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青年的“革命之路”

2016-05-06 08:14潘采夫高培蕾
当代工人·精品C 2016年2期
关键词:周云蓬饭局哪吒

潘采夫 高培蕾

在北京十里堡一个小咖啡馆采访绿妖,她穿着一袭白底红色小碎花连衣裙,妥帖地裹着瘦瘦小小的身体,认真地化了妆,打着眼影,右手腕上戴着两个镌刻有精致花纹的银镯,一抬手之间,便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已经12岁了,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大江大海!岂不年华虚度?”《少女哪吒》里,绿妖借主人公王晓冰之口抒发着感同身受的呐喊。

更决绝的时候,她写道:“有时真希望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谁的情也不欠,浪迹天涯……”

2001年,外省姑娘绿妖,如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义无反顾地告别故乡, “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于生活的迷宫中寻找出口。

她的落脚点,从河南小县城到北京,从绍兴到大理、林芝,走来走去,不断迁徙。县城养育,北京锤炼,终得自由,她终于在烈火与鲜花的交织中,一刀一刀塑出了文艺青年绿妖最初的轮廓。

《少女哪吒》中,李小路和王晓冰生活的城市叫宝城,那是绿妖虚构的地方,但故事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老城墙跟河堤,在绿妖的生活中都曾真实存在过,那是她上中学时最爱去的地方。

绿妖,河南许昌人,出生在襄城县,从小痴迷看书,说话文绉绉的,常引来亲戚的逗弄。父亲是电力工人,不愿意绿妖看闲书,采取了最直接粗暴的手段制止——只要抓到她看书就撕书。不管绿妖把书藏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爷爷的风箱里,父亲都总能找出来并且撕掉。有一次,下着雪,绿妖买了四五本书,快到家时,在附近找到一个废旧的房子,她把房子破墙上一块很大的青砖抽掉,把书塞进去,再把砖放回,只带一本书回家。“这样撕掉了一本,外面还有几本书,不至于全军覆没。”书其实很正常,多是《简爱》之类名著。

初中毕业后,绿妖没有考上高中,但对她来说,只要能离开家,去哪儿都无所谓。上电力技校第一天,绿妖出去找书,在校门口的书店,找不到深沉的书籍,就租了一本亦舒的小说。去上课时放在枕头底下,回来一看,书没了,被没收了。绿妖搞不清楚为什么收书,只觉日子不好过,非常绝望。

梦游般上了3年技校,毕业后,绿妖回到襄城,分配到变电站工作,工资待遇不错,在同龄人中算有钱的。这让父亲很满意。

变电站的几年,是绿妖比较开心的日子,一工作父亲就不管了,也有钱买书买碟。变电站很闲,干一天歇两天,每个职工还分了一分多地,可以种菜。拉闸的重活绿妖干不了,都是男同事代劳,菜地老职工拿去种了,绿妖的工作是拖地。

父亲对绿妖管束过严,母亲则放任自流。母亲是文艺青年,地主家的女儿,比普通农村姑娘敏感一点,小时候把能找到的书全看了,《苦菜花》什么的。“她纤细的感情在生活里没有办法安置,这样的人在农村一般都比较悲剧。”

绿妖对母亲很理解。“我妈在我小时候没顾得上我,她在折腾别的事情,折腾过好几轮,然后幻灭之后,发现有个信仰也不错,就被趁虚而入了。”那是上世纪是90年代末的事情。母亲后来上访,被截访,劳改,整个人精神都不行了。

在变电站工作几年,绿妖报了成人高考,去武汉上大学,法律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她想去北京。

那是2001年夏天,母亲入狱,姐姐离婚,绿妖要抛掉工作当北漂,父亲的世界分崩离析,在他的认识里,去了遥远的北京,这个孩子就等于没了。他叫来4位最有权威的长辈到家里,5个人坐成一个圆环,绿妖坐在圆心中。他们困惑于这个家族的女人都如此“不正常”,下结论说:“你妈是大神经,你是小神经。”最后父亲挥挥手说:“你走吧,你这一走,咱们就是家破人亡。”

绿妖原地站了一会儿,拎着箱子离开了。

她说自己后脚跨出家门的一刻,心态上已经是个孤儿。绿妖的讲述,让人想起《少女哪吒》中的王晓冰,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逃离。

作为内陆县城的女孩,绿妖对北京满怀憧憬。她当时听的很多唱片,都是从北京来的,“校园民谣、摇滚、魔岩三杰,唱片上都标着北京某某胡同出品,在我想象中,老狼一直永远都在北大的草坪上背着吉他唱着歌,风吹日晒的,反正就是特别向往。”绿妖笑着回忆。

2001年,绿妖赶上了媒体扩张期,还有网络论坛的繁盛,很多文学青年进北京,大家都去做媒体。

初到北京的绿妖住在呼家楼,第一份工作在体育类报纸,跟《体坛周报》名字很像,领导叫徐星,写过《无主题变奏》那个,成名前在全聚德工作,后来就各种漂着。

第二份工作是时尚杂志,法国第一女刊《费加罗夫人》,经论坛上认识的一朋友介绍投了简历,本来没被录取,结果主编也是个泡西祠胡同“后窗”看电影的主儿,就问她“你是绿妖啊”,就把她留下了。

“我那时候比现在红,每篇文章后面都有好几十个跟帖呢。”由于论坛的存在,绿妖省去了很多融入北京的障碍,很多朋友一下就接纳了她。

开始写小说是2003年,第一篇小说叫《我们的主题曲》,那也是她第一本书的名字,书中大多是随笔,只有一篇小说。

杂志越来越忙,绿妖也越来越苦闷,只有靠写小说来发泄苦闷,她觉得又该走人了。

绿妖很文艺地辞职了,离开北京去海边写小说,给自己留了一年的生活费,差不多四五万元钱。小伙伴们都说她的想法不靠谱,她一个人隐居在海边,写出了《北京小兽》,直到穷得买不起鞋子。

2008年,绿妖为《读库》采访周云蓬,分好几次采访,好感在几个月的接触中慢慢滋生,最终绿妖陪着周云蓬离开了北京。“不是为爱走天涯嘛”,绿妖调侃自己。

周云蓬不喜欢北京,他是一个靠听觉生活的人,而北京太吵了。他去全国做巡演,转了一圈落脚到绍兴,绍兴文气很重,出门就是名人故居。周云蓬特别喜欢秋瑾,加上绍兴比较幽静,他可以一个人到街上走走。

绿妖和周云蓬在一起5年时间,写了三四个短篇,《少女哪吒》就是那个时候写的。周云蓬自己也写字,有时自己写,有时他口述绿妖打出来。“他文字挺好的,不是代笔。”绿妖调侃。

后来两人分手,网络传言汹汹,“没有在微博上互撕,互相感谢了一下。正常谈恋爱的状态,也算是寿终正寝。其实就是帮了几年忙。”绿妖说。

再次回到北京的绿妖,多了一个习惯,去首都图书馆。

她一般五六天都在图书馆,原因是在家控制不住自己,一天能刷十几个小时手机,已经刷到要花600元一小时看心理医生的状态。“怕,怕跟这个世界失去联系。”绿妖说。

《少女哪吒》的导演李霄峰,和绿妖是在新浪的电影论坛上认识的,那时还没有西祠胡同。“当时我在网易做编辑,绿妖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应该是我发的,200多元钱。”第一次接触,绿妖留给李霄峰的印象是,“硬朗又冷峻的女性,很沉默,说出话来硬邦邦的,戳心戳肺。”

十几年以后,想拍电影的李霄峰找本子,朋友把绿妖的《少女哪吒》推荐给他,他一看名字就喜欢上了,“这是个很女性主义但是又很昂扬的名字,小说本身也具有硬朗的气质”。

绿妖在论坛上认识的人,远远不止李霄峰一个。她2000年开始在网上写东西,当时西祠胡同的后窗看电影,是当时电影类的第一大论坛。

老六(网名“见招拆招”)当时组织“饭局通知”,也是挂在西祠的电影类。绿妖回忆,当时后窗人很多,以发帖率和跟帖率排名,老六为了刷自己的跟帖,就搞了个饭局通知,每次吃饭完毕,要求每个人都写饭局6件事,一晚上就能有几十个帖子,所以老六人气很旺。

在北京的最初几年,绿妖经常参加老六的饭局,抽中南海点五喝二锅头,经常聊着聊着电影就醉了。有的人酒后磕破脸,有的人摔破了下巴,绿妖的裙子也曾在醉后被栏杆刮破。她形容,“那种喝法,就像没有明天”。

在鼎盛的2002、2003年,一次饭局五六十人常事,每次都得自报家门,报一下自己的ID。饭局通知温暖了大批北漂青年,绿妖最好的几个朋友——蔡一玛、柏邦妮、水木丁都是那几年相识,并成为朋友。

蔡一玛说那时的绿妖,外面是冰,但是里头是有火的。大家在饭局上“找到同类,认出彼此”,开始的时候可能很拘谨很害羞,但是几杯酒下肚开始聊电影,为电影吵架,为书争论不休,那时候绿妖会喝醉,还会哭。

绿妖很喜欢当时论坛的氛围,没有稿费,大家就是看谁写东西写得好。“那就是论坛啊,论坛的全盛期不应该就是那样吗,就像是无数个进修班,你喜欢音乐、电影还是文学,就可以随便报哪个班,然后混进去。里面会有一些比较受人瞩目的,中等受人瞩目的和完全不受瞩目的,那是凭实力打出来的。”

李霄峰找绿妖拿小说版权的时候,绿妖一直为他担心,怕他拍电影会亏本。在拍摄过程中,两个老朋友也会互相尊重,因为对彼此文字风格、脾气性格都了解。

去年9月,电影拍成,绿妖看完之后哭了,说很喜欢,“我挺高兴的,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她走向了文学,我走向了电影,我们还能保持互相的欣赏,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李霄峰说。

对于小说和电影中的“哪吒”的含义,李霄峰认为“他是个叛逆的神”,绿妖说她小时候看过几十遍《哪吒闹海》,“她把自己从家庭带来的东西都还给了家庭,放到社会上,自己把自己养育了一遍”。在《封神演义》中,哪吒为了不累双亲,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当场自戕,最后以莲花之身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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