烟。政府接待室常有机关的人来走走看看,其中不乏富有正义感的人。有个干部心挺善,偷着给他们指道,说,这么找效果不大,市长重视的是群体性上访,担心的是群体性事件。还没等乡长说句感谢话,指道人就像地下党一样走开。乡长认为指道人说得在理,群众才是历史前进的推动力。他做乡长最怕的不也是村民成帮结伙到乡政府大闹吗?于是,一个电话打回万发,让机关所有人,各村按人口百分之二十比例,在乡政府集结,凌晨三点出发,向市政府广场开进。开拖拉机来,牵牛牵马来,带足干粮和水,带好露宿广场的席子。

这一招真管用。他们一到政府广场,先引来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一会又招来穿黄色制服的武警,站成人墙,地垄沟似地把他们圈住。乡长没怕,反而很兴奋,武装力量都出现了,市长还能坐得住吗?果然,上班时间一到,就有人通知他们,派代表去见首长。

轻工机械公司的电话被打爆,全是毋庸置疑的口气,命令公司派人到政府说清楚,把广场上的农民领走。有人提醒金玉,别小瞧农民,历史上哪朝哪代不是农民给推翻的,就是新中国也是以农村包围城市打出来的。金玉气得直骂乡长小农意识,有法不依,后悔当初没把他扔到三江佛笑楼的桑拿池里蒸蒸,如果让小姐按过,踩过,他还会有这个精神头吗?

二姐金玉一到公司就会被电话和造访者缠住。怒气冲冲的客户,嗅觉灵敏的记者,取证和下圈套的律师,维护稳定的各级领导,让金玉穷于应付。便减少到厂时间,减少与找上门打嘴仗人的接触。慈禧当年多潇洒,不上朝也能亲政,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当代女企业家为什么不能呢。于是干脆不到公司,就在家遥控。

从怨声载道的公司回到家,就像从喧闹的市井来到幽静的田园,心暂时放下,人也超然了许多。没事就背着我们打几个温柔的电话,更多时候是在电脑上打字,噼噼啪啪的。我爸和高岩以为是在写文件,我知道,她在与人聊天。

那天下午,二姐正专心聊着,里屋的高岩叫着要喝水,金玉就不情愿地去给他倒。她既然在家,这些事也不好意思全指望我爸。当时,我刚好到二姐屋里送水果,见电脑开着,并响着“咚咚”的提示音,我没多想就点开头像一闪一闪的QQ,于是我无意中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文字。是她五分钟以内的聊天记录。这是一个叫安娜的女人和一个叫无梦南柯者的对话。对于安娜,我可以肯定是二姐金玉,而无梦南柯却不知是谁。

无梦南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自己快乐,别委屈自己。

安娜:这个世界上,快乐只有你能给我。

无梦南柯:他在干吗?

安娜:睡了,呼呼呢。

无梦南柯:真想过去看你。

安娜:想我了吧?

无梦南柯:想S了。

安娜:哪儿想了?

无梦南柯:心想,那儿也想,看到你上线就激动,真的,和你一聊它就起来了。

安娜:(一个红唇,一个双颊飞红的头像)我也是,早就湿了,越想你越湿,你过来吧,他在睡午觉,求你了,快来抱抱我……

我是跑出二姐房间的,脸像火烤一样发烫。回到自己屋里深深吐了口气,心怦怦直跳,但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又趴在窗台上向二姐房间窥视。

大约十多分钟,一个修长的身影轻轻推开我家院门,我知道是无梦南柯如约而至。虽然戴着墨镜,我还是一眼认出是南大可。他先是径直往我爸那屋走,走到二姐房间门前时,一侧身,闪了进去。

我很犹豫,不知是应该整出些响动提醒爸妈,还是喊几句轰猫轰狗的话来搅局,或者两眼一闭装作不知,爱谁谁。正瞎琢磨,忽听二姐那边传来含混不清的叫喊声。高岩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支支吾吾地骂着,把我们全家都骂了出来。我们跑出屋时,正好看到南大可甩开高岩无力的拽扯,仓皇溜出院门。高岩说,他……撵家来了……他,王八蛋。我爸搀住高岩,一手在他胸口揉搓着说,王八蛋,王八蛋。高岩呼吸略匀些,终于吐出一句嘎叭脆的完整话:我操你妈!

高岩不是骂我爸,这个可以肯定。也不是骂金玉,守着老丈人不可能骂丈母娘。甚至不是骂南大可,他已经跑了,骂他也听不见,而且也不可能用“你”。我想,他大概是骂狗日的生活,是操生活他妈。

二姐在家躲着也是不得安静,在公司找不到她,那帮人就追到家来。有许多是带炮筒似的照相机和摄像机进门。我爸把窗户门关得严严实实,进出还用手遮着脸。只有高岩配合,对着摄像机一个劲笑,像轰麻雀似的挥手,像逗八哥一样点头。令人不安的是,法院和公安也频频来,一脸的庄严,做笔录,七年谷子八年糠地问,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抠出有价值的信息。这些人得罪不起,即使心里骂他们八辈祖宗,脸上还是要挂着微笑,像看见远房亲戚。这一点金玉做得特别到位,来人刚报出姓名,她就抢着上前握手,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说你好你好。一拨刚走,一拨又来,金玉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同样的表情。我看着都累,可二姐依旧精神饱满,谈笑风生。

我不知我们家院中这份热闹何时是个头。二姐说,快了,明儿个就让他们扑个空。

第二天我二姐金玉起早走了。没到公司,不知去向。上门的人挺失望,问我们金经理去了哪里。知道了我们也未必告诉他,何况我们是真不知道。我爸拿着折叠椅坐在院门口,有上门的就提前告诉说,走了,走了,走好几天了。

渐渐的,上门的陌生人变得稀稀拉拉,几天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恢复到钳工老金师傅家应有的门可罗雀的安宁。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金玉忽然杀回来,仍然是天下太平豪情满怀的样。我清楚记得,她是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进门的。进门后,把手中的肉馅扔给我妈,说晚上包饺子,这些日子馋妈包的饺子了。然后走到高岩跟前,像母亲对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脸,并亲了一口。高岩也真像孩子一样,露出纯真的笑。二姐又冲我招招手,把我叫到她的屋里。二姐把门关好,从包中掏出两串钥匙,递给我,说,二百对过一楼店面,站前广场一楼门市房,每年房租合起来有三十多万,够咱妈咱爸养老了,也够他闹病了。

吃饭的时候,二姐给我爸斟了好几次酒,说搬回来住给爸妈添麻烦了。嘱咐我爸我妈,年纪大了,注意身体。二姐的温顺,和久违的婆婆妈妈,让我们多少有些不适应。可也没往别处想。

第二天早上,二姐走了。这回是真走了,彻底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一点音讯都没有。直到若干年后我们才接到她远在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那次电话内容就是哭,她在那头哭,我们在这头哭。

每天早晨,农机厂家属区的小花园,都能看到我爸搀着高岩晃晃悠悠地遛弯。时而帮着他抻抻胳臂,时而给他捏捏肩。两个白发人,看上去就像老哥俩。晨练的人打招呼,问高岩,你老丈人好不好?高岩咕噜咕噜地说,好,好。并努力伸大拇指。晨练的人说,瞧人家这爷俩。

关于我大姐金秀的事,我真的不愿意多说,说出来都是眼泪。就在她和工程师几乎身心交融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到了娱乐极限,每场舞下来都要喘半天。严重的时候一曲华尔兹要歇上几次。工程师疼她,让她从根上治治。金秀说,先天性心脏病,没法,要去根就要开刀。她说,她害怕,也不愿意离开文化宫,离开给她带来欢乐的舞伴。

但她的身子并不听她的安排,仍然不往好道上走,一天比一天坏。工程师说,保险丝都熔化了,再不抓紧处理,系统肯定出大事故。人争不过命,万般无奈之下,金秀还是决定走上手术台,把先天畸形的心脏矫正过来。可是我们市的外科水平还处于红领巾阶段,拉双眼皮行,拉包皮行,割阑尾也行,就是二心瓣搭桥不行。工程师便给京城的同学打电话,帮着在协和医院挂了专家号。

大姐是乘火车去的。建设公司忙,他正往政协使劲,要成为艺术和工商界别的跨界委员。余发也不能离人,就先让我妈陪着大姐进京,建设缓几天再去。早去晚去终归要去,我们没过于计较。可是,连送站建设也没到场。他有车,而我们却是打车去的火车站。

我,大姐,我妈,余发,乘着出租车往车站赶。车上,大姐怕我们挑老余家的理,一直替建设解释,说公司碰上一笔好生意不易,攒了几年的劲才能做成一单。说好男人就应该是事业型,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我们听了很不是滋味,又不敢挑明大姐是在自欺欺人,不忍心在临别时刻再刺激她。就嗯嗯地附和,说建设是事业型的,是暖水瓶外冷内热。余发好像一下懂事不少,不吵不闹,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坐在我姐身边。目光和大姐一样有些发直,有些茫然,渺远而没有焦点。

把大姐送上火车,我们坐在车厢里一时没话,坐着等开车的铃声。半晌,大姐搂着余发对我说,以后,余发的事要多过问,孩子跟啥人学啥人,他是你亲外甥。我点点头,用心应承下来。不管建设如何不是,余发毕竟是大姐身上掉下的肉。

这时,窗外响起轻柔的歌声,“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不知怎么回事,这歌听得让人揪心。忽然,余发指着窗外说,妈,你看。

我们顺着余发手指方向看去,月台上,我们车厢旁,一群中年男女正在成双成对地翩翩起舞。男的黑西服,女的白纱裙。是平时和金秀朝夕相处的舞伴来送行。他们正踏着舞曲跳着舒缓的布鲁斯。一对对熟悉的身影在大姐的窗口闪过,神情凝重,步履滞涩。惹得站台上的旅客驻足观望,整个列车的窗口都探出了脑袋。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大姐幸福地笑了,继而泪水簌簌落下。我也哭了。这是我碰上的最感人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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