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衣
我怀孕8个月,妈妈每隔一周过来住几天,帮我料理家务。
桂花盛开的季节来临。我家所在的小区种的桂花树好像比别的地方更密、更多,从早到晚,空气里丝丝甜馨随着风向飘舞。妈妈买菜进出,会额外散一小会儿步。哪儿有桂花,就往哪儿走。她满脸幸福地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星期天来接她一起回家,顺便闻闻女儿家楼下的桂花——在她,花香简直成了可夸耀的东西。
星期天终于到了,我一早迷迷糊糊起来喝水,乍一眼见到客厅茶几上,两枝金灿灿米粒似的桂花,配着浓翠狭长的叶片,旁逸斜出,插在玻璃小水瓶里。
起床,爸爸正好到家,妈妈去小区门口接的他,两人流连桂树丛中,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进门时,脸上都红扑扑笑吟吟的。
我笑不出来,指指玻璃瓶。“这在哪里采的?”
“早上到楼下晾被子,回来看见好多人在打桂花,捡桂花……我就折了一枝。”
“不要跟我说别人怎么样,别人那样做对吗?采回来干吗呢,有什么意思呢,桂花开在树上不好吗,折回来丢人不丢人?”
妈妈看我一眼,没说话。爸爸边换鞋边笑着说:“女儿批评你了。”
妈妈往厨房走:“我就折了这一枝,一年就折这一次,你不要,我带走还不行吗?”
我没留情面,跟在后面继续补刀:“一次也不行。以后我教育小孩要爱护花草,你们倒还折花折草,我怎么教育?你们这些50后啊,物资匮乏年代留下的印记太深了,有美好的事物总想着带回家里来,怎么说你们呢……”
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妈妈忽然说:“别说了,再说我要哭了。”她的鼻子已经泛红,眼睛已经潮湿,伴随着我愕然的沉默,她也陷入了压抑的沉默。不久,逼回去的泪水失败地退却回来,顺着脸颊滑落。我不知所措,赶紧收起自己那副训话的模样,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妈,你别哭,我不说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就是想你早上起床能闻到花香。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好呢,没想到被你看不起……这一枝已经垂落了,已经不是很香了,我和那些打桂花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妈妈……”
我不记得上一次让妈妈为我伤心流泪是在多久以前了,也许是幼儿园时,我和同园的小朋友打架,脸上挂满紫药水回家,妈妈担心我从此摆脱不了疤痕;也许是小学时,我偷偷拿了放在五斗橱上的零钱,去买了零食和漫画书,被发现后,妈妈哭着怨恨自己说,她怎么养女儿养了个贼;也许是我年轻时莽撞地失恋,妈妈看到我厌世的样子,哽咽说,女儿,妈恨不能替你难受。
我是说了多难听的话,让什么都替我着想的妈妈竟然委屈哭了?
傍晚,我和妈妈去收早上晾晒的被褥。折返时,我问:“妈,折的桂花是哪一棵树上的?”
她停下脚步,朝向我们身侧的一棵浓密的桂树。桂树还是很健康很饱满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断茬的地方,但我还是感到一阵痛楚。
“桂树,对不起。”我向金翠交织的深处轻声说。
“妈妈,对不起。”我向世上最爱我的人,在心里说。
(摘自《文汇报》 图/黄文红)